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爹飞黄腾达后,另娶了平妻。他派人回乡,想接我娘进京享福。娘拒绝了,只因她深知,自己一介农妇,既不懂官家规矩,也无体面仪态,去了只会让爹蒙羞。爹并未勉强,转而想接我进京,却仍被娘亲拒绝了。
我爹是京城高官,娘是他尚未发迹时的结发妻子。
爹飞黄腾达后,另娶了平妻。他派人回乡,想接我娘进京享福。娘拒绝了,只因她深知,自己一介农妇,既不懂官家规矩,也无体面仪态,去了只会让爹蒙羞。爹并未勉强,转而想接我进京,却仍被娘亲拒绝了。
“月儿跟着我很好,你就当从未生过这个女儿。”
娘临终前紧握着我的手,颤声叮嘱:“月儿,别恨娘……我是怕你去了京城,保不住这条小
我的娘亲,是远近闻名的平川县第一美人。当年,爹还只是个落魄书生,提着两篮子土鸡蛋来求娶。娘亲见他衣衫虽有补丁,却浆洗得一尘不染,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指甲里没有半分农人常有的污垢,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风骨,娘亲心中一动,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后的日子,娘亲以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养家糊口。闲暇时,她还要上山采挖草药,或是点着油灯,熬夜绣制手帕,用微薄的收入来贴补爹在书院的日常开销。 爹也不负众望,一举高中进士,从此留在了京城为官。两年后,他派了人回乡,说是在京城另娶了平妻,要接我娘进京享福。来接人的婆子衣着华贵,绫罗绸缎披身,头上戴满了金玉发钗,一派京城富贵人家的做派。她一进门,便毫不客气地对我娘喊道:“那位婆子,还不快去把当家太太请出来!”
娘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怀里紧抱着年仅三岁的我。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地回应道:“这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妇人,并没有什么当家太太。”
那婆子上下打量了我娘一番,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她一边催促娘亲赶紧收拾行李,一边不屑地低声嘀咕:“这要是让京城里的人知道,还以为老爷的大夫人是个叫花子呢!真是丢人现眼!我们家小姐云鬓花颜,怎能与这等粗鄙村妇平起平坐,以姐妹相称?”
那晚,娘亲哭了一整夜,哭肿了双眼。然而第二天,她却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平静地对来人说:“我不去京城了。我出身农户,什么都不懂,去了只会给老爷丢脸。”
接人的婆子连声称是,随后又将目光投向我,说道:“那我就把小姐带回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娘亲就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将我护在身后:“月儿跟着我挺好的。你回去告诉老爷,就当他没生过这个女儿吧!”
那婆子只留下了区区二两银子便离开了。娘亲用这二两银子为我打了一把小小的长命锁,亲手挂在我的脖颈上,郑重其事地叮嘱我:“记住,你爹死在了进京赶考的路上,这枚长命锁是他托人带给你的。”
三岁的我,早已记不清爹爹的模样,唯独将娘亲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这一记,就是整整十四年。
十四岁那年,娘亲溘然长逝。临终前,她终于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我爹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还在京城当着大官。 “月儿,别恨娘,我是怕你去了京城保不住这条小命啊!”
我不恨娘亲,我只感到心如刀绞。我将那枚戴了十多年,被我视若护身符的长命锁悄悄摘下,收进了衣袖中。
我犹记得,儿时被村里顽童欺负,他们骂我是没爹的“野孩子”。年幼的我总是倔强地扯着脖子上的长命锁,大声反驳:“瞧见没,我爹死前特意托人给我带回来的长命锁!我才不是野孩子,你们没有长命锁,你们才是!”
曾经有多么骄傲,如今就有多么可笑。我哭,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而哭,也为娘亲的凄苦一生而哭。 我独自将娘亲安葬在后山,然后揣着那枚价值二两银子的长命锁,毅然进了城,买下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战俘。我给他取名叫江睚,睚眦必报的睚。
江睚身材黝黑瘦小,笑起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凶狠异常,但干农活、打群架却样样不落。有了他的庇护,娘亲去世后,我在村子里也活成了没人敢欺负的姑娘。
转眼三年过去,我十七岁了。江睚比我高一头半,身板壮得像头牛。他说他不记得自己的年纪,我们俩相依为命,无依无靠,却合力开垦了新田,修缮了老屋,还存下了一些余钱,日子越过越好。
十七岁那年,我成了十里八村公认的最好看的姑娘。村里的婶子大niang们总来我家闲坐,她们夸我长得像我娘,有着一双杏花眼和柳叶眉。接着,她们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东家的后生如何俊俏,西家的小子如何有力气。
我望着院子里安静站立的江睚,心想:这世上哪有比江睚更俊俏的男人?至于力气,那就更不用比了,谁见了江睚不犯怵?
婶子大niang们劝我,江睚毕竟是战俘,衙门里有案底,不能当作男人来养。我听了,笑道:“我也没将他当作男人来养,我把他当弟弟养。至于嫁人,总得找个比我弟弟强的人吧?”
婶子大niang们被我气走了,又来了个媒婆。媒婆说隔壁赵家庄的远房表舅,是京城曹贵人的亲戚,看上了我,想让我去做小妾。我没有出声,江睚一言不发地将媒婆打了出去。
从那以后,江睚便嚷嚷着要去参军。“参军能立军功,说不定能当大官,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他说。
我摇头:“别忘了你是战俘,衙门里有案底,就算立了军功,也未必能当将军。不如还是好好读书吧。”
江睚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打死也不读书!我瞧见你每次路过书舍,眼里都恨不得放把火烧了它,我是不会读书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的恨意竟表现得如此明显吗?“我是痛恨读书人,但读书是正道。有正道不走,难道要走歪门邪道不成?”
没想到,我一语成谶。江睚不知怎么的,竟进山当起了土匪头子。“没事,他们不打家劫舍,挺好的。”
“好什么好!”我如今打他一巴掌都嫌手疼,“不打家劫舍,难道要去拦路抢官?”
又被我一语成谶。江睚嘿嘿笑着,露出满口白牙:“我最近还真劫了一家京官,说是回乡祭祖的。光是金银细软,就够山上吃两年了。” 我气得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不要命了吗!还不赶紧把人放了!”
“不放。”江睚咬着后槽牙,笑得愈发灿烂。“南边起兵乱了,官府忙着呢,没人管我们。我准备做一票大的,然后就带你浪迹天涯去。”
我心想,人已经绑了,说什么都晚了。“你绑的是贪官还是好官?咱们可不能做丧尽天良的事。”
“这……还没来得及打听。只听说他姓左,叫左云山。”
我眉头一皱,猛地抬头:“谁?你再说一遍?”
姓左名云山,在京城做大官,祖籍平川县。这不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便宜爹”吗?
我当即决定,要去亲眼看看他。
江睚带着我穿过密林小道,来到土匪窝。山里的洞穴被改造成了简陋的牢笼,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靠墙而坐。听到动静,那男人一骨碌爬了起来,狼狈不堪,手脚并用地爬到栅栏前,抓着栏杆看向外面。
“吾乃朝廷命官!”
“闭嘴!”江睚怕他吓到我,一棍子重重敲在栅栏上,那中年男子吓得立刻缩回了手,但眼神依然不死心地瞪着江睚,愤愤不平地高喊:“绑架朝廷命官,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江睚冷笑:“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可知民间疾苦?可知无端挑起战争,掠夺战俘,是何等罪孽深重?”
列朝自两百年前便分为南北治理,即南列朝和北列朝。我所在的北列朝在五年前无端挑起战争,趁南边措手不及,迅速攻下二十座城池,俘获战俘五万人。江睚便是其中一员。自从北列朝挑起战事后,百姓的日子也变得更加艰难。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左云山质问道。
江睚不屑一顾:“造反也是你们这些命官给逼的。”
我悄然站在江睚身后,一点点看清了左云山的面容。他长着一张瘦长的国字脸,说话时,下颚线绷得紧紧的,天庭饱满,眉眼深邃,鼻子高挺,唇上留着一小撮精心修剪的胡须。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沧桑,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即使身陷囹圄,他依然显得风度翩翩。
我心中一阵刺痛,想到了我的娘亲。长年累月的操劳,繁重的农活,再加上无尽的忧思,到她临终时,早已看不出当年半分美人的模样。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在怀里,轻得像一张纸片,身上还带着一股清苦的味道。
“值得吗?”我无声地问自己。一辈子守着一个死也等不到回来看她一眼的男人,她付出的青春和真心,值得吗?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炽热,左云山终于缓缓转头,与我的视线对上了。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他的瞳孔先是放大,继而凝聚,最后变得空洞无光。他就那样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再没了任何动静与言语,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停在牢笼前,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的怨恨如潮水般涌起。既然他不爱我娘,为何要娶她为妻,让她蹉跎一生?既然他不爱我,又为何要生下我,只生不养,这与chu生又有何分别?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一看便知养尊处优的女人从左云山身后挤了上来。她的眼中透着一股狠毒,一开口便是恶狠狠的威胁:“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狗东西,竟敢绑我们家老爷!”
这个女人,便是左云山的平妻,王氏。她相貌平平,性情也平平。“我告诉你们,如果我爹和我哥哥知道了,必会带兵踏平你们这个破山寨,到时候抽筋剥皮,让你们好看!”
江睚来了兴致,问道:“大官儿?那一定很有钱了。”
那妇人一下子愣住了。我忽地一笑,心想,她到底哪一点比我娘强?如果当年我娘贪图富贵,去了京城,她这个仗势欺人的女人会放过我们吗?又或者,眼前这个负心汉真的能护得住他的妻女?
“放了你们也不是不可以。”我直接越过那婆娘,看向左云山,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亲笔写下,‘左云山抛妻弃子,丧尽天良,妄为做人,猪狗不如,死后入地狱、断子孙,永世不得超生’的认罪书,我立刻放你下山。”
我心中暗道:娘亲,您没有等回来的道歉,我今天替您讨回来。
左云山听了,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我?”我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缓缓笑了起来:“我是你姑奶奶!”
我吩咐山寨里的人,左云山不写认罪书,就不给他饭吃,看他能硬气到几时。然后,我带着江睚离开了。
江睚见我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去打断他一条腿替你出气?”
我摇了摇头:“为了这么个人,搭上你不值得。我只要他的一纸认罪书,到时候烧给我娘,她或许能瞑目一些。要他一条腿做什么,我娘又看不见。”
江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们月儿还是太善良了。”
善良吗?我并不觉得。我只是对他这个人,再也没有了任何情感波动。
“江睚,你有没有父母?”我问。
江睚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我爹不止我一个儿子,他很忙,我是被奶嬷嬷带大的。”
“那你比我惨,我小时候还有娘疼。”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没见过我娘吧?她长得可好看了,眼睛像是会笑一般,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娘。”
江睚柔声道:“你长得也好看。”
“你喜欢我这张脸吗?”我问他。
“喜欢!”江睚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最近晒黑了,更添了几分野性。说“喜欢”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底带着欢欣。
“可我却不喜欢。”我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继续分析道:“女孩子长得太漂亮,就会被坏男人惦记。我娘如果相貌普通,当初找个同村的庄稼汉嫁了,可能就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话不能如此说。”江睚回答得斩钉截铁,“你还记得你说过‘痛恨读书人,可读书却是正道’这句话吗?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容貌也是如此,美丽不是谁的过错,不懂得珍惜才是罪恶之源。是他的错,不是你娘的,更不是你的。”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如果左云山写了认罪书,我们放他走,他带人来剿匪怎么办?”我问。
江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不了就跑呗,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平川县。”我的声音有些低落。
“江月。”江睚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想不想跟我去南边,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
趁着男女分开如厕的空当,我让人故意将一个馒头掉落在王氏脚边。饿了两天的王氏立刻匆忙捡起,蹲在茅房里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儿都没给左云山留下。
左云山不愧是进士出身,我的容貌本就与我娘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我让他写“抛妻弃子”的认罪书,他很快就猜到了我的身份。“让那姑娘来见我,我马上就写!”
我依约去见了他,隔着栅栏。“月儿,我是你爹啊。”
“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让你写。”我冷冷地回应。
左云山老泪憋回去一大半,问道:“你娘呢?”
“我娘?死了啊!怎么,报丧的人走错门,您不知道吗?”我本是一句带着嘲讽的玩笑话,谁知,左云山竟然真的不知道。
他眼中隐着怒火,望向王氏。而王氏则贴靠在墙壁上,咯咯地笑着:“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啊!那报丧人穿得破破烂烂,当即就被门房打出去了。我也是老爷说要回乡祭祖时,才托人打听到的。你那前面的妻子啊,死了已经三年多了。”
左云山机械地转过头,看向我:“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跟前面的十几年一样过!”我毫不留情地回答。
“我当年是托人来接过你娘,可是你娘不同意进京啊。”他辩解道。
“呵!”我只觉得荒唐可笑,“你倒是挺尊重我娘的意见,那当初娶平妻的时候,可征求过我娘的同意?”
“我是迫不得已……”左云山话未说完,便引来王氏的嘲笑。“哈哈哈!好一个迫不得已!姓左的,你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跪在我爹面前,求着要娶我为妻的?”
“闭嘴!”左云山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氏,转而又看向我,继续解释:“你娘一辈子没离开过平川县,她不想去京城,我尊重她的意思。当年,我可是给了你们娘俩足够的生活银钱。”
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可是那二两银子?左大人怕是不食人间烟火,平川县虽是个小地方,可二两银子连一年都撑不下去吧。”
左云山听了目瞪口呆,愤怒地将目光投向王氏:“二两?我当年明明给了两千两!”
王氏也怒了:“我怎么知道!当年那两千两,可是你亲手交给刘妈妈的,我也交代了,务必让她亲手交到人手上,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你养的刁奴,回去我就扒了她的皮!”左云山怒吼。
王氏也不甘示弱:“刘妈妈伺候我尽心尽力,怎能为了区区两千两就要她的命?”
我看着这两个人争吵,只觉得无比可笑。在左云山的心里,或许那两千两银子,就足以买断我娘的一场青春无悔吧。 “月儿,你相信爹,我真的是给了足足两千两的,都是因为那刁奴……”
“爹?”我冷笑一声,“别乱攀亲戚好吗?我爹早就死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了。”
“我知道你恨爹,但你本应是左府的千金大小姐,怎能沦落到落草为寇?这样吧,你跟爹走,跟我进京去,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少说废话,认罪书,你写不写?”
“写!我写!”
我让人将纸笔铺在地上,左云山笔法苍劲有力,竟写得一手好字。他按照约定,将认罪书一笔一画地写完,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看着上面的字句,泪水模糊了眼眶。
“好月儿,爹按照你说的都写了,现在可不可以放了爹爹?”
我点点头,却不忘提醒他:“左大人这乱攀亲戚的毛病怎么说不好了?我可不是你的好闺女。认罪书是写了,可你们二人却只有一人能下山。另一人留在山上当人质,等个十年八年,太平了再走。你们今天就商量商量,明早我来放人。”
说完,我便不顾二人的吵嚷,径自走开了。
他们吵了一整晚,终于有了结果,派人来传话,让王氏下山。
王氏!
我躺在山洞里冰凉的石床上,自言自语:“你说这左云山,真的会当一回男人吗?”
江睚见我又要往嘴里倒酒,眉头皱得老高:“你少喝点,明天又要嚷嚷头疼了。”
“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管不顾,一脚往江睚身子正中踹去。
江睚赶紧捞住了我的脚脖子,先往自己的裤子上看了一眼,才无奈地看向我:“你……下次能不能轻点?”
喝多了,看什么都晕乎乎的。我趴着就睡了过去。迷蒙间,我看见江睚挨着我坐在地上,一碗一碗地喝酒。他仰头吞咽时,喉结滚动,配合着那张野性十足的脸,竟显得有几分好看。
这个小崽子,长大了,也有心事了啊!睡前,我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清晨,我被江睚推醒。“左云山差点把王氏给掐死。”
“你说什么?”我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说让王氏下山吗?”
“昨天你说只有一个人能下山,王氏就闹上了,说她为左家生儿育女,劳苦功高,她必须下山,下山后她会回家搬救兵再来救左云山。左云山表面答应了,谁知趁着王氏熟睡,就要掐死她!幸好被巡夜的人发现了。”
“王氏死了吗?”
“没死,被救下来了,隔壁躺着呢。”
“我先去见见王氏。”
等我到时,王氏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哭泣。此刻,她嚣张的气焰和神气活现的姿态荡然无存。“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问道。
王氏道:“这趟回左家祖宅,我算了一卦,卦象上说我有一劫,谁知竟差点把命丢在这儿。”
“这是你应得的。”我毫不留情地说,“你明知左云山家有贤妻,却硬要嫁给他,如今就该承受他的背叛。”
“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王氏哭着说,“他嫌弃你娘,他也不爱我,他呀,这辈子只有向上爬这一条路看得最重,谁都能成为他的垫脚石。我当初是交代刘妈妈,不让她接你娘来京。我乃云燕之姿,如何能有个村野平妻,让姐妹们看我笑话?你爹给的钱,我也默认刘妈妈昧下了。怨只能怨你娘眼瞎,配不上左云山。可如今看来,怕是左云山才配不上你娘。”
听了王氏的忏悔,我瞬间觉得畅快无比。可惜,这些话我娘都听不到了。不过,我会带着王氏的忏悔,带着左云山的认罪书,去我娘的坟头,讲给她听。
出了屋子,江睚说左云山闹着要下山,问我怎么办。
我道:“让他走。告诉他王氏已经死了,按照约定,他可以独自下山了。”
江睚皱眉,担心他心狠手辣,日后会带来无穷后患。
我倒是不怕,最好再找两个人暗中护送他进京才好。左云山临走时,还将一块玉佩交人传给我:“到时候大可拿着此信物来京找我,我说过了,你本应是左府千金。”
“呵,鬼才是他的左府千金。”
左云山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命人将养了两天的王氏送回了家。听说王氏家里的父兄都是老奸巨猾、得理不饶人的主儿。王氏差点被左云山掐死,她家里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恶人自有恶人磨。左云山杀妻不成,后半辈子就别想好过了。
我带着左云山亲笔书写的认罪书,来到我娘的坟前,将它烧了下去。
“娘,您没等回来的人,我帮您等回来了。我也帮您看过了,他本人根本不值得您的一生守候。希望您下辈子,能找到一个将您捧在手心里的人。还有,我要走了,江睚说要带我去看看南边的映日荷花,碧水连天。”
一阵风拂过我的脸颊。我轻声回应:“什么?您问他是否可靠?娘啊,您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依靠任何男人。有了您的前车之鉴,我一定会把爱自己放在第一位。”
风渐渐小了,云也散了。我也该走了。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江睚漫不经心地走着,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手里把玩着一根树枝,把它当作长剑,舞得周围落叶纷飞,尘土扬扬。他老远就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
“跟你娘说好了吗?”他急切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哦”了一声。
“‘哦’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他追问,语气里透着一丝焦急。
我开始跟他讲我的条件:“我得先跟你约法三章。出门之后,你凡事都得听我的。我伸左手,说明我饿了;伸右手,那就是我渴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把我提了起来,扛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
“知道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一定把你照顾得服服帖帖的。走,下山去。”他爽朗地笑着,大步流星地朝山下走去。
“江睚,你快点把我放下来!”我挣扎着喊道。
“等我背不动了,自然就把你放下来了。”他毫不在意地回答。
“刚才你还说凡事都听我的,说话不算数吗?快放我下来!”我继续抗议。
“你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到家……啊!”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你是不是想脑袋开花啊?”我威胁道,脸上带着一丝坏笑。
山间的小路上,我们的欢声笑语洒了一路,回荡在清风中,久久不散。
等我们回到家时,邻居吴婶子早已等候多时。她一见我,就急切地迎了上来。
“江月你可算是回来了,婶子家地里的草都快长到大腿高了,让你家江睚帮着去锄锄地吧。”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不动声色地往院子里走去,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吴婶子那肥胖的身躯却毫不客气地挤开门板,也跟着走了进来。
“反正你家江睚闲着也是闲着,借给婶子使唤两天,帮帮忙嘛。”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借给你使唤?你们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七八口人,都在家里闲着,凭什么要我家江睚去给你们家锄地?”
“哎哟!”吴婶子一听,立刻就不高兴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过是个战俘罢了,你这么宝贝他做什么?别家买来的战俘都恨不得当牛使唤,自家的农活干完了还要放出去挣钱,你倒好,养在家里,把他养成个细皮嫩肉的大少爷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屑和酸意。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毫不退让。
“我管不着?大家快来看看啊,这孤男寡女的,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住在一起,我早就说了,早晚要出事儿!我说你啊,月丫头,你这没爹没娘的,也太不懂得自重了!”吴婶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尖声叫嚷,引得周围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都围了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面对吴婶子恶毒的诋毁,江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径直上前,用肩膀狠狠地撞了吴婶子一下,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你要是再不闭嘴,信不信我揍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吴婶子见状,立刻开始撒泼耍赖。她拼着自己肥胖的身体,往江睚身上扑了过去,嘴里叫嚷着:“你还敢动手?来,你打我呀!只要你敢动老娘一根手指头,我就去衙门告你!来啊,打我,打我啊!”
江睚气得双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闭上了眼睛。面对吴婶子的挑衅,他不是不敢还手,而是顾及着我的名声,生怕动手会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绕过江睚,一把抓住吴婶子的衣领,把她拽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啪啪”就是两个响亮的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吴婶子彻底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我会真的动手。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始疯狂地反扑,可有江睚在,她哪里能近我的身。
“你个小丫头片子,为了一个战俘竟然动手打我!往日里我见你没爹没娘的可怜,没少照顾你,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今天我跟你拼了!”她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指责我。
我也被激怒了:“你什么时候照顾过我?我家养的鸡路过你家门前,你都要瞅准机会拔两根毛下来,你们家上上下下都闲在家里,居然要别人帮忙锄草,大家来评评理,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吴婶子扑腾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地撒泼。然而,村民们非但没有明辨是非,反而开始埋怨我。
“月丫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么做可太过分了。”
“就是啊,那战俘买回来不就是干活用的吗?你家地少,借给他家使唤使唤也对啊。”
“可不是嘛。”
甚至有人还动起了歪心思:“月丫头,你年纪也大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这战俘卖给我怎么样?我出三两银子。”
“我出四两!”
这些人,当初见我把江睚带回来,还瘦得像只猴子一样,都说我白白浪费了二两银子。如今我把江睚养得高高壮壮,他们就都想来捡现成的便宜了。
一瞬间,我觉得生活了这么多年,曾经熟悉无比的村子,变得如此陌生而让人心寒。离开,似乎已经成了我无法逃避的宿命。
当晚,我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把村里的里正叫了过来。我把家里能动的牲畜都卖给了村头的张家,而那些搬不走的物件,以及那几亩农田,我都托付给了里正。里正看着我的脸,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他叹了口气,劝我走得越远越好。如今有江睚在我身边,他相信江睚能好好地保护我。
离开平川县的那一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曾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们站在村口的矮山上,向我挥手告别。我背上行囊,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身后,江睚衔着狗尾巴草,哼着轻快的歌谣,紧紧地跟随着我。
越往南走,天下的局势似乎越发不太平。江睚的身份特殊,为了避免麻烦,我们一路上小心翼翼。好在,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支往南去的商队。他们的镖师在路上折损了几个,江睚凭借着一身过人的力气,临时顶替了其中一个位置。这支商队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他们带着我们穿过高山,趟过河流,让我们亲身领略了江南如诗如画的美丽风光。
三个月后,我们来到了苏县。这座城里有温暖的泉水,池中的荷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城里的居民都过着随遇而安的自在生活。我告诉江睚,我想在这里住下来。
江睚二话没说,立刻就去租了一间两进的小院子。他亲手打扫修缮,把院子布置得有景有致,还摆放了舒适的躺椅,这里成为了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居所。他还特意为我做了一架秋千,他说他小时候的院子里也有一架。他告诉我,荡上去的时候,能够透过高高的院墙,看到天边的晚霞和外面的广阔世界。我试了试,果然如他所说,自由的风拂过耳畔,那种感觉既惬意又舒坦。
护送了我们一路的鲁镖师要走了,临别前,他对江睚感慨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何不带上吴钩,投身沙场?”
江睚却坚定地回答,主子在,就不远游,他这辈子都要守护在我身边。鲁镖师听了,脸上满是惋惜,最终还是离开了。
我躺在院子里的大躺椅上,看着阳光正好,却感到有些无聊。我叫江睚去给我买几本书来解闷。
听到我的话,江睚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一下:“我们都不识字,买书做什么?”他装傻充愣地问道。
我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揭穿他:“别装了,我虽然识字不多,可你能读给我听啊。”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一路上,他总是能准确地带我走向正确的路;饭店里的菜单,他总能精准地指出我爱吃的菜;还有他进城后,总是会驻足看告示,如果他真的不识字,那我的眼睛恐怕是瞎了。
江睚被我拆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地笑着。他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我身边,很自然地捏上了我的小腿。
“月儿辛苦了,我给你揉揉腿。”他力道适中,让我感到一阵酥麻。
我佯装生气,空踢了他一脚,把他想要触碰我的手隔开。明明是我教他要有眼色,主子渴了要递水,饿了要拿饼,累了要揉腿。如今,我反而觉得有些别扭,甚至最近一看到他的腹肌,我都会悄悄地脸红。尽管我对情窦初开这种事一无所知,但也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觉很不寻常。
江睚见我甩开了他,一脸惴惴不安地坐在旁边。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以前在家里是读过书,而且读过很多书。到了你家之后,我见你不喜欢读书人,所以就装作不识字的样子。你别生气,大不了以后我忘个一干二净。”他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半跪在我身侧,努力地分辨着我的喜怒,一句一句地解释着。
他并不知道,逆着光,我只看到他那好看的下唇,因为焦急的辩白而裂开了一道小口子,有血珠渗出,将唇瓣染成了诱人的绯红。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咬上去,一定很柔软。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这么做了。我拉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到我脸前,微微仰头,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果然,他的唇柔软而带着清晨的微凉。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感受着这不一样的悸动。我的心跳得飞快,一瞬间,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变得模糊,只想索求更多。于是,我微微用力,吮吸着,舌尖轻轻地舔过那道我早已窥探过的小裂口,这动作既带着安抚,也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当我松开他时,他的唇瓣变得更加红艳,娇艳欲滴。不止是唇,他整张俊美的脸都烧了起来,眼睛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一根僵直的木头。
“去买书吧。”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却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喉咙里才发出“咕咚”一声。他的视线紧紧地投注在我的脸上,看得异常认真。
“不去!”他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我瞪大了眼睛,这才刚被我拆穿,就要反了不成?
然而,江睚却像村口那个憨厚的王傻子一样,只说了两个字:“还要!”
“要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唇,然后又指了指我的。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却又怕被他看出我的心虚。
“今天没有了,快去买书去!”我故作镇定地催促他。
“为什么?”他追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是看你唇裂了,帮你止血。上次我腿被蛇咬了,你不也帮我把毒血吮出来了吗?”我试图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江睚似乎被我说服了。我用手撑着躺椅的椅背,想赶紧起身,逃离他的禁锢范围。
然而,我的手却被江睚拉住了。我回头,只见他单膝跪地,直起上半身。另一只手穿过我的秀发,轻轻地抱住我的头。
接下来,他的眉眼在我眼前迅速放大。
“啊!唔。”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的唇就又覆了上来。
与刚才那清凉的触碰不同,这一次,完全是热辣而滚烫。思绪断层前,我只来得及双手攀住他结实的手臂,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人怎么学什么都这么快?
接下来的半个月,江睚仿佛解锁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坐着要跟我贴在一起,走路也要紧紧地挨着我。他总是把我拦腰抱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模样。就连我晒太阳,他也要挡在前面,用他那双炽热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这种痴缠让我感到不胜其烦,甚至开始后悔那天忍不住亲了他。
最近,他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贴贴了。
“我听别人说,男女大婚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一脸认真地问道。
“凉拌!”我没好气地回答。
江睚的表情变得委屈起来:“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改了称呼,连“主子”都不叫了。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最近我正想着租一个店面做点生意,怕他痴缠着我,上午没时间去看店面,于是我随口敷衍道:“喜欢。”
江睚的眉眼瞬间弯成了月牙,他用拳头抵着下巴,开心地说道:“那我们就要认真地筹办婚事了。其实我有父兄,当年我是逃家后才被抓的。如果回去,他们一定会帮我好好操办婚事的。”
“男儿志在四方,凡事都要靠自己。”我心里还想着做生意的事,随口应答道。
“姐姐说得是。”江睚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了愁容:“可是,乱世当道,我该如何立志功成呢?”
“你不用如何,等我盘下店面,我们做些小生意,我能养你。”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江睚听到我的话,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
“我是男子,怎么能靠姐姐养呢?不如我去参军,为你搏一个诰命夫人回来?”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正当我要反驳时,江睚又自己否定了:“可那样就离你太远了,我有点不放心呢。”
我摇了摇头,继续和我的算盘做斗争。我只当江睚是一时心血来潮,说着玩儿的,也就没有再理会他。
身上带来的银钱,租房子买家当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别说买店面,就连租个摊位都有些不充裕。如何才能快速地赚钱呢?
如今战乱不断,什么东西最值钱?我想到了北方的马匹。
历朝历代都不限制农户养马,北方的马膘肥体壮,是南方瘦弱矮小的马匹所不能比的。我又想到了鲁镖师的商队,他们常年穿梭在南北之间,打通了不止一条通道,每次运送的货物都能及时地送到买家手里。如果让他们运送马匹,应该会十分可靠。
可是,马匹是活物,在路上需要精心喂养,托镖的费用也是一大笔钱。更关键的是,我手里的银钱根本不足以购买足够的马匹。
好在,当初左云山给我的那块玉还没有扔掉。我让江睚出面,把那块玉当了三百两银子。江睚看着我,满眼的心疼,眼神也变得更加坚定。而我当时却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安慰他,这本来就是左云山的东西,我并不稀罕。
“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去投军。”江睚突然开口,语气坚定。
“你想好了?投军可是会丢性命的。”我有些担忧。
“呵!”江睚轻笑一声,眼神中充满了自信,“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知道你野,可是刀枪不长眼。”我仍然不放心。
“如果我死了,姐姐可会一辈子想着我,不嫁人?”他半开玩笑地问道。
“呸!说什么傻话,做什么咒自己。”我嗔怪道。
“总之,姐姐,你等着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一头,我养了三年的少年,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雄鹰终将展翅高飞,猎豹终将驰骋旷野。江睚,他终于长大了。
“我等你,盼你平安归来。”我眼含热泪,轻声说道。
我十八岁生辰这天,做了两碗长寿面。我与江睚碰了下碗,各自将面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下一个生辰,我一定在最好的酒楼为姐姐庆生。”江睚的脸上挂着美好的憧憬。
我笑着回应:“君子相约,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江睚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掀起长袍,单膝跪地。我坐在竹凳上,勉强与他平视。我刚想有所动作,就被他狠狠地吻住,久久不能分开。当我的嘴角尝到一丝咸味时,我睁开眼睛,发现江睚竟然无声地落泪了。他看着我,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额头相抵,万千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告别。
我的唇畔轻颤,只道出一句:“盼君回。”
江睚紧紧地拥抱我,沉声回答:“等吾归。”
我送江睚去投军,在城外十里坡。他向我挥手作别,上马策马狂奔,转眼间人就成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身后有车马近前。鲁镖师停在我面前,他看了看江睚离去的方向,开口问道:“江睚小哥参军去了?”
“是啊!”我回答。
“江姑娘不必伤怀,大丈夫志在沙场,我等都羡慕不来呢。”他安慰我。
“我不伤怀。”我只是为他感到骄傲。
“江姑娘,走了。”鲁镖师向我道别。
我转身上了车。我没有告诉江睚,在他做出投军的决定时,我也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回一趟北地,在这个乱世之中,我要为我和江睚争下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
三个月后北地。
我用当了玉佩的三百两,在北地购买了五十匹马。
我早就盘算过,北地不限养马,且马匹都高壮,农户如今惧怕战乱,都在低价抛售,壮年马也用不了五两。
可到了南边就不一样了,低矮马儿也能卖出天价。
有了马,我又找到鲁镖师。
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家里有一远房表亲,成立了马队,前三个月费用连一成都不到。
「还有这种好事儿?」
鲁镖师道:「那我这一趟岂不是可以多运送些货物。」
「只不过马匹在路上嚼用也是一大笔消耗。」
「不打紧。」鲁镖师笑得眼睛都没了。
「我赚的比马料可多多了。」
于是一拍即合,五十匹运往南边的马匹就这样上路了。
一趟我就赚了三倍不止。
冬日年节,我已能在最好的酒楼包得起独间。
可惜,要同我一起的人却杳无音信。
我卖马的消息一出,鲁镖师也知道了。
他没有恼怒我的隐瞒。
「江姑娘不地道啊,一分托镖费用不出,反倒是我给了姑娘一成利,就帮姑娘将马匹从北地运到了南边。」
我笑:「不怕鲁镖师恼我,当时实在是囊中羞涩,买了马就没了托镖的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姑娘倒是大大方方,我也不同你客气,那一趟我也算是小赚,如今来只是想问问姑娘,我同你一起往来这南北地买卖马匹如何。」
我端起手中酒,举杯。
「同欲者胜!」
又过了一年,我已经成了苏县最大的商户,世人口中的励志铁娘子。
可江睚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南北朝彻底撕破脸,打了起来。
听闻南朝十二小王爷,亲临战场,拔山盖世,所向睥睨,虎得一批。
又传言,这十二小王爷少小离家,后被当作战俘掠入北地,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如今王者归来,就是北朝的死期。
我听了一笑,要不是身份不同,这传言怎么还挺像我家江睚的。
最近一定是忧思忧虑,太过想他了。
如今我在城北买了大宅院,许久不曾回旧宅,倒是十分想念。
第二日我命人收拾东西,准备回旧宅住几天。
没想到刚推开门,就见地上散落着一封信。
信中字笔力苍劲,第一行。
「姐姐,我想你了。」
手指像是失了气力,竟握不住薄薄的一页纸。
顺着我失力的手飘落在地上,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了。
「咦!小姐怎么好端端地哭了?」春慧折回头扶着我,将我扶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
我稳了稳心神才道:「无事,风眯了眼,春慧你去帮我将信取来。」
春慧这才回头将信捡起,我迫不及待地拿到手中,仔细读了起来。
【姐姐过得可好,有没有想我?
我在军中一切安,遇到了家中大哥,得大哥照拂,升将军帐,打了胜仗,得了军功。
不曾受伤,只夜晚太想你了,多少想回去,大哥说既投军就要守军规,好男儿不破北不准归家,儿郎们护不住疆土,就护不住自己的女人。
所以我不能回去,我得战,战到能护住身后的疆土,能护住身后的你。
所以我准是很着急,大哥说我再孤身破敌就军法处置,嘿嘿,我才不怕,我策马狠一点,杀敌快一些,就能更早地见到姐姐了。
姐姐,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不准看上别的儿郎,更不准养别的什么东西。
不准!
对了,大哥说,我本戊辰年七月生人,我比姐姐大两个月呢。
一定是当时撞过头,有些事儿印象都是模糊的。
不过我还是想叫你姐姐,想拥你入怀,想亲吻你的额头。
想……
大哥总是笑话我,说我被一个女人绊住了心。
我一点都不想笑,我想哭。
姐姐,风起云涌,你可会,盼君归?】
薄薄的一页信纸被早已被泪水打湿,春慧吓了一大跳。
抱着我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喜极而泣,说风沙太大了。
春慧疑惑,可今日本无风啊。
星移斗转,转眼又是三年。
南北之争,终于以南朝攻下北朝都城而落幕。
战士凯旋,听说押解着北朝太子一党路过苏县。
随着年龄的增长,做什么事都懒懒的,我本无心观看。鲁镖师,如今的鲁师爷却早早在汇风楼包下临街酒楼,邀我去瞧。
还说我不看将会后悔终生。
将士得胜归来,自是威武雄壮。
可令我惊讶的,却是押解的北朝太子一众。
我竟在人群里发现了被穿透肩胛骨的左云山。
与上次的山寨囚禁不同,这一次他再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风采依旧。
他苍老破败,如同这世间最恶心的蛆虫,行尸走肉一般躲在队伍的后面。
要不是太过熟悉,我竟差点认不出他。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趔趄地走过大姐,走过我的脚下。
「认识?」鲁师爷见我目光不移,于是也移步到窗边。
「不认识。」有些人,从始至终都不配被人认识。
人群传来骚乱。
沿街两道的窗户洞开,姑娘们争相挥舞着手中的手帕,向着远处打马而来的一队将士欢呼。
听说那里有传闻中神勇难当,美若潘安的十二王爷。
我却转身想下楼想回以前的小院儿看看,士兵进城,这样的话,我的江睚是不是也回来了呢?
三年前一封书信,我竟再也没收到他的音讯。
鲁师爷宽大肥厚的手掌却拦住了我的去路。
「来都来了,看看再走,说不定有什么意外之喜呢。」
我眉头皱得老高,直觉鲁师爷在密谋着什么。
走不了,我捏着一杯酒侧坐在床边,望向越来越喧闹的大街。
只见,红缨战马,银枪窥天,最显耀的位置,战甲之后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他吗?
近了一点,更近了一点。
只见战马之上,那张不耐烦又棱角张扬的脸,那叼着狗尾巴草的嘴,那迸射出冷光的眼,不是我的江睚又是谁。
「惊喜不?」身边是鲁师爷的絮絮叨叨。
「前阵子,当年跟着我护送过你和睚小哥的人意外撞见,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呢,随后各方打听,最近才确认,十二王爷就是当年的江睚,江睚就是当年的十二王爷。
「江姑娘,你知道吗?」
「哎哟,如今可真是飞黄腾达,啊呸,人家本来就是龙,是飞龙在天,可会记得你这个旧人?」
楼下,江睚走进,周围姑娘激动的手绢帕子全抛了下去。
我不同,我手一抖,酒杯坠下了楼。
好在被护卫一枪挑开,砸落在街边。
没承想,警觉如江睚,竟顺着酒杯的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一刻,我的惊讶劲儿已经过了,甚至我还对他柔柔地笑了一笑。
江睚却扭转着身子,不敢置信般,眼都不眨。
直到看不见那一刻,他如闪电过境,突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着我在的酒楼大步而来。
「噔噔噔噔!」登楼声每一下都敲击在我胸口。
门豁地一下被从外推开,江睚看着我,他那双黑眸弥漫上雾气好像更好看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两秒,一下子摘了头盔扔到一旁,大踏步就朝我走来。
「三,二,一。」
我被一道坚硬的铁甲抱在了怀中。
鲁师爷吓得肚子一吸。
「我我……」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江睚却非常有气势地吐了一个「滚!」字来。
我憋着笑。
让他看我笑话,如今我倒想问问他,飞龙在天怎么就不能记得我这个旧人啦?
差点被挤死前,下巴硌得生疼。
我皱眉喊:「疼疼疼,江睚你给我松开。」
「不松,我怕我一松手,你就像往常做梦一般跑了。」
「青天白日地做什么梦,你快要硌死我了,快松开,咳咳!」
江睚终于松开了我,却改为双手捏上我的脸颊。
「姐姐?」
我失手打掉他的手臂。
「你洗没洗手,就往我脸上摸?」
离得近,我这才看清,一别经年,江睚早已不是当年的稚嫩少年了,他好像更高了,更黑了,却更有男子气概了。
江睚也在打量我。
打量着,打量着,就重新将我抱在了怀里。
「我竟真的不是在做梦?你去哪儿了,我昨日回小院却空无一人。」
呃……
未免睹物思人,我早就不住小院了,没想到却错过了昨日的相逢。
「大哥说,你去游街啊,那个姑娘不得看见你,所以我才来,没想到,竟真的被我找到了。」
我:「松开松开,什么被你找到了,是我先看见的你好不好。」
一如当年,是我先看见的你,是我先赎回的你。
江睚终于松开了我,一脸浅笑,改拉着我的手不放。
抬手用另一只手比比我的脑袋。
「姐姐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打仗还教如何诱哄姑娘吗?」
「不是诱哄,是……」
正要说话,却见周围的姑娘们挤破了门,都在往里瞧。
原来,十二王爷跳马上楼,引了一群小姑娘追了上来。
「谁呀,这是谁呀?」大家都想看看是谁让堂堂十二王爷心猿意马。
却只见江睚二手一护,盖着我的脑袋,引着我从窗口就跳下了楼。
「姐姐,此处人太多了,我们回家去吧。」
嘹亮的口哨划过天际,战马嘶鸣,奔到楼下接住下落的我和江睚。
「驾!」江睚打马过街,身后是兵士们的狂欢笑闹。
江睚怀中的我眼尖,看见左云山睁开混沌的眼,看清我后,怒目圆睁,一脸不敢置信。
左云山死在了狱中。
是被我一碗毒酒毒死的。
当初放他回京后,老婆与他离心,他瞬间就将女儿送进了太子府。
借着这一层关系,他成了太子府的入幕之宾。
王氏敢怒不敢言,回了王家。
左云山始终以为自己可以靠太子飞黄腾达,没想到北朝破灭,他成了阶下囚。
他早知十二王爷就是当年的江睚。
又在游街那日看见了我。
于是他以为可以靠着另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再次封侯拜相。
回到牢房他就开始要投靠南朝,还说自己的女儿是十二王爷的女人,他就是十二王爷的岳丈。
我听闻后,主动见了他一面。
左云山看着我,就呵呵呵地笑。
说他这个人是天命宰相。
我问他:「你前半生靠女人,后半生靠女儿,有什么可得意的?」
左云山理直气壮:「别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才是好猫,我左云山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你有本事别是我的女儿啊,哈哈哈哈?」
「我是没本事, 不过我却可以让你这只老猫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左云山咒骂我阴毒,我让人直接用药碗堵了嘴。
这些, 他都可以带到阴曹地府再骂, 省得下去了无处申冤。
江睚将我护在怀里一刻也不曾离开。
「想哭就哭,我帮你挡着。」
我笑:「真的不伤心, 甚至还有些痛快,他不死,后患无穷。小时候他没给我过依靠, 长大了他也别想着靠我。」
江睚:「不伤心, 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
「十二王爷,就你昨儿一天哭八场的架势, 咱俩谁依靠谁还不一定呢。」
「我那是喜极而泣。」
「羞不羞, 若让人知道战神十二王爷竟是个爱哭鬼,不知道会让多少小姑娘伤心。」
「其他小姑娘伤心关我什么事儿。」
江睚拉着我的手用他的胡茬扎我的手背:「月儿开心就好。」
我一身鸡皮疙瘩,趁他不备,快速甩开他的手就走。
「大皇子已经派人唤十二王爷好几回了, 您还是快些前往都城, 大家伙还等着一睹您真容呢。」
江睚一听不干了:「不回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咱们当初买的小院挺好, 你如今住的野巷居也好。」
我一听这人是赖着不想走了, 顿时回头:「这不好吧, 无名无分, 孤男寡女总不好住一起。」
江睚道:「你说什么?哎呀风太大没听见。」
我瞪他一眼。
江睚笑嘻嘻地说:「我们家儿子多,我都排到老十二了,回家也不受待见,姐姐你让我去你家, 当个赘婿也成,总之, 我是不走的。」
我敢让堂堂十二王爷当赘婿?活得不耐烦了。
回到家, 我正准备收拾箱笼,江睚昨日让人把好几大箱子的金银珠宝都送到了我这里来,简直是放在哪里都碍眼。
江睚不让我忙, 一把将我扛在肩头带回了屋子。
「让下人收,你陪我待会。」
待什么待,昨日待一会儿,嘴巴就被啃得生疼。
再待一会儿,我还要不要命啦。
江睚:「这次不啃你嘴, 放心。」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是没啃我嘴,却将我全身啃了一遍,害得我两日都没下得来床。
嘤嘤嘤!
半年后, 江睚带着我进京朝拜,谢绝了皇上的所有封赏,他说他只想当个富贵闲人, 和我一起静看云卷云舒。
皇上规劝不动, 就准许他开府建宫, 封江淮王,不舍封地,想到哪儿就去哪儿。
他的十一个哥哥都羡慕死了。
至于我, 每天都在琢磨,怎么甩掉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人,好让我过几天不那么折腾的安生日子。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