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季老师不知道第几次看它换颜色,想掰手指算算,又嫌麻烦。今年树叶掉得早,大概是十月中就开始飘了,昨夜一场风,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村口那棵老银杏树又黄了。
季老师不知道第几次看它换颜色,想掰手指算算,又嫌麻烦。今年树叶掉得早,大概是十月中就开始飘了,昨夜一场风,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他拄着竹拐,步子走得很小,一步一挪地在树叶上踩过去,有种廉价的满足感。他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极了当年讲台下那些乱动的小木凳。
“唉,都是风湿惹的祸,”他自言自语,声音被风带走了,“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折腾。”
其实他心里明白,不是风湿,是年纪到了。今年他七十有六,在这座山里当了整整四十五年的老师,从教鞭拿得稳到拿不稳,从黑板擦得高到擦不高,他都记不清送走了多少届学生。
原来的教学楼已经拆了,村委会给他安排了一间小平房住。两间正房,一间他睡,一间堆满了这辈子积攒下来的”宝贝”——泛黄的作业本、老旧的教案、学生们的来信,甚至还有几本早就淘汰了的教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
灶房很小,只够放一个煤气灶和一排歪七扭八的调料瓶。屋檐下挂着两个老式铁皮暖水瓶,一个用了二十多年,瓶塞是用报纸卷的;另一个稍新些,是四年前村民凑钱送他的教师节礼物。
季老师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他的”老伙计”——那个已经废弃的教学楼。新楼盖在山那边,孩子们被接去镇上寄宿制学校了。旧楼留着一些杂物,季老师总说”有用的很”,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他最爱的是三年级的教室。那里坐过一个叫林小雨的姑娘,是村里刘寡妇的女儿,小小年纪就特别懂事。林小雨聪明得很,眼睛亮得像星星,季老师总说她以后能出大息。
“出大息”是当地话,意思是有出息。
季老师记得那一年,林小雨写的作文拿了县里的一等奖,他特意跑去刘寡妇家,想送一盒月饼庆祝,结果刘寡妇不在,林小雨接过月饼,说:“季老师,我妈上山挖野菜去了,您别担心,等我考上大学了,就不用她这么辛苦了。”
那是1999年的事,季老师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他在裤腿口袋里装着一张皱巴巴的彩票,头天晚上他对着电视苦笑着发现,又没中奖。
后来的日子里,季老师更加卖力地教林小雨。早读、晚辅、周末补课,只要林小雨愿意学,他就愿意教。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没结婚,没有孩子,所以格外珍惜这个”徒弟”。
时光飞快。林小雨初中考去了县城,之后是市重点高中,三年后,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学。村里人都沸腾了,传着说刘寡妇家的丫头要飞上天啦!季老师比谁都高兴,他拿出积蓄,准备了一千块钱,想送给林小雨作为路费和零花钱。
可当他去刘寡妇家时,院子里冷冷清清,门锁着,邻居说刘寡妇和女儿一早就坐车走了,好像是女儿担心妈妈舍不得她,怕耽误了报到。
季老师站在门口愣了半天,钱揣在兜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后来他把钱寄到了北京大学,信封上写着林小雨的名字,但一直没收到回信。他想,可能是地址写错了,也可能信根本没送到。
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每年开学,季老师都会去看看新生名单,想找一个像林小雨那样聪明的孩子。可孩子们越来越少,后来山村小学都撤并了,季老师被退休了,留在村里看守旧校舍。
一晃就是二十年。
季老师越来越忘事,但对林小雨的记忆却异常清晰。他还记得林小雨第一次拿满分时咧嘴笑的样子,记得她额前有一绺不听话的头发,记得她离开时都没和他告别。
那天早上,季老师像往常一样去旧校舍转悠,路过三年级教室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就是三年级的教室吗?”
季老师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身边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女人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但那声音……
“是谁?”季老师的声音有些发抖。
女人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微笑。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季老师,”她说,“是我,林小雨。”
季老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拐杖”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小男孩连忙跑过去捡起来,递给他。
“这是我儿子,林洋,今年九岁,”林小雨介绍道,“我特意带他回来看看我读书的地方,看看……教过我的老师。”
季老师接过拐杖,手抖得厉害。他盯着林小雨看了许久,才慢慢说道:“你……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林小雨笑了,那笑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想给您个惊喜,季老师。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可是工作太忙了……”
她停顿了一下,眼里有泪光闪烁,“其实……我一直很愧疚,当年走得太匆忙,连个招呼都没打。我妈说您后来还去家里找过我们……”
季老师摆摆手,“没事没事,你能有出息,我就高兴。”他蹲下身,看着小男孩,“小家伙,你妈妈当年可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啊!”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林小雨轻轻推了推儿子,“叫季爷爷。”
“季爷爷好。”小男孩乖巧地问候。
季老师笑得合不拢嘴,“走,去我家喝水!”
季老师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茶几上落了一层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又从柜子里找出前些日子攒下的几块饼干。
“您一个人住?”林小雨问。
“是啊,习惯了。”季老师倒了茶水,是用那个新一点的暖瓶。
林小雨四处张望,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合影,是季老师和一群孩子的合照。她走近看了看,在后排找到了自己的脸。
“第三排第五个,是我吧?”她指着照片问。
季老师点点头,“眼神还挺尖。”
“您还留着这张照片啊……”林小雨有些哽咽。
季老师笑了笑,“留着一些老物件,让我觉得时间没那么快。”
这时,林小雨的儿子发现了角落里的一大箱子作业本,好奇地走了过去。季老师没拦他,只是笑吟吟地看着。
小男孩翻开一本泛黄的作文本,上面工整地写着”林小雨”三个字,他惊讶地大叫,“妈妈,这是您的本子!”
林小雨走过去,接过本子翻了翻,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季老师在一旁解释说,“我留着历届学生的一些作业,尤其是写得好的。”
“您竟然把这些都保存下来了……”林小雨轻声说。
“那是啊,这可都是我的宝贝!”季老师用力拍了拍膝盖,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信封,“对了,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林小雨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一看,是一沓发黄的人民币,还有一张便条,上面是季老师的字迹:“小雨,这是你上大学的路费和生活费,老师没能当面给你,就寄过去了。但好像地址写错了,信退回来了,一直没机会再寄出去。”
林小雨看着那一千块钱,手捂住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我以为您生气了,因为我不辞而别……”
季老师摇摇头,“你那么懂事,我知道你肯定有原因。后来我想啊,可能是你妈怕你舍不得走,所以没让你跟别人告别。”
林小雨擦了擦眼泪,“不是的,是我……我怕自己留不住眼泪,我怕一哭,就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您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季老师没说话,只是慢慢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照在地上,也照在那一千块钱上。
“季老师,我现在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生活还不错。”林小雨打破沉默,“我妈妈去年走了,我想把老房子重新修一修,以后常回来住住。”
季老师点点头,“好啊,好啊。”
“我儿子明年要上四年级了,我想……”林小雨看着季老师,欲言又止。
季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让他在这里读书?村小都撤了,得去镇上。”
“不,我是想请您给他补补课。我工作忙,他爸爸常年出差,孩子学习没人辅导。我想趁暑假,让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跟您学学……”
季老师愣住了,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你是说,让我教他?”
“对,我相信没有比您更好的老师了。”林小雨诚恳地说。
季老师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可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眼睛也不好使了……”
“没关系,您教给我的不只是知识,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些,我也想让我儿子学到。”
林小雨的儿子在一旁听着,虽然不太明白大人们在说什么,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季老师转过身,假装整理窗台上的花盆,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泪水。那盆仙人掌已经开了花,红艳艳的,像一团小火苗。
“季老师,这花真好看。”林小雨凑过来看。
“是啊,我浇水浇了二十年,它今年才第一次开花。”季老师擦了擦眼角,转过身来,“就像等了你二十年,你终于回来了。”
林小雨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季老师拍着她的背,感觉这一切恍如昨日。
晚上,季老师杀了只老母鸡,做了顿饭。林小雨说没想到老师还有这手艺,季老师笑着说自己一个人过,什么都得会一点。
饭桌上,季老师给林小雨讲这二十年村里的变化,讲哪个同学成了村长,哪个同学开了厂子,也讲有的同学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
林小雨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或惊讶。她的儿子已经和季老师熟了起来,缠着让季老师教他算术。
“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想过会等到你回来,”季老师举起茶杯,眼中有光,“我总觉得我这辈子没什么大贡献,就教了几个娃娃念书。可现在看到你,我觉得值了。”
“季老师,是我对不起您。”林小雨低下头,“这么多年没联系您,我一直……”
“傻孩子,”季老师打断她,“你能成才,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我们老师啊,就是望着学生们一个个飞出去,飞得越高越好。”
夜深了,季老师坚持让林小雨母子住在自己家。他自己睡在外间的小床上,听着里屋母子俩说话的声音,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第二天一早,季老师起来做了早饭。他拄着拐杖,带着林小雨和儿子去了村口那棵银杏树下。
树下的落叶被昨夜的风吹得到处都是。季老师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递给林小雨的儿子。
“孩子,你妈妈小时候最喜欢捡这种叶子,夹在书里做书签。”
小男孩接过叶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林小雨笑着说:“我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呢。”
季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这树和我一样老了,可它每年还能长出新叶子。人啊,也得这样,永远不要停止生长。”
林小雨看着季老师被阳光照得通亮的脸,突然觉得他比二十年前更有精神了。
“季老师,我决定了,明年暑假带孩子回来住一个月,跟您好好学习。”
季老师高兴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好!好!我等着你们!”
他们在银杏树下又站了一会儿。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在为这重逢鼓掌。
林小雨要开车回县城了,还有工作要处理。临走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季老师。
“这是什么?”季老师问。
“您先收着,回家再看。”林小雨笑着说,“我会常回来的,季老师。”
季老师送他们到村口,看着车子渐渐远去,才慢慢走回家。
他坐在椅子上,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钱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季老师,这是我欠您二十年的学费和感谢。我知道您不会要,但请您收下,当做是我对您的一点心意。如果您不缺钱,就帮我捐给村里其他需要帮助的孩子吧。您的学生,林小雨。”
季老师数了数,足足有两万元。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放下钱,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林小雨和她儿子站在北京大学的校门口,背面写着:“我的人生因为有您而不同。”
季老师把照片和那张退回来的一千块钱放在一起,小心地放进了抽屉。
他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向院子里那棵小柿子树。树上的柿子还是青的,大概要到十月底才能红。季老师想,等林小雨明年暑假来的时候,他得让院子变得更漂亮些。
也许,他该买些新的花盆,种上菊花和兰花。也许,他该修一修那个漏水的屋檐。也许,他该把那间堆满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给林小雨的儿子当书房。
季老师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冬天就要来了,但他的心里却是暖融融的春天。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盒子。盒子里是他的教师证、工作照和一些奖状。最下面,是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季老师小心地翻开,找到了1999年8月31日那一页:“今天小雨走了,没来和我告别。我有些伤心,但转念一想,她那么懂事的孩子,一定有她的理由。希望她能在大城市里过得好,不要忘了山里的老师。”
季老师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空白的。他拿起笔,慢慢写道:“2023年10月15日,小雨回来了,她带着儿子来看我。我等了她二十年,终于等到了。人生啊,就是要有等待的耐心,季节轮回,总会有花开的那一天。”
窗外,又一阵风吹过,银杏叶子飘飘洒洒。季老师站在窗前,望着那片金黄,脸上是平静而满足的笑容。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来源:清清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