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轿子帘掀开,里面黑洞洞的,但我一点也不敢怵,娘说,那轿子是接我去享福的,哭了,福就没了。
第一章 嫁入顾家
我很早就嫁人了,十三。准确来说是十四,我前一天刚过完生辰,第二天花轿就来了。
轿子帘掀开,里面黑洞洞的,但我一点也不敢怵,娘说,那轿子是接我去享福的,哭了,福就没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跟媒婆聊天的娘,她把银票点了又点,四下里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装在胸前的口袋里。
接亲的队伍要走了,娘站在路边送,脸皮随着笑容皱在一起,像土坡上的花。
她好久都不笑了,上次笑还是小弟出生。
我又听见妹妹哭着唤我的声音,被娘一巴掌打了回去,就像当初大姐和二姐嫁人时,娘打我一样。
她哭什么呢?
我去享福了,以后她也会享福的。
一路上,轿子颠的厉害,那个吹喇叭的正好在我旁边,他卖力气,吹了一路,一直到我觉得耳朵快聋了,轿子才停下来。
我正要喘口气,轿帘就叫人掀开了,一个膘肥体壮的红衣大娘将我拖了出来,我趴在她的背上,一股子脂粉夹着汗臭味,我差点吐出来。
但是我到底没吐,娘出门前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弟弟这次要她都没给。
我第一次吃,太好吃了,我舍不得吐,生生又咽下去了。
还好,我就这么忍着,很快就被放下来了。
我头上盖着红布布,看不见前头的人,只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怎么看着这么小,不是说都十四了吗?”
“辜平呢?还是不乐意来拜堂吗?”
我的耳朵被吵的厉害,实在是听不太清,稀里糊涂的就被人摁着跪了下来。
媒婆念夫妻对拜的时候,我才看见旁边的“人”,准确来说不是人,是一只戴着大红花的公鸡,长得很胖,肯定好吃。
正当我想着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时,就被人拉走了。
那个媒婆叫我安静坐着,我也就不敢动,这一坐就坐了好久,我的肚子都饿的不行了,才听见有脚步声。
那声音在离我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忽然转了方向,在一个稍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就又这么坐了一会,实在是坐不住了,又饿又渴头又重,于是忍不住指了指红布布问:“你能给我把这玩意取下来吗?”
他们不让我自己摘,说会“散福”。
那人没有回话,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自己摘了下来。
把红布布丢到一边,我才分出心来去看那个人。
那人穿着跟我一样的红衣服,扣子掉了几个,头发也乱乱的,趴在桌子上,脸上红坨坨的。
我凑近看了看他,跟我爹喝完酒一样,不过就是他不会打骂人,安安静静的。
仔细看看,他长得也比我爹好看,我爹的脸跟树皮一样,他跟块豆腐一样,又白又嫩。
他应该,就是我的相公,顾明泽。
我戳了戳他的脸,他被我戳的痒痒,伸手摸了一把,也摸到了我的手,果然跟豆腐一样,比我的手嫩多了,我手上都是冻疮,咧咧巴巴的。
他又睡着了,我饿的厉害,就没再管他,绕过去拿了几块糕点就躲到墙根根边上,背过身去一口一个。
饿的太厉害,囫囵个就吞了下去,却不想那糕点闻着香,吃着却有些噎挺,好容易缓过劲来,才发现根本没吃饱,我正想再去摸两个,一扭头就看见那人已经醒了,吓了我一跳。
他好像还是没缓过劲,只是用胳膊撑着脸,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吓得我一动不敢动,脚都蹲麻了,他才问了我一句:“你多大了?”
“十二?还是十三?”我噎挺劲又上来了,说不出来话,没法回答他。
“呵,”见我不回话,他揉了揉脸,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娘还真是抬举我,给我找个这么小的。”
我眼看着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晃悠着拍门:“开门,给我开门,你们这是违法,她才几岁,你们也好意思!开门!开门.......开门......”
门从外面锁上了,大家都在前厅喝酒,没人理他,他可能喝的真的太多了,声音慢慢小了,身子也软了,我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把他扶住了。
他身上好香,虽然有酒味,但是还是很好闻,比隔壁林姑娘的桂花头油还好闻,我的噎挺劲终于缓过来了,于是就小声说了一句:“我不小了,我十四了。”
“十四,十四好啊,十四要上学了......”他喃喃地说,整个人又糊涂了,我把他拖到了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我不上学,我家没钱请先生。”
“不是先生,是去学....学校,就跟.....就跟长安那里一样,长安....学校.....”他嘴里断断续续的不停地念着,长安,学校。
长安,长安是哪?是啥地方?我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过,也懒得瞎琢磨,我的心思都在那几碟子点心上。
第二章 我的“丈夫”
第二天,鸡都还没打鸣,门就从外面打开了,我昨天太困了,一脑袋的乱七八糟都没拆,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有人拽了拽我的胳膊,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很是面善的婆婆,她摸了下我的头,慢慢的给我拆头发。
“可怜的孩子。”我迷迷糊糊的没听清,她的手暖乎乎的很舒服,我就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为啥我这么能睡,明明在家里天不亮我就要起来干活,可是今天却困的厉害,可能是吃的太饱了。
娘说了,女人不能吃太饱,吃太饱了干不了活。
婆婆给我换了衣服,洗了脸,还给我扎了两个小包子在脑袋上,我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到了一间大屋子。
“孩子,去前面给太太磕个头,敬杯茶。”她松了我的手,把我往前推了推,我偷偷抬头往前看了一眼,上面的太太坐的端正,虽然眉头微皱,但还是很好看,跟昨天那个男人很像,都是白白嫩嫩的。
那个男人是我相公,她应该就是相公的娘,以后也是我的娘。
于是,我想也没想,接过茶碗,扑通就跪下,磕了个大响头,大声喊了句:“相公娘!”
我这一头下去,半天没人说话,后来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接着一群人开始笑,声音不大,但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明显。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是我的脸好像着火了一样,一路烧到了耳朵边,红的厉害,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我发烧了。
后来,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喊了声“安静”,那些笑声才消停了。
我把茶碗高高地举起,上面的太太正要接过来,手中的茶碗就被人截了过去。
一扭头,就看见我那个本来还在睡的“便宜相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旁边,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将我手里的茶碗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我说了,我不成亲,她也不是我的妻,敬的是哪门子的茶。”
“你胡闹什么!”太太也狠狠的拍了一把桌子,站了起来:“自古以来,哪家成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娶谁就娶谁,由得着你来做主!”
“一代新朝换旧朝,现在讲究新思想,新科学,新婚姻,哪里还兴这些封建礼教!”
“什么‘新四小’,‘新可小’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是我儿,我是你娘,你要是拒了婚,就是忤逆,就是不孝!”太太说完,直接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顾明泽被气的浑身颤抖,甚至有些站不住,拽着我的时候都晃晃悠悠的,我怕他一口气顺不过来,再背过气去,赶忙用另一只手扶住他。
不扶还好,一扶倒是让他想起来还有个我,顾明泽见拗不过自己家娘,便直接拉着我往外走,边走边喊:“王五,套车,把她送回去。”
一听见这话,我就想起来,家里饭桌上的野菜疙瘩,炕上暖不热的铺盖,爹娘随时落下的巴掌,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农活。
我不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
我脑子里就这一个想法,于是拼了命地挣扎,甚至是拳打脚踢,哭着喊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的脚蹭着地,几乎是被拖着走,顾明泽怕伤了我,便松了力道,我赶忙挣脱了他的手,死死地抱着大门口的石墩子,大声哭喊:“别送我回去,我求求你,我啥都会干,淘米,喂鸡,做饭,下地,我都能干。”
“我知道你嫌我小,我多吃点饭,很快就会长大的,你相信我。”
“我回去了会被打死的,我娘拿了你们家的钱,我就是你家的人了,我求求你别送我走。”
太太被人搀扶着,一路小跑追出来,一出来就看见我抱着石墩子死命地哭喊,引得周围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她看见这场景,差点没背过气去:“你欺负她做什么,拉她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人都带回去,把大门闭上,想叫别人都来看我们顾家的笑话吗?”
下人们听见这话,赶紧围上来,将我们半是拉半是哄的带回去,赶紧闭上大门。
即使回了屋子,我还是害怕被送走,依旧紧紧地抱着椅子腿。
顾明泽看见我这幅“无赖”的样子,气更加不顺,一回头又看见太太无力地斜靠在椅子上哭泣:“都是我不好,嫁个相公早早就去了,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还是个不孝子,我这是什么命啊!”
“他爹,你还是把我带走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好,你们,很好。”顾明泽颤抖着手,指着堂上众人,气息逐渐不稳,竟然一口鲜血喷出来,眼睛一翻就昏了过去。
一时之间,堂上就乱了起来,一群人叫郎中的叫郎中,搀人的搀人,只留下我仍紧紧的抱着椅子腿。
第三章 顾氏长安
“便宜相公”昏迷了三天都不见醒,相公娘,啊不,那些婆子不让我这样叫她,所以是太太在他床前守着,而我被安排在隔壁的小屋里,没人同我讲话,也不让我出去。
一开始,我还怕把顾明泽给气死,随时准备着有人来把我拖出去,打板子也好,撵到田里干活也好,总之我不要回到那个家里去。
不过,我等来的并不是责罚,而是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块大块的肉码在白米饭上,看着就叫人忍不住流口水。
这就跟采蘑菇一样,越漂亮的越有毒,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我
面对这诱人的“毒药”,我只坚持了三分钟,接下来就把它消灭的干干净净。
我就算死,也要当一个饱死鬼,我抱着这个想法,每顿饭都吃到撑,吃完就在床上躺着,等着毒发身亡。
这三天,我一直坚持着这种模式,身体果然出现了问题,我摸着腰间长出来的一小圈肥肉,还有镜子里逐渐开始白起来的皮肤,开始仔细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竟然有这样神奇的效果。
后来,我是叫人拖到屋里的,挺大的里屋站满了人,不过都低着头,小声地哭。
床上的顾明泽跟我第一次见他一样,安静地睡着,太太坐在他旁边垂着头,也在小声地啜泣着。
太太旁边的婆子见我来了,二话没说就掐着我的胳膊骂:“一群混账羔子,骗人都骗到顾家来了,还说这丫头是什么‘福星命’,我看就是一个扫把星,过去,给太太和少爷请罪。”
我被她推了一把,又被一边的凳子腿绊了一下,重重的压在了顾明泽身上。
旁边人意识到,并把我捞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我磕了一下,竟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我被吓得尖叫着爬起来,想要往外面跑,却又被那婆子拦住,一巴掌正要落下来,就被人叫住了。
“别,别打她。”床上的人不知道啥时候睁开了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微弱的声音拦住了将要落下来的巴掌。
旁边的太太赶忙扶起他,招呼着丫头婆子,又是递水,又是找郎中的,我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郎中替顾明泽把了把脉,又跟太太悄声说了些什么,太太忽然走到我面前,摸了下我的头,牵起我的手。
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最终还是被太太拉了出去,跟她一起站在门前,前面站了一群丫头婆子,她拉着我大声说:“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顾家的少奶奶,你们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她。”
“小翠,以后就在少奶奶房里伺候。”一个梳着两把头,浑身透着机灵劲的丫头冲我福了福身。
太太歪过头,又冲我低声说:“以后就麻烦你照顾辜平了,他的身子就交给你了。”
然后,她又吩咐了周围人几句,便领着那个凶巴巴的婆子一起离开,我无意间又听见:“福星....救命.....八字合...什么的。”
临了,那婆子又回头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吓死个人了,比娘还凶。
小翠比我大两岁,我私下里叫她姐姐,她告诉我,原来相公是在外头上大学,后来不知道是加入了个什么“会”,被人家打伤了,是叫人抬回来的,都说他活不成了,太太才买了我回来冲喜。
“原本啊,太太是定了隔壁县的周家姑娘的,再把于妈妈家的大姑娘许给少爷做小。”
“结果少爷一病,周家退亲了,太太又怕少爷身子吃不消,所以于妈妈的事也不作数了。”
小翠边煎药,边跟我闲扯天:“你不见于妈妈那么不待见你,那天还想打你,就是嫌你挡了她家姑娘的姻缘。”
我捧着个刚炸的油糕蹲在一边,被烫的龇牙咧嘴,听着小翠的话,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为啥相公会‘吃不消’,是不是他病了,肚子不舒服。”
“我跟你一个黄毛丫头讲这些干啥,去去去,药熬好了,赶紧趁热给少爷送过去。”小翠一脸嫌弃地把药盅塞给我,催促我赶紧把药送进去。
我撇了撇嘴,端着药盅站在门口,自从太太吩咐让我照顾他,就真的只有我照顾他,那群丫头小厮一概不沾。
不过,顾明泽事很少,我也就倒倒茶,拿拿书,送送药。
推开门进去,他正捧着一本书站在窗户边,一回头看见我,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伸出手来接过药盅,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一口气喝完药,我的喉咙里也泛起来一股苦味。
“好喝吗?”他一脸平静地将喝完的药盅放了回去,我看着空空的碗,有点好奇地问他。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他故意逗我,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狡黠。
顾明泽生的好看,尤其是眼睛,不笑的时候眼尾上挑,笑起来时,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狐狸,配合他独有的气质,越发的像个妖精。
不过可惜,我的偶像是孙悟空,天生对妖精没兴趣。
我凑上前去闻了闻,一股浓重的苦味直冲天灵盖,于是就死命的摇了摇头:“我又不傻,我才不喝。”
“呵。”顾明泽轻轻地笑了一下,继续翻着手里的书,我仗着这几天跟他混熟了,于是也大着胆子凑过去:“我见你天天看这些,这上面也没个图,也没个画,不知道到底有啥意思。”
“你看不懂吗?”
“看不懂。”
“那么,想学吗?”我歪过头,仰着小脑袋,满是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反正我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如教教你识字,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那么,就先从你的名字开始吧。”顾明泽领着我到书桌前,将毛笔沾满了墨汁,正要落笔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看我:“对了,我似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问了你很多次,你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我忽然想起来爹娘平日里叫我,不是“三丫头”,“赔钱货”就是“小蹄子”,不知为何,我对着面前正提笔等待我回答的人,愣是说不出来半个字。
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叫啥。”
“但是,我知道我想叫啥。”
“那好,那你想叫什么?”
“长安,我想叫长安。”我想了想,最终很坚定的点头:“你说的那个叫长安的地方,那里的姑娘都能念书吧,我也想去,我也想做‘长安’。”
“好,那我们就做‘长安’。”
他的眼中明明灭灭闪着我不懂的情绪,最终还是抬手,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长安。
第四章 是太太
我从那天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太开心了,于是整天念叨着“我叫长安!我叫长安!”
小翠姐姐被我烦的不行,就将我半哄半赶的,让我到园子里玩去。
正巧我也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开心,于是也听话地去了园子,不想撞上了太太在亭子里喂鱼。
我本来想要悄悄地退出去,却不想被她瞧见了,她冲我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来。”
见她身边今天没有那个吓人的于婆子,我倒是没那么害怕了,毕竟太太长得很漂亮,像戏里面演的杨贵妃一样好看,说话也好听,也像唱戏的一样,特别温柔,我其实是很喜欢她的。
“丫头,我那个不孝子没有再欺负你吧?”太太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满脸慈爱地看着我。
“没,没有。”我赶紧摆摆手,慌忙替顾明泽解释:“顾明泽,啊不,少爷对我挺好的,他还教我写字来着。”
“是吗?”她笑了笑,很是开心的拍拍我的手,转头对着那个很面善的婆婆说:“王妈,我说什么来着,辜平一定会喜欢这孩子的。”
王妈也附和着太太说:“这妮子原本就乖,这好好的养了一段时间,更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
她俩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我在旁边听的有些昏昏欲睡,一歪头就看见旁边的点心匣子,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连困意也消散了很多,太太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将点心匣子塞到我怀里:“给,拿去吃吧。”
“谢谢太太!”
“对了,以后不要叫辜平少爷了,你们拜过天地的,他是你相公。”
“好......”
“还有,也不该叫我,太太,要叫娘。”
“.........”可是,我有自己的娘,我到底还是没叫。
顾明泽那日说要教我识字,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笑,平日里随意教我两个字就可以了,却不想他竟然是认真的。
眼见顾明泽平日看书的亭子里,他的书桌旁被安置了一张小些的桌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我忽然生起来一丝退缩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也没念过书,却莫名的对这所谓的“念书”有些抗拒。
但是,他是少爷,我没得选。
顾明泽平日里是个很和善的人,但是顾老师却并不是!
“又错了,再罚抄一百遍。”他将纸上的某个字圈起来,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指给我看。
“一百遍!这也太多了吧!我不要,我的手会坏掉的。”我故意在旁边撒娇耍赖,更是扭过头去不看他,即使如此他也毫不松口。
“这招没用,”他轻轻地捏住我头顶的小丸子,将我的脑袋转过来,对着我气呼呼的小脸说:“你若是要吃东楼的芙蓉糕,这法子或许在娘那可以,但若是练字,这招在我这可行不通。”
那是当然了,太太那么疼我,我撒撒娇,太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给我,不像顾明泽一样铁石心肠。
不知为何,我这时忽然想起太太说过的话,于是拽着他的胳膊,努力地夹着嗓子说:“相公,求求你,饶了我吧。”
顾明泽赶忙捂住我的嘴,一脸慌乱地看着我的茫然的眼睛:“别,住口,不能这么叫我,你叫我明泽哥哥就行。”
我摇摇头表示拒绝,挣开手对他说:“我只有姐姐,我妈没给我生哥哥。”
“那你就叫我辜平,反正别叫相公。”
“太太说了,咱俩是拜过天地的,你就是我相公。”
“长安,感情不是这么论的,虽然拜了天地,但是......哎呀,你还小,还不懂这些。”
“我不小了,我都十四了。”我撇了撇嘴,想起来那天小翠姐姐说过的话,于是又说:“你们都觉得我啥也不懂,可是也不跟我解释,你也是,小翠姐姐也是。”
“她还说,你不娶于妈的闺女,是因为你‘吃不消’,为啥呢?她也不告诉我!”
“咳咳,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呢!”听到我这话,顾明泽像是被噎住一样。
他咳了两下,脸上浮现了诡异的红,又瞥见我一脸的茫然,他赶忙扯开话题:“别说那些了,看字!”
“我没写错!”
“字没错,笔画错了。”
“较这个真干嘛,字写对就好了啊!”我一把夺过纸张,冲他不服气地吐了吐舌头。
顾明泽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耐下性子跟我解释:“长安,你知道为什么要讲究‘笔画’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国‘笔画’的横平竖直,就代表着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永远坚毅挺直,宁折不弯。”
“而‘笔画’的顺序,就是告诉我们要脚踏实地,要一步一个脚印,落在实处。”他提起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那个我没有写好的字——“正”。
最终,顾明泽还是饶了我一次,只用写五十个就好,可我还是不知不觉写了一百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对于练字读书,更是能逃就逃,却莫名把顾明泽白天的话给听了进去。
“脚踏实地.....落到实处.....”
于是,为了这一百个字,我硬是熬到了深夜,当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乎乎的眼睛出来,一出门就遇上了小翠。
“你这....少爷这么不知节制吗?”我还是不太懂,但是看着她又是关心又是好奇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昨天顾明泽最后对我说的话。
“你以后,少跟小翠玩。”
于是乎,我抱着那一百个字,对着小翠吐了吐舌头:“略!”
第五章 他们是要”吃人“
日子合该这样缓慢的过下去,可是我却忘记了,我们并不是处于一个和平的年代,纷飞的战火不会因为我停下步伐,它终于是落了下来。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顾明泽已经拎着行李走到了门前,而他身后是哭泣着追出来的太太。
“儿子,你要去哪啊!你不要娘了吗?你不要咱们这个家了吗?”太太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她的孩子就会消失不见。
“娘,你就当儿子不孝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国家动荡不安,吾辈应当自强。”
顾明泽看着哭泣到快要昏厥过去的亲娘,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挣开了她:“来人,把太太扶进去。”
“不,不,辜平,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啊!辜平!”家里的下人们终究还是不敢违逆少爷,一群人簇拥着将太太小心翼翼地扶了回去。
我穿着今年新做的褂子,安静地站在门框边上看着他,等到他注意到并且朝我走来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早就爬满了脸颊。
“好了,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帮我拭去眼泪,温声细语地安慰我:“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麻烦你了,你帮我照顾好娘,帮我守好顾家。”
我知道留不下他,万般话语涌上心头,到嘴边却只能哽咽着点点头:“你放心。”
“好,有长安这句话,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顾明泽揉了揉我的头,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个本子,外面包着书皮,用棉线缝合好,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他将本子递给我,耐心地嘱咐到:“这是我自己写的字帖,我不在也不能懈怠,好好练字。”
不知为何,看到手中的字帖,我原本因为离别而难过的心情冲淡了很多,甚至有些无奈。
“行了,走了。”他就这样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的决绝又坦然,一头扎进了属于他的“人生长河”中。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这一别,或许隔离着的不只是距离,还隔着生死。
他这一走,把太太的思念与牵挂也一并带走了,她着了风寒,一连病了好久,后来病好了,可是身子也垮了,家里真真正正算是只能指望我了。
算起来,我在这个家已经待了四年,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是顾家人有了明确的感觉。
顾明泽过往的教导,再加上几个妈妈的协助,顾家倒也被我勉强撑住了,日子倒也就这般平和安静的过了下去。
可是,常有人说,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总是格外的平静。
今年年岁不好,连下了几场大雨,地里几乎没了收成,我跟着小翠姐姐到街上买东西,满街都是灰头土脸的灾民,三三两两的,几步就有一群人。
或是萎靡不振地躺着,或是抱着孩子跪地乞讨,可是无一例外都是绿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俩,那种眼神或许旁人不懂,但是我明白。
他们,是要吃人。
我赶忙拉着小翠回去,吩咐把大门栓紧,叫来王妈,让她带着太太,家里几个顶事的婆子和几个小的丫头,套了马车带着她们连夜出城。
“记住,往黎县去,太太娘家在那,多少能护着你们。”我让人往马车上铺了软垫,置了碳炉,弄得暖和和的,才让人把太太请上来,正要下去,就被她拉住了手。
“好孩子,你同我一起走吧。”太太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太太,我走不了的,我们都走了,别人一定会起疑心的。”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的,但是我走不了。
我只能尽量放缓语气安抚她,将她的手又塞回暖被里:“我要留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答应过明泽哥哥,我会守好顾家,会护好太太。”
提起顾明泽,太太的眼中又蒙上了浓浓的水雾,她知道拗不过我,也就不再坚持,转而从一旁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匣子,塞进我怀里:“这东西你拿着,这是辜平他爹留给我的,或许你能用得上。”
我点点头,正要下去,又被她拉住,眼见着太太的泪水落下:“好孩子,是我顾家对不起你,娘在家等着你,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好,我一定去找你.....太太.....”
我从车上下来,背过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泪,转头又跟王妈交代:“三辆车,你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走,等到了黎城再会合。”
“姑娘别担心,太太的物件,补药还有干粮我都准备好了,姑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们,我们都等你回来。”王妈和顾家剩下的几个妈妈都是看着我长起来的,即便是一开始对我有些不满的于妈,这会也都是满脸担忧。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赶紧走吧。”等到远去的车马已然看不见,我才转身回去。
我知道在这样一个饥荒年月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本地的“大户”,再加上顾明泽不在,余下的我们这些孤儿寡母,更是会被当做“领头羊”第一个开刀。
夜色逐渐暗了下去,我端坐在主座上,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可我还是不敢放下,我是怕的,当然是怕的,我今年不过才十七,我如何能不怕。
可是当外面的人过来报信,我还是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下,站起身来对着院子里举着火把的众人,大声说:“顾家的老少爷们,少爷不在,老太太身子骨不好,没办法,只能我一个小辈站出来。”
“这些年,顾家对各位怎么样,大家心里也有一杆秤,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想走的而今还走的了,我也不留大家了,不想走的,我替辜平在这谢谢大家。”
说完,我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重重的向众人磕了一个头,为首的王五赶忙过来扶起我:“姑娘折煞我们了,我们是顾家的人,自然要守好顾家,姑娘大可放心,我们也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他是下面人的领头,他这话一出,自然是一呼百应:“老三你们几个,烧几锅开水和热油,放在那些矮墙下面,留几个人在旁边守着,但凡有人敢闯进来,立马拿下,剩下的人跟我一起护着姑娘。”
我站在门楼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果然是来了。
“咋是个小丫头,”带头的站在下面见到我出来,明显有些不相信,于是冲着我的方向大喊:“妮子,叫你家当家的出来。”
“这是我家少奶奶,我家老太太松了权,现在是少奶奶当家。”身边的王五大声吆喝,手中火把的光芒笼罩了我半个身躯,这个温热的感觉就是我的底气。
“行,既然是少奶奶在,咱们也不跟您客气了。”
或许是见这群人皆是听我的,领头的那个便看向我,直截了当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少奶奶,早就听说城里的顾家,从老太爷在时就是有名的善人,又是本地大户。今年乡亲们收成不好,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些活路。”
我自小也是苦过来的,自然是知道人吃不饱饭有多难捱,不动恻隐之心也不可能,于是乎跟王五商量,打算把仓里的粮食分出去些,只留下够我们这些人一个月的。
我不愿意苦了灾民,也要照顾到顾家这几十口人。
我将商量好的同他们讲,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些可怜的庄户人,倒也并非是些坏人,却不想竟是我单纯了。
“少奶奶果然是好人,只是咱们过的实在是太苦了,少奶奶还请多关照些咱们这些个苦命人吧!”
“大爷若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开仓放粮。”我咬了咬牙,想要尽量用和平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哎呦,奶奶真是大善人,您是富贵命,手指头缝漏出来一点都够我们这些人喝半年了,少奶奶再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听出来了,说到底,还是打算抢的,这事是没办法好好谈着解决了。
我正要说话,就听见人群里忽然传出来熟悉的声音:“三丫头,是三丫头吗?是我,我是娘啊!”
“娘?”我低头看过去,只见娘抱着弟弟,不断越过人群往前来。
许久不见他们,之前也派人寻过,却没了消息,今天见到自然情难自控,于是便大喊了一声:“娘!”
而正这一喊,给了他们拿捏我的方法。
娘的脖子被刀紧紧地抵着,一旁哭喊的弟弟也被人摁着,那人狞笑着看向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丫头啊,说到底你也不是顾家人,有啥好替他家守的,不如听话点,乖乖开门,不然你娘还有那个小的,今天就要交代到这了!”
“别!”我刚要出声,小翠就凑了过来,对我低声说:“姑娘,听你的,人和东西都走了。”
我想到他们可能会贪心,以防万一,把家里的物件和人都偷偷地送去黎县,只给他们留下米面。
眼见着刀尖已经刺入娘的脖子,我向旁边人使了个眼色,赶忙出声制止:“放开我娘,我现在就给你们开门。”
第六章 是太太也是娘
门开了,人群也刹不住脚,乌泱泱的往前冲,我让下人们趁乱逃走,自己则是去找娘,我拉着她们越过层层人群,坐上准备好的马车,等出了城,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回头正要同娘讲话,却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紧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再次醒来,身上已经被换了一件粗布的衣服,一旁是正在玩弟弟和煮粥的娘。
“娘,咱们这是在哪?”我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小妹呢?爹呢?咋就你们两个。”
“你爹没了,痨病,没挨过去......你小妹.....我给她找了个好去处,这么些天,估计早就找好人家了。”
“什么!你怎么能!小妹才十岁啊!”我忍不住冲过去,拽着娘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我看不懂的冷漠:“你爹没了,我一个人带着他们从北面往回赶,能活着就不错了。”
“再说了,丫头就是赔钱货,我领着她干啥,卖了多好,又饿不死又有钱。”
“丫头是赔钱货,那啥是好货,儿子吗?”我转头看着一旁的弟弟,见他手里正玩着一个熟悉的东西,是太太走之前给我的,我冲过去,一把夺了过来。
弟弟不乐意,冲我拳打脚踢,我没忍住推了他一把,娘见到她的宝贝儿子受了欺负,一巴掌就扇到我脸上,打的我直接瘫坐在地上。
她抱着弟弟,边安慰,边骂我:“小蹄子,他是你亲弟弟,什么好东西,给他玩玩怎么了!”
“你把小妹卖到哪去了!?”
“怎么,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别动歪脑筋!”娘粗声粗气地警告我,转而又像是想起什么,看着我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我很熟悉。
当年我被卖到顾家时,她点钱时,就是这么笑的。
“你也别羡慕她,我也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村东头的杜家你记得吧,他家儿子老早就喜欢你了,说不介意你嫁过人,就想娶你过门,不仅要给咱们家一大笔钱,你弟弟以后上学他家也能帮忙。”
我听着她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心里的冷意又加重了几分:“娘,你可真是我的亲娘啊!”
“杜家的儿子是个上茅房都不会脱裤子的傻子,你还真是为我好!”
“我是你娘!你就得听我的!”
“我有娘!你不是我娘!”眼看着她向我扑过来,我急忙打开了匣子,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把枪,我顾不得细想,随手就对着她举起了枪,彻底把她吓呆在原地。
我举着枪,一步一步小心的往后退,一直到一个安全的距离,我才收回手:“我会把小妹找回来,也绝对不会再让你卖我,两次!”
趁着夜色,我动身前往黎县,一刻也不敢耽搁,不知奔波了几天,我才到了黎县的城边。
远远望去,原本富庶的县城早已变得破败不堪,周围满是枪头弹眼,城外堆着的尸骨层层叠叠,一眼竟然看不到头,我忍着恐惧与恶心,小心翼翼的正要过去,却听见了一声孱弱的呼救声。
我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有个人正瘫倒在杂草堆里,仔细一看竟然是王妈,我赶忙上前,想要扶起她,却见到她的腹部正在不停流血。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了好地天才看清我,拉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东....东边的.....树林里....太太。”
王妈是在我的怀里咽的气,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这里躺了多久,我只知道她身下的血已经染红了那一片地,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一个熟悉的包袱。
没时间留给我缅怀和哭泣,我捡起来包袱,将杂草盖在她的身上,转身就往东边跑,眼泪顺着风从脸颊飘到耳垂,我擦了很多次,可它却丝毫未停下。
最后,我是在山洞里找到太太的,我刚一进去,一个石头便砸了过来,幸好我躲得及时,不然脑袋肯定要被砸个大窟窿,眼见着又一个石头砸过来,吓得我赶紧喊娘,石头才停下。
“长安?是长安吗?”
“是我,娘,是我,长安!”等到看到了娘,我才终于卸下一切戒备,扑到她的怀里,止不住地哭:“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娘,我以后就没有亲娘了,我只有你一个娘了。”
“长安永远是顾家的孩子,永远是娘的孩子。”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仿佛我的伤痛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娘,城里,怎么了?”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们的马车到的时候,城里就已经打起来了,王妈他们为了护着我,他们.....”我看着娘悲痛的样子,终究没有把王妈的事说出来,只说包袱是路边捡到的。
“娘,我没守好顾家,对不起。”
“没事的,长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那我们现在去哪?到处都在打仗。”
“咱们去找辜平吧,咱们去长安。”
长安,我一直都不知道长安到底是哪,从前它在顾明泽的话里,后来它在我的书里,现在它在娘对未来的牵挂里。
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它好远好远,远到我磨破了好几双鞋子,远到我们花光了盘缠,当了衣服和首饰,还是没到。
一路上,到处都在打仗,平安宁静的日子似乎成了上辈子的事,我不懂明明都是一家人,怎么就是在不停的打仗。
即便战火纷飞,我也没有放弃寻找小妹,我没有她具体的消息,只有那天跟娘的对峙中,得知她大概被卖到了北方。
我们一路往长安走,同事也跟来往的商队打听,他们走南闯北终归是多一些消息。
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还是在茫茫人海中打探到了一些线索。
“你说的那个女的,是打浙南那边来的吧,”一起赶路的大叔想了想,然后一拍大腿说:“我之前见过,领着两个小娃,一男一女,男孩小一点,眼睛边上有块红色的胎记。”
“对对,就是他们,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具体去哪,我还真不知道,就记得他们说有亲戚在山西,可能往那边去了。”
我跟娘商量后,决定在山西多待一段时间,从晋南一路找,最终在大同得到了消息。
大叔跟我说,要是想知道消息,可以先去市场上看看,像是卖牛肉,卖猪肉的都没什么问题,重点是看那些卖活物,却没有牵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卖人的。
尤其是卖小羔子的,实际上就是卖嫩嘟嘟的小闺女。
其实,只要在当地的市场上登记过,就算是过了明路,就算是真把人牵出来卖,都没人会说啥,这就是当时的情况。
人不值钱,命也不值钱,在这些不值钱中,最不值钱的尤其是女人。
一路上,三两步就能遇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衣着单薄的跪在街边,脑袋垂着看不见表情,身边是正在谈价钱的亲爹妈。
不知为何,我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酸涩感,隐约间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可是我到底是幸运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比幸运。
我不用被逼着端茶送水,不用欺负羞辱,不用跟不爱的人生子,我甚至可以读书识字,可以像普通的孩子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夜。
正当我的思绪翻涌,娘的手就覆了上来:“长安,找人的话,咱们要不要花钱打点一下?”
“娘,咱们剩下的盘缠不多了,过几天还要赶路。”我的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安慰似的拍了拍娘的手:“你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我安顿好娘,在行李里,换了套最精致的衣服,独自进了市场。
拐了几个弯,又转了几圈,越过了三四道门,愣是绕到我脑袋发昏,才到了城内最大的人牙子馆。
刚进去,却没什么人搭理我,我想也没想,直接往堂内去,大方的端坐在侧位上。
这时,一旁的小厮才仔细打量我,转身回去叫了个年纪大些的人出来,看样子应该就是这边管事的。
“这位姑娘,请问来小店有何贵干。”
“好嘛,我上月才陪我家太太来挑了人,转头就把我忘了,您老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故意捏着嗓子,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恕在下眼拙,不知道姑娘是哪家的贵人。”
我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那小老儿也有些慌了,似乎真把我当成什么大人物家的丫头了,于是乎腰弯的更低了些:“想来,您莫不是薛家的?”
“瞎了你的狗眼!”我重重地摔下了杯子,竟然将一旁的小厮抖了三抖:“老东西,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家的。”
“哎呦,我真是老了,竟然没看出来您是徐家的贵人。”老头子赶忙请罪:“您恕罪,恕罪哈。”
“算你还有些识相,”想来这个徐家是个不小的人物,我便借着他家的风,顺着往下说:“我家太太前几天在你这,买了几个小丫头,结果跑了一个,我来你这查查这人的来历,好叫家里人去寻。”
管事本来还有些犹豫,却看到我眉头一皱,便不敢再说什么,慌忙去屋里取了名册来。
正当我要伸手接过名册,却被人抢先一步拦住,一个长相有些阴冷的男人顺手将名册拿到一旁。
身边的几个人看见他,赶忙站直了身子,都低下了头。
想来,这位就是人牙子馆最大的老板,名字不详,只知道姓殷。
“这位姑娘说自己是徐家的,”殷老板随意坐在主位上,阴恻恻的脸上扬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看的有些渗人。
“我同你家徐老板有些交情,怎么没见过姑娘,你是在哪房太太那里伺候的。”
我莫名有些心虚,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翠,就查个人,怎么耽误这么久。”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夫人迎着光缓缓而来,一直到跟前,我才反应过来,竟然是娘。
顾家太太毕竟是顾家太太,数年的养尊处优,即使同我一起落魄良久,周身的气派还是不变,她施施然地坐下,端庄优雅的样子,竟然将一屋子的人都唬住了。
“太太,您可是徐家的?我见过徐家太太,可是不长你这样子。”这位殷老板还是不信,似乎势必是要戳穿我们。
“哦,是吗?”娘根本不在意他的怀疑,仍是大方自然,甚至淡定地喝了口茶,才又开口:“殷老板,你当真见过徐家所有的太太吗?”
“这....”
“看来我这长久的不在老徐身边待,你们这些家伙是只记得那起子狐媚子了吧。”茶杯被重重的搁下,不怒自威的样子,是我怎么学也演不来的。
“太太,是在下怠慢了,这边是名册,还请姑娘过目。”我顺手接过名册,一目目查过去,竟然真的找到了小妹的名字,就是被卖的的地方有些怪。
“小翠,看好了便走吧。”我忙过去搀扶“徐太太”,走到门外却发现“徐太太”的戏演的很是完全,门口竟然真的有辆马车在等。
一直到马车跑出去好远,我俩才长舒一口气。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娘的戏演这般好。”我忍不住打趣她:“不过,娘是怎么知道,这位殷老板没见过徐太太呢?”
“谁说他没见过,他只是没见过大太太罢了。”娘随意的摆摆手,解释到:“谁家大太太会亲自见人牙子头,不过都是交代手底下的人去办罢了。”
“顾太太就是顾太太,我确实还要跟您多学几年呢。”
“就你嘴甜,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你妹妹。”
“您放心,我已经记住地方了,这次危险,我自己去就好。”
“好,那你万事小心。”
第七章 婆姨馆
婆姨馆——是小妹被卖到地方。
这地方乍一看没什么奇怪的,白天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茶馆,只是来来往往的人很少,看着不免有些冷清。
直到夜幕降临,看着露着藕荷般的胳膊,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我才知道这地方到底是干嘛的。
“娘,你的心到底有多狠,才会让他们把小妹送到这种地方。”我咬着牙,努力想要把泪水收回去,顶着一双婆娑的眼,在墙根的杂草堆里找到一处狗洞。
我灵活的绕开人群,悄悄的来到后院的柴房,摸黑从窗户翻了进去。
“别打我,别打我,我不跑了。”衣着单薄的女孩,被绳子捆着扔在墙角,嘴里不断求饶,但却连头都不敢抬。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尽量温和下语气,尽可能安抚她,似乎意识到我没有恶意,女孩才抬起头来。
“疼吗?”我解开绳子,才发现女孩身上露出来的部分,满是鞭打过的伤痕。
她看向我的眼里仍有防备,也不愿回应我的话,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热饼子递了过去,她也没有客气,接过去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看着她这般,忍不住想到了小妹,鬼使神差间就摸了摸她的脑袋。
女孩的嘴里塞满了饼子,忽然扑到我的怀里呜咽起来:“娘,我好怕,我想回家。”
感受到胸口的衣服被温热打湿,我没有推开她,而是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我才开口询问:“我能跟你打听一个人吗?我小妹,她是从浙南来的......”
“我似乎见过她,我们是一群人被卖过来,后来陆陆续续被带走了,也就不知道去向。”
“你知道她们被带走,是去做什么吗?”
“有些是被买走当丫鬟,有些是当媳妇,剩下的......”女孩顿了一下,眼里露出止不住的惊恐,声音都开始颤抖:“或许,就会被安排到前院去。”
一瞬间,我如坠冰窖,无论哪一个都足够让我崩溃。
不过,还不等我难过太久,外面远远的传来了声音:“把柴房里的那个妮子拖出来,今天来了大人物,就喜欢嫩豆腐一样的小丫头。”
“快,”我拉起女孩,往窗边走:“从窗户跑,快点。”
我慌忙将女孩子送出去,扒着窗口正要往外走时,刚探出来半个身子,就看见女孩泪流满面的脸:“姐姐,对不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话,一股大力将我又推了回去,脑袋重重地砸到地上,那一瞬,我无比绝望。
茫然间听到了渐进的声音,我才努力撑起头晕眼花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放着煤油灯的桌子推翻。
大火吞噬是瞬间的,我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救火的呼喊,灼烧的疼痛感,是在火海中向我奔来娘。
说实话,我并不恨那个姑娘,她才十几岁,她只是想活,她有什么错。
那么,错的是谁呢?我不知道。
我睡了好久,久到我我以为自己被困到黑暗里了,我止不住的做梦,梦里我有时仍在老家,没有被卖,我没有,小妹也没有,我们一起坐在老家的门口,看着外面漫山遍野的黄色的花。
有时候,我也会梦到顾家,王妈纵着我做了新点心先塞给我,王五叔宠着我外头最难抢的兔子灯,我每年都有最新的样式,小翠虽然会拍拍我胀的圆圆的肚子,但还是耐心的再给我做一碗酸梅汤。
最后,还有娘,还有明泽哥哥,他们都好好的,顾家还是那个温暖的顾家,娘还是那个温柔的娘,明泽哥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后来,我是嗅着泛苦的中药味睁开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娘惊喜的脸。
“醒了,大夫快来,我家丫头醒了。”
“大夫,我这是睡了多久。”
“三天了,要不是你娘一路背着你来找我,说不定真就救不回来了。”
一路背着我吗?
山西的雪下的很大,一连下了好几天,路被埋的很实在,平日里走上去都要小心打滑,娘那样单薄的身躯,是如何背着我在漫天飞雪中走出来的。
我捧着温热的药碗,屋外是着急去给我找糖的娘,她好像老了一些,原本温柔娴静,娇生惯养的太太,如今脊背弯了,头发白了,连喂给我糖的手指也粗糙了。
忽然,我像是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攥住了娘的手腕,却并没有摸到熟悉的触感。
“娘,”意识到我的猜测成真,我的声音都忍不住开始颤抖:“你的镯子呢?”
娘没有回答我,而是生硬地转移着话题:“粥煮好了,我去给你端过来。”
“娘!”
“我把它当了。”她说的风轻云淡,我却忍不住激动起来:“那可是你最后的嫁妆了!”
“如果是为了我,不值得的。”
娘轻轻地拭去我的眼泪,轻声安慰我:“你值得,好孩子,是我把你买来的,是我叫你们姐妹分离,你不恨我,反而努力护着我。这一路上,你怎么对我的,我都看在眼里。”
“长安,你如今姓顾,就是我的孩子,虽然老天爷没让你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但你既然来到我身边,我们就要珍惜这段缘分。”
“区区一个镯子,哪里比得上我家长安的命值钱。”
一路上,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难过,终于在此时土崩瓦解,我抱着娘,两个人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当的钱还剩下些,咱们在这边再待一段时间,慢慢找你妹妹。”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想尽所有办法去找妹妹,但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寻找妹妹的时间里,我没等来她的消息,却先等来了战争。
山西,也沦陷了。
第八章 长安的学校
于是,我带着娘继续一路往北,遇到打仗就躲,遇到太平些的地方就做一些简单的活,可是,太平的地方越来越少,能干的活也越来越少,连带着娘的身子也越来越不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最简单最能活下去的就是要饭,虽然又脏又累,三顿饭两顿都吃不饱,有时候饭甚至都是馊的。
我发现,要饭真的是门技术活,遇到善良的人家,甚至能吃上带肉的,遇到有些脾气不好的,打一顿赶出来也是常事。
娘心疼我,也说过要跟我一起去讨饭,但是被我严厉拒绝了。
不知道为何,我不愿如仙女般的娘去做这些,仿佛她就这样待着,我就觉得安心,她依旧美好,我的日子就会越有盼头。
若是有一日,连她也落下凡尘,那么我们可能真的没有过好日子的那一天了。
我们一路走,一路讨,我最后是带着娘一路讨饭到长安的。
不对,它好早之前就不叫长安了,有人告诉我,它现在叫西安。
我跟明泽哥哥就是在西安见到的,只是那次遇见实在不算美好。
那天我实在是饿的受不了,甚至都想要去跟看门的旺财抢吃的了,于是忍不住,从卖包子的那偷了两个包子。
我将其中一个塞进怀里,另一个还没塞到嘴里,我就被小贩踢倒了。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还要打我,我下意识的将怀里的包子护好,毕竟这是要给娘的,可是拳头到底没有落到我身上。
“她这两个包子多少钱,我给。”好熟悉的声音,我忍不住抬头去看。
风光霁月的少年褪去了青涩,从当年的意气风发成长为如今成熟稳重的中年人,只是温和善良,一如当年。
“明泽哥哥!”许久未见,他一如往昔,还是那样的温柔善良,只是他的眼睛还是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看过来的眼神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长,长安?”他试探性地开口,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脏臭,头发凌乱的小乞丐,是当年那个倚在门框边送别他,那个乖巧懂事的小丫头。
我顾不得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一直以来的痛苦也终于得到缓解:“明泽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没有辜负你,我把娘护好了。”
终于,娘,我们终于找到长安了。
我跟娘被顾明泽接到了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听完我们这段时间的遭遇后,饶是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辜平,娘能逃过这一劫,都是因为娶了长安这个好媳妇。”娘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慈爱,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进来的人给打断了。
“辜平,今天三姑家的肉打折,我买了好多,咱们今天吃涮肉吧。”来人是个干练漂亮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在看到我们时笑容仍挂在嘴上:“这二位是?怎么家里来了客人也不提前告诉我。”
“这是我娘,”顾明泽拉过姑娘,冲她介绍:“娘,这是乔玉芝。”
“这位是....”当介绍到我时,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这是他在老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娘忽然十分郑重地介绍我,然后拉着顾明泽就往外走,只留下屋里我跟玉芝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娘跟顾明泽谈了什么,只知道确实很不愉快,娘甚至扬言要带我回老家,好说歹说才被我们拦下来。
娘到底是留下来了,只是她仍不愿接受玉芝,相应的对顾明泽也没什么好脸色,连一个屋都不愿同他们住。
她领着我,住到了东屋,吃饭睡觉都不在一块。
不过,娘仍旧对玉芝没什么好脸色,其实我也能明白,娘是替我觉得冤。
渐渐的,娘也对她温和了下来,至少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满是针锋相对。
只是我不觉得,我很喜欢玉芝姐姐,她也会教我写字,念诗,会给我讲什么“德先生”和“赛先生”,还有俄国先进的思想。
她还比顾明泽温柔许多,不会动不动就要我罚抄几百字。
后来,她还领着我去了他们“工作”的地方,玉芝跟我讲,他们负责撰写新闻报刊,印刷杂志,给工厂和学生们发,她说这是在传播思想,唤醒民众。
而她把这种行为称为——革命。
“安安,你要不要试着投稿,你其实很有才华的,我相信你能写出振聋发聩的文字。”玉芝将几本新印刷的杂志往我怀里塞,扑面而来的墨香顺着鼻腔进入大脑。
我抬头看着玉芝温和的目光,仿佛是受到了指引,于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好!”
从那日起,我尝试着为杂志供稿。
一开始终归还是青涩的,在我对着退回的稿子抓耳挠腮时,顾明泽总能为我解惑,有时候甚至只是简单的一指,就足以让我茅塞顿开。
我似乎从来没有告诉过顾明泽,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见我逐渐频繁的进出主屋,娘忍不住说我傻,但是我不觉得,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挺好的,能跟娘,明泽哥哥和玉芝姐姐这么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就是最好的。
其实,日子已经足够美好,但是在看到街上放学回家的学生时,我还是忍不住投出艳羡的目光,可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明白什么叫“知足”。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羡慕过分明显,玉芝姐姐还是看出来我心中的想法。
于是,在我十九岁生辰那天,一套学生裙被放到我的面前,手边娘亲自缝制的背包里,是沉甸甸的课本。
“我之前没注意这些,还是你玉芝姐姐说,应该让你去读书。”顾明泽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到底没有女孩子细心。
“长安,明天开始,你就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读书。”
我轻轻的将衣服拥进怀里,布料蹭过脸颊,那有些粗糙的触感告诉我,这不是做梦。
终于,我终于可以看到顾明泽口中的学校,那个曾经叫我魂牵梦绕多年,长安的学校。
第九章 大家都要好好的
我记得以前于妈说过我是个扫把星,或许我真的是个扫把星。
至少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到,甚至只是一段安稳的日子。
顾明泽他们忽然变得好忙,每一日都踏着夜色回来,有时甚至我揉着迷蒙的眼,准备去上学时,他们才姗姗来迟。
从前小翠姐姐就说过他参加了个什么“社”,被人家打伤了,而今历史忽然又一次重演。
一日,夜色未落,他们便回来了,顾明泽则是被人抬回来的,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比之前伤的还要重,他的右腿被砍的血肉模糊,脸色已经苍白到看不出血色。
还好,娘今日去了肉铺的三姑家,不然看见这场面,怕是要吓昏过去。
“现在这个情况,你们很可能已经暴露了,必须立刻转移。”
将他抬回来的大哥跟玉芝姐姐商量:“密码本是辜平写的,那些人能查到他的身份,很快就能查到这里。”
“所以,当务之急,必须立刻转移。”
“可是,现在辜平这个情况,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再说还有娘在呢,要怎么跟老太太解释。”玉芝姐姐的声音刚落下,外面就响起来一阵敲门声。
屋里的人一下子有些慌乱,我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商量如何将顾明泽藏好,顺利的度过这一关。
我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顾明泽,记忆忽然穿越回多年前,那时,我也是隔着慌乱的人群,看着躺在床上的他。
前时今日,一如往昔。
于妈的话犹如在耳,她说,我是顾明泽的福星。
我想了想,转身去厨房取了菜刀。
我拎着菜刀,站在顾明泽的床前,比了比顾明泽的伤口,然后回头,看着面色发白的玉芝姐姐,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那一瞬间,玉芝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颤抖到几乎站不住。
“我能学明泽哥哥的字,我练过他的字很多年。”
“所以,如果他们抓人是因为这个。”
“那就把我交出去吧,玉芝姐姐。”
“不!”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甚至都开始发抖,她颤抖着想要从我手里拿过菜刀,却被我躲开了。
“长安,你不能做傻事,你想想娘,想想辜平。”
“辜平他心里一直有你,他一直.....”
“玉芝姐姐,”我打断她的话,转头又看向一边的大哥,开口说:“大哥,我知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
“革命,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一件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不喜欢打仗,我知道你们能让他们不打仗。”
“所以,大哥,我想帮你们。”
大哥没有说什么,而是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长安,国家和人们会记得你的,你不会白白牺牲的。”
外面的敲门声越发的响,我冲着玉芝姐姐眨眨眼睛,一口气砍向了自己的大腿。
好疼,怎么会这么疼,疼的我快要昏过去,我迷迷糊糊地看着扶着我的玉芝姐姐:“帮我,照顾好娘,就说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在外面的人冲破大门的一刻,我最后伏在她的肩头说了句话,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遗言之类的吧。
我是不是说过腿好疼,可后来我的腿就不疼了,他们将我押回去,叫我给他们写了几个字,我的腿就没了,我看见它在离我好几米的地方。
再后来,我就看不见了。
再后来,我就写不了字了。
他们一直问我什么密码本,我听不懂。
所以,后来,他们就让我再也听不见了。
现在,我其实话也不能说了。
不过没关系,从我听不见开始,我就没什么感觉了,我也不会痛了。
幸好,我看不见了,这样我就看不见娘哭的样子了。
但是我还是知道她哭了,他们都哭了,明泽哥哥,玉芝姐姐,还有好多年后他们的孩子,还有好多好多年后,我不认识的小孩子。
他们个子小小的,挂着“红围巾”,每个都乖乖的,不吵不闹,好像小妹一样。
临了我还是没找见小妹,从山西走后,我讨饭的时候找过,到了长安也托人去找过,但是都没找到。
我向上苍祈求,只希望这些小小的孩子里,有一个是妹妹吧。
我坐在石头碑上,听着他们叫我的名字,顾长安。
他们指着石头上的字,一个一个念着,常有人夸我的名字好听,却又说我的名字可惜。
长安,长安,恨不能常安。
其实无妨,我不安,能换天下人常安,那便是我的荣幸。
如今,我的日子过得很热闹,我身边有着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也在听着他们的名字。
而我们都有同一个名字——烈士。
石头碑上的朋友经常问我,我最后跟玉芝姐姐说了什么。
我说:“嫂子,你跟我哥要幸福。”
是的,我爱明泽哥哥,但是,不是爱顾明泽,是爱哥哥。
我也知道他心里有我,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亲妹妹。
娘也说过,就算明泽哥哥不认我当媳妇,她也要当我的娘,我当不成顾家的少奶奶,就当唯一的姑奶奶。
好,我就愿意当姑奶奶,当娘的女儿,当顾家的女儿,当顾长安。
来源:江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