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里的死亡与生命:颠覆你的认知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4-06 08:49 1

摘要: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黄晓丹在《九诗心》一书中,对陶渊明的诗进行了细读。这位活跃在语文课本里的诗人,对生命有着举重若轻的洞见。陶渊明的生死辩证,或许会给当下的我们带来启示。

《澄沙之味》

春天刚刚开始,偶尔的倒春寒似乎是一曲间奏,连接着生长与衰亡的原点。

每个人的一生,都注定会经历亲人、好友和自己的逝去。活着就避免不了思考死亡。除了焦虑、恐惧和哀伤外,我们还能怎样接纳人生的终点?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黄晓丹在《九诗心》一书中,对陶渊明的诗进行了细读。这位活跃在语文课本里的诗人,对生命有着举重若轻的洞见。陶渊明的生死辩证,或许会给当下的我们带来启示。

读陶渊明的诗,会发现陶渊明以一种比童话《小约翰》还要天真平静的态度写死亡:

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

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

陶渊明的风格到底是什么?南朝钟嵘说他“文体省净”,宋代人说他“平淡”。读渊明诗,其中很大的乐趣,就是看他心平气和地说一些大白话,比如“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拟挽歌辞三首·其一》),或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陶渊明的所有大白话中,以“今日天气佳”为最白,就像小学生日记的第一句“今天天气很好”。这原本是人类一种最美好的感受,只是后来人们滥用这句话,不再带有真实、新鲜的情感,它就变成了一串没有意义的文字。

“今日天气佳”然后怎样呢?古人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好天气带来了好情绪,情绪要表达出来,就要“清吹与鸣弹”。“清吹”是指管乐器,“鸣弹”是指弦乐器。

大家就这样在好天气的感召之下,一起吹着笛子,弹着琴出去远足了。这就是题目的前一半“诸人共游”。

题目的后一半是远足的地点:“周家墓柏下”。我没有考证出晋宋之际是否有去墓地里散步的风俗,或许这次只是偶然的远足。诗题和正文之间有着小小的错乱,造成一些滑稽的感觉。题目看起来像是去扫墓,正文却毫无扫墓时的沉重与哀悼之感,甚至十分快乐。

他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的牧羊人一样, 在好天气里吹着笛子,感到心满意足,随即用一种几乎完全不懂得死亡,也不恐惧死亡的口气问道:“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古人墓上种植松柏,“柏下人”就是墓中人。

《古诗十九首》中的《驱车上东门》说“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你从东汉洛阳城的上东门经过,远远地看见城外北邙山上的松柏,就应该想到下面埋葬着陈年的死人。

北邙山自古为墓地,数代之后,几乎到了无隙可以埋骨的程度,以至于人们在卜地之时需要先行取土,探看情况,以免墓葬上下重叠。黄泉之下见缝插针地睡满了人,千万年都不会再醒来。联想到我们的终点也不过如此,实在令人惊悚。这种恐惧使人们远离墓地,视之为不祥。

我小学时,学校附近修路,挖出大量陶罐收殓的白骨,小朋友兴奋围观,大人们避之不及。陶渊明居然像那个还没有学会恐惧,就已经闯入墓地的小孩子,以儿童不解的口吻问道“为什么柏树下埋的人不和我们一起玩?”

读陶渊明的诗,常常会觉得他对死亡的好奇超过了恐惧,总要主动去试探,去坟墓、去荒村、去死去的动植物身上探索“死亡到底是什么”。来到了墓地,询问了死亡,并没有打扰他游乐的兴致。

从“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这两句看起来,他们是真的快乐。清歌指徒歌,是不伴奏的清唱,一般认为更加即兴和真诚。“绿酒”,一作 “时酒”。新酿的酒还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有一点淡淡的绿色。

新声、新酒、新春,是极言其新。徒歌又兼粗酒,是说当被春日生命更新的力量感染,只需极其简单、唾手可得的事物,就可以让人快乐。

虽然对死亡的疑惑并没有得到解答,但它完全没有影响春游的欢乐。死亡、坟墓这些不和谐因素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效果。

如果把题目中的“周家墓柏下”去掉,把“感彼柏下人”改为“感彼行路人”,这首诗就成了一首可有可无的庸常之诗,其中的欢乐也不再那么动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时候学鲁迅的《社戏》,里面写到夏夜坐船去赵庄看戏的水路上,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里,有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读到这个地方我就充满了向往,觉得那是整个故事里最吸引我的场景。

在芬兰作家托芙·扬松的《姆咪谷的故事》里,也有一个非常吸引我的角色。它叫格罗克,在北欧的冬天以阴影的形式存在。只要是它坐过的地方,一切都会结冰,一切都会枯萎,一切都会死亡。

但它最喜爱的是灯光,喜欢坐在人家的门口,隔着玻璃窗注视着屋内的一盏灯。那是它永远得不到的一盏灯。

没有黑暗,人们就不需要灯光。没有死亡,生命就不值得庆祝。鲁迅写的石羊、石马也好,托芙·扬松写的格罗克也好,都没有参与故事的主线,但有它们存在,故事的位置就被放置在了生与死之间、已知与未知之间。

如果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尺度看,一场社戏、一次好天气下的郊游,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果把生命看作两段长久黑暗之间的短暂光亮,一次社戏、一个春日,就都是奇迹。

“周家墓柏下”的这个周家是谁家呢?一般认为是周访。

陶渊明的曾祖父是陶侃,《晋书·陶侃传》说他“都督八州,据上流,握强兵”,“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甚至被认为曾想称帝,但因为曾梦生八翅,入天门八重,而在最后一重门前折翼,所以受梦所感,放弃了篡位的念头。

陶侃在寒微之时与同在寻阳的周访交好。他的儿子陶瞻娶了周访的女儿。《晋书·周访传》记载,早年有庐江陈训善于看相,曾对陶侃和周访说:“二君皆位至方岳,功名略同,但陶得上寿,周当下寿,优劣更由年耳。”

周访活到了六十一岁,陶侃活到了七十六岁,追赠大司马,位在三公之上。“优劣更由年耳” 是说陶侃多出来的这部分功名,正是他的年寿带来的福利。

陶渊明约在周访去世后四五十年、陶侃去世后三四十年出生,写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时又在四十年后。此时已值晋末,陶、周二氏都已不复先祖的煊赫。周访的玄孙周虓任梓潼太守时为前秦所俘,后流放并病逝于太原。

之后不久,前秦亦告覆灭。在晋宋易代的混乱之中,想起陶侃、周访当初荡除国难、发愿北定河洛,真有前事茫昧之感。因此,渊明所说 “未知明日事”,既包括了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也包括了对当日政局的困惑。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中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而渊明写“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意谓忧患虽深,但此时当下却全然惬意、满足。这是渊明高于杜甫的地方。

杜甫所写的,是人们普遍感到而无法表述的情感,使人获得理解和熨帖。渊明写的,却是人们未尝想过的境界,使人震撼并向往。渊明的风度在于他以一人之力,干预了后人对晋末社会的整个想象。

如果没有渊明,晋末印象就完全是尘满河洛、烟接寻阳,但陶诗却使人无法忽视,在最黑暗、动乱的时代,依然有澄明的生活和心地。对渊明的时代和人生越了解,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如何在完全清醒、毫不乐观的前提下,感受到如此多幸福的。

钟嵘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辛弃疾说:“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渊明具哲思、有深情,但钟嵘与辛弃疾最向往的,却是渊明感受到“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九首·其七》),或“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停云》)的瞬间。

这样的天气并不少见,唯有渊明能越过个人安危、时代动荡的牵绊,用未流失的全部心灵能量去反映它。对世界毫无扭曲的反映如明镜相照, 带来真醇自然、澄明无碍的境界。

陶诗的境界不来自物我相融, 而来自物我相离却不陷入孤立。渊明终其一生是一个审视者,审视世界,也审视自己。“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是审视的结果,省略了思考的过程,但溯明绝不吝啬表述这个思考过程。

在钟嵘喜欢的《拟古九首·其七》一首中,渊明写了一个夏夜对审美的激发,人因着强烈的审美经验变得拥有了知觉,生命与死亡问题同时成为反思的对象:

拟古九首·其七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太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读博士时我有一个暑假在温哥华的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大学建在远离温哥华市区的海边。一天傍晚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从附近的社区穿过森林,到达海滩。那正是“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的天气。

当我们在海滩流连,踏行太平洋的潮水,天色变得深蓝,学校的灯火远在林梢亮起。同行一位本科女生忽然在沙滩上跳起了舞,一直到深夜。

那就是“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所缺的只是当日我们并未饮酒。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初夏的海滩,最好年华的佳人受到清夜之美的感召,生命蓬勃兴发,歌舞周而复始,进入不计较礼数、不考虑日程的沉酣状态。

对生命本身的欢庆,这是所有人生意义的起点。文明用很多衍生的意义替代了原生的意义。衍生的意义能提供目标,却不能提供动力。尤其在目标受外在限制,无法实现之时,人即会遭遇意义与动力的双重缺失。

渊明在晋末写出“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与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写出“稠花乱蕊裹江滨”,“诗酒尚堪驱使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皆是这类奇迹。其中虎虎生气,使读者感到“每诵数过,可歌可舞,能使老人复少”。

渊明与杜甫相比,更为出入自如。杜甫往往入而不出,所以忠厚缠绵;渊明则在沉酣的同时平等地审视着花、月,以及欣赏花月的人,意识到他们都受着同一自然律的约束——“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我常常想,陶渊明说这些大实话时,是否有一种残忍的快乐。

他写木槿花是“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荣木》),早上还在炫耀花朵,晚上就凋落了;写莲花是“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杂诗十二首·其三》),孟春、仲春、季春都美过,还不是成了秋天的枯荷。

他甚至看自己的笑话:“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杂诗十二首·其六》),叫你年轻时看不惯老年人的做派,现在自己也变成老年人了吧。

不过他对别人更毒舌,“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饮酒二十首·十一》),说有一个人重视养生,花了很多钱搞自己的肉体,可惜死的时候,那个宝贝肉体一下就化掉了。

写出这些残酷的警句并不是陶渊明作诗的主旨。同样,陶诗对死亡的先见之明也不是一般的叹老嗟贫、看衰人生。

这些震撼的诗句产生的效用,往往是使人在日月迁逝、时不我待的提醒之下,以更为珍惜的心态和更为敏锐的感受去回味“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的春日或“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的夏夜

死亡是渊明的资源。关于有生之物都将逝去的意识,在陶渊明这里,变成了一种用来放大生命价值的工具。

来源:看理想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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