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翻阅《苏轼文集》,其中书信体散文随笔有数十篇,这个暑假我基本上读过一遍了。《答刘沔都曹书》虽然不是最知名的篇章,但因涉及诗文创作与传承的核心议题,我便将其与《与谢民师推官书》《答李端叔书》等并置研读。每读一遍,更能感受到苏轼对“斯文传承”的深情,这份情感如同陈
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翻阅《苏轼文集》,其中书信体散文随笔有数十篇,这个暑假我基本上读过一遍了。《答刘沔都曹书》虽然不是最知名的篇章,但因涉及诗文创作与传承的核心议题,我便将其与《与谢民师推官书》《答李端叔书》等并置研读。每读一遍,更能感受到苏轼对“斯文传承”的深情,这份情感如同陈年佳酿,愈品愈醇厚。这封写于儋州的书信,距今虽已九百余年,字里行间却凝聚着苏轼晚年的深邃思考,如今读来宛若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从中可探寻应对当下部分文化困境的启示。
元符三年的苏轼,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眉山才子”。一生跌宕、辗转漂泊,让他从“玉堂仙”沦为“天涯逐客”。即便身处儋州的困顿之中,常伴万里孤鸿般的寂寞,他对文字的态度却从未有过半分的妥协。当刘沔将整理好的二十卷诗文寄来时,苏轼并未沉浸在“有人还记得我”的感动里,而是敏锐地聚焦于“真伪”二字——这是他对文学传承坚守的最基本底线。
苏轼在信中提及,当时收藏他诗文的人虽多,作品却大多“真伪相杂”,常被世俗之人篡改。他举例道:梁朝萧统编撰《文选》时,误将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的开篇当作“序”,混淆了赋与序的文体界限;李陵与苏武的通信,文辞浅俗,分明是齐梁文人的拟作,却被当作西汉真品流传;就连蔡琰的诗、李白的文,也难逃被篡改的命运。这些话并非苏轼“吹毛求疵”,而是他对“文本真实性”的坚定守护。一旦文本被篡改、伪造,文字所承载的思想与情感,便会如被污染的水源一样,误导后世读者。
刘沔编辑文集时,秉持“悉载其真,而削去伪者”的理念。尽管此前十几年间,苏轼与刘沔并无多少明显可查可稽的交集,从苏州信尾的口气猜测,应该是比苏轼小一辈的,要系统地搜集和整理苏轼存世作品更是难事,但刘沔最终呈现的“二十卷,无一伪者,又少谬误”,实属难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苏轼眼中,好文章如金玉珠贝,不容轻视,更不可丢弃。
如今我们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文字传播速度较苏轼所处的时代快了千万倍,可“真伪”问题却比当年更为严峻。部分自媒体为博流量编造“伪故事”、靠“标题党”哗众取宠,一些营销号断章取义解读经典,这些“伪信息”比比皆是,如沙尘暴一般,模糊了真实与虚假的界限。
曾见有人为吸引眼球,编造“苏轼与王安石因美食结仇”的故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全然不顾历史真相;还有许多人解读《水调歌头》时,只抓住“明月几时有”的风月浪漫,却忽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蕴含的家国情怀,以及经历宦途险恶以后深藏于内心的郁愤之情。这些“伪解读”“真炒作”,看似热闹,实则是对经典的亵渎、对文化的伤害。
面对海量信息,我们需始终保持“考其所录”的审慎态度。此前网上对苏轼《自昌化双溪馆下步寻溪源至治平寺》七律两首的解读,便存在截然不同的观点:这首诗究竟写的是当时杭州下辖的昌化县,还是儋州下辖的昌化军?诗中提及的双溪、治平寺,两地恰巧均有,故而解读结果大相径庭。
我注意到诗中“却愁县令知游寺,尚喜渔人争渡桥”一句,意为作者游寺未事先告知当地县令,百姓也未察觉其特殊身份,与他一同争渡过桥。若以苏轼贬谪儋州的身份,还需刻意回避当地县令私下游寺,未免太高看了自身处境。从诗句语境来看,“其一”当在熙宁三年(1073年)他任杭州通判时下乡察访创作,似乎更合情理。
但“其二”诗中,有“老却尚贪彭泽米,梦归时到锦江桥。宦游莫作无家客,举族长悬细似腰。”诗中的“老却”“宦游”怎么也不像他当年任职杭州38岁时的身份和心境,言语间更多透露着经历了毕生坎坷后的沧桑呀!因此“其二”更近于儋州的诗作。有没有可能是后世编辑者将两则游昌江的诗以同标题拢在一块了?苏轼作品中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苏学研究专家对此争论不休,或可以再作深入的甄别,争论本身是求真务实的体现。
除了“求真”,这封书信还引发我的另一种思考:经典如何才能“活”在当下?若传承者未能领会经典的灵魂,仅做表面文章,经典便会沦为没有生命的木偶。如今虽有数字化存储技术,古籍、诗文可轻松存入数据库,但“存下来”不等于“活起来”——若无人去理解、解读、传播,这些经典不过是冰冷的字符,无法与当代人产生共鸣。
近年来,“古籍活化”的尝试日渐增多,可有些却让人啼笑皆非。例如,有人给《离骚》做“白话翻译”,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简单译为“路很长,我要慢慢找”,丢失了屈原的执着与悲壮;有人给苏轼的词谱曲,为迎合流行音乐节奏,将“大江东去,浪淘尽”唱得轻快跳跃,失去了原有的雄浑与苍凉;还有人进行“经典改编”,将《赤壁赋》改成“爱情故事”,虚构苏轼与“小乔”的纠葛,与历史史实风马牛不相及。
真正的“经典活化”,关键在于“懂其真,护其魂”。比如,有学者用动画演示《黄州快哉亭记》,通过画面展现苏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让观众感知文字中的豁达;有音乐人给《水调歌头》谱曲,保留原词韵律,以悠扬旋律传递“但愿人长久”的美好祝愿,让年轻人愿意听、愿意唱;老师教孩子读苏轼的诗时,会讲述他在惠州教当地人使用“秧马”的故事,让孩子明白,苏轼的“豁达”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源于对生活的热爱、对百姓的关怀。这样的“活化”未改变经典本质,却让经典与当代人的生活产生联结,真正让经典“活”了起来。
苏轼在书信中藏着的担忧,并非怕自己不为天下人所知,而是忧“道”之不存。他创作的本质,是“传递真意”:写“渔樵于江渚之上”的《赤壁赋》,不为“虚构一个文学上的赤壁古迹”,只为表达对生命的思考;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为“以煽情讨好读者”,只为抒发对亡妻的思念;他在贬谪黄、惠、儋三州时写的诗,不为“放大苦难”,只为记录逆境中的生活点滴,以及如何排遣困厄与苦闷。我们要像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说的:须“闻其声,考其情”,摘取了“花朵”,不要遗弃了“果实”。这些作品正因为蕴含“真意”,才能跨越千年,依旧打动人心。
如今,越来越多创作者正在践行这份“真意”:有人写“乡村日记”,不美化、不猎奇,仅真实记录家乡变化,让更多人看见乡村的温度;有人拍民间老手艺纪录片,如实地展现民间艺人的智慧与坚守。或许这些作品没有高流量、多粉丝,但因饱含“真意”,也能成为文化传承的一部分。这正应和了苏轼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所推崇的:“文章如精金美玉,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所有流量终会消散,唯有“真意”能让作品长久留存。
苏轼《答刘沔都曹书》还告诉我们:文化传承并非“大人物”的专利,而是每个普通人的责任。刘沔只是一名普通的“都曹”,没有欧阳修那样的文坛地位,也没有苏轼那样的旷世才华,却凭借对文字的热爱、对真伪的洞察,成为“斯文”的托付者。文化传承无需惊天动地的壮举,只需认真对待和仔细辨别每一篇文章,用心用情守护每一份“真”。
放在今天,这份“责任”同样落在我们每个人肩上。前几年央视的《经典咏流传》我很喜欢,常回放漏过的节目。绝大多数人不是苏轼诗文集的编撰者,但我们可以是“经典咏流传”的“传唱人”,在给孩子讲苏轼的故事时,不仅说他“会写诗词”,更要告诉孩子这些诗词背后的作者心境与家国情怀;家中珍藏的老照片,或许也藏着时代故事,可让晚辈知晓“小家的历史,也是时代的一角”。这些看似微小的举动,实则都是在传承文化,都是“斯文有托”的现代注脚。
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写道:“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他坚信文字拥有改变时代的力量。作为普通人,我们用文字“济天下”可能难了点,但可以用文字守护内心的“真”,用行动传递文化的“暖”。当我们认真涵养和传承一篇诗文、一个故事、一段历史时,便是传过了古人手中的“接力棒”,延续着苏轼口中的“斯文”。
“转载请注明出处”
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