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说,我不想干了。”他梗着脖子,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铁路局这工作,没前途,一眼望到头。我想辞职。”
筷子“啪”的一声,被我拍在桌上。
一碗米饭被震得跳了几下,汤汁溅到我手背上,有些烫。
对面的儿子李明吓了一哆嗦,手里的手机差点掉进碗里。
他抬起头,脸上是青春期还没褪尽的迷茫和一丝倔强。
“爸,你干吗?”
我死死盯着他,胸口憋着一股气,像一列即将失控的火车。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干了。”他梗着脖子,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铁路局这工作,没前途,一眼望到头。我想辞职。”
我妻子张桂芬赶紧放下碗,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老李,有话好好说,别跟孩子发火。”
她又转向儿子,“小明,怎么突然有这想法?工作干得不顺心?”
“不是不顺心,是没意思。”李明把手机往旁边一推,语气里满是烦躁,“每天就是巡线,登记,换零件。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同学聚会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我冷笑一声,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忘了当初为了让你进去,我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
“我没让你托关系!是你非要安排的!”他顶了回来。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
我指着他的鼻子,积压多年的失望和愤懑,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我非要安排?李明,你给我记清楚了,你高考才考了410分!一个专科线都悬的分数!我不给你安排,你能干什么?去送外卖?还是进厂打螺丝?”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客厅里回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李明愣住了,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
张桂芬的脸色也白了,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话说重了。
410分,这个数字是我们家的一块伤疤,谁都不能碰。
可今天,是我亲手把它揭开了,还撒上了一把盐。
我看着儿子屈辱又愤怒的眼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后悔还是痛快。
当初费尽心力为他铺好的路,在他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今晚这个家,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引子
晚饭的桌子,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李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和张桂芬坐在客厅里,谁也没说话。
电视开着,花花绿绿的画面在眼前晃,可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
排骨汤上凝了一层白色的油,像一层无法融化的隔阂。
张桂芬默默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盘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走到阳台上,摸出一根烟点上。
尼古丁的味道呛进肺里,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我们家住在铁路局的老家属院,楼下就是那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夜里,能清晰地听到火车驶过时“哐当、哐当”的声音。
这声音,我听了三十年,早就习惯了。
它是我的青春,我的事业,我半辈子的依靠。
我以为,它也会是我儿子的。
(内心独白)我叫李建国,今年五十二岁,是南城机务段的一名电力机车钳工。说白了,就是修火车的。这活儿又脏又累,跟油污和噪音打了一辈子交道,但我从没抱怨过。因为我知道,我手上这把扳手,关系着成千上万旅客的安全。这叫责任,也叫尊严。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没出过一次安全责任事故,年年都是段里的生产标兵。可我这辈子最大的挫败,就是我儿子李明。
我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家里像是塌了天。
410分。
我和桂芬看着那个数字,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们对他的期望不算高,想着好歹能上个二本,将来考个公务员或者进个事业单位,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410分,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和桂芬相对无言,饭都吃不下。
最后,还是我拉下老脸,去求了段里的老领导。
提着烟酒,在人家门口站了半个钟头,说了无数好话。
我这辈子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领导看在我干了三十年,任劳任怨的份上,总算松了口。
让他以劳务派遣工的身份,进了铁路系统,在工务段做一名线路工。
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好歹是国企,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工作不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福利待遇也齐全。
在我看来,以他那个分数,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我以为他会感激,会珍惜。
可我万万没想到,才干了两年,他就要辞职。
张桂芬收拾完厨房,走到我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老李,你也别太生气了。”
她递给我一杯热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那叫什么想法?”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那是白日做梦!他以为社会是那么好混的?没有文凭,没有人脉,他出去能干什么?”
“你刚才说话太重了。”张桂芬的声音很轻,“那分数,本来就够让他难受的了,你还当着面说出来。”
我沉默了。
心里不是不后悔,可话赶话就说出来了。
我只是气不过,气他把我的心血当成驴肝肺。
(内心独白)其实我懂,他心里有怨气。怨我没本事,不能像别人家的父母那样,给他更好的条件。怨我把他按在我规划好的轨道上,让他觉得窒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车工,我能给他的,就是我认知里最好、最稳妥的一切。我怕他走弯路,怕他摔跟头,怕他像没根的野草一样,在风雨里飘摇。这份安稳,是我用半辈子的汗水和尊严换来的,我只是想让他也拥有。难道我错了吗?
“我去看看他。”张桂芬说。
她敲了敲李明的房门,里面没动静。
“小明,开门,跟妈聊聊。”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拉开一条缝。
我站在阳台的阴影里,听着客厅里母子俩断断续续的对话。
“……真的没意思,妈。每天重复同样的事,跟个机器人一样。”
“我看我同学小军,人家做直播带货,上个月挣了两万多。”
“我也想试试,我觉得我能行。”
“爸他根本不理解我,他只想着他的铁饭碗……”
直播带货?
我皱起了眉头。
那玩意儿,我在电视上看过,不就是对着手机喊“家人们,上链接”吗?
那也能叫正经工作?
一个月挣两万?比我跟桂芬加起来的工资都高。
我心里升起一股荒谬感,和更深的不安。
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快到我有些看不懂了。
我脚下的铁轨,坚实,可靠,延伸向明确的远方。
可我儿子向往的,却是一条我完全陌生的,云里雾里的路。
我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繁花似锦,还是万丈深渊。
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
第1章 一地鸡毛的夜晚
那一晚,我和李明谁也没再跟谁说话。
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儿子那张倔强的脸。
张桂芬在我身边,不停地叹气。
“老李,你睡着没?”她轻声问。
“没。”我闷闷地回答。
“别想了,明天我再好好跟他说说。”
“说什么?他现在翅膀硬了,听不进去了。”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这人,就是脾气太犟。”她抱怨道,“孩子有想法,你得听啊。你不能总拿老眼光看问题。”
“我什么老眼光?踏踏实实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有错吗?”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他说的那个什么直播,靠谱吗?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张桂芬沉默了。
我知道,她也担心,只是她更心疼儿子。
我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这个家里演了二十多年。
可这一次,我感觉我们俩的戏,快要唱不下去了。
(内心独白)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尤其是在儿子的事情上。可能是因为期望太高,失望太大。他小时候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快。邻居们都夸他,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我那时候在车间里,跟工友们提起儿子,腰杆都挺得特别直。可谁知道,上了初中以后,他迷上了电脑游戏,成绩一落千丈。我打过,骂过,甚至砸过电脑,都没用。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我怎么也拉不回来。高考那410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我所有的骄傲。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五点半起床。
在厨房里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加了个荷包蛋。
吃完饭,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准备去上班。
经过李明房间门口时,我犹豫了一下。
门关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还在赌气,估计是不会起来吃早饭了。
我叹了口气,拎着工具包出了门。
清晨的家属院很安静,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槐花香。
天边泛着鱼肚白,几颗残星还挂着。
我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我熟悉了三十年的机务段。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响起来了。
老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着烟,聊着天。
“老李,来了?”工长王海涛递给我一根烟。
“来了。”我接过来点上。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跟嫂子吵架了?”王海涛打趣道。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比吵架还闹心。”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简单跟王海涛说了说。
王海涛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他说,“心气高,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儿子前两年也闹过,非要去深圳闯荡,说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那后来呢?”我急忙问。
“后来?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钱没挣到,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灰溜溜地回来了。”王海涛弹了弹烟灰,“现在老老实实在厂里当技术员,比谁都安分。”
王海涛的话,让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也许,真得让他出去闯闯,碰了壁,才知道家里的好。
可转念一想,我又舍不得。
那是我的亲儿子,我怎么忍心看他去吃那些苦。
(内心独白)我的父亲也是一名铁路工人,一辈子都在跟火车打交道。他没读过什么书,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建国,咱工人就得有工人的样子,手上的活儿要对得起良心。”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刚进段里的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是老师傅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听声音判断故障,怎么用扳手拧紧每一颗螺丝。有一次,我因为粗心,差点造成一次列车晚点。师傅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罚我抄了一百遍操作规程。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份工作,教会我的不仅是技术,更是责任和敬畏。我希望我儿子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手里的扳手,感觉比平时沉重了不少。
机器的轰鸣声,也显得格外刺耳。
脑子里,总是回响着儿子那句“没意思”。
难道我这三十年的坚守,在他眼里,真的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傍晚下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张桂芬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李明居然也在,正坐在餐桌旁,低着头玩手机。
看到我回来,他迅速地把手机收了起来,眼神有些躲闪。
家里的气氛,比昨天缓和了一些。
张桂芬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再提昨天的事。
我点点头,默默地去洗手。
饭桌上,谁也没说话。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突然,李明开口了。
“爸,妈。”他放下筷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跟你们借点钱。”
第2章 发财梦与铁饭碗
“借钱?”我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他。
“借钱干什么?”
“我想……我想做点小生意。”李明的声音有些发虚,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直播带货。”
我还没开口,张桂芬就抢先问道:“小明,那个东西靠谱吗?你懂吗?”
“我懂!”李明立刻来了精神,好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同学小军已经做起来了,他教我。我们都看好了,现在卖地方土特产最火,咱们市的苹果和核桃,在网上肯定好卖。”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着光。
“我们前期不用投入太多,先借三万块钱,租个小仓库,买点设备,再进第一批货。小军说,顺利的话,三个月就能回本。”
三万块。
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是我和张桂芬省吃俭用,攒了快两年的积蓄。
我看着儿子那张被“发财梦”照亮的脸,心里一阵发凉。
“小军?就是那个天天在网吧打游戏的小军?”我冷冷地问。
李明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他现在不一样了!他很努力!”
“努力?”我嗤笑一声,“对着手机喊几句,就叫努力了?李明,你是不是觉得挣钱是件很容易的事?”
“本来就不难!”他被我的态度激怒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是你们的思想太老套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你们懂什么叫流量,什么叫风口吗?守着那个破铁饭碗,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破铁饭碗?”
这三个字,像三根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不孝子!”
“老李!”张桂芬急忙按住我,“你听孩子把话说完。”
她转向李明,语气也严厉起来。
“小明,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你爸的工作,养活了我们这个家,怎么就没出息了?”
李明自知失言,低下了头,小声嘟囔着:“我不是那个意思……”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真的想一巴掌扇过去。我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我这身工装,和我这双修了半辈子火车的手。它可能挣不来大钱,但它让我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我养大了儿子,供他读书,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到头来,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成了“没出息”的象征。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洪水一样,几乎要把我淹没。
那顿饭,又是不欢而散。
晚上,张桂芬跟我商量。
“老李,要不……就让他试试?”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三万块钱,咱们家还拿得出来。孩子憋着一股劲,你不让他试,他心里总是个疙瘩。”
“不行!”我断然拒绝,“这钱是我们的养老钱,不能让他拿去打水漂!他要是真有本事,自己去挣启动资金,别想从我这儿拿一分钱!”
“你怎么这么固执?”张桂芬也来了火气,“那是你亲儿子!他要是成功了呢?你不是也脸上有光吗?”
“成功?我看不出他哪里能成功!”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不再理她。
我知道我话说得绝情,可我控制不住。
我不能拿我们后半辈子的保障,去赌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和李明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早出晚归,我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
我们俩在家里碰了面,也只是互相瞥一眼,然后各自走开。
张桂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唉声叹气。
我心里也不好受。
好几次,我想找他谈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
我们父子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这边,是我的固执和担忧。
墙那边,是他的叛逆和渴望。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路过市里的一个电商产业园。
鬼使神差地,我把自行车停在了路边,走了进去。
我想看看,儿子向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园区里很热闹,到处是行色匆匆的年轻人。
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人手一杯咖啡,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词。
“引流”、“转化率”、“GMV”……
我像个误入异时空的乡下人,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找到一栋楼,墙上挂着“梦想直播基地”的牌子。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一个个小隔间里,年轻的主播们正对着镜头,声嘶力竭地叫卖着。
那场面,让我想起了菜市场的吆喝,只是多了些灯光和滤镜。
(内心独白)这就是我儿子想要的未来吗?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里,对着虚无缥缈的“家人们”,贩卖着自己都不一定相信的东西。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技术含量,更看不出有什么尊严。也许是我老了,真的跟不上时代了。但我总觉得,脚踏实地,用双手创造价值,才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种飘在空中的东西,太虚了,我不放心。
我没看到李明,或许他不在这一层。
我也没有再找下去的勇气。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骑上我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
车轮滚滚,就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铁饭碗的安稳,和发财梦的诱惑,到底哪一个才是对的?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一丝动摇。
第3章 老王的儿子和我
日子在沉闷的冷战中一天天过去。
车间里的工作,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
只有当我戴上安全帽,拿起扳手,听到机器熟悉的轰鸣时,心里的烦躁才能暂时被压下去。
那天中午,我和工长老王蹲在车间门口吃盒饭。
今天的菜是土豆烧肉,肉少得可怜,土豆倒是又大又面。
我扒拉着饭,没什么胃口。
“还在为儿子的事烦心呢?”老王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
“这小子,铁了心要辞职。我这儿不给钱,听桂芬说,他去外面借了。”
“借了多少?”
“不知道,也不跟我们说。”
老王也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儿大不由爹啊。”他感慨道,“我家那个,现在也一样。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打个电话,三句话不离他的项目和融资。”
老王的儿子王强,是我的一个“心病”。
他比李明大五岁,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上海一家高科技公司当总监,年薪七八十万。
每次家属院里有人提起王强,都一脸羡慕。
再看看自家那个410分的儿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王强那是有本事,跟你家这情况不一样。”我酸溜溜地说。
“什么本事,还不是运气好。”老王摆摆手,但嘴角掩不住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不过说真的,老李,有时候咱们也得换换脑子。现在这社会,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光靠死力气,不行了。”
他指了指车间里一台新引进的数控机床。
“你看那玩意儿,德国货,几十万一台。咱们这些老师傅,谁会弄?还不是得靠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人家在电脑上敲几下,比咱们忙活一天出的活儿都多,还精准。”
车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照进来,被空气中的粉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束。
老师傅们满身油污,靠着经验和手感,修理着那些钢铁巨兽。
而另一边,几个穿着干净工作服的年轻人,正围在那台崭新的数控机床前,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小声讨论着。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干净,高效,充满了技术感。
(内心独白)老王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我心上。我一直为我的手艺感到骄傲,觉得这门技术能让我吃一辈子饭。可我不得不承认,时代在进步。我这双粗糙的手,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就会被那些冰冷的机器所取代。我们这一代铁路人,就像这老旧的车间,终将被淘汰。那我为儿子规划的这条路,是不是也已经过时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盒饭吃完了,也没尝出什么味儿。
下午,段里开安全生产会。
段长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脑子里,全是老王的话,和车间里那台崭新的数控机床。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了我。
(切换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与此同时,在李建国心烦意乱的时候,张桂芬正在家里,和儿子李明进行着一场艰难的谈话。
李明的房间里,一片狼藉。
床上堆着没叠的被子,地上扔着几个泡面桶。
他坐在电脑前,双眼布满血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直播教程。
张桂芬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鸡蛋面,轻轻放在他桌上。
“小明,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怎么吃了。”
李明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张桂芬看着儿子消瘦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地疼。
“你爸那边,你也别怪他。”她柔声说,“他就是个老古董,思想转不过弯来。但他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李明终于转过头,脸上满是嘲讽,“为我好就是让我一辈子待在那个破地方,守着那条破铁轨,跟他一样,当个修车的?”
“小明!”张桂芬加重了语气,“不许这么说你爸!他辛苦一辈子,是为了谁?”
李明沉默了,眼里的嘲讽褪去,换上了一丝迷茫和痛苦。
“妈,我就是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到了五十岁,还能看到二十岁的自己。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跟个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那种日子,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要窒息了。”
他指着电脑屏幕,眼睛里重新燃起光亮。
“妈,你看,这个世界多大,多有意思。我想去看看,想去试试。就算失败了,我也认了。至少我努力过,不后悔。”
张桂芬看着儿子眼里的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意识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母为他铺路的孩子了。
他有了自己的梦想,哪怕那个梦想在大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去南方闯荡,当个服装设计师。
可最后,还是在家人的安排下,进了工厂,嫁了人,过上了这种安稳却平淡的生活。
她看着儿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钱……够吗?”她轻声问。
李明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
“我跟小军他们借了点,但还差一些。”
张桂芬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张银行卡回来,塞到李明手里。
“这里面有两万块钱,是妈的私房钱。你拿去用吧。”
李明惊呆了。
“妈,这……”
“别让你爸知道。”张桂芬打断他,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妈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东西,也帮不上什么忙。妈只希望你,做你想做的事,别像我一样,后悔一辈子。”
李明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他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喉咙哽咽了。
“妈……”
他扑进母亲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知道,这张卡里,不仅仅是钱,更是母亲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
这份沉甸甸的爱,让他既感动,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不能辜负母亲的期望。
第4章 枕边的冷战
我很快就发现了家里的异常。
张桂芬开始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李明那小子,更是整天不见人影。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抓不到什么证据。
直到那天,我看到张桂芬的记账本。
她有记账的习惯,几十年了,家里的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无意中翻开,看到最新的一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取现:两万元。给小明。”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我拿着本子,冲进卧室,张桂芬正在叠衣服。
“这是怎么回事?”我把本子摔在她面前。
张桂芬吓了一跳,看到本子上的字,脸色瞬间白了。
“老李,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你背着我,把家里的钱给他了?”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那是我们的养老钱!你怎么能……”
“那也是我攒的私房钱!”张桂芬也急了,站起来跟我对峙,“再说了,小明是咱们的儿子!他想做点事,我们当父母的,不该支持吗?”
“支持?那是支持吗?那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我怒吼道,“他懂什么生意?那个小军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这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怎么就把孩子想得那么坏?”张桂芬的眼圈红了,“你就不能盼他点好吗?万一他成功了呢?”
“没有万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他要是把钱亏了,我饶不了他!”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结婚三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能摔的东西,几乎都摔了。
最后,我摔门而出,在楼下的花园里坐了一夜。
蚊子咬了我一身的包,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心里的痛,比什么都厉害。
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被我最亲的两个人,合起伙来背叛了。
从那天起,我和张桂芬开始了冷战。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谁也不理谁。
她给我做饭,我吃。
我给她生活费,她收。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交流。
这个家,彻底成了一个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旅馆。
(内心独白)我心里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我这辈子,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工资全交,家务活也抢着干。我以为我们是世界上最默契的夫妻,没想到在儿子的事情上,她会这样对我。她不理解我的焦虑,我的恐惧。我怕的不是损失那两万块钱,我怕的是儿子的未来。他这次失败了,会一蹶不振吗?他会染上赌博一样的恶习吗?这些,她都想过吗?她只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光,却没看到那光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渊。
冷战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难熬。
车间里的噪音,都比家里的死寂要动听。
我开始盼着加班,盼着能在单位多待一会儿。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拉着我喝酒。
几杯黄汤下肚,我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老王,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端着酒杯,声音沙哑,“我是不是真的太固执,太不近人情了?”
老王给我满上酒,叹了口气。
“老李,你没错。当爹的,谁不为儿子操心?”他说,“嫂子也没错。当妈的,谁不心疼孩子?你们俩,都没错。错的是这个时代,变得太快,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甩在后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咱们这一代人,心里都装着一个‘稳’字。工作要稳,家庭要稳,一辈子安安稳稳,就是最大的福气。可现在的年轻人不这么想,他们要‘闯’,要‘浪’。咱们看不惯,他们嫌咱们土。这就是代沟,没办法。”
(内心独白)老王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是啊,代沟。我和儿子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堵墙,简直就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用我的人生经验去教育他,他却觉得我是老古董。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却好像来自不同的星球,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对方。这种无力感,比任何争吵都让我感到绝望。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过了一个多月。
李明偶尔会回来一趟,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走。
他看起来瘦了,也黑了,但精神似乎还不错。
每次看到我,他都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我冰冷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张桂芬会偷偷塞给他一些钱,让他注意身体。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在等,等他失败的那一天。
等他灰溜溜地回来,承认自己错了。
到那时,我也许不会嘲笑他,但我一定要让他明白,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
只有让他真正地痛一次,他才能真正地长大。
这个想法很残忍,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等待着审判日的来临。
第5章 泡沫破灭的瞬间
审判日,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擦拭我那些宝贝工具。
每一把扳手,每一把钳子,我都擦得锃亮,像是在擦拭我的半生岁月。
突然,门被撞开了。
李明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他身上那件时髦的T恤,沾满了灰尘,像是跟人打过架。
“爸……”他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
我和张桂芬都惊呆了。
“小明,你这是怎么了?”张桂芬赶紧扶住他。
“没了……全没了……”他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小军跑了!他把所有的钱都卷跑了!”
我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心里没有一丝“果然如此”的快感,只有一片冰凉。
在我们的追问下,李明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所谓的“直播带货”,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那个小军,根本就不是什么带货达人。
他只是租了个场地,弄了些设备,画了一个巨大的饼。
他以合伙创业的名义,从李明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手里,骗取了十几万的“投资款”。
他们确实也搞了几场直播。
李明像个小丑一样,在镜头前卖力地吆喝着家乡的苹果。
可观看人数,寥寥无几,一单都没卖出去。
小军总是安慰他们,说前期需要积累,需要烧钱买流量。
李明信以为真,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从我妻子这里拿的两万块,全都投了进去。
直到今天下午,他们发现仓库人去楼空,小军的电话也再也打不通了,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李明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把钱都弄没了……”他抱着头,痛苦地哀嚎着。
张桂芬抱着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就像我们这个破碎的家。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发火,也没有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只是看着我那个一败涂地的儿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尖锐的刺痛。
他是我儿子啊。
是我从小抱在怀里,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儿子。
现在,他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像一只无助的幼兽。
(内心独白)我赢了这场争执,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用冷漠和强硬,把他推出了家门,让他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的险恶。我以为这是为他好,是让他成长。可现在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只感到无尽的悔恨。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我只懂得用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去表达我的爱。我伤害了他,也伤害了我的妻子,把这个家弄得支离破碎。
我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
我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捡起了地上那把我掉落的扳手。
扳手很沉,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起来。”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李明和张桂芬都愣住了,抬头看着我。
“地上凉。”我又说了一句。
李明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他以为我会打他,或者骂他。
可我没有。
我只是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身体在发抖,站都站不稳。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
张桂芬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他捧着杯子,手抖得水都洒了出来。
我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
“喂,110吗?我要报警。”
我平静地报出了地址,和事情的经过。
挂了电话,我对李明说:“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那个小军的信息,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警察马上就到。”
李明怔怔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爸……”
“别说了。”我打断他,“天塌不下来。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说完,我转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半瓶二锅头。
我没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像一把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第6章 铁轨上的父与子
警察来了又走了。
做了笔录,立了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种网络诈骗,钱能追回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送走警察,家里又恢复了死寂。
李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没吃一口东西。
张桂芬在门口叫了几次,里面都没有回应。
她急得直掉眼泪,束手无策。
晚上,我炒了两个菜,敲了敲他的门。
“出来吃饭。”
里面没动静。
“你不吃,你妈也吃不下。”我又说。
过了好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李明站在门口,眼睛肿得像核桃,人也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默默地走到饭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饭碗里。
(切换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李建国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堵叫“愤怒”的墙,哗啦一声就塌了。
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因为考试没考好,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时,他会粗暴地踹开门,把他揪出来,狠狠地训一顿。
可今天,他不想再这样做了。
他忽然明白,儿子需要的,不是指责,不是教训,而是一个父亲的肩膀。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
“走,跟我出去一趟。”
李明和张桂芬都惊讶地看着他。
“去哪儿?”张桂芬问。
“随便走走。”李建国没有多说,拿起一件外套,披在了李明身上。
“穿上,外面风大。”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家门。
夜色如水,家属院里很安静。
李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走着。
李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过熟悉的小路,穿过那片槐树林,最后,来到了那条熟悉的铁轨旁。
一列货运火车,正从远处缓缓驶来。
车头灯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划破了夜的黑。
“哐当,哐当,哐当……”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李建国停下脚步,看着那列火车,直到它消失在夜色深处。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了,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我刚进段里的时候,也犯过一次大错。”
李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在他印象里,父亲永远是强大而正确的,是单位的标兵,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从没想过,父亲也会犯错。
“那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年轻,气盛,总觉得老师傅们太保守,太啰嗦。”李建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有一次检修,我负责检查一节车厢的制动系统。我凭着自己那点半吊子的知识,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草草签了字。”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火光一明一暗,照亮了他沧桑的脸。
“结果,那趟车开出去没多远,就出了故障。因为制动失灵,差点跟另一趟车追尾。幸亏司机发现得早,紧急处理,才没酿成大祸。”
李明的心,揪了一下。
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惊险。
“后来,我被全段通报批评,差点被开除。是我师傅,替我扛下了一半的责任,又去求了领导半天情,才让我留下来。”李建...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那天晚上,师傅也带我来了这里。他什么也没骂我,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李明忍不住问。
“他说,‘建国,人这辈子,不怕走错路,就怕走错了,不认,还一条道走到黑。’他还说,‘咱们这双手,握着的不只是扳手,是成千上万人的命。’从那天起,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责任。”
李建国转过身,看着儿子。
夜色中,他眼里的严厉和固执,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李明从未见过的,温和与疲惫。
“爸,我……”李明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你这次栽的跟头,不小。”李建国平静地说,“钱是小事,人生的坎,才是大事。爸以前对你太严厉,总想让你走我给你铺好的路。我怕你吃苦,怕你受伤。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有些路,必须你自己去走。有些跟头,也必须你自己去摔。”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摔倒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你是我李建国的儿子,不能当孬种。”
李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是因为失败而哭,也不是因为羞愧而哭。
他是在父亲这迟来的理解和宽容面前,彻底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爸,我错了……”他哽咽着说。
李建国把他揽进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了,都过去了。”
“回家吧,你妈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远方,又传来火车悠长的鸣笛声。
它穿过黑暗,奔向远方。
父子俩的身影,在铁轨旁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而坚硬的墙,在这一刻,终于无声地坍塌了。
第7章 生了根的铁轨草
那次长谈之后,家里的气氛,一天天好了起来。
李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再整天捧着手机。
他开始帮着张桂芬做家务,陪我下棋,虽然棋艺臭得可以。
脸上的迷茫和戾气,被一种沉静所取代。
我知道,他心里那场狂风暴雨,过去了。
过了几天,他主动找到了我。
“爸,我想回去上班。”
我正在看报纸,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想好了?”
“想好了。”他点点头,眼神很坚定,“以前是我不懂事,总觉得那份工作丢人。现在我明白了,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不丢人。”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第二天,我就去段里,找了工务段的领导。
因为李明当初只是口头提出辞职,手续还没办,再加上我这张老脸,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李明又回到了他的岗位上,重新成了一名线路工。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抱怨工作的枯燥和辛苦。
每天跟着老师傅们,巡线,探伤,更换零件,干得比谁都认真。
以前他觉得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作,毫无技术含量。
现在,他会蹲在旁边,仔细看老师傅们怎么用一个小锤子,通过敲击铁轨发出的不同声音,来判断内部是否有伤损。
他开始明白,任何一份看似简单的工作背后,都凝聚着无数的经验和智慧。
(内心独白)看着儿子的转变,我心里说不出的欣慰。就像一棵被风雨打过的树苗,虽然歪斜了,但根扎得更深了。我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教育方式。我总是习惯性地否定他,打击他,想用我的权威,把他强行按在我认为正确的轨道上。可结果,却把他推得越来越远。这一次,是社会的残酷,让他真正上了宝贵的一课。而我能做的,不是在他摔倒时踩上一脚,而是扶他起来,告诉他,家永远是他的港湾。
一个周末,李明休息,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他的房间。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一个他自己用软件做的表格。
“爸,你看。”他指着屏幕,有些兴奋地说,“我把我们班组负责的所有线路区段,都做了电子档案。每一根枕木,每一颗道钉的更换日期和使用年限,都记录在里面。以后快到期了,系统会自动提醒,这样就不会遗漏了。”
我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表格。
密密麻麻的数据,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
比我们现在手写记录的那个破本子,不知道要先进多少倍。
“你……你弄这个干什么?”我有些惊讶。
“我觉得这样效率高,也更准确。”他说,“我跟我们工长说了,他觉得挺好,让我先在我们班组试点。要是效果好,就在全段推广。”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就会这点东西了,也算是……学以致用吧。”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他还是那个他,喜欢电脑,喜欢这些新潮的东西。
但他不再是那个好高骛远,一心只想走捷径的毛头小子了。
他学会了把自己的兴趣,和脚下的土地结合起来。
就像一棵铁轨边长出的野草,看似不起眼,却用自己的方式,深深地扎下了根。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我一直希望他能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却没想过,他也可以是一棵坚韧的小草。大树有大树的伟岸,小草有小草的价值。我不能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的人生。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在平凡的岗位上,发掘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尊严和意义。这比什么都重要。
又是一个普通的傍晚。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和张桂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李明哼着小曲回来了。
他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放,洗了把脸,就凑到厨房门口。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呢?”
“你爸做的红烧肉。”张桂芬笑着说。
“哇,太好了!”他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对我挤眉弄眼,“爸,你今天检修的那台‘和谐HXD3D’,0135号机车,我听王叔说,有个疑难杂症,好几个老师傅都没找到毛病,最后被你给解决了?”
我正在切菜,闻言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小毛病而已。”
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有点小得意。
“什么小毛病啊,王叔都夸你是‘国宝级’的专家了!”李明笑着说,“爸,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你们那套‘望闻问切’的绝活,可不能失传了。”
我瞥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想学啊?行啊。不过我可告诉你,学我这手艺,比你玩电脑可苦多了。”
“我不怕苦!”他拍着胸脯说。
张桂芬在一旁看着我们父子俩斗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
饭桌上,我们聊着单位的趣事,聊着新来的大学生,聊着李明那个电子档案的进展。
家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一刻,我看着身边满脸皱纹的妻子,和对面朝气蓬勃的儿子,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410分的阴影,发财梦的泡沫,父子间的冷战,都已成了过去。
生活,就像我们脚下那条铁轨,有过颠簸,有过曲折,但最终,还是会稳稳地,驶向前方。
而家,就是那列永远不会晚点的火车,载着我们,穿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一路前行。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