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犯浑的那天起,我就从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死亡的谷底。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想到死,阎王爷已经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之门。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具僵尸,我虽然还活着,但也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总感觉自己和人不一样了, 好像
第十一章 扎西拉姆日记(八)
赵振华的自白
“从犯浑的那天起,我就从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死亡的谷底。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想到死,阎王爷已经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之门。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具僵尸,我虽然还活着,但也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总感觉自己和人不一样了, 好像是活在坟墓里似的。”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武斗队驻扎在鸡镇拖拉机站,我和罗英,住在赵振华的隔壁。有一天, 赵振华突然走进了我们的临时宿舍。坐定以后,说:“我一大早,就来讨人嫌!关仓事件以后,我惶惶不安,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我非常后怕,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做错了事,而又无法补救。在武装部,有幸结识了你,实乃天缘。那天,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封荡气回肠的信的笔者, 我就向你许下了天大的宏愿,我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现在,就让我来实现我的诺言吧!
“关仓事件以后,任芊芊想和我长谈,但是见我紧张得浑身冒汗,就说:‘送你一句古话:‘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唉,大错铸成,明白过来,为时已晚。任芊芊为什么要阻止枪杀事件呢,就是为了不让我招来杀身之祸嘛。我失去了明天,现在不讲,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晚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都无可挽回了!在关仓事件中,任芊芊给我传话说:‘杀来杀去杀自己。今天送‘俘虏’ 上西天,明天赵振华愿意去抵命吗?’这话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具有颠覆性。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是他厉言规劝,以掉脑袋的话来震慑我,我才不会擅自放弃枪杀‘俘虏’的特别行动。任芊芊把我称为‘迷惘的一代’,也许是对的。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杀一个是死,杀十个是死,杀一百个也是死,反正杀多杀少,我都活不成啦! 那就破罐子破摔,那就豁出去了,那就把事情往大地弄。但是后来,把任芊芊吓死了,我才像拉了架的瓜秧——蔫了。
“唉,从犯浑的那天起,我就从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死亡的谷底。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想到死,阎王爷已经向我发出了最后的通牒,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之门。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具僵尸,虽然还活着,但也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总感觉自己和人不一样, 好像是活在坟墓里似的。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以显示我的真诚,话哪里说哪里撂,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枪杀‘俘虏’,被任芊芊阻挠了。有人对任芊芊恨之入骨,在任芊芊的身边,暗藏了侦查人员。一旦发现他‘通敌叛变’,就要就地正法。我知道任芊芊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就派人暗地防范,监视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要保护任芊芊哩。关仓事件,使我一下子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我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那造反的凌厉之气,丧失殆尽;我再也不能以群众领袖的身份,而自居而发号施令了。但是我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
“换句话说,没有我对任芊芊的保护,他也活不到今天。那天,任芊芊的大和爷,前来要求提回几个‘俘虏’。不要看接待场面如何热情,那都是假象。那天接待的人员中,就混进了密探。当然,也有我派去的人。任芊芊请求放那几个‘俘虏’的时候,给我讲述了一个像黄河那样长的凄凉而悲壮的故事。听后,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责备他说:‘不是我损你,也不是我夸我。你呀,白活了二十岁,你二十岁的脑子,连我当年五岁的脑子都不如。想当年五岁的我,还知道借三岁女孩之手,报复大娘蔑视我的仇恨。而你呢,只要不把仇人的儿子藏着掖着,‘凤联’早就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了。你替父报仇,连借刀杀人都够不上。你为什么要放了他呢?’ 他说:‘不瞒你说,一看见牛利娃被俘,旧恨新仇,涌上心头。‘活该’两字泛上心头。可是后来呢,我在心里骂我自己了:为什么心里老想着报复哪?大被血袭,这与牛利娃啥事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人是高级动物,应该有大胸怀。倘若把上一辈人的爱恨情仇转嫁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那么,高级动物的人和低级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对仇人的儿子赐以善心?’他说:‘与其说我对仇人的儿子赐以善心,还不如说是我对生命的敬畏。’幸亏那天他对我实话实说,要是他对我隐瞒了牛利娃就是牛占山的儿子,我就会对他不客气的。因为他的忠诚,我才拍板放了他们。我不但同意放了他们,而且也为任芊芊不计前嫌、为仇人的儿子开脱放生的仁慈之心,感动得泪流满面,这是任芊芊良好教养的体现。当然喽,我也知道我那一帮人要干什么,我派了几个得力的干将,远远地护送着他们。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在横水岸边他们派去的人,又把牛利娃、任险峰和强志南生擒活捉。我派去的人,立即命令他们放人。那些人说:‘这是牛占山的儿子!’我的忠实干将说:‘任芊芊给赵司令说明白了,说牛利娃就是牛占山的儿子!我们叫你们放的就是牛占山的儿子!这是赵司令的命令,你们敢不执行吗?’
“任芊芊说:‘即使牛占山的儿子,也不应该杀。人生不是报复。如果人生是报复的话,那么最想杀死牛占山儿子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们。’那天,任芊芊的大和爷,在横水岸边面面相觑,他们被眼前这翻江倒海、惊心动魄的场面惊呆了, 一定要形容的话,我只能用呆若木鸡这个成语了。”
罗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说:“这么说来,任芊芊三次夜访柳老师,半路截住他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吗?”
赵振华笑而不答。
“一个任芊芊不认识的武斗队员,夺去了任芊芊扛的一袋面粉,说由他去送,到底送去了没有?”
赵振华依旧笑而不答。
罗英说:“你这是向任芊芊赐舍怜爱之心吗?”
“不,我这是忏悔,补救我的过错,尽管我的过错是无法补救的。”
“我说:‘原来是这样,真没有什么可说的!’
“别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了。那天,他们讲的丢帅保卒的故事,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这个故事,对我有着潜移默化和脱胎换骨的影响,使我有了效仿任新贤团长丢帅保卒的英勇壮举。我要独揽千错万错,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把天补上。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洗白和解脱跟随我的弟兄们,让他们依然潇洒地活着。我希望曾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能够记住一个以自己的死换来他们生的人,每年清明节,到我的坟上烧点儿纸!对我的家人扶危济困,多一点儿同情心!”
下面的故事,就是赵振华亲口对我讲的,旁听者有罗英。谈话的时候,他的头一直低垂着。
我大弟兄三个,三家人住在一个大院里。大娘瘦高挑个儿,吊眼皮,刀条子脸,无儿无女。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娘的笑脸,整天眉头皱着个疙瘩。我大抽大烟,被人瞧不起, 我也连带着被歧视。
五个姐姐都比我乖,我一天到晚,净爱弄些莫名堂的事情。大娘看不起我,她对我早就下了断语,说我要么出人头地,要么就是个土匪。“真是个捣怂,不听话的坏小子,难成大器!”“你贼眉鼠眼,不偷人都像个贼娃子!” 大娘的话,就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虽然是个五六岁的娃娃, 但对大娘怀着刻骨的仇恨,我做梦都想报复她。
机会终于来了,严冬的一天,凛冽的寒风,冷得像无数针扎一样。在场里玩耍的小孩子,多么渴望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暖和暖和!
童年啊,为什么对火那么向往?我看见这些孩子,只有三四岁,不知道玩火会玩出灾难来。我比他们大,知道玩火很危险,我知道麦秸垛跟前是不敢点火的。但是我却利用了小孩儿的无知。我大娘的麦秸垛特别大,两个麦秸垛紧挨着。娃们要拢火咧,叫宁儿的女孩喊叫我:“七大,火点不着,风吹哪!”
在村里,我是“黄毛娃娃坐上席”,人小辈高。按辈分,我比宁高一辈,排行第七,她把我叫七大哩。我灵机一动, 计上心来,说:“露天地里咋能点着火呢?麦秸垛底下没风,你到那儿去!”
麦秸垛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戴着草帽的人。上面小、中间大而底下小,底下凹进去的地方背风。一根火柴惹大祸,麦秸垛噼里啪啦燃烧起来了,眼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渐渐得势的火焰,逼得娃们朝后倒退。
娃们比我小,跟傻瓜差不多,吓得发了呆,我知道闯祸了,慌忙往回跑,妈说:“你在场里玩呢,跑回来干什么?”
我说:“外边冷!”
我跑到套间(注:窑中之窑,是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了。我想娃们可能要暴露我哩,我后来听说,那些小娃们也跑了。有一个跑不动,人们问他:“是谁点火来?”
“是宁点火来!”
人们把宁叫来,宁说:“是我七大叫我在麦秸垛底下点呢!”
我的小名叫有发,人们大声喝道:“把有发往这儿叫!他大娘说这狗日的成不了人,果然应验了!”
大娘气得浑身发抖,一双闪着凶光的眼睛,就像发怒的猫眼。她亲自来叫我,我妈突然把我抱在怀里。唉,我长大了,我妈几年都没有抱过我了,她把我抱在怀里,我能意识到她是向人们示意:“我娃还是怀里抱的手里引的小孩子。”
妈说:“那与我娃啥事哩?”
我妈用沙哑的嗓音质问道:“我娃叫她点火,她就点火了?我娃叫她杀人,她也杀人吗?我娃叫她跳沟,她也跳沟吗?”
威风凛凛的大娘,拿老母鸡呵护小鸡似的母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说小孩子的事她再过分了,大的脾气可坏得很。大虽然抽大烟,但是大伯和二伯都害怕大哩。大骂我:“你咋能叫把麦秸垛点了呢?”
大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护短的妈妈,血浓于水,亲骨肉至上,说:“火又不是咱娃点的?谁点火寻谁去。”
再说都是自家人,不存在赔不赔的问题,第二年大伯给牲畜买草吃呢;而我这个“纵火犯”,在母亲的呵护下逃之夭夭。唉,倘若母亲地下有知,她还会为她不争气、闯大祸的儿子庇护和护短吗?我的下场不幸被大娘言中,大娘预言我将来是个土匪。
假如你到我村里去了,我那些当年的顽童,肯定要给你说这些事情呢。什么事情呢?就是打群架的事。西柳沟没啥烧,家家户户都要打柴哩,我是娃娃头,领孩子们到枣树河边去打柴。
东柳沟有一个娃,和我是同班同学,叫赵纪年,平时就有点儿矛盾。我虽然家里穷,可是我蔑视他。小学有一百多名学生,我的学习好,很优秀,上四年级,得了优秀奖,评上了尖子学生。这说明我不是多么捣蛋的。村里人说我是大捣怂,我一直不服气。我对人们说我是坏孩子感到愤慨和烦躁。我不偷人,不抢人,凭什么说我是大捣怂呢?学校只有两个老师,老师爱开会,老师一走,学生就成了没王的蜂咧,好像雀窝戳了一杆子。老师走时叫我管事哩,我学习好,二年级三年级学生,练习题不会做了,都来问我哩!
下午打柴去,就碰到一块儿了。崄畔上柴多,他们住在东柳沟,我们住在西柳沟,平时就有些积怨。我们去了以后,他们说:“崄畔上的柴,我们占了!”
我说:“崄畔上的柴,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占为己有呢?你割得了那么多吗?凭什么不让我们割呢?”
我对小伙伴们说:“不要听他的,柴是大家的,谁想在那儿割就在那儿割!”
于是,小伙伴都割开了,我们有七八个人,他们只有四五个人,他们也不敢阻挡,我打架是出了名的。谁把我得罪了,我非把他整得叫爷不可。他们不敢惹我,把柴割下,我叫大家把柴捆起来,担上往回走。我们村子在西边,回去要经过他们村子呢。
我带的娃们小,最小的十二三岁。就我大,十四五岁了。像牛腰似的柴捆子,担上看不见前面的人,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走着走着,怎么就不走了呢?我心里想着:“咋啦?休息的话,我发了口令,才能休息!”
我大声说:“谁在前面?为什么不走了?”
“被纪年挡住啦!”
“挡住了,要咋哩?”
“要打咱们呢!”
我把柴担子一放,看见他们操着家伙打来了,说:“大家都把扁担拿上,今天就把他们狠狠地打,往死打!”
前头那些小孩子,不敢往前冲。我有一个兄弟,名叫赵德印,下手可重得很呐!人称勇德印, 矫健骁勇,是一员猛将。他带头冲上前去,他拿着个长把镰刀,镰把是槐木做的,又结实又好使,走到跟前,也不搭话。勇德印一镰打过去,咣当一声,纪年的扁担,被打断了,要是打在头上,那还了得!我害怕东柳沟大人参与打架,那些孩子,叫家里人去了。我说:“快,担上柴跑。大人来了,咱们这些小娃,就撑不住了!”
还有一次打群架,大家把柴割好,我教训他们说:“都是打柴娃,你们把崄畔柴霸占了,我们就割不成啦,你们怎么欺负人呢?”
他们还是那句话:“我占了,谁来得早,谁就占了!”
我说:“你能割那么多吗!你占啦,凭什么?”
后来,他们骂我们,我们也骂他们。打开了,我心里想:“把这一伙驴日的,不狠狠地教训,还等啥哩!”
勇德印一拳,打在赵贵生的眼睛上。赵贵生外号叫“独眼龙”, 一只眼睛失明啦。他大是个恶人,外号叫“毒蛇”。娃娃打架,大人都骂自家娃呢!“毒蛇”老来得子,对儿子十分溺爱。哪个孩子和他孩子打架了,他就恶狠狠地去教训那个孩子。“独眼龙”的好眼睛,被打得流血哩,我害怕了,我毕竟比其他孩子大一点儿嘛,我指挥大家把“独眼龙”押到河滩,用河水给他洗眼睛呢,说来也奇怪,那凉水居然还把血止住啦。
我说:“咱们闯祸了,‘毒蛇’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人小,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又高又胖,力大无比,咱们赶紧往回走,如果老汉来了,不能叫他各个击破。咱们都上去撕挖他,好虎架不住群狼。”
这些事在村里传开了,大说:“你光惹事哩,失事闯祸,啥坏事都跟你能扯上关系。”
虽然不是我打的人,但我是娃娃头, 啥事都栽到我头上了。我一生跟“头”字吃尽了苦头。无论是娃娃头,还是群众组织的头。尽管“俘虏”,不是我开枪打死的,但是,我的头可能保不住了。为什么任芊芊向我发出最严厉的质疑:“今天杀了‘俘虏’,明天去抵命,赵振华准备好了吗?” 我不责怪他,谁叫我是头呢?
我和赵纪年有些过节,两个人谁也见不得谁,就像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互相说话都带“刺”哩。长大以后,两人见面都不好意思,小时候结下怨恨了。赵纪年和我姐夫还是亲戚,把我姐夫他妈叫姨婆呢,有一年,我姐夫他妈到我家里来了,老婆先去他家,后去我家。老婆把拐杖忘在他家里了,叫我到他家里取拐杖去,我就不到他家里去。他家离我家不甚远,原来好的时候我也经常去玩呢。在学校闹了些矛盾,反正都是我欺负他呢,他不敢欺负我,我见了他就骂:“你看这蟊贼(注:蟊音矛,蟊贼:是对人民有害的人)不偷人都像个梁上君子!”
他学习不如我,人老实,不惹事。他跟他姐同班,我不但骂他,连他姐都骂哩。上高小的时候,他和他姐都害怕我哩!我对他们说话,夹枪带棍,指桑骂槐,没有一句好话。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后悔。
纪年的姐叫菲菲,比我大一岁,麻秆儿腿细腰身。开始的时候,在班里“螃蟹过马路——横行霸道。”谁都惹不起,谁都害怕跟她同桌,同学们把一句话吊在嘴上:“麻迷婆娘走扇门,风吹草帽气死人。” 就是影射她呢。
后来,老师安排她和我同桌。她认为课桌一人一半,她在课桌上弄了个记号,叫我人和东西不能越过“三八线”。有一天,我的算盘稍微超越了界线,她一句话也不说,一下子就把算盘扔地下了。
“你撂我算盘弄啥呢?”
“都蝗虫吃过界盘啦,还想咋哩?”
“吃过界盘,你挪一下就行了。我那算盘十几块钱呢!”
菲菲把我的话权当耳边风,我想起了‘钥匙对窍才能打开锁’那句古话,开始寻找捅这个马蜂窝的办法。
过去农村的男孩儿,都穿着粗布衣服。把自家织的白粗布,黑颜料一染,就可以做衣裳了。黑衣裳不怕墨汁。学生写毛笔字哩,我用墨笔在课桌中间涂了一道‘三八线’,把墨汁涂了一层又一层。我的黑衣裳沾上墨汁看不见,而菲菲的花衣裳沾上墨汁,就抹得像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说句难听的话,墨汁穿透了她的衣服,渗透到她细白的皮肤上。最后,我涂的墨汁,都有铜钱那么厚了,我天天涂。她再小心,还是一弄就沾上墨汁了,她也不敢言传,她打不过我,骂不过我,她有什么办法呢?我说:“你不要把墨线撞了,你光沾光不行,还要赔偿损失呢!我墨汁也是钱买的!”
我把她修理得跟绵羊似的,整天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我的东西搁到她那边,她都不敢动。再后来,她向我认错了,我把课桌上的墨汁洗掉了。
村里人认为我是娃娃头,谁惹下祸都要搁到我的头上。现在,我当了群众组织的头头。坐车回到村里,那些儿时的小伙伴,如今脸上胡子拉碴的。勇德印见了我说:“你挨球成了人啦!”
有一天,大伙儿看见我回村子了,故意激发勇德印,说:“你现在还敢叫赵司令的小名吗?”
勇德印说:“敢!咋不敢?有——发——!”
我闻声跑过去,那些儿时的小伙伴,如今都三十多岁人了,我和他们握手言欢。大家在那儿笑呢。我说:“那有啥呢,有发,那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嘛!”
他们的意思,我现在日咧,当咧群众组织头头咧。荣归故里,穿得流丽皮张家的,光护兵就带了一个排。 大家故意试探赵德印的胆量哩,我说:“那就是我的名字嘛!叫一下有啥呢?”
记得我五叔养了个浪圈子猪(不在圈里饲养的猪),我家自留地在五叔门前,种了些苜蓿。他那头黑猪一跑出来,就把苜蓿吃光了,我大和我妈不断地给他叮咛:“把你猪圈住,我种了点苜蓿,人还要吃哩。”
但是那猪吃惯了,天天去吃。苜蓿芽芽能掐了,就叫猪吃了。我想:“这老怂,怎么也不肯把猪圈住。”
我叫了一个小孩帮我弄个啥,弄啥呢?我们做了个弓箭,把老针插在竹棍上;猪来了,“叭”的一声,一箭射到了猪身上。针扎进去一寸多深。疼得那头猪嗷嗷直叫,逃回家里去了。那家人想把针拔出来,猪满院狂奔,人追不上。老汉骂道:“这瞎捣鼓,啥都能想出来!”
一个大伏天,烈日炎炎。我和小伙伴们到槐树坡割柴去了,口渴得嗓子眼冒烟,一个外地老汉在那儿务瓜哩。有五六亩西瓜地,老汉是个大个子,一双血红的烂眼睛,我们把他叫“烂眼老汉”。他在瓜庵子放了一个水瓮,在那里做饭吃。我们多么想喝一口水啊!说:“老汉叔,给我们喝点救命水吧!”
“烂眼老汉”是河南人,用河南口音说:“不中!不中!不中!”
我说:“你给我们喝点儿,哪怕没有水了,我们下河担呢。”
“不中!不中!不中!”
我说:“这老怂!一瓢凉水都舍不得给人喝。走,下一次非把老汉的水喝了不可。”
我们下一次去了,满地碧绿的西瓜,都长大了,成熟了。“烂眼老汉”的瓜庵子在地中间,我们把柴割好,我说:“记住:咱们只偷水喝,西瓜再脆甜可口,也不能偷吃!” 说完话,我叫大伙儿如此这般,依计而行。
我们几个孩子走到瓜地南头,几个孩子走到瓜地北头。北头的孩子们喊叫说:“南头的人偷瓜哩!”
南头的孩子们,故意把瓜抱起来,提一提,做出偷瓜的假象,说:“摘个瓜吃!”老汉跑到南头去了,北头的几个孩子,就跑到瓜庵子喝水去了。
后来。南头的孩子们又喊叫说:“北头的人偷瓜哩!”
北头的孩子们,故意把瓜抱起来,提一提,做出偷瓜的假象,说:“摘个瓜吃!”老汉跑到北头去了,南头的几个孩子,就跑到瓜庵子喝水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干了多少件事,都没有记住,却把这件事记住了。
半沟村住了几户人家,围护菜园子的枣刺干了,担上肯定轻。割下柴,我叫大家捆柴回去的时候,大伙儿都挑着刚割下的湿柴。我把人家挡菜园子的干枣刺捆绑了,把刚砍下的湿枣刺,留下挡菜园子。
我们走到对岸塬上了,那几户人高声叫骂;“把你妈日的,把我们挡菜园子的枣刺偷走了!”
我说:“你妈个逼,我挖的新枣刺,不是给你挡上了吗?过几天不就晒干了吗?又不影响什么嘛!”
要不是班主任乔玉龙,我还不至于失学。临考试的时候,我害眼病哩。那时候害眼病不治疗,叫自然好哩。我病了一个多月了,但是我自学哩,功课没有耽误。我重新回到学校,乔玉龙说: “你这么长时间没来,不念书了回去!”
“我害眼病哩,我叫同学给你说了。”
“你只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那一个礼拜我病没有好,来了还在教室坐不住。”
那几年,乔老师没有啥吃,偷教师灶上的面粉,被炊事员揭发过,也被学生抓住过。
校园里有些桃树,一些孩子摘桃子吃呢。上课的时候,乔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 “狗无廉耻,一棍打死;人无廉耻,无法可施。”
我说:“这几个同学偷了几个桃子,你是教育人的人,你怎么骂人呢?再说学生摘几个桃子,总没有偷米偷面性质严重吧!”
乔老师寻我大去了,说:“你娃给老师找茬儿哩!”
我家里几乎断粮了,因为吃的稀面条,上课四十五分钟坚持不下来,我憋不住了。乔老师难为我哩,不准我出去。那怎么行呢?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该出去,我还得出去,我是不会听他的。
我一个姨住在槐树院,跟我妈关系好,我妈说:“你家里有馍了,给我娃拿一个!我娃吃了好上学去,我家里一点儿粮食都没有了。”
我姨说:“能行!”
我姨回去取了一个馍,我把那个馍吃了。我妈说:“那你还上学去。”
到最后家里吃饭分着吃哩,各人吃各人的,不然一两个人吃完了,其他人就要挨饿哩。分给我妈的馍,我妈不吃都给了我。说:“娃上学呢,给娃吃!”
生产队给家里分了一小块豆腐,我妈送到学校里来了,我妈是小脚,蜗行牛步, 磕磕绊绊, 颤颤巍巍,我妈圪威到学校容易吗?我怎么能有心思上学呢?
我那天撵兔子去了,回来考试哩,走到教室门口,乔老师不让我进去,说:“你来迟了,考试都十几分钟了。”
“我来迟了,那你总不能让我不考试吧!”
学生不敢顶撞老师,我敢,说:“过去了十几分钟,就过去了十几分钟,我不怕,你给我几张纸,我在窗子外边答题。”
乔老师只好给了几张纸,我趴在窗沿上,看着黑板,三锤两棒子,就把试题答完了。班上同学对老师说:“你光叫我们好好学习哩,结果我们考试,还不如没有好好学习的成绩高!”
这件事过去多少年了,我那些同学记得很清楚。罗圈腿赵兵科见了我,说:“捣怂,考试那天撵兔子去了,老师不准进教室,向老师要了几张纸,卷子一答,跑到篮球场打球去了。最后阅卷,你的分数还最高。批评你,没法批评;表扬你,也没法表扬。你给老师出了一道无法解决的难题。”
有个叫赵小莉的年轻女子,嫁给赵德印的时候,就不打自招,说自己先天不足,没有生育能力,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考虑结合。
哪里还有母鸡不下蛋的?性格倔强的赵德印,偏不信这个邪。他非要这棵铁树开花不可,非要这片沙漠长出庄稼不可,折腾了几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家里决定抱养个娃,一家人想抱养隔壁的男娃,而赵小莉想要个女娃,她担心男娃不好管教,娃的父母又在眼前,轻不得重不得,但是一家人又非要男娃不可,赵小莉见心愿难以实现,万念俱灰,喝了农药。
抢救的时候,我坐在拖拉机车厢里跟去了,看见赵小莉开始还用手指着赵德印赤裸裸的脚,意思男人没有穿鞋。一路上女人紧紧地抓着男人的手,快到医院的时候,女人没有生命特征了, 但是,女人僵硬的手还捉着男人的手。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睡觉哩!村主任、书记和治安主任,都跑到我家里来了,书记说:“快起来,那村里来的人,要为冤死的赵小莉讨公道哩!”
我说:“你们先稳住局面嘛! 拿不下来了, 就叫派出所弄去。”
村主任说:“我的妈呀,娘家来了三车人,拿着刀子,拿着棍子。”
我说:“你们先去嘛,看采取什么方案。”
我去了,街道两旁站满了闲人,村干部都逃跑了,没有人敢上场,大家都看我咋解决呀,我进了院门,他家公公婆婆都跑啦,我看见赵德印的嫂子扫地哩,说:“你大哩?”
“没有在!”
“你赶紧寻去!就说我叫他赶紧往回走!”
赵德印的老子,叫赵自有,是我的本家兄长。院里的人,都站不下了,我说:“娘家人都是客人,要以礼相待,凳子有限,隔壁邻居,别站在河岸上看水涨河塌啦,回家取几张凳子来,招呼客人坐下。”
来的人,有的气得眼睛出血,有的气得鼻子冒烟,有的气得身体僵硬,站在那里像一棵树,像搏斗的公鸡,像拳击场上的打手……
赵自有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就被我戳了一捶,踢了一脚。
“哎呀,你咋打人呢?”
“你是一家之主,出了人命大事,不打你打谁呀?”
我对大家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不出的事已经出啦,大家要冷静,要面对现实,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案。现在,即使打得头破血流,鱼死网破,问题最终还要协调解决哩,你们谁当家拿事哩?”
赵小莉的大,是个高一头大一膀的汉子,说:“这个人在红岩厂公安处工作哩,是我外甥,他拿事哩!”
我说:“那更好,他是公安,处理这事,更有原则和经验!”
那人是个高个儿,脸孔黑得像戏台上包公的脸,我说:“这事怎么解决呢?你们都有些什么要求呢?”
他说:“哥,我没有经历过这事,也没有办法处理,你说了算。”
我说:“赵小莉是个好娃。这娃‘来也恓惶,去也恓惶。’本来是媳妇安埋公公婆婆哩,今天打了个颠倒,要公公婆婆为媳妇送行哩。这娃虽然年轻,但要按老丧办理呢。娃走得突然,准备不及。她阿公给自己用心用意准备的无价之宝,先叫娃享受了。老汉死了,哪怕卷席筒呢,咱不管他那些事。寿衣嘛,咱们这里老人最高档次,也超不过八百元,这家主人叫赵自有,我不管他有没有,狗日必须翻倍,拿出-千六百块钱来,让娘家人尽兴挑选就是了。丧宴更不用说了,按全乡最高水平准备, 送仙姑,哪怕给老怂赊账哩, 咱不管那些事。”
我说咋办就咋办,赵自有一声都不敢吭。我叫把无价之宝抬出来, 那上面雕刻着二十四孝,龙飞凤舞、九龙戏珠等图样。线条生动,刀法雄劲,非常吸引眼球。
我好不容易把僵持不下的事情,说下来了。寿衣也买回来了,给仙姑把寿衣也穿上了,入殓仪式也举行了,就在把仙姑装入无价之宝的那一刻,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个老太婆,披头散发,连哭带嚎,满地打滚,像一个大气球滚到我的面前,怒吼道:“埋不成!羞先人哩,逼死人了!乱麻有头,事出有因。咱娃是怎么死的?来了这么多人,就是要讨个说法哩,不能稀泥抺光墙!既然兴师动众地来啦,就要问个青红皂白,就非有个交代不可!”
我说:“这人是谁?”
有人说:“她是赵小莉的姑妈,是个教师!”
我说:“你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仙姑睡着了,不要惊扰她。叫她的灵魂安息!你哭喊能起个啥作用呢?好我的老嫂子哩,我听人说你是个教书先生,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嘛,还不至于耍滚刀肉吧!你先说,你对你侄女是个啥态度?”
“ 我爱我侄女,不是亲女儿,胜似亲女儿!”
“你是怎么个爱法?娃给你拜年去了没有?”
“去了!”
“人家拜年都是成双结对。侄女给你拜年,女婿没有来。你咋不问一下是啥情况,他没有来,就是有情况哩。这两口子闹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来给娃劝说过一回两回?女婿不对了,你把女婿说一顿;侄女不对了,你把侄女说一顿。你说爱侄女,你并不爱;人走了,你才来爱;你爱迟了,不顶啥了。早爱还能发生这事?咱们凤凰县的风俗,人走了,都要来送一送,死者才能安心上路。孩子虽然把你叫姑哩,但是俗话说:‘死者为大。’在死者面前,你还不能倚老卖老。”
这个教师不到60岁,年纪比我大多了,这事搁在谁身上,谁不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我不掉眼泪的人,都掉了眼泪。这娃为人好,猛然来了三车人,咱就要把火气压下去。打捶,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把老婆子说得闭口无言,她无法驳斥。
坟墓之事,突如其来。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墓的人,被拦挡回来了。我说:“怎么回事? 打墓哩,回来弄啥哩?”
“打不成咧!”
“怎么就打不成咧?”
“村里年老人说:‘死者年轻,没资格进老坟,叫把人埋到大路边上去!’”
我说:“你们赶快回去,那地方谁说了都不算,就是我说了算哩。叫埋去!事跟事不一样!”
我把村上的大喇叭开开,情绪激动地说:“把赵小莉埋到老坟,是我决定的。她就是今天结婚,明天走了,也算咱西柳沟的人。谁能阻挡住?就是要饭吃的死在咱村,咱也得埋了去。这事咱们经过,又不是没有经过。一九六二年,一个要饭的死在地里,这边是咱村的地,那边是东柳沟的地。他难过得滚哩,最后,从东柳沟的地,滚到咱村的地里了。派出所寻到咱西柳沟村来啦,怎么没有寻找东柳沟村呢?咱村给要饭的赔了一张席。你们为啥不叫埋?总不能埋到娘家去吧!谁心里有啥委屈,来跟我说!”
村民们都静悄悄地听着,我继续说:“不准死者进老坟,这难道不是乘人之危吗?赵小莉死于非命,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处理不好,可能会出现大乱子。我刚才把这乱子平息了,就有人在坟地上兴风作浪。我可以撒手不管,但出了问题连根烂,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埋人以后,天下大雨,赵小莉的大跪在我面前,说:“你救了我们两家人,我也是一个儿子,那天要是动了干戈,酿成血案,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派出所的人来说:“你处理得好,这事儿我们三五天,甚至半个月,都拿不下来,埋不了人。”
程县长给门卫打过招呼,说西柳沟赵振华来了,就叫直接去见他,大伙儿还以为我和程县长是亲戚呢。那天,我把程县长的门没有敲开,我想着程县长可能不在,转身要走,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我说: “我找程县长呢!”
“有啥事,你不找我;随随便便,就往县长办公室闯呢!”
“我不寻你,我寻程县长呢!我跟老程有事呢,跟你没有事。”
“来,你往我房子走!”
走就走,反正他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也不想跟他谈,进了房子,他暴跳如雷,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声吼道:“有啥事不寻我,就直接往领导那儿闯呢!”
后来,他停下了,不拍了,我说:“师傅,你贵姓?”
他躺到摇摇椅上,悠悠忽忽地摇晃着,说:“我姓邓!新来的办公室主任。”
“邓主任,你拍毕了没有?”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拍毕了没有?”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拍毕了,就轮我拍哩!”
“你胆子太大啦!你还拍了个野,跑到县政府拍桌子来啦!你都没有把自己称一下,到底有几斤几两?你先试拍一下!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叫把你抓起来!”
我说:“你把电话给公安局打通,你不打通,我拍了没有第三者,我说我没拍,你说我拍来,谁能说清楚呢?”
“我不打!”
“你不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党就培养下你这号拍桌子干部?你以为我不敢拍?群众来了,你把桌子拍了个欢,拍得震天响,拍得停不下来!你给我往外走!”
我看见一些人,围在门口看热闹哩!我越发声大了,说:“你这号拍桌子干部,都能给群众办事?你这是高压政策,谁给你教的?”
邓主任撑不住了, 慌忙给程县长打电话,说:“西柳沟赵振华骂我呢!”
程县长在电话里说:“他骂你,还是没有骂你?我又没有在当面。不过,我估计可能是你叫得不中听,他应得也不中听。你说他骂人,这不可能。你把他往房子叫,好好谈,那是个讲道理的人。”
邓主任又叫我到他房子去,他说什么我也不肯去。后来,邓副县长走过来,说:“程县长从专员公署打回电话,要我接待你哩!”
“拍桌子”事件发生在“文革”前夜,因为拍桌子事件,我被造反的群众推上了叱咤风云的司令位置上。有人说我赵振华是靠拍桌子起家的。就像贺龙三把菜刀起家的故事一样,讲得绘声绘色。
来源:作家静渊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