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我在纺织厂当会计,踏实肯干,每天对着算盘"噔噔"打着,一个月到手三百多元。小周在机修车间做技术员,修起机器来一把钳子一把扳手,像变戏法似的,很快就能让那些"病号"恢复活力。
借条上的代价
"这份借条你收好,写明了这套房子是我购买的。"小周把笔递给我,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秋天,我和小周商量着要在厂区附近买房。
那时我在纺织厂当会计,踏实肯干,每天对着算盘"噔噔"打着,一个月到手三百多元。小周在机修车间做技术员,修起机器来一把钳子一把扳手,像变戏法似的,很快就能让那些"病号"恢复活力。
我们相恋三年,都想有个自己的小窝。我常常在下班后站在厂区大院的梧桐树下,看着那些分到房的老工人们,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孩子们在楼下玩耍,心里满是羡慕。
每到周末,小周会骑着二八大杠带我去看电影,那种露天电影,一块白布幕,几条长板凳,夏夜里带着西瓜味和汗水味的欢乐时光。他总会悄悄握住我的手,在放映机"咔嚓咔嚓"的声音里,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个年代,市里刚开始推行住房改革,"房改房"成了热门话题。单位分房越来越少,年轻人要有自己的房子,买商品房成了新选择。
下班路上,我们经常绕道去看正在建设的小区。小周指着东边新建的小区说:"王静,你看那儿,七十平米的两居室,朝南的,阳光好,以后咱就住那里。"
十八万的房子,首付需要六万,我掏了四万,小周出了两万,剩下的按揭贷款。四万块钱,是我三年来省吃俭用的积蓄,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会小心翼翼地存起一部分,只留够生活费。有时候姐妹们约着去新开的百货大楼看衣服,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
去交首付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淡蓝色的确良衬衫,那是去年小周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在宿舍的铁皮镜子前照了又照,用湿毛巾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售楼处挤满了人,大家手里拿着存折、现金,脸上都写满了期待。柜台上摆着一个茶杯,里面插着几支钢笔,柜台后面的售楼小姐穿着鲜艳的制服,忙得像个陀螺。
轮到我们时,小周忽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兹有王静借给周明华四万元整,用于购买XX小区X号楼XX号房,该房产为周明华个人所有,婚后共同还贷。借款人:周明华,日期: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八日。"
我愣在那里,脑子嗡嗡作响。四万块钱,是我三年的积蓄,咬牙省出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我的汗水和期望。
"静啊,这样对你有保障。"小周声音不大,眼神游移不定,说完就把笔递给我。
我机械地签了字,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人从心头挖走了一块。
回单位的路上,天空飘起了丝丝雨丝,秋风有些凉。厂区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泛黄,有几片随风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我的肩上。
三班倒的机器声依旧隆隆作响,纺纱车间的白棉絮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我回到会计室,把借条放进老式搪瓷杯里,杯盖一合,仿佛也把自己的心事封闭起来。
老会计李阿姨看我闷闷不乐,拉我去食堂喝茶。食堂里飘着萝卜汤的香气,墙上的"爱厂如家"标语已经有些褪色,边上贴着彩色的"迎接香港回归"宣传画。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跟煮过的白萝卜似的。"李阿姨推了推老花镜,慈祥的眼睛盯着我。
我把借条的事说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阿姨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叶末沾在她的上嘴唇上。
"丫头,男人心思不好猜,但也不能光看表面。"李阿姨递给我一块从家里带来的蒸糕,那种老式的糯米糕,软软糯糯的,带着一点桂花香。
"我跟老李四十年了,也有磕磕绊绊。当年他分了一间十五平的房子,我妹子一家三口没地方住,我说让他们住进来,他死活不同意,我还以为他不近人情呢。"
李阿姨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远:"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妹子住久了,孩子上学户口什么的都扯不清,反而害了她们一家。这日子啊,是过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
那段日子里,小周被调去厂里的技改小组,整天忙得不见人影。他们小组负责引进一批新型纺织设备,关系到厂里能不能在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
我们虽住在一个厂区,却像是两条平行线。食堂打饭经常错过,偶尔碰到,他也总是匆匆扒几口饭就走,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兴奋。
有时深夜,透过宿舍窗户,能看见技改小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就知道他还在加班。我会悄悄溜到食堂,让值班的王师傅帮我热一碗八宝粥,再拿两个馒头,送去给他。
"又加班呢?"我轻轻推开门,看见他伏在图纸上,一支铅笔别在耳朵上,桌上的台灯光线昏黄。
他接过饭盒,笑得像个孩子:"技改方案获批了,厂里可能要派人去德国考察,我说不定有机会出国呢!"
厂里给技改小组的待遇不错,小周的工资涨了一截。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房子的事,说等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就结婚,但他从来不提借条的事,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
年关将近,车间里流传厂长要带几个人去德国考察的消息,大家都在猜会是谁。这天,小周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自己被选中了,要去德国三个月,学习新设备的操作和维护。
"静儿,我这一走三个月,你自己多保重。"他递给我一张存折,"这是我这段时间加班的钱,你拿着,房子的事你看着办。"
我翻开存折一看,足足有五千多,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房子的事不急,你好好学习回来。"我把存折推回去,"等你回来咱们一起装修。"
"那怎么行,早点装修早点住进去,我得让你早点享福。"他硬是把存折塞到我手里,目光坚定。
小周走后,我请了两天假回了趟老家。父亲是村里的老教师,母亲在生产队干了一辈子活,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们住的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土砖房,冬天阴冷潮湿。院子里堆着一冬天的柴火,鸡笼里的老母鸡见了我咯咯直叫。
"闺女,听说你跟那小周买房了?"父亲在煤油灯下擦着老花镜,桌上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正播着"新闻联播"。
"嗯,买了。"我点点头,没敢说借条的事。
"那小子家里几个兄弟?"父亲突然问。
"三个,他排老二。"
"那房子写谁名字了?"
我一愣,低下头:"小周的。"
"多大的房子?花了多少钱?"
"七十平,十八万。"
"你出了多少?"父亲紧追不舍。
"四万。"我声音越来越小。
父亲"啪"地一声放下眼镜:"王家闺女,不差那几个钱,但也不能糊里糊涂啊!现在年轻人,三天两头离婚,以后出了事,你那四万就打水漂了!"
那晚,我听见父母在隔壁屋低声争执。母亲说:"老王,你别吓唬孩子,人家小两口感情好着呢。"父亲嗓门大起来:"什么感情?感情能当饭吃?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第二天,父亲宣布不用我回来过年了,说我没脑子,拿钱给人家买房子,没出息。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布袋红薯干和几斤花生,眼圈红红的:"你爸就是嘴硬心软,你别往心里去。"
我揣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厂里。小区的房子已经交付,简单装修后,小周搬了进去,我还住在女工宿舍。春节将至,厂区挂起了红灯笼,广播里放着《难忘今宵》。
大年三十,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其他姑娘都回家过年了。我坐在床边,翻开小周临走前给我的相册,里面有我们在厂区花坛前的合影,有我们去西湖春游的照片,还有一张小周穿着工作服,满手机油的样子。
窗外响起了鞭炮声,昏黄的路灯下,几个留守的老工人在搓麻将。我叹了口气,拿出针线,开始缝制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准备送给小周回来时的礼物。
正月里,厂里流传出改制的消息,大家人心惶惶。机器声不再那么有节奏,连食堂的饭菜似乎也不那么香了。
车间里,女工们三五成群地议论:"听说要裁员,先裁临时工,后裁固定工。"
"可不是,我表姐夫在钢铁厂,上个月就下岗了,现在推个小车卖烧饼呢。"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房贷车贷都等着用钱呢!"
小周忙得更晚了,有时两三天不见人影。听说他们技改小组在紧急制定方案,看厂里哪些岗位可以保留,哪些要精简。
邻居赵姨是厂办公室的老职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我在食堂打饭,悄悄凑过来:"丫头,我看你男朋友跟技改小组的小林走得挺近啊。"
"小林?哪个小林?"我一头雾水。
"就是财务科调过去的那个,戴眼镜的,听说是科班出身,会计师资格证都考下来了。"赵姨摇着蒲扇,语重心长,"女娃啊,男人有出息了,眼睛就往高处看,你可得留神。"
我不信,却又忍不住去想。那日路过档案室,无意中听见小周在询问房产过户的手续。我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过户?为什么要过户?是要卖掉房子吗?还是..."我不敢想下去。
难道他真的变心了?要把房子卖了和那个"小林"另起炉灶?我开始留心小周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他放在宿舍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三点档案室见",落款是"小林"。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我撑着伞在厂区的大院里转圈。水珠顺着伞骨滴下来,打湿了我的鞋子。我想起借条,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想起赵姨意味深长的话。
"四万块钱,换来这么多心酸,值得吗?"我自言自语,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静啊,怎么在雨里站着?"小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接过我的伞,脸上有疲惫的神色,眼睛却亮得出奇。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改制方案啊,这不是刚开完会。"他看着我,有些奇怪,"怎么了?"
"听说你跟小林走得很近?"我盯着他的眼睛。
"小林?哦,你说林会计啊。"小周笑了,"他负责测算改制后的财务状况,我们要经常对接。"
"那你为什么要问房产过户的事?"我继续逼问。
小周一愣,然后恍然大悟:"你都知道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我知道什么了?"
"我爸妈催我早点结婚,说要把弟弟也安排进城。我怕..."小周叹了口气,"怕他们知道咱们一起买房,会来干涉。那借条是保护你的,万一...万一以后我们有什么变故,那房子你也有份。"
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时哑口无言。
"厂里要改制了,我在争取留下会计科的名额。"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神真诚,"特别是你的。"
"为什么?"
"你是会计科里业务最熟的,熟悉厂里的账目,新来的财务总监点名要你留下。"小周顿了顿,"林会计是我托人找的,他上个月从市财政局退休,有关系,能帮你。"
雨声渐小,远处传来收录机里的《外面的世界》。歌声婉转悠扬,唱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恐惧。
"那房产过户的事..."
"我准备把房子一半过户给你,咱们的家,就该咱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小周抓住我的手,掌心温暖。
"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我担心你多想,"小周挠挠头,"我这人笨嘴拙舌的,怕说不清楚反而让你误会。"
"那四万块钱的借条..."
"等我德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事解决,"小周拍着胸脯,"王静,我周明华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你吃亏!"
春去秋来,小周从德国学成归来,带回了一箱巧克力和一台录音机,那种可以放磁带的"随身听",听说在德国很流行。
厂里的改制如期而至,会计科精简人员,但我因为业务能力被留了下来。小周带回的技术让厂里起死回生,订单接踵而至,年底还发了双薪和奖金。
之后的日子,小周加倍努力工作,默默偿还了贷款的一半。每次发了工资,他都会拿出大部分交给我:"咱们早点还完贷款,房子就真正是咱们自己的了。"
那年夏天,父亲患了风湿,整天喊腰疼。小周二话不说,请了假,背着礼物跟我回了老家。他带了城里最好的风湿药,还有一条羊毛毯。
"爸,这些年您辛苦了,该享享福了,"小周递上礼物,"等我和静儿结婚,您和妈就搬到城里来,我们一起住。"
"住哪儿?"父亲哼了一声,"你那七十平的房子,四个人挤得下吗?"
"那房子是我和静儿的婚房,"小周不慌不忙,"我们还准备再买一套,到时候您和妈住新房,我们住老房子。"
他帮父亲捶背,陪母亲择菜,在农忙时节帮着收割稻子,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喊累。
临走时,父亲拉着小周的手,眼里有了光彩:"小周啊,看来我闺女没看错人。明年你们结婚,我给你们做十个菜,杀两只鸡!"
回到厂里,小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他在村里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父亲坐在中间,神情严肃,母亲站在一旁,笑得腼腆,我和小周站在后面,年轻的脸上写满希望。
"静儿,咱们该结婚了。"小周郑重其事地说。
我们在入秋时领了结婚证。站在民政局门口,小周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借条,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又掏出房产证,指着上面并列的两个名字:"王静,从今以后,那是咱俩的家了。"
新房里,我们摆上了新买的组合沙发,贴上了红色的"囍"字,在阳台上种了几盆吊兰和绿萝。小周从单位借来录像机,我们窝在沙发里看《渴望》和《便衣警察》,日子舒坦而充实。
厂里有了起色,效益年年攀升。小周从技术员升为车间主任,后来当上了副厂长。我也从普通会计变成了财务科副科长。日子像春风化雨一般,滋润着我们的小家。
十年后,厂区变成了商业广场,我们的小房子升值了不少。小周在老家盖了新房,父母搬到了乡下,说城里太吵,不习惯。我们的儿子上小学了,聪明伶俐,跟小周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天儿子翻出老相册,看到一张旧照片,是我和小周站在旧房子门口,笑得灿烂。照片角落里,隐约可以看到那张被撕碎的借条,有几片碎屑洒在地上。
"妈,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儿子问,小手指着那些碎纸片。
我摸摸儿子的头:"那是一段借条的故事,等你长大了,妈妈讲给你听。"
"什么借条啊?"儿子不解。
小周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是爸爸欠妈妈的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出去玩了。小周坐到我身边,翻着相册,指着一张我们在厂区大院的合影:"记得吗?那时候你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梧桐树下,笑得像朵花一样。"
"记得,那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靠在他肩膀上,"那时候多年轻啊。"
"现在也不老,"小周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再过二十年,我们就可以退休了,到时候带着儿子去看看世界,去德国,去我当年学习的地方。"
窗外,新区的高楼拔地而起,远处是我们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纺织厂旧址,如今变成了购物中心。厂区的梧桐树早已换了几茬,但那树荫依旧,遮挡着炎炎夏日,也见证着平凡人的情感纠葛与岁月变迁。
每当我想起那张借条,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时候的我,也曾怀疑过小周的用心,也曾因为那四万块钱辗转反侧。
如今回想起来,那四万块钱买来的不只是一套房子,还有一段值得细细品味的人生。有时候,生活就像那张借条,看似是债,实则是情;表面是算计,内里是信任。
傍晚,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夕阳西下,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小周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想什么呢?"
"想我们的借条故事。"我笑了,"想当年我差点就信了赵姨的话,以为你变心了。"
"赵姨?"小周一愣,"哦,你说那个爱嚼舌根的赵主任啊。她现在在小区当业委会主任呢,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你知道吗,其实那时候我特别害怕,"我转过身,看着小周的眼睛,"怕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提款机,拿了钱就不认账了。"
"我周明华是那种人吗?"小周假装生气,"咱俩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借条呢?"我故意逗他。
"那不是骗,那是...那是曲线救国!"小周挠挠头,"当时我爸妈真要把我弟弟弄进城,又想让我们跟他们住一起,我怕影响咱们小两口的生活,只能想这么个办法。"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小周,这么多年,谢谢你。"
他紧了紧手臂:"该我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那四万块钱,咱们哪有今天?"
城市的夜色渐浓,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我们的故事,就像这城市里千千万万个平凡家庭的缩影,有酸有甜,有苦有乐,但更多的,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暖与踏实。
那张借条早已化为碎片,但它承载的信任与承诺,却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兑现着。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