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镇上的福寿园养老院在小镇东边的山坡上,二月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去那儿的路又陡又窄,走到半山腰时经常会被冷风刮得直打哆嗦。以前根本不会走这条路,自从半年前李嫂住进去,我才开始每周跑这么一趟。
我们镇上的福寿园养老院在小镇东边的山坡上,二月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去那儿的路又陡又窄,走到半山腰时经常会被冷风刮得直打哆嗦。以前根本不会走这条路,自从半年前李嫂住进去,我才开始每周跑这么一趟。
李嫂其实不姓李,她姓王,但自从她嫁给李大山,村里人便都管她叫李嫂了。李大山五年前得了肺癌走了,没留下孩子。后来李嫂的腿摔断了,那个台阶她肯定是走过几百次的,就那么一次,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在了水泥地上。
住进养老院是她自己的主意。腿伤还没好全,她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腾出空闲的那间卧室,招了个长期租客。那租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在镇上的水泥厂上班,平时不声不响的,除了早出晚归,也没见他带过什么朋友回来。李嫂说,租金是她去养老院的钱,好歹有个收入来源,不能光靠那点微薄的养老金。
“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房子租给外人,自己跑去养老院?”我问她。
李嫂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别人不懂的自在:“老姐妹,你以为我想跟那些整天哼哼唧唧的老头老太太一起住?可我是没办法啊。”
那天,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左腿打着石膏,裤管卷起来。她的皮肤生出细小的皱纹,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痕。她盯着院子里那棵李大山种的柿子树,树上挂着去年剩下的几个干巴巴的柿子。
“我一个人住,摔倒了都没人知道,”她接着说,“隔壁老刘家的猫叫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送牛奶的才发现我躺在地上。”
我心里一紧。李嫂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她经历的太多了,让人看着就心疼。二十多岁嫁给李大山,生不了孩子,公婆嫌弃她,男人却一直护着她。日子过得清苦却安稳,没想到李大山突然患病,两年内就走了。
“养老院吃穿不愁,还有医生照顾,摔倒了马上就有人来。”她眼神中有一种决绝,“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
从那以后,我每周六下午都会带些时令水果去看她。有时是葡萄,有时是苹果,有时是香蕉。李嫂喜欢吃香蕉,说是润肠。
养老院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床头柜上摆着一盆她从家里带来的小仙人掌,窗台上放着几本武侠小说,那是她多年来的爱好。她的床单是淡蓝色的,有些发旧,却干净整洁。
“这床单是不是你们家那条?”我问。
“嗯,从家里带来的,用惯了。”
“人家这给你的新的多好。”
李嫂摇摇头:“新的太滑,睡不稳当。”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房间里一股浓浓的药水味,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我不太适应这种味道,但李嫂似乎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我去晚了,赶上她跟其他老人在院子里下象棋。李嫂从前不会下棋,是在这里学的。她下棋很认真,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打棋盘边缘,那姿态就像年轻时在供销社盘账。
“都说女人不如男人会算计,”她抬头看我笑道,“可我看这象棋里的’车’和’马’,还真不如’炮’厉害。”
我不懂棋,只知道她这是在用棋子隐喻些什么。李嫂看透了很多事,但又不直说,这是她的处世之道。
一个月前,李嫂的情况突然恶化。医生说她的肝不好,黄疸严重。我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黄色,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倒也不疼,就是没力气。”她轻声说。
我坐在她床边,给她削苹果。刀刃滑过果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屋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突然意识到,这间小小的房间,除了我,似乎很少有其他访客。
“你那个租客怎么样?”我问道,试图让气氛轻松点。
“小伙子不错,每月房租从不拖欠,上个月还帮我修了水管。”她忽然笑了,“他昨天还问我为什么床头有个婴儿的小鞋子,我跟他说那是个老物件了。”
我愣了一下。李嫂和李大山没有孩子,哪来的婴儿鞋?但看她不想多说,我也就没有追问。
“老姐妹,”她忽然说,“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她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那天离开时,天空飘起小雨,养老院屋顶的青瓦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我撑着伞往山下走,脑海里全是李嫂欲言又止的表情。
三天后,养老院打电话说李嫂情况不妙,我赶到时,她已经很虚弱了。她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眼睛半闭着,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来啦,”她听到脚步声,勉强睁开眼睛,“柜子里有个信封,给你的。”
我在她指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写任何字。
“等我走了再看。”她虚弱地说。
“别胡说,”我握住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眼里有种解脱的神情:“我这辈子什么也没留下,就这点东西,给你了。”
那天晚上,李嫂走了,走得很安静,甚至没有惊动隔壁床的老人。我料理了后事,简单得令人心酸。火化后,我按照她的遗愿,把骨灰撒在了李大山的坟前。
回到家,我才想起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婴儿,女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照片背面写着:“1985年5月10日,小宝贝满月。”
我怔住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女子分明是年轻时的李嫂,可那个婴儿是谁?她和李大山不是没有孩子吗?
几天后,我去李嫂的老房子,想问问那个租客是否知道些什么。出乎意料的是,租客已经搬走了,留下一个月的房租和一封短信。
“王婶(他一直这么称呼李嫂),我听说您去世了,非常难过。您让我保管的那个小包袱,我按您的嘱咐送到县城福利院了。谢谢您这几个月的关照,愿您一路走好。”
小包袱?福利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老房子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客厅的柜子上还摆着李大山的照片,厨房的碗筷整齐地码在架子上,仿佛主人只是出门了一会儿,随时会回来。
我在李嫂的卧室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小箱子,钥匙就挂在床头。箱子不大,里面装着一些老物件:几封信、一个小布包、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中有李嫂年轻时的模样,清秀端庄;还有她和李大山的合影,两人笑得灿烂;更多的是一个从婴儿到大约三岁的小女孩的照片,有些是李嫂抱着,有些是小女孩独自站着,穿着鲜艳的小裙子。
日记本上的字迹工整,第一页写着:“1985年4月15日,我的小宝贝今天出生了,跟她爸爸一样的眼睛,黑黑亮亮的。”
我的手开始颤抖。这些年里,我和李嫂是最好的邻居,几乎无话不谈,却从未听她提起过孩子的事。
日记中断断续续记录了小女孩的成长: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直到1988年7月的一天,日记戛然而止:“今天是不得已的选择,这辈子最痛的决定。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会上学,会有前途。我和她爸爸给不了她那些。希望有一天她能原谅我们。”
我翻到布包里,发现一对小小的红布鞋,针脚细密,显然是李嫂亲手缝制的。还有一张折旧的纸条:“福利院的地址:县城东街68号。孩子名字:李月。”
一切如坠云雾。我从未想过,李嫂和李大山曾经有过孩子,而且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送走。那个租客,难道…?
我第二天就赶往县城福利院。那是一栋灰色的建筑,前院有几棵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静静地晒着太阳。
“李月?”接待我的中年女子皱着眉头回忆,“这个名字…等等,您稍等。”
她翻阅了一些旧档案,最后拿出一本发黄的登记簿:“1988年7月20日,收养一名三岁女童,父母因生活困难无力抚养,取名李月。1996年被一对北京的夫妇收养,改名叫…”
我没有追问那个新名字。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嫂真的有一个孩子,而且为了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忍痛割爱。
回到镇上,我去了趟供销社。李嫂年轻时在那里工作,也许会有人记得些什么。
老会计师傅记性还好,他喝着茶,眯着眼睛说:“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了。王翠英(李嫂的本名)当时是个好姑娘,能干得很。可后来查出来她家里有地主成分,本来要提拔她当科长的,就黄了。她跟李大山结婚后,更是雪上加霜,因为李家和当时的公社书记有过节。”
“那她的孩子…”
“那孩子啊,”老会计放下茶杯,“生下来不久就患了心脏病,需要动手术,那时候这手术费用对他们来说天文数字啊。后来听说送人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又去找了几个和李嫂同时期工作的老人,拼凑出了那段往事。八十年代末,李嫂和李大山因为政治原因和家庭出身,生活十分困难。他们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做手术,但他们既没钱也没有靠山。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将女儿送到了县城福利院,希望有条件的家庭能收养她,给她治病,给她更好的生活。
从此以后,李嫂每年都会偷偷去福利院看一眼女儿,远远地,不敢相认。直到1996年,女儿被北京的家庭收养,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现在想来,那个租客会不会就是李嫂派去寻找女儿的人?那个”小包袱”会不会是给女儿的信和礼物?
我又想起李嫂临终前说的话:“我这辈子什么也没留下”。不,她留下了太多太多。她留下了一个生命,留下了一段令人心碎的母爱,留下了无数个夜晚的思念和泪水。
回到家,我再次拿出那张照片。李嫂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的骄傲和喜悦,那种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个母亲的责任:把孩子送到一个能给她幸福的地方。
后来,我把那对小红布鞋和照片装在一个新的相框里,挂在了自己的客厅。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李嫂那双充满故事的眼睛,想起她说”我没什么遗憾”时隐藏的泪光。
有时候,最深的爱藏在最痛的割舍里。李嫂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夏天到了,李嫂家院子里的柿子树结了果,青青的,小小的,像婴儿的拳头。我经常去看看那树,给它浇水,好像这样就能延续李嫂的某种存在。租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者他已经完成了使命,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普通的小镇上,曾经有一位母亲,用毕生的牵挂和思念,爱着一个她不得不放手的孩子。而这份爱,终于通过一张泛黄的照片,被人知晓,被人记住。
每当我去福寿园养老院的路上,总会想起李嫂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啊,看似是自己在走,其实心里牵着的人,才是真正的路。”
我不知道李月现在在何方,过得如何,是否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另一对父母,是否理解那个艰难的决定。但我相信,李嫂和李大山的爱,已经以某种方式,陪伴她走过了人生。
这就是李嫂留给我的礼物:一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一段深藏在平凡生活背后的感人历程。每次我带着水果爬上那条陡峭的山路,都是在延续一种情感的纽带,一种超越血缘的连接。
而那张照片,将永远提醒我:爱,有时候是放手,而不是紧握。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