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3年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混着工厂宿舍楼道里家家户户的饭菜味儿。
1993年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混着工厂宿舍楼道里家家户户的饭菜味儿。
我叫林岚,二十三岁,在市里的棉纺一厂当挡车工。
我们那一片儿,像我这个年纪的姑娘,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就在嫁人的路上。
我妈显然认为我属于后者,并且进度严重滞后。
那天我刚下中班,一身的棉絮味儿,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往家赶。
刚进门,我妈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是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神秘和期待的表情。
“岚岚,回来了?快,洗把手,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我把车钥匙往门边的挂钩上一扔,发出一声清脆又疲惫的响声。
“妈,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儿不急。”
“怎么不急?你看看隔壁你李婶家的娟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我妈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半旧不旧的照片,边角都有些卷了。
“你看看,就这个小伙子。”
我接过来,照片是黑白的,有点模糊。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身军装,帽子戴得很正,坐在一辆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座上,手搭着方向盘,眼睛看着镜头,眼神很亮,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努力表现出一种严肃。
他长得不算顶好看的那种,方方正正的脸,浓眉毛,但看着很精神,很周正。
“汽车兵,叫高远,二十六了,比你大三岁。老家是隔壁县的,人老实,不抽烟不喝酒,在部队里表现好,还是个班长呢。”我妈在一旁像报菜名一样,语速飞快。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后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高远。字迹很用力,笔画顿挫分明。
“妈,部队的,那不是一年到头见不着面?”我把照片递回去,心里其实没多大波澜。
相亲这种事,从我过了二十岁生日起,就没断过。
介绍的人五花八门,有供销社的售货员,有镇上中学的老师,还有开拖拉机的个体户。
见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军嫂多光荣啊!再说了,人家过年过节不也探亲吗?他这次正好休探亲假回来,王阿姨说他家里也催得紧,想趁着这次假期把事儿定下来。”
我妈看我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立刻拍板,“就这么定了,后天下午三点,在文化宫门口的那个冷饮店,你可不许迟到。”
我没再说什么,走进自己的小屋。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衣柜,就塞满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窗外是邻居家孩子的吵闹声和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声响。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被车间蒸汽熏得有些苍白的脸,叹了口气。
嫁人,结婚,好像就是我这个年纪、这种身份的女孩,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
至于嫁给谁,似乎没那么重要。
只要对方条件尚可,人品过得去,大家就都觉得是门好亲事。
后天下午,我还是去了。
我特意换了件新买的碎花连衣裙,我爸说颜色太素净了,我妈说挺好,看着文静。
我提前五分钟到了文化宫门口,那家冷饮店叫“清凉一夏”,门口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文竹。
我推门进去,里面的光线有点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橘子汽水的甜味。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了,背挺得笔直,面前放着一杯橘子汽水,但他没喝,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他听见门响,立刻站了起来,朝我这边看过来。
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他比照片上看着要高,也更瘦一些,皮肤是那种常年在外面跑才能晒出来的古铜色。
看到我,他似乎有点局促,脸上泛起一点不明显的红色。
“你是……林岚同志吧?我是高远。”他的声音有点低,但很清晰。
“你好。”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服务员过来问我要喝什么,我随便点了杯一样的橘子汽水。
一时间,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只有风扇“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和邻桌几个小青年打闹的笑声。
我低头看着玻璃杯里“咕嘟咕嘟”冒着的小气泡,心里有点想笑。
这大概是我相过的最沉默的一次亲。
还是他先开的口。
“王阿姨……都跟你说了吧?我的情况。”他说话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
“嗯,说了。”我应了一声。
“我在部队开车,常年在外头跑,任务多,回家的次数少。”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这个……得先跟你说清楚。”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真的很亮,像被水洗过的黑石子,里面没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一片坦诚。
“我知道,当兵的都这样。”我说。
“嗯。”他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我开始观察他。
他的军装洗得很干净,领口和袖口都有些泛白了,但熨烫得很平整。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这让我有点意外。我总觉得开车的人,手上应该都是机油和老茧。
“你在厂里……工作累吗?”他像是终于又想到了一个话题。
“还行,就是噪音大,还有棉絮。”我随口答道。
“要注意身体。”他很认真地说。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摆摆手,“就觉得你说话,跟我爸似的。”
他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我……我不太会说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有点笨拙的男人,还挺可爱的。
接下来的谈话,稍微顺畅了一点。
他给我讲部队里的事,讲他开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雪山,也穿过戈壁。他讲得不生动,就是平铺直叙,像在做报告,但那些我从未见过的风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我也跟他讲了些厂里的趣事,比如哪个师傅爱吹牛,哪个姐妹又因为操作失误被扣了奖金。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虽然我猜他可能并不能完全理解我们车间里的那些人际关系。
我们从冷饮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不用,我自己骑车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我的那辆二八大杠。
他坚持要送。
于是,他就推着他的自行车,我推着我的,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无话,但那种沉默,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么让人不自在了。
到了我家楼下,他才开口。
“林岚同志,我……我过两天就要归队了。”
“这么快?”我有些意外。
“嗯,部队有紧急任务。”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觉得你很好。我能……给你写信吗?”
在那个年代,愿意写信,就是一种很郑重的承诺了。
我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给他周正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点了点头。
“好啊。”
他好像松了大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那……那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
他骑上车,蹬了两下,又回过头,大声说:“林岚同志,你等我信!”
说完,就飞快地骑远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楼下,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妈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怎么样怎么样?聊得好不好?”
我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推着车进了楼道。
高远走后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
信封是部队专用的,上面盖着邮戳。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练习本纸,他的字写得很用力,几乎要透到纸背。
信不长,开头是规规矩矩的“林岚同志”,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报了个平安,说他已经顺利归队,投入到了紧张的训练中。
最后,他问我,厂里工作忙不忙,要注意休息。
落款是:高远。
我把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有点小小的失落,因为信里没有一句我想象中的那种……亲昵的话。
但又觉得很踏实,这很像他,一个不善言辞,但做事认真的汽车兵。
我给他回了信。
我写了满满两页纸,告诉他我们车间新换了机器,我的技术又进步了,还写了隔壁的娟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都去看了。
我把那些琐碎的日常,一点一点地写在纸上,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一个大男人,会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感兴趣吗?
但信寄出去后,我却开始每天都盼着邮递员那声清脆的铃响。
我们的通信就这么开始了。
他的信总是很短,很规律,大概半个月一封。
内容也大同小异,训练、任务、学习,偶尔会提一句,他开着车又去了哪个我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地方。
而我的信,总是很长,像是在写日记。
我把我生活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装进了那个小小的信封里,寄往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军营。
我妈看我天天往传达室跑,心里跟明镜似的。
“看来是有戏了?”她一边择菜一边问我。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厂里的姐妹也看出了端倪。
“岚岚,最近气色不错啊,是不是谈对象了?”午休的时候,和我关系最好的小萍凑过来问我。
我把高远的事跟她说了。
她听完,撇了撇嘴,“军人?那可得想清楚了。一年到头不着家,什么事都得你一个人扛。你看咱们主任的老婆,上次孩子半夜发高烧,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去医院,那叫一个可怜。”
我心里不是没想过这些。
但每次看到高远信里那些朴实无华的字句,那些担忧和顾虑,就好像被抚平了。
他在信里说:“你信里写的那些事,我都记着。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知道你在那边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他还说:“上次开车路过一片棉花地,白茫茫的一片,特别好看。我就想,你是不是就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这些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我觉得心里暖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秋天。
我们已经通了十几封信了。
通过那些信,我好像已经很了解他了。
我知道他喜欢吃面食,不喜欢吃米饭。我知道他小时候淘气,为了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过。我知道他最敬佩的人是雷锋,他说人活着,就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他也知道我很多事。
他知道我喜欢吃辣,但胃不好,不能多吃。他知道我从小就怕黑,晚上睡觉不敢关灯。他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有一天,我妈忽然把我拉到一边,表情很严肃。
“岚岚,妈跟你说个事。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条件特别好。”
我愣住了,“妈,我不是……在跟高远通信吗?”
“通信算什么?你们连面都没见几次。”我妈的语重心长,“这个小伙子,是市里税务局的,正式编制。他爸是副局长,家里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楼房。人家看过你照片,对你很满意,想约你见个面。”
税务局的,副局长的儿子。
这些词,在1993年,无疑是“金龟婿”的代名词。
“我不去。”我几乎没有犹豫。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我妈有些不理解,“高远那孩子是不错,可他常年不在家,你嫁过去就是守活寡!这个多好,工作稳定,离家又近,以后你们俩上下班都能一块儿。”
“妈,我觉得高远挺好的。”
“好什么好?他人是好,可日子不是光靠人好就能过的!”我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得现实一点!你跟着他,以后什么都得指望你自己。你看看你爸,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我跟着他苦了一辈子!”
我爸在一旁听着,默默地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
她吃了一辈子苦,就希望我能过得比她轻松。
但我心里,已经认定了那个只会说“要注意身体”的汽车兵。
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
最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我爸留了张字条,说我去小萍家住几天。
其实我没去小萍家,我去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小萍说的话,想起我妈说的那些现实的问题。
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修水管,一个人面对所有生活的难处。
我问自己,我真的能行吗?
然后,我又想起高远的信。
想起他说,等他休假回来,要带我去吃我们市里最好吃的那家羊肉泡馍。
想起他说,他攒了津贴,想给我买一条新裙子,就是我上次在信里提过的那种。
我的心,就又一点点地定了下来。
三天后,我回了家。
我妈眼睛红红的,没再提税务局儿子的事。
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高远刚寄来的信。”
我拆开信,信里除了一张信纸,还夹着一张汇款单。
信上说:“听你说厂里天冷了,暖气还没来。我寄了点钱,不多,你去买件厚实的棉衣,别冻着。钱是我攒的津贴,你别不舍得花。”
汇款单上,是五十块钱。
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一百出头。
这五十块钱,对他一个津贴不高的士兵来说,分量有多重,我心里清楚。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对我爸说:“爸,我就认定他了。”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己选的路,好好走。”
年底的时候,高远突然在信里说,他可能有一次短假,大概五天,元旦前后能回来。
收到信的那天,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开始盘算着他回来我要带他去哪儿,吃什么。
我甚至还去百货大楼,用他寄来的钱,给自己挑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
镜子里的我,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萍说:“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跟要嫁人了一样。”
我心里想,可不是嘛。
高远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回来的。
他没有提前通知我,直接找到了我们厂门口。
我去传达室取报纸,门卫大爷指着外面说:“岚丫头,门口有个解放军同志找你。”
我跑出去一看,就见高远穿着一身厚实的军大衣,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橘子。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回来了。”
那一刻,之前所有的等待和思念,都化成了心底最柔软的暖流。
那五天,过得像做梦一样。
我请了假,天天和他待在一起。
我们去吃了那家最好吃的羊肉泡馍,他一个人吃了三大碗。
我们去逛了公园,他给我讲了很多植物的名字,都是他在野外行车时认识的。
我们还去看了场电影,是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我从头笑到尾,他却看得一脸认真,好像在研究什么作战地图。
第三天,他带我回了趟他家。
他家在邻县的农村,我们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
他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农民,看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我们家高远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气。”
他爸爸话不多,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
我能感觉到,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
从他家回来的路上,高远突然对我说:“林岚,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
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树木。
“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有点慌。
“不快了。”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认准你了。我这次假期结束,马上就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长途运输任务,可能要大半年才能回来。我想在走之前,把我们的事定下来。”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D荡。
“可是……领证需要时间,你不是后天就要走了吗?”
“我的户口本、介绍信,都带来了。”他说着,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他打开,里面是他的户口本,还有部队开的婚姻状况证明。
“我把这些都留给你。你要是愿意,等我走了,你就去把证领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等我下次回来,我们再商量。”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些证件,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男人,他把他人生的选择权,就这么坦荡荡地交到了我手上。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你就不怕……我拿着你的东西跑了?”我半开玩笑地问。
他笑了,摇摇头,“你不会。”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我爸妈说了。
我妈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胡闹!简直是胡闹!哪有男方不在场,女方自己去登记结婚的?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就是,这事儿不合规矩。”我爸也皱起了眉头。
“他说任务紧急,等不了。”我替他辩解。
“任务紧急就可以不尊重你吗?结婚是多大的事,他本人不到场,像什么样子!”我妈越说越觉得不妥,“不行,这事儿我不同意。”
那天晚上,我们家又爆发了一场争吵。
我妈觉得高远这是不负责任,不把我当回事。
我觉得,这恰恰是他把我放在心尖上,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想给我一个名分,一个承诺。
离别的前一天,高远来我家,正式拜访我父母。
他带了很多东西,都是些部队的特产。
我妈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我爸倒是还客气。
饭桌上,气氛很尴尬。
高远主动提起了结婚的事。
“叔叔,阿姨,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点唐突,也有点不合情理。但是我这次的任务真的很重要,时间也很长。我不想让林岚再等下去了。我向你们保证,等我任务一结束,我立刻回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把所有该有的礼数都补上。”
他的话说得很诚恳。
我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没松口。
“小高啊,不是阿姨不同意你们。只是这结婚,是人生大事,总得两个人都到场吧?你让岚岚一个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家?”
“妈……”我刚想说话,被高远按住了。
他站起身,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请你们相信我。我高远这辈子,认定林岚了。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写保证书。”
我爸妈都愣住了。
最后,是我爸叹了口气,说:“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吧。但是高远,你得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高远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火车站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他把那个装着证件的布包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
“林岚,都交给你了。”
“嗯。”我点点头,眼眶有点发酸。
“别哭。”他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又好像觉得不合适,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等我回来。”
“好。”
汽笛声响起,他转身上了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朝我用力地挥着手。
我站在站台上,直到那辆绿皮火车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才转身离开。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包,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登记。
不等了。
做出决定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了。
我没有告诉我妈,我知道她还是会反对。
我跟我爸说了一声。
我爸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去吧,爸支持你。”
我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我穿上了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还特意去理发店吹了吹头发。
我拿着我们两个人的户口本、介绍信,还有我的身份证,一个人坐上了去区民政局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说不出的激动。
民政局里人不多。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大姐,看起来很严肃。
我把所有的材料递过去。
大姐一份一份地看得很仔细。
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问:“新郎呢?”
“他……他是军人,在部队,执行任务回不来。”我小声说。
大姐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回不来?那怎么登记?规定是必须双方同时到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姐,他情况特殊。这是部队开的证明,您看。”我把高远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证明又往前推了推。
大姐拿过去,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拿起电话,好像是打到他们上级单位去核实情况。
我在旁边站着,手心都出汗了。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大姐放下电话,看了我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
“行吧,情况特殊,上面特批了。你们俩,照张相吧。”
照相是在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照相的师傅问:“就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
师傅大概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愣了一下,但还是说:“行,那你坐好。”
我坐在红色的幕布前,努力让自己笑得甜一点。
但拍出来的照片,我笑得有点僵。
照片很快就洗出来了,师傅帮我把高远的一寸军装照和我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拼在了一起。
照片上,他严肃地抿着嘴,我僵硬地笑着。
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点心酸。
回到登记窗口,大姐已经把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填好了。
她把结婚证递给我。
“小姑娘,军嫂可不容易,以后日子多担待。”
“谢谢大姐,我知道。”我接过那两本红色的本子,感觉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
走出民政局,阳光正好。
我站在门口,打开了结婚证。
上面贴着我们俩那张奇怪的合照,下面是我们的名字:高远,林岚。
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妻子了。
我一个人,嫁给了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做饭。
我把结婚证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愣住了,拿起一本翻开,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饭快好了,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给高远写了一封信。
我告诉他,我们结婚了。
我没有提我妈的反对,也没有提我在民政局的紧张。
我只是在信的最后写道:
“高远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请你在外面,务必照顾好自己,平安归来。家里有我,一切放心。”
我还把那张我们拼在一起的结婚照,小心地夹在了信封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成了我们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听说了吗?挡车间的林岚,一个人去领的结婚证。”
“真的假的?她对象呢?怎么这么不当回事?”
“她对象是当兵的,在外面执行任务呢。”
“那也太委屈了吧?结婚这么大的事,男人都不在身边。”
流言蜚语,好的坏的,都有。
小萍替我打抱不平,好几次都快跟人吵起来了。
我拉住她,“算了,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是啊,我自己心里清楚。
我嫁的男人,不是不负责任,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保卫着我们的国家。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能做的,就是守好我们的小家。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妻子”。
我把高远寄回来的津贴,一分一分地存起来。
我开始学着做他喜欢吃的面食,虽然一开始做得很难吃。
我把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小本子上,每个月,我都会给他父母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告诉他们我的近况,也问问他们身体好不好。
他妈妈在电话里总是很激动,“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高远能娶到你,是我们家祖上积德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春天的时候,我收到了高远的信。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广袤的戈壁,他穿着迷彩服,靠在一辆大卡车上,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
“老婆,展信佳。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那一声“老婆”,让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把照片放在我的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上一眼。
好像看着照片里的他,我就能感觉到,他离我很近。
夏天,我们厂里组织体检。
我被查出来,怀孕了。
拿着那张化验单,我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久。
高兴,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我要当妈妈了。
可是,孩子的爸爸,却远在天边。
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高远。
信寄出去后,我开始经历强烈的妊娠反应。
吃什么吐什么,闻到一点油烟味就难受。
我妈看着渐消瘦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
“你看看你,当初不听我的,现在受罪了吧?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我只能安慰她,“妈,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段时间,确实很难。
白天要在车间里忍着轰鸣的噪音和恶心,晚上回到家,还要自己做饭,洗衣服。
有一次半夜,我突然想吃酸杏,想得抓心挠肝。
可是满世界,我去哪里找一个能半夜起来给我买酸杏的人呢?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第一次,哭了。
我开始怀疑,我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就在我最低落的时候,我收到了高远的回信。
他的信,第一次写了那么长,足足有五页纸。
信里,他没有多问我的身体,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有一个战友,也是一名汽车兵。
有一次,他们一起执行任务,在高原上,遇到了暴风雪。
那个战友为了保护车上的重要物资,被冻伤了双腿,最后不得不截肢。
高远说:“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还在笑。他对我说,‘高远,我不后悔。我这双腿,换来的是国家的财产安全,值了。’他对我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媳妇。他媳妇跟他结婚三年,他俩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个月。他出事后,他媳妇从老家赶过来,看到他的腿,一句话没说,就抱着他哭。然后,第二天,就推着轮椅,带他去晒太阳了。”
高远在信的最后写道:
“林岚,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我对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但是,请你相信我,也相信我们的选择。我们军人和军嫂,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守护着大家,你守护着我们的小家。我们的家,也是国的一部分。等我回去,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我用我的一辈子,来补偿你。”
我看着那封信,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把他的字迹都浸染开来。
我所有的委屈和彷徨,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是一个军嫂。
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责任。
我擦干眼泪,给我妈看高远的信。
我妈看完了,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吃吧,吃完了,好好养身体。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厂里的领导知道了我的情况,特意把我从挡车工的岗位,调到了后勤,做一些轻松的文职工作。
同事们对我也都格外照顾。
小萍几乎天天都来陪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
我爸妈更是把我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我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温暖。
预产期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我是在一个雪夜里被送进医院的。
我爸妈,还有小萍,都陪在我身边。
阵痛来临的时候,我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在最疼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全是高远。
我想象着他开着车,行驶在冰天雪地里。
我想,他遇到的困难,肯定比我这个要大得多。
这么一想,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努力,我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很健康,哭声特别响亮。
护士把他抱到我身边,我看着他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填满了。
这是我和高远的孩子。
我给他取名叫“高念”。
思念的念。
我给高远拍了电报,只有五个字:母子平安,念。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收到。
出了月子,我抱着孩子,回了趟高远的老家。
他的父母看到孙子,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妈妈抱着孩子,怎么也看不够。
“像,真像他爸小时候。”
我们在他家住了一个星期。
那个小小的农家院,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回来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
虽然很累,但看着高念一天天长大,会笑,会翻身,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我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
高念半岁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是高远部队的领导打来的。
领导在电话里说,高远在执行任务时,为了保护战友,负了伤,现在正在军区总医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清。
我只知道,他受伤了。
我疯了一样,开始收拾东西。
我妈帮我抱着孩子,脸色煞白。
“岚岚,你别慌,别慌。”
我怎么可能不慌?
我买了最快一班去省城的火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我抱着高念,在拥挤的火车上,坐了十几个小时。
孩子哭,我就抱着他,在车厢连接处来回地走。
我一分钟都不敢合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军区总医院,我找到了高远的病房。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他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着。
他的脸瘦了一大圈,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他看到我,还有我怀里的孩子,愣住了。
然后,这个在戈壁风雪里都未曾低头的硬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把孩子交给我妈,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床边。
我没有哭,也没有问他疼不疼。
我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高远,我带儿子来看你了。”
他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
他的手,滚烫,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
“老婆,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笑了。
“不苦,看到你,就不苦了。”
高念好像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高远,然后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高远看着儿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在医院陪了高远一个月。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一样,朝夕相处。
我每天给他擦身,喂饭,陪他说话。
晚上,我就在病房的折叠床上将就一晚。
高念很乖,好像知道爸爸受伤了,很少哭闹。
高远的伤在慢慢恢复。
他的战友们经常来看他,每个人看到我,都会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叫我一声“嫂子”。
从他们口中,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运输队在经过一段盘山公路时,遇到了山体滑坡。
高远为了避让一块滚落的巨石,猛打方向盘,自己的车撞上了山壁。
他保住了整车的物资和副驾驶的战友,自己的腿,却骨折了。
“嫂子,要不是高班长,我这条命就没了。”那个被他救下的年轻战士,对我说这话时,眼睛里全是泪。
那一刻,我看着病床上我的丈夫,心里充满了骄傲。
出院那天,部队派了车来接我们。
因为腿伤,高远获得了一个月的疗养假。
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我妈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
邻居们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回来,都围了上来。
“哎呀,高远回来啦!这小伙子,真是英雄!”
“林岚,你可算把人盼回来了,好福气啊!”
那些曾经的议论和不解,都变成了羡慕和祝福。
高远拄着拐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我抱着高念,站在他身边,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个月的日子,过得简单又幸福。
高远不能动,我就成了他的腿。
他想看书,我给他拿。他想喝水,我给他倒。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儿子高念,教他喊“爸爸”。
高念也很给他面子,很快就学会了。
每天清晨,我都能听到一大一小两个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爸爸!”
“哎!”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他们父子俩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想,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高远把我拉到身边。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款式很简单,就是一个光面的圆环。
“本来想等任务结束,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个像样的。现在……只能先委屈你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着那枚戒指,在灯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不委屈。”
他拿起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大小,正合适。
“林岚,”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等我,愿意为我生孩子,愿意……一个人去登记结婚。”
“说什么傻话呢,”我笑着,眼眶却湿了,“我是你老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把我揽进怀里,抱得很紧。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的假期结束,还是要归队。
我们未来的日子,依然会是聚少离多。
但是,我已经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的心,永远和我在一起。
无论他身在何方,无论我们相隔多远。
我们是夫妻,是战友,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1993年,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
我一个人,去嫁给我的汽车兵。
现在想来,那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