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妇(小说)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08 18:21 2

摘要:邹谨忆,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四十六届学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邹谨忆,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四十六届学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邹谨忆/文

一整天,陈娭毑的眼皮跳突突,心思也跟着毛躁躁。往常到得饭点,她简直是化身女将军,手持长竹筷,俯身朝水汽深处抄,烫软的米粉一波三折,没入碗底高汤,又换玄铁大勺,舀炸酱、三鲜、青椒炒肉、红烧排骨、麻辣牛蹄筋……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灶台即是她的微型战场。

食客三三两两,浇头各不相同,又有要面条馄饨的,全凭耳听心记,确保不出差错。天长日久,她甚至认下了十数张熟面孔,谁不吃辣,谁不要葱,谁不放味精。间或有要求加荷包蛋的,她嫌事先煎好的蛋软沓,情愿就着脚边的煤球炉,撇一小勺猪板油,起锅现煎。

多数食客下了单,自觉扫码付款再落座,少数要吃完抹嘴再付,她一副不当回事的神情,心中却明镜似的,从未像今日这般,一忽儿拉住付过款的索看转账记录,一忽儿又拍大腿说叫人吃了白食去了。

好歹捱过高峰时段,陈娭毑坐下歇气,咕嘟咕嘟灌茶。无端地,她忆起儿子尚不会行路、用布带缚在背上那年岁,她成日里挎只竹篮,走街串巷去给人包馄饨。好多次,梦里都在掀开湿毛巾,拾一沓馄饨皮,抖落抖落干粉,筷尖试探着舔向碗底的肉泥,一卷,一挤,筷子迅速抽离,馄饨便应声飞进面前的塑胶框。就不能稍许多放点肉,主家抱怨声盈耳,一分钱一只呢,包足一块钱,油星子都看不到。她一路跟人赔笑,手势丝毫不变。

隔两年儿子长大,会跑跳了,挺起小胸脯郑重跟人宣讲,我姆妈包的馄饨,肉最多哩,我天天呷,不然哪能长这样胖咧。事实上,她从来舍不得煮一餐自家吃,儿子也几乎没胖过。后来肉价飞涨,上门包馄饨变作两分钱一只,再后来她在人行道上支开小摊,八只小马扎团团围住两张折叠矮桌,天光到天黑,食客换掉一拨又一拨,终至开起粉面铺。

是了,陈娭毑想起来,又得要剁肉了,拣三肥七瘦切碎,双刀并起,剁满一搪瓷碗,拌薄盐,接着包馄饨,包完点数,十五只作一小袋,入雪柜冷藏,为晚高峰预备。可光这样想一想都觉累得慌,四肢百骸的气力给凭空抽了去似的,她心知不该歇这一歇,负重行路时往往不很觉得,担子放下了,要再背起,却是千难万难。

到得六十岁上,经年累月的操劳,早驼了她的背,糙了她的手,粗嘎了她的嗓门,厚沉沉的那头发倒未见薄,不过也花白了,绑条半尺粗辫,甩到肩胛中央。最开始儿子黏在背上,饿急了会捉辫梢往嘴巴送,她吃吃地笑,将头扭来扭去不令他捉到,未曾想,眼睛一闭,一睁,大半生已告罄。

她男人陈嗲嗲送完外卖,自对过高楼的阴影中走来,照旧梦游似的笑,佝偻着背,左脚绊右脚地一溜儿小跑,那副窝囊样儿,时常令她光火。陈娭毑从不掩饰自己的悔与恨,当初为着进城,急匆匆嫁了这么个瘦竹竿,只当他那制药厂的铁饭碗颠扑不破,谁料没几年下岗,买断工龄的钱还替人担保打了水漂,又寻思他家旧宅拆迁会发笔财,却只分得一套两居室,兼粉面铺这爿小小的门面房。

进入新世纪,廿年间一直闻说要再度拆迁,等到前面一排房舍轰然爆破,五十层宏伟大厦竖起,只当才启幕,谁知已是完结篇。左邻右舍回想起这些年,日复一日,希冀与愤懑,终于把折损了的心气寻回,个中有懂法的,遂发动大家伙摁指印上书,将开发商讼至法庭,收梢,各家各户也就分得一小笔钱,贴补从此缺席的日照。

再过些年,横幅拉开,高音喇叭循回播放,热烈庆贺某司大力推进老城区有机更新。她不明有机二字的涵义,女儿说,好比商场售卖有机菜蔬,是不施化肥而淋大粪的,她更听得糊涂了。不久即有工人前来,搭脚手架,楼顶烙柏油,外墙喷涂如新,听闻或者还要加装电梯,只绝口不再提拆迁二字。

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哇,命里无时就莫强求,陈娭毑回回听陈嗲嗲这样讲都发好大脾气,觉得自己这一生,白白被他骗了去。实则要说骗,他自己何尝不是一路上当,早先上单位的当,后面上社会的当。可人这一世,不就是活个盼头?不然那些个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又图得了什么?

此际陈嗲嗲瞅她面色不豫,便不近前来讨嫌,只将水龙头拧细,矿泉水瓶中挤出一小团烧碱,捏块丝瓜络,蹲到店门口水池边汰起碗来。汰好的粗瓷海碗叠起来,慢慢高过他脊背,汗洇湿的一片,见出骨节历历。

陈娭毑蓦地悟出个道理,好死不死这男人,打从在她面前硬气不起来的那天起,一直在竭力微缩自己,却不晓得他愈低卑,她愈瞧他不起,弄得男人不似男人,女人也不似女人,可恨,可怜。这样思忖着,陈娭毑好歹从墙上的挂历边角撕下一小方红纸,口水濡湿了,狠狠摁到兀自跳个不休的眼皮上去。

墙上的石英挂钟敲响四下,下午四时,隔着板壁,传来咄咄切菜声,嗤啦——菜下锅了,锅铲翻几个来回,撒盐,淋酱油,呛水焖煮,关火,装盘,米饭自大电饭锅中盛出,压实,一碗碗掼到桌上来。他们家日日到了这个点才得空吃饭,旧空调是电老虎,此刻早已关闭,萎黄的胶帘绑去两边,风扇在墙上来回招摇,回潮剥落的腻子下方,玻璃边柜缺了一角,以透明胶补齐了,几钵自制的剁辣椒、酸豆角、榨菜、酱萝卜皮,引得苍蝇莅临,摩拳又擦掌。

陈娭毑见是惯吃的两味小菜,茄子豆角、芹菜香干,青辣椒红辣椒不必钱买似的喧着宾夺着主,双耳钢精盆内,丝瓜蛋汤热气袭人,她虎着脸坐下了。一时间,三双筷子放肆扒拉,三张嘴嗖嗖内吸,干体力活的人,吃起饭来是不惜力的。陈嗲嗲好歹找了个话头,到嘴边却又泄气,成了嗫嚅,她懒得理,女儿则眼睛盯牢墙上的电视,鼻子轻哼一哼作为回应。

陈娭毑素不大待见女儿,在属于她的那个年代,养女儿几乎等同于晦气,假使一直养女儿而养不出儿子,是要被骂作绝户的。况且,女儿和陈嗲嗲简直是同个模子刻出的,一样瘦长条,半佝偻,一样不看人,怯怯笑——她又忍不住要光火。幸亏后面得了儿子,像她,身坯粗,毛发厚,跟她亲近,于是忙不迭将女儿丢回乡下给老人家带。

陈娭毑的女儿读书一塌糊涂,早早同小姊妹一起出门揾食,她甚至闹不清女儿进的是电子厂玩具厂或模具厂,只知逢年过节会有钱汇来,最开始打电话还会嘤嘤哭,说想家,想回去,后面胆肥了,学人家轧马路,上舞厅,终于被搞大了肚子。她虚岁四十便被迫当了娭毑,正愁得莫可名状,那毛脚女婿飙摩托铲进卡车底,他家人为要吞掉赔偿金,将个奶娃娃揽到身边,至于她女儿,自然是给扫地出门了。

经此一役,在女儿好比抽筋剥皮,陈娭毑倒赌起气来,不惜拿钱托媒,誓要将女儿嫁出去,可惜相了一个又一个,总归牛头不对马嘴。为着女儿的事,她没少跟陈嗲嗲吵,他总摆手,莫要烦,儿孙自有儿孙福嘛,翻来覆去只晓得讲这句。于是眼睁睁看女儿过了三十又过四十,终于成为撅在粉面铺后厨煮饭烧菜的明日黄花。

她时常乜斜了眼,瞧女儿将可降解餐盒四边盖严,摁紧,系活结,方便筷横插过去,叮,叮叮,镀铬小铃揿响,盒饭推出窗洞,由陈嗲嗲对照地址电话送餐。父女俩配合默契,一整天不必多讲一句话,她倒成了局外人。

陈娭毑剔完牙,将牙签拗断,弹进垃圾桶,就势轰一轰苍蝇。女儿仍将脸对牢荧幕,是出轨男遭报应的狗血剧情——我错了,对不起,我真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我连畜生都不如,就教我天打雷劈吧……那演员一张马脸磕在泥沼中,倒令陈娭毑犯起了食困,打出个又深又长的呵欠。陈嗲嗲默默拾碗揩桌,捱到人行道边梧桐树底看人摆象棋了,她眯瞪着眼,问,赵丽娟去接机了么,带着陈橙一起?

赵丽娟身为儿媳妇,一贯同她这个婆婆不对付,领着陈橙与自家爹娘住,陈橙未够三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幼稚园不收就上托管,不耽误赵丽娟起早贪黑砌长城。陈娭毑时常心疼儿子,养活老婆孩子不算,附带另两个老吸血鬼,无怪乎常年满世界跑,不是哥伦比亚就是什么赞比亚,派到马来西亚都算离家近了,钱却给赵丽娟攥得死紧,供套学区房比供菩萨还诚,有什么必要?陈橙是个女娃,看样子他们也不打算再给她添孙。

女儿嗯一声,心不在焉,转个台,再转个台,将屏幕揿熄了,冲外面张望,嘴巴嘀咕着,怕是要动雷咯。陈娭毑也觉得天光暗下去了好多,这样的三伏天,晴天白日换电闪雷鸣也常见,只是摊上雷暴,会不会影响儿子的航班?她赶忙摁住眼皮上的红纸,念句阿弥陀佛,这一整天,心念跟苍蝇似的,只顾绕着儿子转,轰走又飞来。

……那边,出发了吗?她问出这句,几乎咬到舌头,大概几点到,该不得,要帮他们办饭吧?

在路上了,女儿起身踅到店门口,脸冲外,声音变得散漫,时间嘛没说死,估计也快了。

听说快了,陈娭毑的心脏瞬时给捏了一把,舌根阵阵发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巴巴地喊陈海峰从非洲回来,会不会要打人啊?过去那么多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哪个还能不做错点事哩?再讲,他们做家长的看管不严,难道不必担责?

女儿扭转头,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望住她,陈娭毑不由缩了一下,旋即又将胸挺起,嗓音也拔高了,现在是法制社会了,走到哪里都是这么个道理,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的,不可能都怪到我家陈海峰身上。想一想,她又补充道,问过常常来呷馄饨那个小律师哩,陈海峰当时没满十八……

女儿沉默半晌,终于叹口气,食指拇指相碾,做出个数钱的动作。她懂了,只谈钱,倒好办,于是腆着脸再问,你估估,要多少?话先讲明,就是表个意思,由不得他们狮子大开口,多了我也出不起,只有把这条老命赔进去。

话脱口,她发现女儿那两粒眼珠,变得跟早年使惯的卫生丸没差别了,圆鼓鼓的大白球,包在毛哔叽大衣内,缓慢消融。

你打算出多少?卫生丸迸出冷笑。

十……十万,陈娭毑将嗓压低,做了亏心事般,你同那边关系近些,想想办法,帮姆妈把价钱压下来,越少,当然越好。你晓得的,陈海峰本来就没什么钱,他婆娘又是撬不开的蚌壳,出了这样的事,你想啊,要是他们闹起离婚,那可就……

女儿几时又进了后厨,陈娭毑全不知,只听门板震响才反应过来,莫不是要帮儿子兜底那话,令女儿争起风来了?可摆明了儿子就是儿子啊,养老不提,送终总归还得他来吧?做姐姐这许多年,一路被告诫要护着弟弟,怎的忽就短路了?

再则,女儿自身也是养了崽、当了娘的人,她听陈嗲嗲提过一嘴,前段那个奶娃娃还来寻过亲,如今他长出了两撇小胡子,一事无成想学修车,问这数年未曾谋面的姆妈讨学费来了。当时陈娭毑就冷笑,扫地出门那会子几决绝,抚恤金花光,想起这点血缘,又搞道德绑架,一屋子烂人!今朝填了学费,明日只怕又要填彩礼,无底洞,填得满?

可气她女儿全不听讲,暗暗将自己攒下的那点体己全给了出去,到头来,竟不理解她这份姆妈疼崽的心,火烧眉毛了还赶着拈酸吃醋呢。偏偏女儿又是个闷罐,什么话不明讲,光会甩脸子,她当真是憋屈得紧了。

转头又瞥见陈嗲嗲,楼顶晾着豆角茄子苦瓜雪里蕻,眼看要变天了,他全不操心,还只顾负手杵在那,脖子长探赛王八,直教陈娭毑两眼喷火,莫非人家棋盘上刻了奶子大腿吗?

有段时间他还迷上了钓鱼,夜夜收摊落锁,就跑去江边蹲着,风雨无阻。老邻笑她看不住男人,她从雪柜甩出数十条邦邦硬的刁子鱼——嘴巴一律钩着剪断的尼龙线,眼珠冻得发了浑——骂娘说情愿他出去乱搞,也好过这样没能耐。

陈娭毑便不知会陈嗲嗲,自己趿了拖鞋,出得铺面,绕个弯,拐进单元门,噗噗地撵上楼去。

这楼顶原先用拆迁捡的红砖头垒起二尺多高,陈嗲嗲又挑来几十担腐殖土,开春播种,见雨生发,辣椒绽白星星,茄子捧紫朵朵,茼蒿花小太阳似的,胡萝卜花开出一盏又一盏。入了夏,南瓜遍地滚,西红柿丝瓜豆角爬满架,自家吃不赢的小葱紫苏掐下来,挨家挨户送一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过得去。如此陈娭毑仍不满足,又指挥陈嗲嗲沤肥,搭窝棚喂鸡,若不是担心渗漏,她倒愿意再围个池子养鱼,种菱角莲藕。

至于女儿心血来潮植下的几枝茉莉、山茶、茑萝、喇叭花,不几日便给她铲净了,说要种就种呷得的,呷不得又跟菜们抢肥料,犯不着。唯有一种苍绿色莲台状的多肉植物幸存下来,因她听人讲,烫伤烧伤生疖子长针眼,均可将它擂碎了敷上,清热又解毒。

有机更新一启动,陈娭毑的楼顶菜园全给平了,补漏,铺隔热膜,浇水泥,烙柏油,桩桩件件,由不得她插半句嘴。工人一走,她即刻差陈嗲嗲搬来十数只超大号泡沫箱,重新填土入箱,播种灌溉如常,再要有状况,腾挪开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二话讲。

这样想着,陈娭毑试着踢了踢泡沫箱,想要确保能挪得动,谁知才移了半尺,即见到乡下常有的那种潮虫,飞快自箱底蹿出。她拧眉啧了一声,潮虫讨厌得紧,最喜蛰伏在潮湿的水缸、瓦片、石块、木板底下,一旦遮挡物被翻开,它们即被剧烈的光线吓得四散奔逃,戳一指头,还会蜷缩成球装死,半天不肯动弹,只不晓得学名叫什么。

看潮虫们迈着短小而数量众多的腿,几秒工夫便躲进了旁边的泡沫箱底下去,陈娭毑再回转来,拾掇团筛篾篓里的菜脯,一样样归置到铁门边,预备统一往家中搬。蓦地,她瞥见一辆旧银色小面包车自大马路那边猛地切进巷子口,衔住高楼暗影,大剌剌向前掘来。她心中有了感应,也顾不得烫,手肘撑住墙垛,脚尖踮起,探身去瞧。

那车顶一路擦过两家便利屋、一间小旅馆、三个饭庄,撞飞了水果店的空纸箱,又差点同小三轮剐蹭,嘀嘀嘀——喇叭在横穿小巷的快递佬与流浪狗背后摁得暴烈,车速丝毫不减,最后一个急刹,车头一摁,车尾犹大力前杵,轮胎皮愤怒地嘎吱——硬生生在粉面铺前钉住了。

隔着六层楼的高度,陈娭毑看得分明,先从车里出来个老男人,扯裤裆,紧皮带,跺一跺脚,配上那秃顶与巨腹,两条膀子倒显得细弱无辜了。早年她弟西去,一双儿女尚幼,弟媳找了这男人,外号强霸,是十里八乡出了名游手好闲的主。

然后是她弟的儿子,横着蹿离驾驶室,抡圆了花臂,狠狠将车门撞上,喷出一口槟榔渣。这小子新近才吃完牢饭出来,说是在手机上干微商卖假减肥药,进去了五六年,罚没十几万,而这已是他三进宫,早年偷摩托、贩假证,跟放高利贷那些家伙也有来往,真要打起架,陈海峰哪是对手?

陈娭毑暗想,得亏弟媳前年殁了,不然今日这场合,铁定不肯缺席,骂架剁砧板,打架薅头发,那才是横行乡里的头号泼辣人物。刚寻思着,见侄儿变出一架金属物件,撑开了,四四方方,黑皮面子反着光,是轮椅。强霸绕过来帮手,紧跟着侄女也冒了头,三个人推的推,拉的拉,要将另一个什么东西从车膛里往外掏。陈嗲嗲和女儿不约而同围拢来,也帮着掏。

有那么一小会儿,陈娭毑只觉眼前人头攒动,直到他们七手八脚将那东西摆到椅上,五颗人头略微散开,她才嘬起牙花子暗道,真狠哪,喊价也不是这么个喊法,竟把她那植物人老母给搬了来,估计是强霸的主意,下三滥的玩意儿,还有什么做不出?

她急吼吼下楼,将一筛菜脯打翻了,翻就翻吧,到这时哪还顾得上?右眼皮又开始狂跳,陈娭毑伸手探,红纸早不知飞去了哪边。

出得单元门,陈娭毑忽又不着急走了,须得好好想想,怎样开启这场谈判才不致落下风,因此她便将眉头锁紧,虚虚地往半天里望。楼层间的防盗网切割着天空,铅云层层翻涌过来,光线更暗了,不过暗得并不均衡,越往南去,云层越厚,间或一闪,也是瘆人的,隐约有雷滚,那边应该已经在落雨,这处却一丝风不起,仿佛给巨型针筒抽成了真空。

她在院内水泥坪中绕圈,老枫杨树挂起成百上千串小鞭炮,绿得难看,知了声也是难听,一楼麻将馆敞着门,二十四小时不灭的日光灯下,烟熏火燎,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夹杂着粗豪的骂仗。车棚外,三花猫正盘住电动车座垫,心安理得地舔爪,老保安则将头点得鸡啄米样,缺页的台式风扇缓慢转悠,嘎吱——吱。

忽而她恼得很,抬脚照准车轮就踢,防盗铃应声大噪,跟着她对着猫喝道,畜生,哪个喊你到这来的?猫早溜至地下,穿过一整排瘪车轮,瞬时隐没不见了,她犹抻长了脖颈只管骂下去,个乡里别,要何解咯,到底要何解咯?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这些日子以来,陈娭毑其实反复思量过,在她心目中,陈海峰始终还是那个缚在背上的小奶娃,或者更早些,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哗一下游过来,哗一下滑过去,放肆翻滚的小肉球。她到底无法相信,儿子会犯下那等丑事,就像无法想象自己的小手指头,有朝一日竟然会走丢。

不过,印象里有几个夏天,一边照料跌断腰腿的公婆,一边粉面铺忙到崩溃,确实送过陈海峰寄居乡下。那会子他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吧,就已经会弄妹子了吗?她说什么都不肯认的。

记得暑假过完去接他,她悄悄踏上木梯,椽子与青瓦,屋檐下的旧巢,仍有新燕在飞,蹑足走在起拱的楼板,仿佛同弟弟捉迷藏的童年重现。那张她睡过的架子床,篾席底仍铺着干稻草,掀开蚊帐,煤油灯盏悬着,陈海峰枕着一摞《七侠五义》睡过去了,寥落,安宁,颊上汗毛微微闪光,不正是这世上的另一个她自己?

不可能的,他们定是撒谎,一屋人走投无路了,想到这来讹点钱,好比那些大马路上装作被撞倒、索要赔偿的,叫什么——碰瓷!要不然,过后给陈海峰挂电话,他为什么只答四个字——回来细说?咳,摊上这样的亲戚,她简直替他抱屈。

快步走过这条街上的便利屋、小旅馆、饭庄同水果店,离粉面铺近了,陈娭毑心中也定了,对,就是碰瓷,不能叫他们得逞!强霸那人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好喝点小酒,早年开小四轮运河沙水泥进城,撞死过一名老太,吓得夺路狂飙。她记得那挡风玻璃上沾着老太的血同一小撮白发,他举起水龙头猛冲冲不净,弟媳平日再跋扈,临大事却手软脚软没了主意,过后还得是她,出面求告又赔偿,不然他非蹲号子不可的。全想不到他,上了年纪还能这般无耻,简直翻脸不认人了!

然而,当她踏进铺面,一眼触到她老母同强霸及她弟的一双儿女——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孔时,话语便掌握了自主权,全由不得她了。她老母早被挪到了躺椅上,嘴丫着,眼睛半睁开,不动,不响,可与槁木竞赛;她女儿用方便杯沏好茶,一杯杯摆了上来;至于那几人,横七竖八插在桌前,可不正像等待上菜的食客?因而她开口第一句便是,姆妈怎么来了?紧跟着第二句,还莫呷吧?然后是第三句,呷粉面馄饨,还是小炒?

说着,她整个人便往灶台后边移,汤冷了,电炉要重新打开,粉在水桶里浸着,碱面盖在粗麻布下头,馄饨得去雪柜取来,炒菜麻烦些,饭倒是有现成的……满脑子尽是这些鸡零狗碎,直至女儿咳嗽一声,她猛然抬头,才觉出自己的可鄙来,在大家庭中赔了大半辈子小心,也想要霸一次蛮,竟全然做不出来。

强霸将烟头弹到脚下,慢动作伸脚碾熄了,拿腔拿调地讲,大姐,今日来,为了什么,你自然是晓得的,拐弯抹角的话不消讲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啊个屁啊,陈娭毑她侄儿早不耐烦了,青起脸,立起嗓子吼,陈海峰那个扁毛畜牲,多早晚能到?他不到,讲什么都是乱弹琴!

陈娭毑的女儿扬了扬手机,刚问过赵丽娟,讲已经入境,在等转机,赶上这天气,飞机晚点,还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强霸咳了一声,那喊你儿媳妇先回来噻,陈海峰是什么大人物,要接?三四十岁,出了机场自己打的,难道还会掉喽?

侄儿却完全压不住火,耍小聪明,故意把个儿媳妇支开,纸里包得住火吗?老古话讲什么娘亲舅大,妈妈的,搞到舅舅屋里来了!就该让赵丽娟听听前因后果,看清楚自己多瞎,嫁了这么个狗杂种!

陈娭毑实在气不过,声音也拔高了八度,跟赵丽娟根本没得半毛钱关系,扯她进来做什么,就算害到他们离婚,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再讲,陈海峰到底犯没犯你们讲的……那回事,现在还不一定。毛毛,我们是血亲,莫要开口闭口先骂得难听。

侄儿哼了一声,话不是这样讲,你崽女是你的心头肉,别家崽女莫非就猪狗不如?好歹我们喊你一声姑姑,你也算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从进门到现在,你好好看过我妹妹一眼、问过我妹妹一句么?一门心思想着撇清关系,寒心嘞!揩揩眼屎吧,好好看看她,是被谁搞成这副鬼样子?凭良心讲,到底像不像来卖惨骗钱的?

陈娭毑脸上浮现出一丝赧然,先前在楼顶上看不真切,到得面前又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这会子才顺势拿眼锋斜斜地向着侄女扫去。侄女确实瘦脱了相,两颊深陷,显出颧骨横突,皮肤尸白,无一丝血色,乌青青的两只大眼袋盖戳似地盖下来。这许多年以来,她的鬓发一路剃得极短,时而染作黄金色,时而又染成红铜色,恤衫、牛仔裤过分空旷,厚底人字拖暴露出漆黑的指甲油,陈娭毑只道是年轻风潮,并不去在意,现下却越打量,越觉侄女雌雄莫辨,尤其她勾头不语,更看得鲜明,那好端端的眉尾、鼻翼、嘴巴皮均打了洞,钉进去一枚枚钢珠,耳轮穿过一连串小钢圈子,手指头也密匝匝箍了又箍,真是说不出的怪邪。

妞妞,今年,也快三十了吧?陈娭毑向着强霸陪笑,新近在哪发财,一直还没顾得上找对象?

不等强霸搭腔,她侄儿率先拖过了侄女的腕子,活都活不成了,还发财找对象,亏你讲得出口!看吧,闹自杀四五回了,你数数这些疤,一刀比一刀深啊,抑郁症懂啵?姑姑你自己也是女的,你又养了个女,倒是来评评理,我反正打死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害,还不敢讲出来?要不是我这次刚刚好碰到,就根本抢救不过来了,你晓得吧,那陈海峰造的孽,就同她一起火化了!

陈娭毑一阵恍惚,眼前骤然浮现出先前看到的潮虫,都是些幼虫,通体惨白,要长大后甲壳才会变作油棕色。她觉得侄女此刻正像那些虫,悸恐,无助,一双手本能地后缩。走啊,侄女终于叫出声,回去,都说了不来的,我要回去。

侄儿将他妹妹的肩膀牢牢钳住,仿佛她是一只氢气球,不如此就会悠悠荡荡飞上天似的。他这个敦实的小个子,力道大,双手使劲,十片指甲盖失了血色,嘴上耐住性子哄她说,哥在里面蹲着,大把杀人放火的见过,全不觉得自己有罪,还都喊冤哩,你做过什么了,倒嫌自己丢人。在家时讲得几多好,现在原原本本再讲一遍啊。不怕,天塌下来哥给你顶着,听话,啊,讲。

侄女仍挣扎着要逃,强霸也想帮手去摁,又像怕烫似的,一个劲在风暴圈外围滴溜溜转。粉面铺本就窄小,兼物事杂乱,这样一来仿佛溜进了三条大鲶鱼,便格外喧腾不开了。陈娭毑偷眼觑她老母,却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若不是眼皮子间或一眨,真要疑心她老母完全石化了。

隔壁卖麻辣烫那女人背着手在门口逡巡,脸上似笑非笑——陈娭毑,屋里来亲戚啦,蛮好,老太太也来啦,蛮好,蛮好。她装出打招呼的热络,尾音拉长,一双眼向着内里张望,视线恨不得化作圆锹,尽可能多挖出点什么秘辛。

陈娭毑想,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彼此竞争,平素都最爱捧高踩低,当真闹开的话,老脸往哪搁,粉面铺还做不做?于是从灶台后撤身出来,着急忙慌要去拉卷闸门。

陈嗲嗲也忽地起身要往外去,先前他在哪个旮旯猫着,她一时心乱竟未留意到,这节骨眼上,不帮腔就算了,壮个声势都好,偏偏事到临头还缩脖子,算什么男人?难道儿子是她一个生的,同他毫无干系?陈娭毑瞬时无名火起,扯住老头衫的后领,一把将他提溜回来。

陈嗲嗲脸上讪讪的,回说,动风了,只怕要落雨,上楼收菜去。

一边去,指望你,早都泡汤咯,陈娭毑虎起脸,恨声恨气地将一肚子火撒向自家男人。爆出这事以来,陈嗲嗲根本未受影响,每餐仍是三碗饭,晚上加喝二两酒,喝美了便去江边钓鱼,额前射灯打出一条光柱,光柱末端衔住浮标,雷打不动。回回她半夜为鱼腥味的鼾声惊扰,翻来覆去间,恨不能徒手将他掰开两半,看看那内里到底有没有心。

风说来就来,呜呜呜,自街头贯向街尾,陈娭毑举起铁钩,勾住拉环,沉肘向下一拽,只听哗啦啦一通震响,卷闸门降下了大半幅,遮没了变换的天象,也拦住了幸灾乐祸的嘴脸。她女儿早先已打开空调,倒不必担心闷气,她丢开铁钩,就势点起日光灯。

这边陈嗲嗲便讷讷无言,摸出硬壳白沙想要再敬,强霸同侄儿一律将脸扭去对牢墙壁,他只得憨笑着,退回先前的旮旯,并起两片膝盖骨,将自己继续叠放在一摞印有方便饭盒字样的纸箱后背。

一时间,这爿小小的粉面铺如遗世独立,自成宇宙般,粉面浇头葱花配菜各自发散气味,苍蝇不飞了,单只石英钟来回兜圈。外头忽听有人喊,快收衣服啊,紧跟着窗玻璃摔碎在路上,孩子们打起呼哨,卷闸门跟着一阵摇撼,但谁都不去理会。侄女将脸完全埋进桌下,不知是否在哭。陈娭毑寻个小马扎,挨着她老母坐下,一双手闲不住,去按摩老母那日渐萎缩的腿部肌肉,却像打在胶皮袋上,空空作响。

良久,是陈娭毑的女儿打破沉默的低气压,这种情况,我们倾家荡产,只怕都赔你不起,要我讲的话,我弟他就莫是人,该死,该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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