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春的清晨,李家小院里那棵老槐树刚冒出嫩芽,枝丫间还挂着去冬的枯叶。李三福站在窗前,对着玻璃缓缓哈气,白雾在冰冷的表面凝结成霜。他用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擦拭剃刀,刀刃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作者:黄申
初春的清晨,李家小院里那棵老槐树刚冒出嫩芽,枝丫间还挂着去冬的枯叶。李三福站在窗前,对着玻璃缓缓哈气,白雾在冰冷的表面凝结成霜。他用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擦拭剃刀,刀刃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三福哥,给虎子剃个满月头呗。"
张秀英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裹挟着早春的寒气。她怀里抱着襁褓,红绳从指缝间垂下,像一截干涸的血迹。李三福转身时,那条瘸腿在地上拖出半圆的痕迹,像用钝刀划出的弧线。
"快进来,外头风大。"他招呼着,目光落在襁褓中那张粉嫩的小脸上。婴儿的耳垂饱满红润,像是两颗熟透的枸杞。
李三福的剃头箱子是樟木做的,四角包着黄铜,开合时会发出特有的吱呀声。他蹲下时,那条瘸腿不得不向外撇着,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响。箱底的红布条被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的并蒂莲已经褪色,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绣工的精细。
"这可使不得..."张秀英看见那红布,眼眶突然红了。村里人都知道,那是李三福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孩子满月是大事。"李三福用残缺的拇指压住推子,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婴儿细软的胎发。阳光透过槐树枝丫,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推子的"沙沙"声里,张秀英注意到李三福耳后的月牙形疤痕在微微颤动。去年冬天的画面突然浮现——王瘸子醉醺醺地举着剃刀扑向虎子爹时,是李三福空手攥住了刀刃。血顺着刀槽往下淌,在地面凝成暗红的冰花。
"您这手……"张秀英声音发颤。
李三福迅速把缠着纱布的手藏进围裙,"没事儿,当年学艺时师傅打的戒尺比这疼多了。"他说话时,虎子突然抓住他残缺的耳垂,口水顺着老人青筋凸起的脖子流进衣领。
槐树的新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记录这段初遇。
夏至的正午,河滩上的石子晒得发烫。李三福拄着槐木拐杖,一深一浅地走到老柳树下。汗水顺着他太阳穴上的老年斑往下滑,在《三字经》的封面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人之初——"
芦苇丛里突然窜出个水淋淋的小身影。虎子光着屁股,手里攥着条扑腾的鲫鱼,鱼尾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小祖宗!"李三福的眉毛拧成疙瘩,"昨天才罚你抄'近水火,勿擅游'!"他的呵斥被虎子咯咯的笑声打断。泥脚印在李三福的青布衫上绽开时,孩子突然僵住了——老人的解放鞋里正渗出淡红的血水。
裤腿被猛地扯起,露出小腿肚上蜈蚣般的伤疤。结痂处还粘着猪圈的草屑,像某种古怪的装饰。
"赵老汉家的牛犊陷在泥潭里……"李三福试图缩回腿,却被虎子死死抱住。金疮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孩子的眼泪砸在他脚背,烫得惊人。
"等您老了被水鬼拖走怎么办?"
"那你给叔修座石桥。"李三福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麦芽糖,糖纸黏在掌心的老茧上,"要青石板的,雕上莲花纹。"
虎子把糖咬得咯吱响,突然指着老人残缺的拇指:"王瘸子为啥恨我爹?"
李三福望着河面闪烁的碎金,想起那个雪夜。王瘸子的女儿投河后,是虎子爹第一个发现挂在芦苇丛中的红棉袄。他摸了摸虎子湿漉漉的脑袋:"有些恨像水鬼,专找心上有伤口的人。"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虎子翻开《三字经》,发现里面夹着片干槐花,脉络清晰得像老人手背的血管。
秋雨来临时,李三福正给剃刀上油。铜镜里映出张秀英焦急的脸:"赵校长说虎子能去县里读书,可学费……"
"使不得!"李三福拦住要去卖牛的张秀英。他袖管滑落,露出的腕骨像两截枯枝。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倒出的硬币堆上。二十年的积蓄在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惊醒了房梁的燕子。
"三福哥,这怎么使得!"张秀英的眼泪砸在硬币上,叮咚作响。
"虎子有天分。"李三福用残缺的手数着硬币,"当年我师傅说,手艺人有三不剃:将死之人不剃,满月婴儿不剃,状元郎不剃。"他突然笑起来,"我等着给咱们虎子剃状元头呢。"
夜雨敲打着窗纸,李三福摸出枕下的红布条,又放了回去。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遥远的读书声。
冬至那天,李三福在剃头箱底层发现了虎子偷偷放回的麦芽糖,糖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福叔"。糖已经化了,黏在那些他给虎子抄的《三字经》残页上。老人用拇指轻轻摩挲字迹,残缺处恰好盖住了"性本善"的"善"字。
屋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正静静覆盖着通往河边的小路。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李三福的茅草屋外,槐树的枯枝在寒风中相互叩击,发出空洞的响声。老人坐在铜镜前,用油壶给剃刀上最后一道油。镜面已经氧化,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像是隔着一层雾气在看自己。
刘婶抱着裹在红绸里的婴儿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她看见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穿过李三福残缺的拇指,在土墙上投下一个完美的圆。老人转身时,她注意到他稀疏的白发上抹了猪油,油光顺着皱纹的沟壑流淌,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河流。
"二妞的胎发……"刘婶声音发颤。她看见老人右耳垂上那个小小的牙印——那是虎子六岁时留下的。如今虎子已经在县城读高中,而当年咬人的小兽,已经长得比老槐树还高了。
剃刀贴上婴儿头皮时,李三福的手稳得惊人。刘婶突然发现,老人浑浊的眼球里映着刀光,像是两盏将熄未熄的灯。婴儿的胎发像蒲公英般轻轻飘落,有一缕落在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黑白分明。
"好了。"李三福用红布包好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个梦境。他抬头时,看见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雪花粘在窗棂上,让他想起虎子第一次看见雪时,往他瘸腿上糊雪球的模样。
刘婶道谢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保持着托举婴儿的姿势坐在藤椅里,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角那个樟木箱子上。箱盖没关严,露出一角红布——那是二十年前包虎子胎发用的。
夜半时分,雪停了。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进来,照在桌上未写完的书单上。一阵穿堂风掠过,《三字经》的书页自动翻开,夹在里面的干槐花飘然而出,打着旋儿落在"性本善"三个字上。藤椅里的李三福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给下一个孩子剃头。
清晨,赵校长发现老人时,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嘴角的微笑。那笑容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李三福把全部积蓄倒在张秀英手里时的表情。老人的手还保持着虚托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什么。
"要通知虎子吗?"刘婶红着眼睛问。
赵校长摇摇头:"期末考试呢。"他看见桌上摊开的《三字经》,想起虎子小时候,李三福每天傍晚都带着这本书去河边,瘸腿在泥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如今那些痕迹,早已被岁月和雨水冲刷殆尽。
葬礼很简单。村里人都来了,包括已经戒酒的王瘸子。下葬时,张秀英把一个小布包放进棺材——里面是虎子这些年寄回来的成绩单,还有一块化得不成形的麦芽糖。泥土落在棺材上的闷响中,没人注意到老槐树的一根枯枝突然断了,掉在坟头,像一只指向天空的手。
十年后的清明,细雨如丝。已经成家的虎子蹲在书屋门槛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猪鬃做的书签。女儿穿着碎花裙子跑过来,指着《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猪插图:"爸爸,这只小猪在笑呢!"
虎子怔住了。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夏至,李三福给他讲的故事:屠夫家的猪看见剃头匠会笑,因为剃头匠是唯一不给它们放血的人。春风拂过,雕花门楣上的喜鹊木雕与照片里的剃头箱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爸爸,这是什么味道?"女儿突然凑近书页。
虎子低头,看见那片干槐花不知何时从《三字经》里掉了出来。香气幽幽地飘散开来,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瘸腿老人坐在河边,沙哑的声音和着流水:"人之初,性本善……"
"是槐花的味道。"虎子轻声回答。他望向窗外,十年前栽下的槐树苗已经亭亭如盖。树下的石凳上,放着他没来得及送给老人的教师聘书——当年他放弃省城的工作机会,回到这座小村庄教书,就像老人当年放弃去镇上开店的机会,留在村里为孩子们剃满月头一样。
女儿突然指着照片:"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呀?"
虎子打开樟木箱。红布还在,并蒂莲的纹样已经模糊不清。箱底静静躺着一把剃刀,油光锃亮,像是昨天才上过油。他拿起剃刀时,阳光穿过他完整的拇指,在墙上投下完美的圆。
"爸爸,你的耳朵后面也有个月亮!"女儿惊呼。
虎子摸了摸耳后的疤痕——那是高中时打球留下的。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就像槐花的香气,年复一年,总会如约而至。
细雨停了。虎子牵着女儿走向那棵老槐树。树下立着一块简单的石碑,上面只刻着"剃头匠李三福"六个字。碑前摆着几束新鲜的野花,不知是谁放的。女儿蹲下来,把刚摘的槐花摆在碑前,粉白的花瓣上还带着雨珠。
"爷爷是英雄吗?"女儿仰起脸问。
虎子望向远处新建的石桥——那是他用第一笔工资捐建的。桥栏杆上雕着莲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是啊,"他轻声说,"是专杀水鬼的英雄。"
一阵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瓣落在女儿头发上,像是给这个从未见过老人的孩子,戴上了一顶纯白的满月头冠。
来源:作家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