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把最后一块蔓越莓司康送进烤箱,手机就在围裙口袋里震了一下。
周六的早晨,阳光很好。
我刚把最后一块蔓越莓司康送进烤箱,手机就在围裙口袋里震了一下。
是陈阳。
屏幕上那行字,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早已生锈的钉子,突兀地扎进我眼帘。
“为了孩子,让我回家吧。”
我盯着那句话,没由来地想起了两年前我们去民政局的那天。
也是一个这样的好天气,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
他也是这样,言简意赅,逻辑清晰,仿佛在谈一笔生意。
“离了吧,我弟要结婚,那套婚房得腾出来。”
现在,他又用同样简洁的句式,试图重启一段早已被格式化的关系。
我关掉屏幕,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回去专心看我的烤箱。
司康在暖黄的灯光下一点点膨胀,散发出黄油和面粉的香气。
这香气,是我这两年里,为自己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名为“安稳”的堡垒。
手机锲而不舍地又震动起来,这次是电话。
我慢条斯理地戴上隔热手套,把烤盘端出来,放在架子上晾凉。
女儿乐乐的房间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她正看到高兴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笑声,是我的世界里最动听的背景音乐。
电话终于停了,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林晚,接电话,我们谈谈。”
我拿起一个温热的司康,咬了一口,外酥里软,甜度刚刚好。
然后才拿起手机,慢悠悠地回拨过去。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一个陌生人今天天气如何。
“你怎么才接电话?”陈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那是他一贯的风格,永远觉得别人的时间都该为他待命。
“在忙。”我说的是实话,“有事吗?”
他似乎被我这疏离的语气噎了一下,顿了两秒,才回到正题:“我发你的消息,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
“那你怎么想?”他问得理所当然。
我差点就笑了出来。
我怎么想?一个两年前把我跟六岁的女儿一起“腾出来”给弟弟当婚房的男人,现在问我怎么想?
“陈阳,你是不是发错人了?”我决定给他一个台阶。
“林晚,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是认真的。这两年我想了很多,乐乐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啊,又是“为了孩子”这面万能的旗帜。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花园里追逐嬉戏的孩子们,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陈阳,乐乐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我看着我们亲手布置的绿植,一盆龟背竹长出了新的叶子,油亮亮的。
“那不一样!”他拔高了声调,“她需要爸爸!你难道想让她在学校里被同学问起爸爸的时候,说自己是单亲家庭吗?”
这个问题,两年前他用来劝我“顾全大局”时,也问过。
那时候我哭了。
现在我只想告诉他一个事实。
“她开学第一天就跟老师和同学介绍过了。她说,‘我叫林乐乐,我跟妈妈住在一起,我爸爸在另一个地方工作,我们周末有时候会见面’。她的老师夸她表达能力强,同学们对她爸爸在哪里工作更感兴趣,而不是她家有几口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是他思考时无法理解问题的惯常表情。
“你让一个孩子去承受这些,你忍心吗?”他终于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我没有让她承受什么。”我的声音依旧平稳,“我只是教会她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陈阳,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来充门面的,是你,不是乐乐。”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没有拉黑他,因为还要沟通乐乐的抚养费和探视时间。
但我把他的消息设置了免打扰。
就像给一个不断发送垃圾邮件的地址,设置了“放入回收站”的规则。
我的生活,不需要这些冗余信息的干扰。
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举着她画的画,“妈妈,你看,这是我们家!”
画上,一个大大的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她。房子旁边,画着太阳和彩虹,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花。
“画得真好看。”我抱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宝宝,饿不饿?司康烤好了。”
“饿!我要吃两个!”
看着她满足地小口小口吃着点心,我忽然觉得,陈阳那通电话,就像一只苍蝇,嗡嗡叫了几声,虽然有点烦,但拍走就好了,影响不了我品尝美食的心情。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陈阳这个人,自尊心极强,被我那样直接地回绝,按理说应该会消停一阵子。
但我低估了他和他背后那个家庭的“需求”。
两天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正在公司开会,讨论一个新项目的设计方案,随手按了静音。
会议结束后,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我走到茶水间,接了起来。
“喂,是小晚吗?”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像从旧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一样,带着点沙哑和不容置疑的腔调。
是我前婆婆,张阿姨。
“张阿姨,您好。”我客气地回应。
“你这孩子,怎么电话那么难打?”她上来就是一句埋怨。
我端着水杯,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没有接话。
“我听陈阳说,他想跟你复婚,你不同意?”她单刀直入。
“阿姨,这是我跟他的事情。”我不想跟她多谈。
“什么叫你跟他的事情?你们俩的事,就是我们全家的事!”她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林晚,我跟你说,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想想孩子。”
又是孩子。
我真的觉得有些疲惫。
他们每个人,都把孩子当成一个道具,一个可以用来谈判、施压、道德绑架的道具。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孩子,她想要什么。
“阿姨,乐乐现在过得很好,很快乐。”
“好什么好?没有爸爸的家,算什么好?”她冷笑一声,“你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多不容易。以后乐乐上学、工作、嫁人,人家一听是单亲家庭,都会看低她一眼的!”
这套说辞,我结婚前就听过她对邻居家的某个离婚女人评头论足时说过。
那时候我只觉得刺耳,现在,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下往我心上割。
不是因为我被说中了,而是我替所有努力生活的单亲妈妈们感到不平。
“阿姨,现在是22世纪了,不是所有人都还抱着您那个年代的旧观念。乐乐的未来,取决于她自己的能力和品格,而不是她家庭成员的数量。”
“你……”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反驳她,“你读了几年书,嘴巴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告诉你林晚,我们陈家,是明事理的人家。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让你受委屈了。陈阳也知道错了,他都跟我保证了,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听我的话了。”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道歉,但我却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
“再也不听你的话了?”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觉得有点好笑,“阿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跟陈阳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因为他‘听你的话’。”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把‘听你的话’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信仰。因为在他心里,‘大家’永远比‘小家’重要。因为他觉得,作为长子,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牺牲我跟乐乐的生活,去成全他弟弟的幸福,是一种美德。”
我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些话,我以前从来没对她说过。
那时候,我是儿媳,她是婆婆。我说这些,叫“挑拨离间”。
现在,我们只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可以心平气和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你这是在怪我?”张阿姨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大学,我容易吗我?他孝顺我,孝顺他弟弟,有什么错?”
“他孝顺你们没有错。”我看着杯子里茶叶缓缓舒展,“但他错在,是用我的牺牲,来践行他的孝顺。我们结婚时,我爸妈陪嫁的钱,他拿去给你儿子,也就是他弟弟,付了首付。他说,‘我弟刚毕业,不容易,我们帮他一把’。好,我同意了。我们女儿出生,我想请个月嫂,你说浪费钱,你来照顾。结果你每天只顾着给你小儿子炖汤,说他工作累要补身体,我整个月子都是自己撑过来的。”
“乐乐三岁上幼儿园,我想给她报个好一点的私立,你说女孩子家家的,不用那么娇贵,随便读读就行了,钱要省下来,给你小儿子换车。陈阳也说,‘我妈说得对,我们得为长远考虑’。”
“长远考虑?他的长远里,从来只有他的原生家庭,没有我,也没有乐乐。”
“最后,为了给他弟弟结婚,他甚至可以把我们唯一的住处‘腾’出来。张阿姨,您说,这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吗?”
我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平静地叙述。
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过去那些日日夜夜里,我独自咽下的委屈和辛酸。
“那……那不是没办法吗?你弟弟他女朋友家里,非要婚房,不然不结婚啊!”张阿姨还在辩解。
“所以,别人的女儿是女儿,必须有房才嫁。我的女儿,就可以连自己的家都没有,跟着妈妈一起被‘腾’出来,是吗?”
我问出了那个,在心里盘旋了无数次的问题。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才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林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陈阳现在出息了,当了部门主管,工资也涨了。他能给你们母女更好的生活。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多辛苦啊。”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开始打温情牌。
如果是在两年前,我可能会动摇。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前景未卜。
有个看起来“悔过”的男人愿意回头,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我现在,只想告诉她。
“阿姨,我这两年,过得一点都不辛苦。我升了职,做了设计组的组长,我的薪水,足够我和乐乐过上很舒适的生活。我不用再计算着家里的每一笔开销,担心随时被挪用。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给乐乐买她喜欢的公主裙,可以带她去她想去的海洋馆。我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跟朋友喝下午茶。这种生活,是我过去十年,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您说的‘更好的生活’,到底是谁的‘更好’?是我的,还是你们的?”
我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回到办公室,同事递给我一份文件。
“晚姐,这个方案甲方很满意,说要跟我们长期合作。”
我接过文件,看着上面自己设计的logo,心里一片清明。
是啊,我为什么要回去?
回到那个,连我的价值都需要通过“依附一个男人”来证明的牢笼里去?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
陈阳和他母亲,应该能明白,破镜无法重圆。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他们那种“家族至上”的思维里,没有“个体意愿”这个选项。
在他们看来,我的拒绝,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拿乔”,一种需要用更大利益来收买的姿态。
周末,我带乐乐去上她最喜欢的陶艺课。
刚从陶艺馆出来,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陈阳。
他瘦了些,穿着一身笔挺的休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捧着一大束乐乐最喜欢的粉色玫瑰。
乐乐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哎,乐乐!”陈阳立刻蹲下身,把花递给她,“送给我的小公主。”
乐乐看了看我,我朝她点点头。
她这才接过花,小声说了句:“谢谢爸爸。”
“不客气。”陈阳笑得很灿烂,伸手想去摸乐乐的头。
乐乐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陈阳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仿佛在说:看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了,都跟我生分了。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星期见不到一次,每次见面不超过两个小时的父亲,你还指望孩子跟你多亲密?
血缘,不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有事吗?”我开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我……我来接你们去吃饭。”他站起身,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新车,黑色的,看起来价格不菲,“我新换的车,带你们去兜兜风。”
“不用了,我们已经约了朋友。”我直接拒绝。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审问的语气。
我皱了皱眉。
“陈阳,我们已经离婚两年了。我的社交生活,似乎没有义务向你汇报。”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变了变,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一起吃顿饭了。”
“我们不是一家人。”我纠正他,“我们是乐乐的爸爸和妈妈,仅此而已。”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林晚,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当着孩子的面!”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提醒我注意影响。
我低下头,看着乐乐。
她抱着那束比她人还高的花,大眼睛里有些茫然。
我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头发,柔声说:“乐乐,爸爸想请我们吃饭。但是妈妈已经跟小姨约好了,我们要不要跟爸爸说,下次再约?”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爸,下次吧。我要去找豆豆(我闺蜜的儿子)玩了。”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陈阳的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挂不住了。
“林晚,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有些气急败坏,“我都已经低头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跪下来求你吗?”
周围有路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不想在大街上跟他争执。
“陈阳,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我说。
我让闺蜜先带乐乐去了餐厅,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
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开门见山。
“我想复婚。”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晚晚,我们复婚吧。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忽略了你和乐乐。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的保证,值多少钱?”我抬眼看他。
他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也保证过,会爱我,尊重我,保护我,一辈子对我好。结果呢?你的保证,就是把我爸妈给我的陪嫁款,拿去给你弟买房?就是在我坐月子的时候,对我不管不问?就是为了给你弟腾婚房,把我和女儿扫地出门?”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那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底气不足地辩解。
“对,是过去的事。所以我不打算再经历一次。”我喝了一口咖啡,很苦,正好让我的头脑更清醒。
“我改了!我现在不一样了!”他急切地说,“我现在是部门主管,我收入高了,我们不用再为钱发愁。我可以给你和乐乐买大房子,买好车,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妈那边,我也跟她说了,以后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她少管。”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在描绘一幅无比诱人的蓝图。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那个,对未来充满不确定,对独自抚养孩子感到恐惧的林晚,或许真的会被打动。
但我不是了。
这两年,我自己买了房,虽然不大,但温馨。我自己买了车,虽然不贵,但能为我遮风挡雨。我想要的包,想穿的衣服,我自己买得起。
他说的这些,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稀缺资源。
“陈阳,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钱的问题吗?”我问他。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以前我们总为钱吵架,为我家里用钱吵架。现在我有钱了,这些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为他,也为曾经的我自己。
我们同床共枕近十年,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反思过,我们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
“不是。”我摇摇头,“钱,只是一个表象。真正的问题,是你的认知。”
“我的认知?”
“对。在你的认知里,你的父母,你的弟弟,是你的责任,是你的根。而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可以帮你分担责任,照顾后方,甚至在必要时可以牺牲掉的‘贤内助’。”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立刻否认。
“是吗?”我笑了笑,“那我们来回忆一件事。乐乐五岁生日那天,我提前一个月订了她最喜欢的餐厅,请了她的好朋友。结果你临时接到你妈的电话,说你弟跟女朋友吵架了,让你过去劝劝。你二话不说,就走了。你还记得乐乐那天哭得多伤心吗?”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还有一次,我们结婚纪念日。我买了菜,准备做一顿烛光晚餐。你下班回来,带回来的不是礼物,而是你弟弟和他的一帮朋友。你说他们刚踢完球,没地方吃饭,就带家里来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厨房里,给他们做了一桌子菜,洗了一水槽的碗。你从头到尾,都没跟我说一句‘辛苦了’,更别提‘纪念日快乐’。”
“这些小事,你记那么清楚干什么?”他有些不耐烦。
“这不是小事,陈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们婚姻的日常。在这些日常里,我看到的,不是爱,不是尊重,而是无尽的理所当然和忽视。你觉得你是在‘顾全大局’,是在‘孝顺’,是在‘帮助弟弟’。但在我这里,我感受到的是,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的女儿,永远排在你的原生家庭之后。”
“所以,你现在跟我说,你有钱了,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你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伴侣,一个平等的伙伴。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功能齐全、任劳任怨的免费保姆,一个可以帮你管理后方,让你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当你的‘孝子贤孙’的工具人。”
我的话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精心构建的“浪子回头”的假象。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铁青色。
“林晚,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像是气到了极点,“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能过得多好!别到时候,哭着回来求我!”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桌上的杯子。
褐色的咖啡洒了一桌,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那片狼藉,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服务员过来收拾,连声说着“对不起”。
我摇摇头,说:“没关系。”
是啊,没关系了。
过去那些让我辗转反侧、泪流满面的夜晚,真的都过去了。
当一个人,终于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买单时,她就不会再对别人虚假的承诺,抱有任何幻想。
我以为,这次谈话之后,陈阳会彻底死心。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他弟弟陈浩的电话。
对于这个小叔子,我的感情很复杂。
他是我婚姻中很多矛盾的导火索,但平心而论,他本人对我还算客气,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只是他从小被母亲和哥哥宠坏了,习惯了索取,习惯了所有人都该为他让路。
“嫂子。”电话一接通,他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你好,陈浩。”
“那个……我哥他……他最近心情不好,喝多了好几次。”他吞吞吐吐地说。
“是吗。”我没什么情绪起伏。
“嫂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懂事,我哥和我妈,也做了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代他们,跟你说声对不起。”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我哥他,其实心里一直有你和乐乐。他这人,就是嘴笨,不会表达。这两年,他一个人过得也不好。家里没人收拾,乱七八t糟的。吃饭不是外卖就是泡面。我妈年纪大了,也照顾不了他。”
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他现在知道错了,真的。你就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乐乐一个完整的家,好不好?”
他的语气很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陈浩,你给你哥打电话,说你跟你老婆吵架了,他是不是会马上过去?”
“啊?是啊。”
“你妈说身体不舒服,他是不是会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带她去医院?”
“对啊,我哥很孝顺的。”
“你工作上遇到困难,找他帮忙,他是不是会熬夜帮你做方案?”
“是啊,我哥对我最好了。”
“那我问你,”我话锋一转,“在我怀孕孕吐最严重的时候,我让他下班帮我带一盒我想吃的酸梅,他带了吗?”
电话那头,陈浩沉默了。
“在我发高烧,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让他早点下班回来,他回来了吗?”
陈浩还是没说话。
“在我工作遇到瓶颈,想找个人聊聊的时候,他有耐心听我说超过五分钟吗?”
“嫂子,我……”
“陈浩,你不用替他解释。”我打断他,“你说的这些,都证明了,他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哥哥。我承认。但这些,都不能证明,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他的好,从来没有给过我,也没有给过乐乐。他的世界里,有一个排序。那个排序的最顶端,是他的原生家庭。而我和乐乐,永远在最后。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被牺牲的。”
“你现在来劝我,说他过得不好。家里乱,没人做饭。所以呢?我为什么要回去,继续扮演那个免费的田螺姑娘?就因为他是我女儿的父亲吗?”
“陈浩,你已经结婚了,你应该明白。婚姻是两个人的经营,是平等的伙伴关系。而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限度扶贫和单方面付出。”
“他所谓的‘过得不好’,不过是失去了那个为他打理一切的人之后,生活回归了它本该有的琐碎和麻烦。这是他自己应该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而不是把责任推回到我身上,让我回去继续为他的人生负责。”
“你告诉他,别再来找我了。也别再让你们的妈妈,或者你,来找我。我们之间,除了乐乐的事情,没什么好谈的。他想见乐乐,随时可以,我不会阻拦。但想让我回到过去的生活,不可能。”
我挂了电话,感觉心里最后一点郁结之气,也随之消散了。
我不是在怨恨谁。
我只是,终于学会了,把我自己,放在我人生的第一位。
那天之后,我的世界,彻底清净了。
陈阳没有再打电话或者发信息。
他只是在每个约定的探视时间,准时出现在楼下。
他不再捧着鲜花,也不再开着那辆扎眼的新车。
他会给乐乐带她喜欢的零食和玩具,陪她去公园,去游乐场。
乐乐对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生疏,慢慢变得自然。
有时候,他送乐乐回来,会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复杂。
但我始终没有请他进门。
我的家,是我的安全区,我不允许任何可能破坏这份宁静的因素进入。
秋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很大的私活,为一个度假村做整套的VI设计。
我忙得昏天黑地,连续加了一个多月的班。
乐乐的幼儿园,有时候实在赶不及去接,我只能拜托闺蜜。
有一次,闺蜜也临时有事。
我看着时间一点点逼近,心急如焚。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陈阳的电话。
“喂?”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帮我去接一下乐乐?我这边实在走不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地址发我。”
“谢谢。”
“应该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我离婚后,第一次开口向他求助。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种久违的依赖感,又夹杂着一丝不甘心。
一个小时后,他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乐乐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正开心地吃着薯条,满嘴都是番茄酱。
他配了一行字:放心,我陪她写完作业再送回去。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悄悄融化了一点。
或许,做不成夫妻,我们至少可以为了孩子,成为合格的、互相协作的父母。
项目顺利结束后,我拿到了丰厚的报酬。
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带着乐乐去了海边。
我们在沙滩上追逐,捡贝壳,看日出日落。
乐乐的笑脸,在海风和阳光的映衬下,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拍了很多照片,发在朋友圈。
其中一张,是我和乐乐的背影,我们手牵着手,走向大海。
我配的文字是:人生的新篇章。
陈阳给我点了赞。
没有评论。
回来后,生活回归正轨。
转眼到了年底,公司开年会。
我作为优秀员工,上台领了奖。
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同事们一张张带笑的脸,我忽然有些感慨。
两年前,我还是一个围着家庭打转的家庭主妇,每天想的是晚饭做什么菜,孩子的兴趣班该续费了。
我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我的人生,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谁的妈妈。
我,首先是我自己,林晚。
年会结束后,部门组织去KTV唱歌。
我不太会唱,就坐在角落里,跟大家玩骰子。
中途出去上洗手间,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阳。
他跟一群人在一起,似乎也在应酬,喝得有点多,脸颊泛红。
他看到我,也愣住了。
他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开着玩笑:“陈主管,这美女谁啊?不介绍介绍?”
陈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一个……朋友。”
我朝他们礼貌性地点点头,准备离开。
“林晚。”他却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
他跟他朋友说了几句,朝我走了过来。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他的眼神在光影里,显得有些迷离。
“你……也在这里?”他问。
“公司年会。”
“哦。”他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好吗?”他忽然问。
“我很好。”我坦然地回答。
“是啊,你看上去,是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比以前……更好了。”
“你也一样。”我说的是客套话。
他却当了真,摇摇头:“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身上的酒气很重,混杂着一种落寞的气息。
“林晚,我后悔了。”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红血丝,“我真的后悔了。”
“我离婚后,交往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嫌弃我妈管得宽,嫌弃我弟老是找我帮忙。另一个,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家里永远像个垃圾堆。”
“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一样。”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妈前阵子生病住院,我弟媳妇一次都没去过。都是我,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床。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特别想你。我想,如果你在,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会煲好汤送到医院,会提醒我记得按时吃饭。”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的这些,不就是在印证我当初的判断吗?
他怀念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
他怀念的,是我的“功能”。
是一个可以帮他处理好所有家庭琐事,让他可以安心当“好儿子”、“好哥哥”的工具人。
“陈阳,你喝多了。”我说。
“我没喝多!”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林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这次,我一定改!我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我把工资卡也交给你,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手臂生疼。
我用力挣开他。
“陈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看着他,觉得他既可悲,又可笑。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房子和钱的问题。而是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需要被尊重的人。”
“在你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你和你家人的需求,永远是第一位。你现在说后悔,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你发现,失去我这个免费的保姆,你的生活品质下降了,你的生活成本变高了。”
“你所谓的‘浪子回头’,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发现还是‘原装’的性价比最高。对不起,我这个‘原装’的,已经不想再伺候了。”
“还有,”我看着他因为我的话而变得震惊和难堪的脸,补充了最后一句,“别再说‘为了孩子’这种话了。你不是为了孩子,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别把孩子当成你自私的借口。”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每一步,都像是在跟过去那个卑微、隐忍的自己,做一个决绝的告别。
回到包厢,同事们正在合唱一首老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我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是啊,阳光总在风雨后。
我的风雨,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我独享彩虹的时间。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部你永远猜不到结局的连续剧。
就在我以为陈阳这条线已经彻底剧终时,新的剧情又上演了。
这次的主角,是陈浩的妻子,我那位只在婚礼上见过几面的前弟媳。
她通过我闺蜜,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约我出来喝咖啡。
我本来想拒绝,但闺信誓旦旦地说,她看起来不像是来找茬的,反而一脸愁容。
我抱着一丝好奇,还是去了。
她比婚礼上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前嫂子。”她搅动着咖啡,有些局促,“冒昧打扰你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我是来……取经的。”
“取经?”我有些不解。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下定决心,离开那个家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愣住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向我倾诉了她婚后的生活。
几乎就是我过去的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婆婆永远觉得儿子最辛苦,媳妇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丈夫是个没断奶的妈宝男,言必称“我妈说”。
家里的大小开销,都要优先满足小叔子(也就是陈阳)的需求。
“我哥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我们能帮就帮。”这是陈浩常挂在嘴边的话。
“上个月,陈阳说他想给乐乐报个国外的夏令营,钱不够。陈浩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准备用来换车的十万块钱,转给了他哥。”
“我跟他吵,他说我小心眼,不顾亲情。他说,‘我嫂子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看着我。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又是怎么,有勇气离开的?”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在无数个夜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够好,是不是真的太“小心眼”的自己。
我给她续了一杯水,慢慢地说:
“我没有忍,我只是在麻木自己。我告诉自己,为了孩子,为了家庭的完整,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后来我发现,我的忍耐,没有换来尊重和理解,只换来了变本加厉的索取。”
“至于勇气……”我笑了笑,“勇气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在你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伤害之后,慢慢积攒起来的。当你发现,这段关系带给你的痛苦,已经远远大于快乐;当你发现,你在这个家里,已经快要失去自我,变成一个只会付出的机器时,离开,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而且,离开,并不可怕。”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可怕的是,在一个消耗你、不尊重你的环境里,待一辈子。”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眼圈,慢慢地红了。
“谢谢你,前嫂子。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们聊完,她起身向我道谢,然后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声叹息。
陈阳和他母亲,就像一个漩涡的中心。
他们用“亲情”和“孝顺”作为枷锁,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拖进那个消耗一切的漩涡里。
我挣脱了。
现在,又有一个人,想要挣脱。
我不知道她最后会不会成功。
但我由衷地,希望她能成功。
因为每个女人,都值得被爱,被尊重,都值得拥有一个,可以做自己的,完整的人生。
这件事情之后,陈阳的探视,变得不再那么准时。
有时候会临时取消,有时候会迟到很久。
我没有多问。
从乐乐零星的描述中,我大概能拼凑出他现在的处境。
他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需要人照顾。
他弟弟和弟媳正在闹离婚,家里鸡飞狗跳。
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自然要一力承担起所有的事情。
我偶尔会在深夜的朋友圈,看到他发的动态。
有时候是一张医院走廊的照片,配文:“扛不住了。”
有时候是一张办公桌上堆满文件的照片,配文:“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
我划过去,就像划过任何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
我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我累了”,就心疼地给他端茶倒水、捶背揉肩的林晚了。
他的疲惫,他的艰难,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选择了维护那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大家”,就必须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
而我,早已带着我的“小家”,驶向了另一片海阔天空。
春天的时候,我给自己和乐乐报了一个亲子烘焙班。
周末的午后,我们系着一样的围裙,在充满黄油香气的教室里,一起揉面团,做饼干。
乐乐玩得满脸都是面粉,像一只可爱的小花猫。
我给她拍照,她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无比确定。
这,就是我想要的,完整的家。
一个有爱,有笑,有尊重,有自由的家。
它不需要很多成员,也不需要多大的房子。
只要我们母女俩,心在一起,哪里都是最温暖的港湾。
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的短信。
陈阳打来的抚养费,准时到账。
数字,还是和以前一样。
但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它不再是维持我们母女生活的必需品。
它只是一个父亲,对他女儿应尽的责任。
一个,与我的爱情、我的生活、我的未来,再无关联的,冰冷的数字。
我关掉手机,拿起一块刚出炉的饼干,递给乐乐。
“宝宝,尝尝,我们自己做的。”
“嗯!”她重重地点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妈妈,真好吃!”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好吃,我们就多做一点。”
窗外,春光正好。
我知道,属于我和乐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陈旧的、早已腐朽的人和事,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被我格式化的过去里吧。
我的未来,硬盘很大,内存很足。
但没有一丁点空间,是留给他们的。
来源:清风拂过自在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