摘要:清明节细雨淅沥,云雾飘渺如烟。还没走近祖坟,就听见三叔那刺耳的声音:"死人占着活人地,我不伺候了!"父亲沉默的背影猛然僵住。
清明节细雨淅沥,云雾飘渺如烟。还没走近祖坟,就听见三叔那刺耳的声音:"死人占着活人地,我不伺候了!"父亲沉默的背影猛然僵住。
我叫孙建国,今年三十有五,在县城一家机械厂当技术员。自从八七年大学毕业后,每年清明祭祖几乎都是父亲一人操持。
今年特意请了假,坐了两个小时的绿皮车,又换乘拖拉机改装的"农用车",才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没想到刚到村口,就碰上这一幕。
小时候,村里人称我们孙家是"双星照耀"。父亲和三叔,一个在公社当会计,一个是村里的高中生,都是村里人眼中的"吃官饭"和"有出息"的代表。
爷爷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腰板却挺得笔直,见人便笑,露出残缺的牙齿:"我家大小儿子,一文一武,将来都有出息!"
爷爷去世已有十年。记得那年,爷爷病重卧床,干瘦如柴,整日咳个不停。三叔孙长青主动提出:"大哥,爹百年后,就葬在我承包的地头吧,省得你们来回奔波。"
当时正值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三叔分到的那块一亩三分田,正好靠近村边小路,确实方便祭扫。
父亲红了眼眶,连声道谢:"长青,你这心意,大哥记下了。"那时候,谁能想到十年后的今天,兄弟二人会因为这块地闹得不可开交呢?
母亲扯了扯我的袖子,轻声道:"建国,快劝劝你爸和三叔。自打你爷去世,他们兄弟俩就没红过脸,如今怎么......"
我快步上前,却见父亲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纸钱和供果,只低声对三叔说:"三弟,咱爹生前对你最好,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三叔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生前是生前,死后是死后。这几年地皮值钱了,难不成让我家年年少收成?城里人懂个啥!"
"长青,当年可是你自己提出的......"父亲声音有些发颤。
三叔打断道:"那都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现在... 算了,今天我不跟你扯,忙着给苹果树施肥呢!"说完,转身便走,留下父亲佝偻的背影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孤单。
"爸,您别生气,"我扶住父亲的胳膊,"三叔就这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摇摇头,默默蹲下身开始整理爷爷坟前的杂草。我这才注意到,坟的四周种了几棵苹果树,枝条已经伸展到坟头上方,如同一把把绿伞。
"这些树......"我欲言又止。
"你三叔种的。"父亲一边除草一边说,"去年清明后种的,说是不能白白荒着地。"
回家路上,父亲忽然开口:"建国,你三叔其实也不容易。家里三个孩子上学,老大刚考上师范,学费不低;他媳妇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吃药;还有你三奶奶,瘫在床上几年了,处处都要钱啊。"
"爸,他那样说您,您还替他说话?"我不解地问。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下着象棋,收音机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父亲在树下站定,望着远处的田野,目光穿透雨雾,似乎看到了更远的过去。
"血浓于水啊,再怎么闹,也是亲兄弟。家里的事,外人不好说道。"父亲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那晚,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翻开老屋墙上贴着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是七八年前照的,爷爷坐在中间,父亲和三叔站在两侧,全家人笑得一脸灿烂。
"那时候多好啊,"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叹道,"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全家和和美美的。如今......"
"三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母亲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吧?去年村里开始搞新农村建设,三叔家那块地正好在规划的乡道旁边,听说地价翻了好几倍呢!"
"就为这事?"
"你爷爷的坟就在地边角,每年都要占去一小块耕地。再说现在提倡火化,村里有传言说过几年可能要统一迁坟。三叔怕到时候吃亏,就先下手为强,找茬让你爸主动迁坟。"
我听了心头火起:"爷爷生前对三叔多好啊,他怎么能......"
母亲打断我:"你别急。你三叔心里门清,就是嘴上过不去。去年他还偷偷在坟前栽了六棵果树,说是替你爷爷'守灵'呢!"
后来从村里老支书徐大爷那儿得知更多内情。徐大爷是爷爷的老朋友,两人年轻时一起参加过农业学习班,关系非同一般。
那天傍晚,我去村口小卖部买烟,正好碰见徐大爷在门口乘凉。他招呼我坐下,掏出那种老式的铁皮烟盒,取出一支"大前门"递给我。
"建国啊,你爷爷在世时最疼的就是你三叔,"徐大爷眯着眼睛回忆道,"你三叔小时候可聪明了,七岁就能背《三字经》,十岁能做一手好算术,村小学老师都说他是块'读书料'。"
"那后来怎么......"
"那年头,能供一个孩子读书就不错了。七三年,你爸初中毕业就进了公社当会计。你爷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三叔身上,省吃俭用供他读高中。"徐大爷叹了口气,"别看你三叔现在这样,当年他可是咱们公社唯一考上县高中的农村娃!"
。爷爷常对村里人说:"长青脑瓜子活,念书有出息,将来吃皇粮!"
三叔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恢复高考。眼看他就要去省城考大学,爷爷却突发中风,需要一大笔医药费。三叔毅然放弃了升学梦想,留在村里务农,照顾瘫痪的爷爷。
"你爷爷病了三年啊,"徐大爷吐出一口烟圈,"你三叔每天背着他上厕所,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怕吵醒他。我亲眼见过,数九寒天,你三叔四点起床,先帮你爷爷擦身子、喂药,然后才下地干活。"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印象中的三叔总是暴躁易怒,很难将他与徐大爷口中那个孝顺儿子联系起来。
"那为什么现在......"
徐大爷摇摇头:"人啊,都是复杂的。你三叔这些年苦啊!他没上成大学,只能在村里种地。分田到户后,他带头承包了村里最贫瘠的那块坡地,硬是靠着一把老锄头,把荒地变成了良田。可后来你爷爷去世了,三个孩子接连上学,家里压力山大。去年啊,他托人去县城打工,因为没文凭,人家嫌他年纪大,没要。"
我默然。三叔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在城里人眼中正是壮年,在农村却已算"上了年纪"了。
"去年,他在你爷爷坟前种了六棵苹果树。"徐大爷突然笑了,"老支书劝他:'坟前栽果树不吉利啊,长青。'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摇头。
"他说:'我爹生前最爱吃苹果,地是我的,我种苹果树让他老人家享福!'"徐大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三叔嘴硬心软,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父亲知道苹果树的事后,只是默默地每月多跑一趟,为爷爷的坟添添土、除除草。苹果树根深扎,几年后定会破坏坟墓,父亲心里清楚,却从不提及。
那年秋天,我陪父亲去上坟,发现苹果树长势喜人,枝繁叶茂,绿叶掩映下反倒给坟添了几分生机。父亲看了看,竟点头道:"不错,有树遮阴,老人家也凉快些。这品种不错,是国光苹果,你爷爷最爱吃的。"
不知为何,我眼眶一热。这些年,父亲工作繁忙,又要照顾家中老小,两鬓早已斑白。而远在农村的三叔,尽管嘴上不饶人,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父亲一直牵挂的亲情。
奇怪的是,自从在爷爷坟前种了苹果树后,三叔家连续三年收成不好。先是水稻得了病,接着小麦遭了虫害,去年连养的几头猪也莫名其妙地生了病。一向不信邪的三叔,也开始犯嘀咕了。
村里有些老人私下议论:"这是不孝的报应,老孙家坟上种果树,折了阴德。"三婶经不住流言,开始劝三叔:"要不,把公公的坟迁了吧?现在土葬不让了,趁早火化,也免得以后麻烦。"
三叔却倔强道:"我地我做主,谁说了不算!再说了,当年是我让我爹葬在这的,怎么能说迁就迁?"
这事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只是轻轻一笑:"你三叔就这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去年腊月,父亲决定把老屋翻新。老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土坯房,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墙体已经开裂。父亲不忍心看着承载全家记忆的老屋倒塌,打算加固修缮。
在整理爷爷的老柜子时,父亲在最底层发现一个生锈的铁盒。盒中有一张泛黄的借条:今借孙长青读高中学费两百元,约定其成家立业后可用承包地一角抵债。落款是一九八三年,爷爷与三叔的手印赫然在纸上。
两百元,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概念?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不过四五十元。对农村家庭来说,两百元几乎是一家人半年的口粮钱。
"怪不得爹临终前指定要葬在三弟地头,原来是早有约定。"父亲喃喃自语,眼泪不知不觉滑落。
我翻看着借条,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爷爷那钩锭有力的笔迹。借条背面还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三叔穿着高中校服,站在爷爷身旁,两人笑得灿烂。爷爷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递给三叔。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我问。
父亲眯着眼睛回忆:"应该是你三叔高考前,那年爷买了两个苹果,说是'红彤彤,圆滚滚,吉利话',一个给你三叔,一个自己留着,说等三叔考上大学了一起吃。"
"后来呢?"
"后来爷病了,三叔没去考大学。那个苹果,爷一直留着,直到......"父亲哽咽了,"直到入殓那天,三叔偷偷塞进了爷爷的棺材里。"
正月里,父亲约三叔来家吃饭。那天,母亲特意蒸了红枣发糕,炖了三叔爱吃的猪肘子,还从集市上买了两瓶"汾酒",摆了一桌丰盛的团年饭。
三叔一家到的时候,有些拘谨。自从去年清明节闹了那一出后,两家就很少来往了。三叔媳妇拉着三婶的手,低声说着什么,三叔则局促地站在门口,直到父亲热情地把他拉进屋。
饭桌上,气氛先是有些尴尬。三叔闷头喝酒,父亲频频给他夹菜,却也不多言语。倒是两家的孩子打成一片,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父亲忽然起身,从里屋拿出那个铁盒。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他取出那张借条,然后郑重地点燃。
"这是什么?"三叔一把抢过,却只捉住了飘落的灰烬。
"爹在天有灵,只愿咱们兄弟和睦。"父亲举杯,声音低沉而坚定,"他老人家生前最疼你,变卖家里口粮也要供你读完高中,死后选在你地头安息,也是放心你能照看。这钱,早就在爹活着的时候,用你的孝心还清了。"
三叔的手微微发抖,酒杯里的白酒洒了一半:"大哥,我......"
"咱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父亲继续道,"他说,'大儿子有单位有工作,小儿子就靠着这几亩薄田,怕他吃苦'。爹的坟放在你地头,是他老人家对你的信任和疼爱啊!"
院子里,北风呼啸,吹动着窗户纸发出"哗哗"的响声。屋内的煤炉烧得通红,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
"大哥......"三叔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我对不起爹,也对不起你。这些年,心里只算计着地,忘了爹的一片苦心。"
"三弟,我们是亲兄弟,一辈子的情分。爹的在天之灵,只盼咱们和和美美的。"父亲拍拍三叔的肩膀,"以后啊,你就好好照看爹的坟,我和建国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大家一起尽孝道。"
那一刻,我看到三叔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个平日里刚强倔犟的农民,在亲情面前终于卸下了伪装。
我从母亲那里才知道,爷爷当年为供三叔读书,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那年粮食紧缺,全家人省吃俭用,爷爷甚至瞒着所有人,偷偷卖掉了奶奶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一对银手镯。爷爷常说:"长青脑瓜子活,念书有出息。"而三叔为了照顾瘫痪的爷爷,放弃了走出农村的机会,一辈子与土地为伴。
这个春天,三叔家的苹果树开花了,白花如雪,繁密地挂满枝头,远远望去,爷爷的坟仿佛镶嵌在一片雪海之中。
有天傍晚,我回老家看父亲,发现院门口放着一篮子又大又红的苹果,每个都擦得锃亮,像是刚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母亲说是清早发现的,没见是谁送来的。
父亲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甜,这是三叔地里的苹果,我认得这个味道。国光苹果,你爷爷最爱吃的。"
"他怎么不敲门?"我不解地问。
"你三叔这人啊,嘴硬心软。"父亲望着窗外,目光柔和,沉浸在回忆中,"小时候他最爱哭鼻子,可从来不肯认输。有一回被村里大孩子欺负了,鼻青脸肿的,还硬说是自己摔的。你爷爷心疼啊,偷偷塞给他一个苹果,他躲在被窝里吃,还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父亲笑着摇头:"孩子啊,人这一辈子,谁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你三叔为这个家付出的,比谁都多。我和他,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农村,各有各的难处。"
母亲在一旁补充道:"你不知道,这些年你三叔家里也不容易。老大上师范、老二读高中,学费不少;三婶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还要照顾你三奶奶。你三叔那个人,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向人开口。"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世间,我们因血缘而相聚,有时争执不休,有时伤心落泪,但最终,还是会在生命的长河中彼此依偎,相互温暖。
今年清明,我和父亲又去祭扫。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坟前忙碌。三叔正小心翼翼地修剪苹果树的枝杈,那些抽出嫩芽的枝条在他手中轻轻摆动。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地下的亲人。修剪完每一棵树,他都会停下来,抚摸坟头,似乎在和爷爷说话。
我们停下脚步,藏在小路转弯处。只见三叔修剪完毕,跪在坟前,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取出一支,点燃后插在坟前的香炉里。
"爹,是我不孝。"三叔声音哽咽,"这些年,心里只算计着地,忘了您的一片苦心。大哥拿出那张借条时,我才想起当年您卖粮食供我读书的事......"
三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我分明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轻轻放在坟前。
满树的苹果花在春风中颤动,如同无数白蝴蝶翩跹起舞。三叔的背影在花影中显得那样单薄而坚韧。他的脊背已经有些佝偻,皮肤被风吹日晒,黝黑粗糙,布满老茧的双手紧握成拳,隐忍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父亲轻轻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上前。我们悄悄转身,沿着小路慢慢走远。
"爸,我们不上坟了?"我小声问。
"今天就让你三叔和爷爷好好说说话吧。"父亲脸上的皱纹在春光中舒展开来,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光,"建国啊,人这辈子,亲情最难得,也最值得珍惜。你三叔这人,嘴上不饶人,心里门清着呢。"
父亲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蓝天下的田野,那里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春风中摇曳:"你爷爷常说,兄弟如手足,可以争吵,但永远割不断。我和你三叔,一个在城里,一个守着老家,但血脉相连,谁也离不开谁啊!"
远处,苹果树下的身影依然伫立。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轻轻覆盖在坟头上,如同一场迟到的祝福。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血浓于水,什么是宽容与理解。
有些情分,不必言说;有些亲情,岁月如歌。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在争执与和解之间,在失落与希望之间,我们寻找着生活的真谛和亲情的温度。
落英缤纷中,我仿佛看到了爷爷慈祥的面容,他正微笑着,注视着他最牵挂的两个儿子,终于和好如初。
来源:突然变黑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