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吃完饭,或是写作疲劳了,我习惯到书架前翻翻书;目光所及之处,书脊挨着书脊,其上印着书名、作者、出版机构等信息。这一排排书脊很像钢琴的琴键,有序地延展,有规律地起伏。尽管一些书仔细读过,一些书只是浏览,但我很清楚它们从何而来,是在书店里买的,还是朋友赠送的,抑或
张瑞田
刘乃中先生致本文作者张瑞田手札
吃完饭,或是写作疲劳了,我习惯到书架前翻翻书;目光所及之处,书脊挨着书脊,其上印着书名、作者、出版机构等信息。这一排排书脊很像钢琴的琴键,有序地延展,有规律地起伏。尽管一些书仔细读过,一些书只是浏览,但我很清楚它们从何而来,是在书店里买的,还是朋友赠送的,抑或通过网络购得的。
今年夏天,因为北京高温高湿,多居家避暑,空调的忙碌程度不亚于在大街小巷穿梭的快递小哥。某日闲暇,去书架前站一站,和“老朋友”问声好,一个薄薄的书脊引起我的注意——由我主编的《当代名家手札精品展》。我下意识地将其抽出,这是一本高28厘米、宽17厘米,仅97页的特殊开本的书法集;一页页翻读,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深圳。
伴随书写工具的更替、手机电脑的普及、传播方式的迭代,手札逐渐式微,成为今人的历史怀想和文化记忆。基于此,我从2009年开始,不断策划当代文人、学者手札展,持续撰写文章,试图唤起更多人对手札的关注,我总觉得这些手札里储存的人文资料和历史信息,值得我们深究。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就有了2013年深圳宝安举办的“当代名家手札精品展”。十二年逝去如飞,看着这些熟悉的手札,一些人、一些事,随即浮现于眼前——手札是时间的闹钟,是情感的暖炉,是智慧的镜子。
我把这本书法集拿到书桌前,细读起来。这些当代文人、学者,在手札里谈文论艺、畅叙家常,智慧的机锋,跃然纸上。
刘乃中先生的手札就是其中的代表。刘乃中祖籍天津,在北京出生,1944年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他曾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工作,被错划为“右派”后,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摘帽”后进入吉林市图书馆工作。“文革”结束,彻底平反,他出任吉林市图书馆副馆长,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西泠印社,当选吉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吉林省文史研究馆馆长。2015年,刘乃中在吉林市辞世,距今整整十年了。
刘乃中学问渊博,书法、篆刻皆精,深得业界好评;赵朴初先生对刘乃中评价极高,亲自推荐他加入西泠印社。1993年1月18日,赵朴初在致刘乃中、孙贤舒的手札中说:“……兹托牛克强同志返吉之便,带上石章三方,其一拟求赐篆此诗末句,即:讴歌期见五洲同。另一拟刻‘少病少脑’四字,圆章乞刻一‘开’字,未知能蒙见许否?无厌之求,惶恐,惶恐!请于闲暇时为之,不敢过分干扰清神耳。”当他收到刘乃中刻就的石章后,很高兴,多次使用。1995年,刘乃中又为赵朴初刻“居有竹”,赵朴初附呈一词奉酬:“乃中先生为余刻一小印,文曰‘居有竹’。戏作小词为报。调寄《忆江南》,敬希雅正。居有竹,不止两三杆。缩有东篱陶令宅,愧无数亩子山园。聊藉一枝安。‘庾信《小园赋》:三杆两杆之竹’。乙亥季夏。朴初未定稿。”
刘乃中与启功先生有师生之情,启功曾赠给刘乃中——这位命运坎坷的学生二十余幅书画,还亲自为他题写斋号,并作诗《题〈刘乃中先生书法篆刻集〉》:“铁笔追秦汉,柔毫继晋唐。古华书艺古,千载见遗芳。戊寅秋日拜观汉宽先生此册备见学养之邃,功力之深。敬拈里句以志钦佩,即希印可。启功具草,时年八十又六,病目未瘳,书不成字。”
我在吉林生活、工作时,经常去刘先生家中拜访,向他讨教书法学习的相关问题。老人家诲人不倦,一口京腔京韵,将书法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不时穿插经史知识、艺文掌故,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那时的我尚且浅薄,并没有意识到这位来自北京的老派文人的好,直到离开吉林,才萌生悔意:为什么没向刘先生躬身学习?丧失了求学问艺的最佳时机,损失不可估量……
不过,我对刘先生还是十分挂念的,每次回吉林都去拜访、求教,刘先生也会把他新近出版的书法集、篆刻集送给我。2006年,我从吉林返回北京,写了一篇文章《重访无门限斋》,寄给刘先生指正。他看得很认真,纠正了文中的白字和错字,同时,给我写了一通手札,不忘指出我信中的瑕疵,依然是白字和错字:
“瑞田老友惠鉴:来书并所寄专著及当代作者之著作,连同‘好太王碑研究’共十册。足下近年勤奋逾恒,笔耕不辍,佩服之至。诸书皆有特色,故反复翻阅,惜连日仍俗冗纷乘,终于只翻未读,只有待浮生有闲再仔细品味了。已积压多日,谨先覆信,驰报收讫,容日探讨学习。匆匆不尽。即颂著祺。刘乃中拜启。”
在手札的左下角,刘先生指出我擾(误写成“挠”)、即(误写成“既”)二字的错用,并言明“忝在旧交,故不客气”。这通手札对我震撼极大,北方人多粗枝大叶,我写文章潦潦草草、不求甚解,写毛笔字也是任意挥洒、看重情绪,却因此忽略了文字的准确。刘先生的告诫如当头棒喝,教我警醒起来:是啊,一个写作者,必须在字词的使用上严格要求、精益求精。后来我再写文章时,会反复推敲,但凡碰到疑难问题,向书本请教、向朋友请教,从而避免文字上的硬伤。
我把这本书法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唯有刘乃中先生的手札,反复读了几遍,像当年聆听他的教诲、研读他的文章那样,悉心感受这位老派文人的坦率、博学、真诚、优雅。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