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院子里的狗叫起来,不过也就叫了两声,又睡去了。这狗都认得刘二,咬过他两回,现在连吠声都懒得多给。
那天刘二来了,我正在院子里掰玉米。
“老六,老六!”他隔着篱笆喊我,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鞋底。
我手上没停,头也没抬。
院子里的狗叫起来,不过也就叫了两声,又睡去了。这狗都认得刘二,咬过他两回,现在连吠声都懒得多给。
“老六,听说老四回来了?在你这儿?”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抹了把汗。八月的太阳照得人发蔫,我汗湿的背心贴在后背上,像揭不下来的膏药。
“谁说的?”
“李婶在河边洗衣服听说的,说看见他昨天背着个包,从你家后门进去了。”
我把玉米杆丢进筐里,拍了拍手上的土,笑道:“你看我这院子,就这点大,人往哪藏?”
刘二伸长了脖子往我家屋里瞅,眼神跟偷了鸡的黄鼠狼似的。
“你是不是又想找我借钱?”
他缩回脖子,讪笑两声,“哪能啊,这不是六月利息该给了嘛。”
我进屋拿了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了八百块钱。
“这里是六百,还有两百,等月底给你,行不?”
刘二接过钱,也没数,撇撇嘴:“行,行,老六,你啥时候能把本钱还了,这光给利息,啥时候是个头啊?”
“等老四回来了,一次还清。”我说。
刘二走了,我把院门关上。去年修的,还没上漆,雨季一到就发涨,得用肩膀顶着才能关紧。
回屋的时候,老四从里屋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他走了?”老四问。
“走了。”
“你还给他多少钱了?”
“别提了,浑身上下就这点了。”
老四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烟,满是茧子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得烟嘴都变形了。
“给我一根。”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我一根。我发现烟盒里就剩下最后一根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他问。
“就那年,你走后没多久。”
我们坐在屋檐下抽烟,谁也不说话。蝉鸣声从树上传来,一浪高过一浪。
老四走的那年,我二十七,他三十二。如今我已过四十,而他,除了头发白了一些,眼角多了些皱纹,竟看不出什么变化。
“你嫂子呢?”他终于问。
“走了,跟镇上卖电器的跑了,那都八年前的事儿了。”
“孩子呢?”
“跟她妈去了。”
“你就没去找?”
我笑了笑:“找什么?让他们看我这穷样?”
烟抽完了,老四把烟头按在墙根的砖头上,一点火星子在他的指尖消失。他抬头看了看院里那棵老枣树,“还结果子吗?”
“去年开始就不怎么结了,今年估计更少。”
他点点头,从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后,是张泛黄的纸,像是地图。
“这是啥?”我问。
“我这十五年干啥去了。”
我仔细看了看,上面画着山脉、河流,还有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标记。“这是…藏宝图?”
老四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当年那六十万,我还你。”
六十万,正是他欠下的债,也是压在我身上十五年的山。
其实最开始不是这么多。一开始只是老四合伙开矿,借了十万。结果合伙人卷款跑路,连矿都是假的。老四又借了二十万想翻本,结果赔得更惨。后来越滚越多,到最后欠了六十万。
债主找上门来,老四躲了,我替他应下了。债主扬言要是还不上,就砍我们兄弟俩的手。就在我以为老四要和我一起想办法时,他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刘二只是众多债主之一,这十五年,我东拼西凑,打零工,种地,卖血,把债主们一个个打发着,利滚利,到现在也没还清。
“你这十五年去哪了?”我问。
“刚开始是去了云南,听说那边有个地方能淘到金子。结果弄了半年,连本钱都没捞回来。后来去了西藏,在那给人当向导,一步一步往深山里走……”
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眼神飘忽不定。
“那地图呢?哪来的?”
“在西藏碰到个老喇嘛,他临死前给我的。说是个金矿,可我找了十年,一直没找到。前几个月才有点眉目。”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以你回来是……”
“我回来带你一起去。六子,跟我走,这次咱哥俩一起发财。”他眼睛亮得吓人。
“你认真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藏宝图?”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觉得是真的。”
我把地图还给他,摇摇头:“老四,算了吧,你先在这住着,我去地里干活。”
那天晚上,老四住在我的屋里,我睡在外间的小床上。半夜醒来,看见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老四坐在桌前,借着那点光,盯着那张地图出神。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老四还在睡。我出去地里干了一天活,回来时,见他坐在院子里,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剥玉米。孩子们围着他,缠着他讲远方的故事。
“老四哥,真的有雪山吗?”
“当然有,比咱村子后面那座山高十倍不止。”
“那里的人说什么话?”
“说藏语,听起来像唱歌一样。”
他说得眉飞色舞,那些地名我连听都没听过。孩子们听得入迷,我站在一旁,恍惚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我们小时候,老四给我讲外面世界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又拿出地图,摊在桌上。
“六子,这不是骗你。”他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这里,我亲眼看见了金子的踪迹,就差最后一步。”
“然后呢?为什么不继续找?”
他的眼睛暗了下去:“我一个人,搬不动那么多东西……而且,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欠你的债。”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期待,也有愧疚,还有我读不懂的东西。
“老四,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他低下头,不说话。
“头两年,每个月都有人找上门来要钱,威胁说要砸家里的东西。嫂子受不了,带着孩子搬回娘家。我挨个去求人,借钱,还债,再借钱,再还债。到后来,村里没人敢借给我了,我就去镇上,去县城。”
“对不起,六子……”
“后来嫂子和别人好上了,离开了我。我告诉自己,等老四回来了,我们一起把债还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声音哽住了,眼睛发热。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不是你走的那天,是在你走后第三年的冬天。那天下大雪,家里的煤用完了,我饿着肚子回家,看见门口坐着个人,我以为是你回来了,结果是债主。他说他不着急要钱,但我得跟他去趟县城。结果他带我去了赌场,逼我赌,赢了就抵债,输了就欠他更多。”
老四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扭曲。
“那次之后,我就不再期待你回来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油灯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过了好久,老四说:“十五年前,我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是在云南,有一次差点掉进山沟里,被一个放羊的老人救了。我在他家住了半年,他问我为什么总是做噩梦,我就把事情告诉他了。他说,你欠的不是钱,是情,逃得了债,逃不了心里那个结。”
“所以你就找了个藏宝图,想回来还债?”我苦笑道。
“不是的,六子,这个是真的。”他急切地说,“这十五年,我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足够绕地球两圈。我知道你不信,但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带你去看看。如果找不到,我就留下来,和你一起还债,一辈子不离开。”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执着。小时候,他总是有很多点子,有些异想天开,有些却真的实现了。他说要在村后的荒地种出西瓜,别人都笑他,结果那年我们家真的收了一车瓜。他说要修一条小水渠,把山上的水引到村里,别人都不信,结果他真的做到了。
“要多久?”我问。
“半个月,最多一个月。”
“那债……”
“我托人给村长带了信,让他帮忙跟债主们说,再宽限一个月。”
我沉默了,看了看屋外。夜已经深了,院子里的老枣树在风中微微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那棵树已经活了几十年,见证了我们兄弟从小到大,又目送我独自一人熬过这十五年。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老四去了地里,把庄稼交给了邻居照看。然后,我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趁着天还没亮,离开了村子。
老四的计划是先去县城,然后坐长途汽车去省城,再转火车去西藏。一路上,他不停地讲着这些年的见闻,讲他在高原上看到的星空,讲他遇到的奇人异事。我听着,有时插几句话,有时只是沉默。
在省城等火车的时候,老四去买票,我一个人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拨通了村长的电话。
“喂,村长,是我,老六。”
“哎呀,老六啊,你们走了?”
“嗯,我想问问,我哥是不是真的给您打电话了?让您帮忙跟债主们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村长慢慢地说:“老六,你哥没联系过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村长继续说,“昨天刘二来找我,说是你哥回来了,要我帮忙劝劝那些债主,再宽限些日子。我答应了,你放心去吧。”
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谢谢村长。”
挂了电话,我看向远处,老四正拿着车票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我久违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不管那地图是真是假,不管金矿存不存在,他回来了,这就够了。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老四坐在我对面,兴致勃勃地讲着西藏的风土人情,仿佛那里是他的第二故乡。
“老四,”我打断他,“如果找不到呢?”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然后转向我,眼神坚定:“找不到,我就回去,和你一起面对。这次,我不会再跑了。”
我点点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一次,我们是一起的。
车厢里播放着催人睡意的音乐,老四渐渐睡着了,头靠在窗玻璃上。他的口袋里,那张发黄的地图微微露出一角。我轻轻取出来,借着窗外的阳光,再次仔细端详。
上面的痕迹已经很模糊了,山川河流的轮廓依稀可辨,还有些奇怪的符号和文字。这真的是一张藏宝图吗?还是老四编的故事,为了给自己这十五年的逃避找个借口?
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决定相信他。不是相信有金子,而是相信他回来的决心。
火车驶入一片云雾中,阳光暂时被遮住了。我把地图放回老四的口袋里,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十五年的债,不是一天两天能还清的。但至少,我们兄弟俩又在一起了。
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宝藏。
临走前,我在屋门上挂了把锁,没想到真的会有回来的一天。不知道那棵老枣树,今年会不会多结些果子呢?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