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是天作之合,是郎才女貌,而我只是一个仗着家世偷走他人婚姻的小偷。
我活着的时候,我那位名满京都的相公和别的女人招摇过市。
他们是天作之合,是郎才女貌,而我只是一个仗着家世偷走他人婚姻的小偷。
我死后,听说我名义上的相公跪在衣冠冢前,一夜白头。
01
我死了,割腕。
闭上眼的那一瞬,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或许人在真正绝望之后,甚至连怨恨都不会再有,生前的喜怒嗔怨似乎都随着伤口猩红的血一同被水冲走,在这世上再不留痕迹。
灵魂离开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意外的轻松。
或许痴缠顾珏的五年,对我来说也是负担,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京都火树银花,忍不住向最灯火辉煌的朱雀大街飞去。
生前,这里是我最大的忌讳,是我自和顾珏成亲以来最大的耻辱。
死后,我反而更坦然,无所顾忌地飘在半空,看地面上形形色色的逢场作戏。
顾珏就躺在贵妃榻上,胸口大开,衣襟上甚至还有酒渍。
我不禁想到一句民谚。
升官发财死老婆。
顾珏可不就是拜了内阁升了官,圣上赏赐发了财,还死了我这个纠缠他的老婆。
看来我们确实不该在一起。
我和他只是名字摆在一起都太过讽刺。
他在教坊司宛如燕尔新婚,我在棺椁之中身体冰冷。
现在的顾珏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是最年轻的丞相,从头到脚向来一丝不苟,鲜少这般闲适又随性。
和我在一起时,他向来都眉心紧锁,衣衫紧缚。
果然我就是个可笑的负担。
也许是因为在相府,他放松不下来吧。
毕竟有我。
我笑我自作多情,又几乎是出于习惯,伸手想替他擦拭污痕,可半透明的手只是从他胸口穿过。
是啊,我已经死了,生死两界,阴阳分明。
我只能在半空中做一个旁观者。
顾珏的眉头舒展,是我从未见过的松弛和无防备,在我面前,他似是有解不开的结。
或许对不爱的人,哪怕只是同一片天下呼吸,也是一种折磨。
「唔……」他揉着额头起身,看到教坊司的穹顶,似乎有一瞬的失神。
也对,以往他醉了,我都是估算时间,差人抬他回相府,再替他梳洗,为他熬醒酒汤,再煮上一锅养胃的粥,等他醒了就能吃。
现在我死了,再没有人会做这等麻烦事。
「阿珏,头还是很痛吗?」
温柔的声音,没有风月场上惯有的谄媚。
我虽不认得,大概也能猜到。
这就是顾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教坊司的花魁娘子素月。
就是她勾得顾珏放我鸽子,让我一个人在生辰当天一个人从天黑等到天亮。
她跪坐在顾珏身旁替顾珏清理酒渍。
态度亲昵又熟稔。
顾珏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手在胸口游走,一点点沾走淡红色的酒液。
或许她更像是顾珏的妻子,而我更像是个笑话。
我就这么在半空中看他们细水长流地相处,看得我眼皮都酸了。
顾珏突然问她:「相府的人呢?」
素月有一瞬的失神,很快又恢复笑脸:「还没来。」
他冷哼一声:「又想玩欲擒故纵的招数,五年了,还以为这种小手段有用?」
素月替他整理外袍,红唇在领口留下一个暧昧的胭脂印,如同宣示主权。
「夫人也是因爱生怨,因怨生忧,终究是在乎相爷,相爷可不要辜负夫人的一腔爱意啊。」
她话说得轻松,但我知道,她绝没有嘴上说的那般温柔洒脱。
没有真的不在乎的人,会不甘心到指节发白。
顾珏这次没给回应。
我想顾珏也没理由反驳,我对他的苦苦痴缠整个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
喜欢一个人没错,只是不能用自己的喜欢捆住对方。
而我恰好做了用喜欢捆住顾珏的蠢事。
02
他穿好衣衫,突然低下头:「我的扇坠子呢?」
素月的手一顿,「昨儿酒宴上大家都在传看,一不小心扯坏了。」
我看她把扇坠捧上,绣花处被扯得崩线,露出内里两节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流苏的丝缕缠成一团乱麻,一看便知再用不了。
那是我几乎熬坏了眼,十根手指头扎的全是血,辛辛苦苦绣出来的扇坠。
我还记得成亲晚上,我亲手把这枚坠子塞进他手里,嘱咐他:任何时候都要带着它,那是我们结发的证明。
五年来他一直戴在身上,风雨无阻。
我也因此骗了自己整整五年,我骗自己,他至少还在乎,不然也不会把这枚扇坠戴在身上。
现在想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顾珏没丢只是因为习惯,并不是在乎。
一如现在,扇坠坏了,他也只是摆摆手,接过后随手丢在地上,就像丢掉这五年来,我几乎剖出一颗心,丢弃掉全部自尊地讨好和付出的一切努力。
我其实对此早有预感,只是亲眼看到自己辛苦付出的一切被在乎的人弃之如敝屣,心里难免会有失落。
只可惜我现在是鬼,哭不出来,只能捂着发酸的胸口。
素月捡起扇坠放在他手里,「好歹辛苦做出来的,何故糟蹋了。」
「她做的东西。」
顾珏口里的她,自然就是我,也鲜少有女人能让君子端方的顾珏如此厌恶。
「我自然知道是夫人做的,相爷何必表这个决心,好歹也是一份情,别辜负了。」
素月的大方让我汗颜。
哪怕心有无限不甘,却还能站在一个理性的角度去劝解。
就算我不是男子,也会为她这一句话而心动。
素月嫉妒、在乎、她也是普通的女人,不是什么神仙。
难得的是她没有怨恨。
她不会怪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用家中权势捆绑了顾珏的婚姻自由,她只是会怪罪自己做得不够好。
比起来我就是个丑八怪,自私自利又嘴脸丑恶的丑八怪。
难怪顾珏会喜欢她。
我这个人情敌都会为她心动。
顾珏接过扇坠子,眼中厌恶,甩了个冷脸丢还给她。
走的时候也没带走扇坠子。
他不在意的东西,素月反而替他在乎,小心翼翼地收在锦囊之中。
我看到顾珏离开时脸上的不耐烦,心中甚至飘过欣喜。
原来让顾珏多次突破原则,甚至留宿的女人,惹了他不快,也和我是一般待遇。
嗯,我果然没有素月那么大度。
03
顾珏起身回相府,一股巨力牵引我不得不跟着他一路回去。
他果然是我的劫数,哪怕我死了也不放过。
刚到门口,顾珏竟然破天荒地问门房的下人:「怎么没去教坊司接他。」
门房的老周是我的陪房,为人老实,更不会找理由说谎。
「夫人没让我去啊。」
他的诚实让顾珏有那么一丝丝的挫败。
「夫人人呢?」
「回程府了。」
老周是有些两句话把天聊死的功夫在身上的。
我无比庆幸当初陪房下人选了他,也只有他嘴巴严实,还不会瞎打探消息。
也只有他能在相府封死了这条消息。
这下将军府也能秘不发丧,按照遗书把我运回青州下葬。
和顾珏纠缠五年,我累了,更是因为我的纠缠拖累了我娘家将军府,我的罪过只能用死来弥补。
我死后是真不想葬在丞相府的祖坟,更不想我的牌位和程府的其他人摆在一起。
既然舍了一切去死,就该了无牵挂。
这牵挂也包括顾珏。
他听到老周的回应,皱眉哼了一声,声音很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还想欲擒故纵?
怎么是欲擒故纵呢?
我仗着他看不见我,慢慢飞到他身前,伸手捧他的脸:「顾珏,我是真的不要你了啊。」
他的脸庞迷惑了我整个豆蔻岁月,我曾为他茶饭不思,现在细看,竟是有了些无欲无求的味道。
或许是人死如灯灭,七情六欲都随着一四散了。
又或许我是真看开了。
反正对顾珏来说,我死了是解脱。
如果没有我弟弟的一拳,或许顾珏到年底都不会发现,那个纠缠他十年,不要脸的女人已经死了。
04
我死后的整整一个月,顾珏都没派人打探我的消息,甚至没往将军府送哪怕半封信,问问我的消息。
也对,本就是强求来的婚姻,我不在,他高兴还来不及。
趁着我不在相府,他堂而皇之把素月赎了回来,大张旗鼓迎素月进门做姨娘。
他是当真不在乎我,不然也不会丝毫不在乎正妻的脸面。
但我的家人会在乎,我的弟弟程玉璋骑着我送他的乌云骓冲到相府门前,像是故意砸场子似的穿了一身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奔丧。
顾珏看到他,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缓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玉璋脾气暴,说话也不遮掩,咋咋呼呼骂了起来。
「顾珏,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因为我这个亲姐,他该是恨上顾珏了。
比起他的幼稚冲动,顾珏的阴阳怪气显得格外成熟,「程小将军,今天是顾某的大好日子,你若是来贺喜,顾某看在你姐姐的份儿上,还请你喝一杯喜酒,你若是来砸场子的,那就别怪顾某不留情面。」
「你闭嘴!」程玉璋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
他是个直肠子,眼里揉不得沙。
「你没资格说我姐姐。」
他一个摔断腿都没眨眼睛的人,此刻竟是眼圈泛红。
我飞到他面前,想替他擦眼泪,可我的手只是从他身体穿过,什么都做不了。
顾珏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嘲讽的开口:「是程玉然让你过来的吧,哼,你回去告诉她,要么自己亲自过来守礼喝茶,要么这辈子就都别回相府了。」
玉璋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狠盯顾珏。
「顾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你们兄妹俩人该闹够了吧,大闹我的喜事,毫无妇德,甚至还一个月不回家,真以为我不敢休妻吗?」
如果说顾珏是毒舌,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用毒牙咬死穴,那玉璋就是一头暴躁的狮子,一向崇尚正面进攻。
他飞身下马,大庭广众之下,一拳揍上顾珏的脸,力道大地砸出血来。
屋子里的素月立时尖叫起来。
「相爷!」
她上前想抱住顾珏,被玉璋一把推开。
「我和顾珏之间的账还没算完,你又是什么东西,怎么敢掺和进来?」
素月像是护犊子的母鸡,打开双臂挡在顾珏身前:「相爷是我的天,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遭你的毒手?」
「公子怎么不想想,你对相爷动手,到时候难做人的是夫人。」
「你闭嘴!」
玉璋是动怒,他从来不打女人。
这会儿一巴掌扇在素月脸上:「你们这一对人/渣,有什么资格对我姐姐出言不逊?」
「程玉璋,你闹够了没有,别以为你是程玉然的弟弟,我就不敢动你!」
「看来我还得走一趟将军府,好好问一问程将军是怎么教育的儿女,教出一个妒妇和一个无礼之徒。」
玉璋突然冷静下来,只静静盯着顾珏。
真正恨到极致,愤怒就不会再流于表面。
「顾珏,你要去找我爹?」玉璋擦了把眼泪,把腰间的长剑甩在顾珏面前,「你去啊,你现在就抹了脖子去找我爹啊!」
「我爹一辈子忠心耿耿,就因为和圣上起了口角,被圣上一气之下发配边疆,我姐跪在你面前求你,你是怎么做的?」
他双目赤红,一指素月:「你把我姐推开,找这个贱/人鬼混了一晚。」
「我爹一气之下得了重病,要姐姐陪嫁的西域神药救命……可你呢?」
「你让你的两个侍卫捆住我姐姐,生生抢走我西域神药,只是为了行酒令当玩意儿取乐。」
「我爹躺在病床上活活病死了啊!」
顾珏脸色大变,他似乎从没想过我爹会因他而死。
我爹一向刚烈,日常都说大丈夫行走于世,宁可边关战死,也不可死于鬼蜮伎俩。
多可笑啊,他那般欣赏的女婿,亲手用鬼蜮伎俩害了他的命。
「岳丈一向身体康健,和圣上不过是小摩擦,怎么会……」
是啊,小摩擦。
我的话,我的诉求,顾珏一向都觉得是夸大其词,他根本没当回事。
玉璋似乎是替我不值,他冲上前揪住顾珏的衣领痛骂。
「你顾珏就是天下第一陈世美!」
「我姐姐尾七还没过,现在还躺在棺椁里,你就急不可耐迎这个贱/人进门。」
「你从未把我们程家当做姻亲,现在倒是假惺惺的哭丧来了?」
「你配吗!」
从玉璋嘴里听到自己的死讯,我一时竟有些失神。
好像之前都只是半梦半醒,现在被人从幻想中拉回现实,梦也该醒了。
顾珏愣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
「你说,什么?」
他声音干哑,眼神阴郁瞪着玉璋:「程玉璋,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顾珏了?
好像从顾珏母亲过世后,我再没见过他情绪激动过,他从那一天起就变得如水平静,世上所有都只是清风掠过,风过不留痕
那时我自不量力地去牵他的手,许下的誓言幼稚又可笑。
我说:「顾珏,你不要难过,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你才不是一个人,我陪着你。」
是我太年轻,从没想过,顾珏从头到尾都没看上过我。
我的誓言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充满负担的笑话。
「我姐的死对你来说只是个玩笑?顾珏,你这个陈世美,我今天就替我姐打死你!」
他一拳打向顾珏的面门。
这一次没打中。
顾珏伸手握住拳头,脸上的表情恐怖又扭曲,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凸起,死死掐住玉璋的脖子。
「你胡说!」
「程玉璋,那是你姐,你怎么能咒她死,你怎么敢咒她死!」
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掰顾珏的手。
可我半透明的身体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掌心穿过。
是了,我已经死了。
这是事实。
我死了,顾珏会这么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
顾珏,为不相干的人,为一个困住自己十年,情感绑架自己的人十年生气,值得吗?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
但我清楚我弟弟的心思。
玉璋他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脑子进水,天天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还不如和离了回将军府,多的是将军府的门生排着队等着把我娶回家捧在手心,偏偏不清醒要吊死在顾珏这棵歪脖子树上。
但我们血浓于水,他嘴巴坏、心眼好,从来都坚定不移地帮亲不帮理,极端护短。
顾珏掐他,他便打回去。
「我姐是自杀,绝望到自杀,她找你理论,是你让侍卫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害我姐姐流产。」
「是你杀了我姐姐,是你杀了我未出世的侄子!」
顾珏怔在原地,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反应过来后表情越发狰狞,抄起拳头和玉璋扭打在一起。
他咬牙,嘴里不断重复:我不许你说她死了,我不许你说!
「程玉璋,你在撒谎,你在胡说!」
他的失态吓得众人不敢围观。
素月上前想拉住他,被他狠狠甩开。
「程玉璋,你们姐弟二人惯会耍花招,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管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是给你送和离书,我姐绝不会入你们程家的祠堂!」
玉璋把我亲手写的和离书丢到顾珏脸上。
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珏把和离书撕得粉碎,扯住玉璋一拳把他撂倒。
「程玉然是我的妻子,是和我结发盟誓的另一半,你怎么敢咒她,混账东西,你给我把咒她的话收回去!」
玉璋常年习武,几招便反手把顾珏摁在地上。
「是你害死我姐姐,是你,顾珏,罪魁祸首就是你,我姐是被你的冷漠一步步逼到绝望,逼到自杀,一切都怪你!」
他也哭了起来。
他常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摔断了腿也不吭声。
我捂着胸口,酸涩感从胸口一路蔓延到头顶。
一滴眼泪落在地上,霎时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我已经死了,灵魂不是没有眼泪吗?
我为什么会哭?
05
一场喜事闹得像奔丧。
顾珏浑浑噩噩回到府中,让人撤了所有的红绸和喜烛。
素月想安慰他,反手被她连人带行李丢出了相府。
我忍不住提这位花魁不值得。
明明她也是付出真心。
我现在已经死了,顾珏不珍惜眼前人,深情后悔又演给谁看?
我心里恶心,又被牵引力逼着不得不跟着他。
他破天荒地去了我的院子。
我曾无数次守在床边,看桌上的红烛燃尽,从天黑等到天明,等他主动来看我一眼。
几乎要成我的执念。
可笑的是我死后,他却后悔莫及,主动来我的院子找我。
我越发看不懂他。
顾珏走进门,双眼失神。
也是,看到房间几乎被搬空了,仿若遭了贼,是个人都会震惊。
他叫来我院子的主管莺儿,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莺儿与我情同姐妹,或许也是为我不值得,对身为主家的顾珏也没有好脸色。
「相爷是问夫人的东西?」
她抱臂冷笑,头偏向一旁,如同看到脏东西。
「夫人嫌这些东西累赘,都烧了。」
「都……烧了?」顾珏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和苦涩。
「是啊,都烧了。」莺儿哽咽,「夫人说烧了好,烧了落得清净,免得落到别人手里反而脏了。」
「她担心脏了吗……」顾珏低头喃喃自语,「连睹物思人的机会也不给我吗?」
下一刻,顾珏从未有过的失态,冲进我的屋子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箱笼,疯了般地埋进里面四处找寻。
可箱笼里的衣料上是相府的标记,妆台空空荡荡,半块胭脂也难寻,原本放了我陪嫁拔步床的位置空空荡荡,半片灰尘也无。
房间里找不到一星半点我曾生活过的痕迹。
这是自然。
我心细,我的安排也不会留痕。
顾珏呆呆后退两步,「什么也没留下……」
「对啊,夫人是绝望自尽,怎么还会留念想。」
「不,不是夫人,是程小姐。」
「程小姐心善,不会叫旁人也徒增伤,她的嫁妆送回将军府了,带来的陪嫁也都给了钱财送走,至于画像……程小姐不想留这些东西在世上,她想走得清净,不想有人念叨的她在下面也不安生……」
顾珏浑身都在颤抖,我亲眼看他的拳头擦过莺儿的侧脸,拳风落在墙面,砸出赤红的血。
「闭嘴!」
他低头看到莺儿手腕上的镯子,强硬地一把抢走。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成亲当天打赏给下人的东西。
那个镯子莺儿不常戴,连我也忘了。
顾珏如获至宝,拼了命想从莺儿手中拿走。
莺儿挣扎着不肯给他。
玉镯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莺儿捡起其中一半快步逃走。
顾珏跌坐在地上,对着一半桌子发呆。
他攥得很紧,镯子的豁口割破手掌,指缝间都是血。
我蹲在他面前替他擦血,尽管什么都擦不下来。
「何必呢,顾珏。」我看着他,心中愈发平静。
「人死如灯灭,何苦再生伤悲。」
他似乎是听到什么,激动地抬起头。
「程玉然,你在是不是,你没死是不是?」
「你说话啊,你说你还在?」
困兽。
我莫名想到这个词。
06
顾珏喝醉了,在我房中喝醉了。
锦袍铺在青石地砖上,散落一地酒瓶。
他仰起头,丹凤眼哭得发肿。
如果我没死,这会儿应该心疼得不行,招呼丫鬟烧水替他擦洗,亲手给他炖醒酒汤。
只可惜我现在死了,我甚至连为他做点什么的想法都没有。
顾珏捏着半块玉镯,烈酒仰头灌下。
他是个文雅人,没有酗酒的习惯,大口大口地猛灌烈酒,刺激的一阵阵咳嗽。
「程玉然,你是在开玩笑是不是,你怎么会死?」
「你怎么舍得死?」
无牵无挂,当然就舍得了啊。
我坐在他身前,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条件反射般的还是为他心疼。
这是我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也懒得改了。
顾珏比我想象中要憔悴得多。
我不明白,难道习惯的后劲儿这么大,以至于打击的他生活不能自理吗?
「程玉然,十年前你说过以后都会陪着我,你食言了。」
我摇摇头,顾珏,我没有食言,我只是坚持不下去了。
「程玉然,你不是说过结发同心,白首不疑吗?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手心里是那枚扯坏的扇坠子,里面的头发被他攥得死紧。
或许我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只剩这缕头发,还有半截玉镯。
他还在灌酒,整个人几乎要泡进酒里。
我忍不住劝他:「顾珏,你脾胃不好,不能喝这么多?」
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见,只剩麻木地想把自己灌醉。
「程玉然,你怎么就走了,怎么突然就走了。」
「你还没等到我给你争来一品诰命,你怎么能走?」
原来他还记得?
十年前我许下相伴的诺言后,他抱着我,说我若嫁他此生他不相负,要为我争来一品诰命的身份,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
命运弄人。
我后来不需要他为我争诰命。
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当朝大将军,从商人的养女一举翻身,成为人人艳羡的将军幼女。
那时的顾珏依旧只是一个贫苦学子,谁也没想到他日后会一飞冲天。
「程玉然,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不需要我给你东西,你怎么不明白?」
他声音苦涩,一字一顿。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也是我爱的人也不需要我的一切。」
他捏那节镯子捏得几乎麻木:「你是将军府的大小姐,是我高攀了你,我们还怎么平等?」
「你从来都没错,错的是我啊!」
「是我过不去这道坎,是我卑鄙,是我自傲,是我害了你!」
顾珏一个人在房里嚎啕大哭。
「从你被带回将军府起,我一直不安,就算程将军对我看重,我也不安,我担心你嫌弃我,我担心我配不上你。」
「你是将军府的小姐,将军府门生众多,你有那么多选择,偏偏因为童言无忌选择我。」
「然然,我好怕你后悔,我好怕哪一天醒来,你突然对我说,我们断了吧。」
「太可笑了,我竟然因为这种可笑的自尊伤害你。」
他抬起酒瓶狠狠敲在头上,敲出一头鲜血。
我惊呼一声,伸手想替他包扎。
他像是打定主意要自虐,好像自己身上每多一道伤口,他造成的伤害就能消减一分。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伤害都是既定事实,甚至包括我已经死了这件事。
活着的人自伤,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伸手抚摸顾珏的伤口:顾珏,我从来都没有怪你。
我只是太累了,不想继续下去。
一个人的坚守从来都没有意义,互相隐瞒的坚守和一个人孤军奋战没有分别。
一步错,步步错,真的没必要这样。
我多希望现在顾珏能听到我说话。
他呆愣愣靠在墙边,「程玉然,你见见我好不好。」
「程玉然,我不能失去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像孩子一样无助。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见我?」
他伸手,用打碎的瓷片割开手腕。
鲜血一寸寸蔓延在地上。
我嗅不到腥气,只能看到他衣襟上越来越深的红。
「程玉然,我求求你,求求你见见我,好不好?」
不好。
既然我选择了死,就是想忘掉纠缠。
顾珏陪我一起,没有意义。
血越流越多。
他躺在我曾无数次孤单等候的位置。
房间里唯有他一人,门锁反扣。
如果他在这儿流干了血,恐怕也会在很久之后,才会被发现。
这里就是这么萧索。
「程玉然,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
「是我错了,我现在就去找你,等等我好吗?」
他抬起手,血珠滴落在地。
「我真的,很想你,我有一个月没看到你了,我好怕哪天我醒来就忘了你的样子。」
「求求你,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失血过多让他开始说胡话。
他可笑又可悲地跌在地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落魄,哪怕是十年前,他丧母后真正的孑然一身,从没有这般失态。
「然然。」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一定会死。
可我不想让他死。
对我来说,顾珏是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是我整段纯粹又青涩的感情。
我怪过他,怨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他。
我只想和他之间再无瓜葛。
都说鬼魂有超越常人的术法,我想试一试。
我蹲下身,伸手盖在他手腕的伤口处。
或许是内心的祈求起了作用,一道不起眼的金光在他手腕处亮起,原本狰狞的伤口一寸寸愈合。
我肩膀一痛。
顾珏紧紧抱住我,就连手指都在颤抖。
「然然……然然你没死。」
一向巧舌如簧的他此刻语无伦次,「然然,我的然然。」
哭久了,喊久了,他的嗓音沙哑。
我挣脱不开。
他哭着说对不起,求我以后不要用死,不要用消失来吓他。
我可以感觉到唇边和脸颊的温热。
是他在吻我。
他捧着我的脸,一寸寸感受我的温度,嘴里不断重复我的乳名。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最后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顾珏,我都知道了。
他伸手扣在我指尖,「然然,是我太拧巴,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好好珍惜你,我绝不会……」
「然然?」
顾珏的声音惊恐,瞳孔紧缩,身体颤抖。
「然然你怎么了?」
我低下头,原本凝实的身体像是午后从叶隙透下的光斑。
果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我救了顾珏,代价就是我的消失。
顾珏疯了似的,不断尝试抱我,可无论他的手臂收得如何紧,都无法再触碰我逐渐消散的身体。
「然然,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对不对!」
他捡起瓷片捏在手心,企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无论几次睁开眼,我的身体都在一寸寸消失。
我想,自我和他成亲以来,每日都过得像个怨妇。
这次离开,我该洒脱一点。
『顾珏』
我说不出话,只能做口型。
『保重。』
身体越来越轻,像是不断往上飘。
视线中的顾珏渐渐模糊,他惊恐又害怕的表情在我脑子里也渐渐模糊。
原来真正的死去是遗忘,遗忘一切,遗忘自己。
07
「醒了,姑娘醒了!」
嘈杂的声音吵得我耳朵疼。
我睁开眼,被程玉璋迎头弹在眉心。
「程玉然你这个蠢货,你怎么能为了顾珏那个人/渣自杀!」
一向流血不流泪的硬气小子哭得像个傻子,双眼红肿的和油桃似的。
我被他勒得差点背过气。
「程玉璋,我要被你勒死了!」
他赶忙松开手,见我无虞,终于长舒一口气。
「姐,你没事就好。」
「京都咱们不回去了,咱们以后就在青州好好过日子。」
我不明白,什么叫京都回不去了?
程玉璋挠头,不敢开口。
还是在老家养病的娘亲告诉我,程玉璋把顾珏打了一顿,担心他报复,这才偷偷溜回青州。
「你知不知道看到你毫无声息地躺着,娘有多难过?」
我娘抱着我抹眼泪,「娘已经失去你爹,再不能失去你了。」
「要不是丞相府的莺儿发现及时,拉大夫偷偷救了你,娘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半辈子。」
我垂头认错,任由娘抱着我痛哭。
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认为一死了之便是再无牵挂,万万没想到娘亲会为我伤心断肠。
终究还是我不孝。
我在青州日日守着娘,和程玉璋一起开了个小书院,程玉璋虽说脾气暴,但他是毫无水分的二甲进士,给孩童开蒙可谓是大材小用。
他负责教学问,我负责教女工,日子过得也还算闲适。
果然,当初选择自杀是我脑子进了水想不开。
就算不死,我也可以享受惬意的人生,也可以不再想……
顾珏。
也不知道我死后,她又没有迎那位花魁娘子进门。
不知道那位花魁娘子到底有多风化绝代,能把他迷得沉醉温柔乡。
这话题我真不敢提起,上次无意间提到,程玉璋还以为我余情未了,拉着我抄了一晚上太上感应篇,我是真怕了。
我想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是该和过去做个了断。
万万没想到,在青州,我和顾珏的再次相遇会那么……意外。
08
我在青州本地还挺有名。
原本外人以为我和程玉璋是夫妻,可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让媒人知道程玉璋是我胞弟。
更是知道我现在是独身一人。
我娘从此每天都要应付四五次提亲的媒人。
因为和顾珏失败的婚姻做参考,我娘简直害怕我出嫁,恨不得把我捂在家中,谁都不让看。
这一来二去,我莫名其妙就被传扬成了所谓的『青州第一美人』。
也非常套路的,碰上了登门逼婚的纨绔衙内。
「考虑得怎么样,只要跟了我们少爷,保准你吃香喝辣。」
青州本地的衙内鼻孔朝天,仿佛和他成亲是施舍。
我想不通,怎么有人能这么普通又这么自信。
且不说之前和我成亲的是顾珏,就说程玉璋,他也比不上半根手指头。
这样的人怎么有胆子向我提亲的?
我都看不下去,我娘更不会把他当女婿,当即婉拒。
结果他反倒恼羞成怒,在我家大闹一场。
程玉璋那个暴脾气怎么会忍他,三两招就把他揍成了猪头。
可程玉璋忘了,这里不是京都,我们也不再是将军府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青州这小地方,强龙也会被地头蛇压一头。
程玉璋被下了狱。
我各方走访,甚至登门致歉求情。
但平日里说亲道热的朋友们一个个都退避三舍,那纨绔更是嚣张跋扈,要我嫁他为妾。
「当初本少爷三媒六聘你不肯答应,现在想来求情,晚了!」
「让你当妾,都是本少爷宽宏大量!」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脾气上来了,照样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弟弟乃是二甲进士,有功名在身,你们怎么敢对他用刑?」
听到我的话,衙内和他做知府的父亲仿佛听到笑话,「二甲进士,功名在身?」
「没有官身那就是个屁!」
「在青州,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握着,在青州主长人生死的是我爹知府大人。」
「你要是想救你弟弟,就乖乖当本少爷的妾室,说不定本少爷心情好,给你弟弟一个痛快。」
我直接赏了他们一人一耳光,拔腿就跑。
既然他们贪赃枉法鱼肉乡里惯了,正常途径注定走不通。
我要想讨回公道,唯有去向巡审官员告状一条路可走。
青州受巡的当天,我潜伏在人群之中。
巡审的官员好大派头,一直坐在八人步辇上不曾露面。
我等到巡审队伍走到朱雀大街最繁华的地段时,捧着血书拦在队伍前。
大庭广众之下,是个官员都要脸,闹大了以后他们就算贪赃枉法都必须藏着掖着,不敢光明正大地来。
「草民有冤申告!」
听到我的声音,知府大怒:「还不把这个贱妇给我拖下去!」
我在将军府学过功夫,一般的捕快根本拦不住我。
三两招,这群人便被我踹开。
我快步连连,走到步辇前跪下。
「草民要状告知府逼嫁良民,诬陷当朝进士!」
步辇上传来一声冷哼。
我不知道是对知府的,还是对我的,心中紧张的打鼓。
希望这位巡审官员是个有良知的。
或许是老天听到我的祈祷,步辇拉开了软纱帘。
巡审官没有穿官服。
他缓缓走下步辇,比起贵气逼人的绫罗锦衾,更夺人眼球的是他的白发。
恍若少年老成,鹤发童颜,满头银丝。
我跪地捧上血书。
「还请大人秉公执法,为草民讨个公道,还草民弟弟清白!」
周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突然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轻唤。
颤抖又苦涩,激动又惊喜。
「然然,我找到你了!」
09
我从未想过会再次和顾珏相遇,更没想过他会来青州。
鱼肉乡里的知府和衙内跪在大厅中,磕头如捣蒜,嘴里不断念叨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我听得脑仁疼。
干脆扭头闭目养神。
这一扭头,正好撞进顾珏的眼睛。
「然然。」他好像在害怕什么,迟疑着不敢碰我的手。
好半天,他碰到我的手腕后试探性地捏了捏,好像在试温度。
直到知府和衙内的头撞出血,程玉璋的眼神快把他捅成筛子,他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松开手。
「然然,你没死……」
我打断他的话,「和离书给我吧。」
说完后我很意外。
我没想到面对顾珏能这么冷静,我曾以为这辈子都离不开他,在丞相府时无比害怕他说出和离。
但真的说出这句话后,我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顾珏脸上的血色褪尽,声音苦涩干哑。
「然然,我真的错了,是我不应该,我幼稚又愚蠢的想法你也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朝他伸出手,「你认为我好像应该知道什么?我也不想管了,你把和离书给我吧。」
他怔住。
「然然,你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那天你明明说你都知道了,你在我怀里……」
「顾珏,你没睡醒吗?」
我再次打断他。
「从我选择自杀开始,就代表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醒来我只庆幸我在青州,而不是在京都,在丞相府。」
「和你在一起的十年我太累了,我的人生也没有那么多十年。」
「你都不记得了吗,那天的事?」他激动地抱住我,不管我如何挣扎都不松手,「然然,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求你。」
我挣脱不开,只好给一旁摩拳擦掌的程玉璋一个眼神。
他心领神会,一拳正中顾珏的面门。
曾经让我沉迷的俊脸顿时破了相。
顾珏随手擦去鼻血,捏着我手腕的指骨死活不松开。
「然然,你不记得了,没关系,后半生,让我来守你,好吗?」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顾珏是疯了吗?
10
「你真答应他了?」
程玉璋恨铁不成钢,好像自己辛苦养了十年的白菜被野猪拱了。
我耸耸肩,「对呀。」
他气得差点撞墙。
「你知不知道你那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知道啊。」
我抬眼看到顾珏派了人过来,干脆放手让这些人收拾行李。
「可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是吗?」
「我们一家在青州是待不下去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地头蛇被顾珏压服了,可要是顾珏走了呢?」
程玉璋像是泄了气的倭瓜,瘫坐在木椅上。
「都怪我这个当弟弟的不争气,还要你再委身于这个烂人。」
「实在不行我从军去!」
我赶忙捂住他的嘴,确定门口的娘亲没听到才松了一口气。
「你可消停会儿吧,你想娘吓死啊。」
他不甘心,一拳打在墙上。
「我就是不想你再去顾家受委屈。」
我耸耸肩,满不在乎。
「我也不算委屈吧,我现在对顾珏再没有感觉,十年了,我已经麻木了,只有真的喜欢才会心痛,才会被情绪左右。」
「可我现在放下了。」
是的。
我放下了。
与其让怨恨把自己变成最讨厌的模样,不如平常对待,直至遗忘。
顾珏因为我自杀一夜白头,足够弥补那十年的漠视。
这就够了。
我现在不恨他,也不爱。
只是我的母亲和我弟弟需要他的势力来生活。
也许某一天,等程玉璋真的足够撑起整个程家,我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走。
收拾好行礼,顾珏正在马车边等我。
他看到我,冰块脸上浮现笑意。
「然然!」
我的手和他紧扣。
他像是怕极了我消失,小心翼翼地扶着我。
我被他瘆出鸡皮疙瘩,无数次想甩开他。
可他只是执拗又倔强地不肯松手。
「然然,让我再握一会儿好吗?」
我挣脱不开,索性随他去了。
「好。」
随缘吧,一切都随便就好。
顾珏似乎很开心。
我从他身上看到曾经的,我的影子。
我以为我会开心,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但实际上,我只觉得毫无感觉。
或许我是真的放下了吧。
马车缓行,春光正好,前路未定。
番外
青丝成雪(上)
人活在世,从出生开始就不公平。
所以我从不怨恨我家贫苦的出身、父亲的早逝。
母亲知晓我在读书一事上颇有天资之后,变卖了自己的嫁妆供我读书。
但她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她的嫁妆若说维持家用倒也不难,但在供养我读书一事上无异于杯水车薪。
为了省下钱来买文房四宝和名家手札,挨饿受冻早已是我的日常。
在我麻木的生活中,唯一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是程玉然。
她是搬来青州做生意的富商之女,天资聪颖又玉雪可爱,先生破格收了她做女弟子。
整个学堂的人都会为她疯狂。
偏偏,她看中了我。
我和所有普通少年一样,没理由拒绝相貌姣好的富家女地讨好。
更遑论她对我一片赤诚。
我理所当然的和程玉然从点头之交走到倾心相许。
她和一般女子不同,良好的教养让她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唯独会在我面前耍小性子。
我知道她对我也是真心喜欢。
若我未来的伴侣是她,倒也不坏。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个雨天。
我母亲积劳成疾,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看着母亲棺椁上的土越来越后,我却哭不出来。
或许我是觉得麻木。
这世上最后的一丝亲缘断了,我只剩一个人。
那天程玉然跟在我身旁,她替我擦眼泪,安慰我别哭。
「阿珏哥哥,以后我陪着你,你才不是一个人。」
我低头看她,舍不得松开手。
她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程玉然的父母眼光独到,确认了我的人品和才华后,放心大胆地把她托付给我。
那天我头一次喝醉。
我未来的岳丈交给我一笔银子,二百两,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明明只是两张银票,我捏在手中却觉有千斤重。
他说这笔银子算是借我,有利息,日后我不还给他,只还给程玉然。
我知道他是信任我,把爱女的人生交托到我手上。
程家对我极好,进京赶考的日子丝毫不让我委屈。
但意外往往就在一瞬。
我莫名其妙被一位小姐看上,小姐逼婚,几乎要害了程玉然一家的性命。
岳丈和岳母下了大牢,程玉然被她绑架,巴掌大的小脸被婆子抽得通红。
我恨不得这巴掌打在我脸上。
这位小姐说,一个低贱的商女,也配和她争抢。
我听到这话后,除了愤怒,竟然隐隐还有庆幸。
至少我们是平等的。
她虽富裕但是商人女,我虽落魄却是读书人,我们天生相配。
我同那小姐虚与委蛇,救下程玉然后她扑进我怀里大哭了一场。
我许诺她未来为她争来一品诰命的身份,要让整个京城的人不敢小瞧了她。
她听了后抱紧我不撒手。
若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多好。
然而造化弄人,我的美好愿景停在岳父岳母出狱的那天。
我那天在考场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事发生。
等从书院出来后,一切都变了。
程玉然成了将军府的大小姐,她有了一个战神将军爹,一个书香门第的母亲,一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弟弟。
她是高高在上的皎皎云间月,而我从那一刻开始就是高攀不上的地上泥。
青丝成雪(中)
程玉然从商人女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大小姐,她不需要我也能获得尊荣,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我在她面前就是个废物。
如果她还是商人女,就算我现在给不了她荣华富贵,但我能用我的功名许她未来。
但她现在成了将军府的大小姐,她有父亲和弟弟守护,将军府这等高门大户本身就是尊荣的依仗。
程玉然不再需要顾珏。
这个现实冰冷又残忍,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哪怕她对我依旧像从前一样好,我也没办法在她面前抬得起头。
我是个卑鄙小人。
从那天起我不敢再对她真诚,利用她对我的赤诚若即若离。
将军府门生众多,不乏年轻有为的小将,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我强,我害怕她离开我,害怕哪一天我醒来后,她就同我说,我们断了吧。
我赌赢了。
她当真爱我。
这个消息让我欣喜若狂。
可我越发不敢表露真心,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珍惜,我怕她不要我。
那时我认识了素月,她是罪臣之女,一向温柔小意,在她面前我能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来。
我在教坊司宿了一宿,第二天去见程玉然时忐忑不安。
可她没有生气,反而大度的容忍我眠花宿柳。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大度容忍,是不是就代表她不在乎我?
从那天起我就对她冷了下来,出人意料的是她仍旧一意孤行地嫁我。
我们的亲事定在我连中三元,点了翰林的半月后。
成亲那天是我自丧母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哪怕旁人都说我是报恩,我也不在乎,我甚至还因为流言蜚语窃喜。
他们说前程无限的文官和粗鄙的武将女不相配。
怎么会不配呢,明明是我高攀,这么说,只说明我离她更近一点。
可成亲当晚,她对我说,想把我常宿的青楼女子赎出来。
那一刻我仿佛被背叛,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拂袖而去,办公也不小心,被人抓了把柄。
最终还是依靠岳丈,我平安无虞,可我在她面前越发抬不起头,我骗自己不爱她,骗自己只是为了报恩。
一骗就是五年。
可我从没想过她会离开。
程玉璋当街殴打我,我不生气。
我气他咒程玉然。
他怎么敢咒他的亲姐姐!
他怎么敢咒我的妻子!
可现实如此残忍,我从没想过,我的一意孤行,我的偏执,我的冷漠活生生害死对我有提携之恩的岳父,也逼死了她。
我重进她的院子,我不信她死了。
万万没想奥,她比我想象中更狠。
空荡荡的小院里找不到半分她的影子。
和她相熟的莺儿讽刺我,说我是个累赘,说我不配想起她。
一个丫鬟懂什么大道理!
我和程玉然在一起十年了,她的习惯,她的小动作,她的想法我都一清二楚。
她怎么会把我当累赘,她只是……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整整五年尚未与她交心。
人是会变得。
难道五年,她真的就不爱我了吗?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别人说喝醉了会看到我想看的。
可她的影子都不曾出现。
是不愿意见我吗?
或许,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出现吗?
我醉意上头割了腕。
青丝成雪(下)
她果然还是出现了。
我就知道她在骗我!
我错了五年,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简直蠢钝如猪!
我求她原谅我,求她别走。
可她一言不发,只伸手在我手心里写字。
是我这段时间让她伤心,害她伤了嗓子吗?
没关系的,就算遍寻名医,我也要治好她。
但老天给我开了个玩笑。
程玉然竟然消失了,她在我怀里化作一片金光,随风散得一干二净。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如此残忍,上一刻才让我做了一场她还在的美梦,下一秒就残忍地把我的梦击碎。
我一个人孤坐到天明。
听莺儿那个丫鬟说,无数个夜晚,她也是这般孤独。
小时候我就知道,程玉然看起来温柔,实则倔强,她打定主意要从我的世界消失,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害怕连她的模样都忘了,不断画她的画像。
她留下的遗物只有半截玉镯。
我给她立了衣冠冢,成日里买醉。
圣上召我入宫问话时,我才知道我竟是满头青丝变白发。
权势、财富,我再也没有兴趣。
我只希望她能回来。
圣上看我无心朝堂,索性让我去做巡视官,一是让我审核官员,二是让我散散心。
我浑浑噩噩了三年,直到有一年她的生辰。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青州。
我竟在大街上看到她了,她没死,还被不长眼的贪官逼婚!
他们怎么敢动我的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这群鱼肉乡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求她原谅。
她没说话。
她弟弟的拳头很疼。
我不敢还手,任由程玉璋这个浑小子把我一顿好打。
这样也好叫她出一出多年来的气。
她消失的那天晚上同我说,听到我说的一切了。
我知道她心软,就算是出于怜悯,我也希望她能在我身边。
至少让我赎罪。
可她竟然不记得了。
难道她活过来的代价就是遗忘吗?
那是不是代表,现在的她,还是那个心怀不甘,愤然自杀的她。
我心中忐忑不安。
万万没想到过了几天,她竟然答应同我一起回青州了!
我欣喜若狂,一晚上没睡,一大早就守在她门口。
她还在收拾行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接她回顾家。
可我没想到,她和程玉璋说,她放下了,不在乎了。
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想她不在乎。
她走出来时眼神淡漠,就像是看陌生人。
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
当年她拒绝学堂的童年,就是这样的眼神。
我好怕她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
或是半路上我猛然睁开眼,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捏着她不松手。
起初她还挣扎,后来她也放弃了,任由我抓着。
我们就这样一路回到京城。
她还是选择住进原来的院子,甚至并不介意每晚与我同榻而眠。
我不敢有丝毫放松,每天都害怕她会抛下我。
外人都说我惧内,每天定点回府比上朝还准时,交际应酬一概不管,简直丢了大丈夫的气魄。
如果丢了大丈夫气魄就可以和她一起,这气魄,这面子丢了又如何?
这辈子能有她相伴,我已知足。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她有身孕。
她说我误了她五年,她也误我五年,很公平。
五年……
就是十年我也等得起。
我抱着她,比中状元那天还开心。
命运如此不公又如此公平。
我知道,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来源:小棉花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