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的声音在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盆冷水倒在我后背上,我刚把给侄子的红包塞进对襟外套的内袋里,手指还在抚着那块红布封口的缝线,像抚一块心病的疤。
“你把钱都随出去了,留给谁啊?”
母亲的声音在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盆冷水倒在我后背上,我刚把给侄子的红包塞进对襟外套的内袋里,手指还在抚着那块红布封口的缝线,像抚一块心病的疤。
院子里晾了一排洗得发白的床单,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像旧时代的旗语,一下一下地提醒我,家,和钱,都是要交代去向的。
“八千八。”我咽了口唾沫,声音干得像屋檐下晒裂的木桶,“图个喜庆。”
母亲拄着拐,轻轻地磕着地面,像在打拍子,又像是给我的心跳配节奏。
她那根拐杖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弯头被手磨得乌亮,杖尖包着一小圈铝皮,走在青砖上,有一种古旧的回声。
她说:“你五十六了,才退,退了拿四千八,月月不亏不起,可也不经折腾。”
我看着母亲额头上的青筋,那是从年轻时撑家留下的路线图。
我忽然想起年轻时她站在灶台前,左手端锅,右手抓把盐,盐下锅的那刻,蒸汽扑起,她的额头也就鼓了起来。
我说:“娘,侄子就这么一个婚礼,我当叔的,不好意思啊。”
母亲瞪我一眼,又像叹,又像骂:“你这人,心软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捏就出汁。”
她把拐杖往门框上一靠,伸手一把拿走我的上衣,像掏鸟窝似的把内袋一抠,把那个红封袋拎出来,掂了掂,又塞回去。
她说:“我不拦你走礼,礼数不能没,咱也不能丢人,可你得告诉我,钱留给谁。”
她问的不是账本上的“谁”,她问的是血脉上的“谁”。
院角那株金银花绕着木杆往上攀,开得正勤快,黄白相间,甜香一波一波,像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接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这句话,总要有一天被问出口。
从我父亲走后,家里两根顶梁柱折了一根,另一根就成了母亲,剩下的几个儿女,都成了横梁,横梁再横,也得服帖在顶梁柱下面。
我五十六岁,刚从糖厂的保全岗位退下来,脚底的厚茧都还没来得及软下去。
我一辈子跟机器打交道,对螺丝丝丝入扣,对人情却总是拧半圈就松手。
四千八的退休金,够不够用?
够,日子能过下去,但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想办法遮风挡雨。
这几年,城市里楼盘一茬叠一茬,咱这种老厂家的工人,住的房子九十年代的筒子楼,一道楼梯上上下下认识个七八户,窗外还是那棵老槐树,五年一个虫灾,年年一地槐花。
我在厂里当过一段班长,搜集零件,登记,送报修单,学会了省,学会了抠,学会了把一根废油布剪成两截,半截垫机床,半截塞窗缝。
可一到给侄子发红包这事上,我心里那根弦就松。
侄子是大哥家的独子,从小跟我亲。
当年他妈病了一场,我陪着他在医院外面买烧饼,冬天的早晨,他手冻红了,拿着烧饼吹热气,像吹一口气就能把病魔吹走。
他叫我“小叔”,口音里带着奶味。
第二天他妈退烧,我跟他在楼道里跳一格一格的地砖,约好他长大我给他当婚礼上的“最能闹的那个叔”。
约是约了,日子一匆匆,眨眼就到了今年。
我把四张大红色的券换成了一个厚厚的封包,写“文成、晓梅,百年好合”。
母亲看我写字,忽然就问出了那句:“钱留给谁。”
我明白,她是怕我的日子被礼金掏空。
我们家里头,钱这东西,像水,能浇活地,也能淹死田。
母亲年轻时最会打算盘,账算到分,心算错了也要翻簿子再算一遍。
但她对“亲”,从不算。
八十年代,我们家住在供销社后边的小院,那会儿父亲还在运输队开大解放,天天一身油,回来拿袖子在裤腿上一抹,裤腿也一身油。
母亲在家做针线活,给邻居缝裤脚,给里屋那家做坐垫,冬天手裂开口子,白色的裂缝里像埋了一条小河。
那时候的“礼”,从来不是钱,是人。
谁家盖房,谁家收麦,谁家孩儿满月,谁家老人生病,都是跑腿,都是帮时辰。
钱,见得少,对折礼成了个新鲜习惯,还是后来改革开放,街上收音机里喊“商品大潮来啦”,礼才开始一份份装进信封里。
我在厂里最早开始上夜班那年,邻居老宋家闺女结婚,他家条件不好,真心一套红被子都凑不齐。
母亲把我们的嫁妆箱子打开,把供起来的那两床新被子抱出来,说“拿去用,亲戚邻里,比被子更厚”。
那年我学习了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后来,礼金就成了一个固定的东西,你给我,我回你,像扯皮筋,越拉越长,越拖越紧。
大哥在城建队,二哥在长途客运,我在糖厂,三兄弟的礼金本,在母亲柜子里一本一本码着,久了,母亲就记不清什么时候该回,什么时候该添。
她怕我们乱。
她怕我们穷手穷脚。
她怕我们把“礼”变成了“债”。
这次侄子结婚,母亲心里肯定是算过的。
她知道我会给,而且给得不低。
她拐杖敲了敲门槛,声音硬硬的,却像是给我一个台阶:“你说说,你给了这八千八,你自己手里还有多少过日子。”
我垫了垫心里那杆秤,说:“留了两个月的钱。”
母亲看我,不说话。
她眼睛里那个眼白有点浑浊,黑眼珠像露在积雪上的一颗黑石头,色泽暗,却稳。
她慢慢坐到门槛上,手握住拐杖的弯头,像握住了一段日子的句号。
她说:“我年轻时候,娘家给我一个小铁盒,里头有个老挂表,坏了,走不动,外面还贴了一张小红花,那是大集上小摊给贴的。”
我顺着她的话,回屋从柜顶上摸出一个平平的铁盒子。
那铁盒是我父亲当年从火车站捡回来的,用来装钉子和零钱,后来母亲接过去,装针线与存折头几张。
盒盖子上有划痕,边上磨得光亮,里侧贴着一张掉色的毛主席像章小纸片,劈了一角,贴得歪歪斜斜。
我一打开,铁盒里最上头放着一块小小的布手帕,花是蓝底白兰花,下面压着我们家最早的一张结婚照的复印件,再下面,就是那只坏挂表。
母亲说:“人要有个盒子,不求金玉,求个安稳。”
我看着那铁盒,心里莫名躁动的气反倒安下来。
我把红包放回内袋,扣上铁扣,咔哒一声,像答应了谁。
母亲说:“好,既然你执意给,那你带上家里人的脸去给,给的是喜,也是咱家的信义。”
她顿了一下,又说:“可钱给出去,你也得想想,你自己要留给谁。”
我把话咽回去,又咽了一口口水。
院门外,街口的音响传来“好日子”的旋律,今天镇上的大操场有联欢活动,广播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人声、乐声、笑声混在秋风里,像一锅老火汤,咕嘟咕嘟看不见底。
我下意识摸了摸裤袋里那串旧钥匙,铜色的,毛边儿都被时光磨圆了。
这是我另外一个“盒子”。
我从糖厂下岗那几年,钥匙串就是我心里的锚。
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厂里效益好的时候,年年分酒,年年发油,逢年过节有票,回到家里,钥匙插进门,那种“我回来了”的实在,像冬天伸手去握一杯热茶。
后来厂里改制,年轻的都自己跑了门路,出去跑运、做生意,老的留下来盯机台、护仓库,我跟着那些机器熬,直到五十六那年,轮到我退。
退下来那天,厂门口的白杨树叶子正掉,扫到我脚背上,像过去在车间扫来的铁屑,冷。
我拿着一张印着“退休”的通知书,头发里被秋风吹出一缕,母亲拿着她那只拐杖站在门口,眼睛里像藏了一小团火苗,明晃晃地盯着我,可也不烧人。
她说:“好好活,别怕。”
这四个字,像一瓶药。
可是生活从不会半分客气。
侄子结婚的喜帖,是半个月前大哥送来的。
红纸上烫金字,龙凤呈祥,烫得连指尖都觉得热。
大哥像年轻时一样把肩膀往我肩上一磕,声音压低:“老三,咱家的脸,全靠你撑撑了。”
我问:“你们——”
大哥苦笑:“你知道的,我在城建队工资不高,二嫂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家里刚换了中介介绍的套房的窗子,钱短。”
“二哥呢?”
“他比我还紧。”大哥抬抬下巴,朝街口望了望,像是二哥就站在那里抽烟,“孩子还在读书,车又坏了,修了两次,也该换了。”
我抱着那张喜帖回家,一路上心里咯噔咯噔,像鞋里进了颗小石子,走一步,就提醒一下。
这世道,这位子,到了我这儿了。
人说弟兄三人,最小的那个,容易变成粘合剂。
我这个人,不喜欢当中间人,但是操起螺丝刀,戴上护目镜,站在两台吵得要打架的机器中间,人就又稳了。
那天晚上,我在昏黄的灯泡下把那红包贴好封口,母亲来敲我门,“当啷”那一声,是她的拐杖碰了门鼻子。
她没进来,隔着门板儿,给了我那问话。
第二天,太阳从屋顶探出半张脸,喜棚的彩旗就开始抖动。
村里尚存的那点儿老礼俗与城里的新潮办法拼成一锅杂烩,PLA布的红条幅、电子烟花、婚礼司仪的破锣嗓子,配着老厨子支的大铁锅。
院里贴着“百年好合”,门口立着两把写着“囍”的纸伞,地上撒着红花生皮和瓜子壳,角落里堆着两筐塑料矿泉水,瓶盖儿红的绿的,闪着光。
我穿着一件黑灰的中山装,里面塞了一件薄毛衣,袖口洗得泛白,三十五岁那年我也穿过它去朋友家喝喜酒,那会儿我还在笑自己的袖口“白得像雪”,如今再看,像老天冷的时候落在窗台的霜。
母亲只坐半天,她不耐闹,耳朵也受不了。
她坐在靠里面的八仙桌旁边,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着,眼睛却一直跟着我的背影走。
我跟大哥、二哥、外甥、堂侄一圈一圈地打招呼,笑,倒酒,递烟。
礼给到新房门口,我拉开内袋,伸手入袋,手指头摸过那红封的棱角时,忽然像摸到小时候父亲用棉被包着的一小盒桂花糖,甜得有点儿发腻。
心里那句话,母亲的那句,又冒头:“钱留给谁。”
新娘在屋里笑,笑声像铃铛,我凭着“喜气冲煞”的习俗把钱递给大哥,他按了按我的手,手心湿。
我说:“侄子,希望你和晓梅,过日子细水长流,慢慢甜。”
我压低声音对他的耳朵说:“钱是人情,人情是路,别把路走窄了。”
他眼眶有点红,也许是酒,也许是我这话,他点点头。
那一刻,院子里某个角落的小音箱正唱着:“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我忽然看见母亲从人缝间望过来,皱纹里挤出一点柔软,像冬天里一缕阳光挂在门楣上。
喜宴散去,人潮渐渐稀薄,我在院里帮着收拾,蹲下身用手把一地的红纸屑掬成一堆,手心沾了红色,像个干活久了的人的掌纹忽然染上了新鲜血色。
母亲那根拐杖敲两下地:“回家。”
我扶她起身,她的手轻轻搭上我小臂,骨头硬硬的,皮却薄,像一层蜡纸盖在时间上。
回到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把拐杖放回墙角,而是先把那个铁盒拿下来,放到桌上。
她说:“我年轻时跟你爹,我俩的心里各装一个盒子。”
她说的时候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像一条小鱼从水面探头又缩回去。
“你爹那个盒子里装地图,装路,装他那些‘我有一天要去哈尔滨、去拉萨’的幻想。”
“我的盒子里装针线,装年岁,装家里的柴米油盐。”
她把盒盖揭开,取出那只坏挂表,放在我手里。
“你爹走的那年,表停了,像是特地等他走了才肯停。”
“你往后啊,也有你的盒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像有出门必带的东西被她点名。
“你得想清楚,你的钱,你的心,留给谁。”
我那晚睡得辗转反侧。
窗外槐树叶子在瓦片上刮来刮去,像一把扫帚扫旧梦。
我梦见八九年冬天的旧厂房,灰色的墙面,半新不旧的防寒窗布,机器轰鸣像一群闷头往前跑的牲口,我用扳手敲铁,火花飞起,落在我胳膊上,烫出一个小泡。
醒过来,天已经泛白,邻居家的公鸡唱了三轮,院门外有卖豆腐脑的小推车吱吱地推过去,蒸汽和蒜末的味道搅在一起,像街巷间最接地气的好闻。
我把昨天没喝完的茶热了一下,喝一口,茶叶像早晨的心,初苦后甜。
母亲把拐杖靠在窗台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冷气进来扫一扫夜气,像把屋子里的烦躁拉出去。
她说:“你侄子那钱,给得值。”
我点头。
她又说:“可你老三啊,不能只想着给外头,也得想着自己这屋里的人。”
我问:“娘,你是怕我以后老了,没钱?”
她摇头:“我怕你老了,没心。”
“钱用在该用的地方,是火,能给人暖。”
“钱用在逞能的地方,是风,一阵过,只剩凉。”
“人这一辈子,最怕的是,心空了。”
她把肥皂盒样的铁盒盖合上,压下去的那瞬间很轻,像怕惊动了盒子里的旧物件。
我把她送到床边,她说累了,躺下,眼睛在几秒钟里就半阖半开地飘。
我给她盖上小被,手在她被边上抚了抚,像抚一个孩子的被角。
午后,风从西北吹过来,天瓦蓝,阳光清清亮亮地拍在地上,地上落一星一点的光斑,像是木头里的年轮跑出来跑着玩。
我把旧相册翻出来,一页一页看。
第一张,是父母年轻时的影楼合影,黑白的。
父亲穿中山装,站得像一棵笔挺的白杨,母亲坐在一个有靠背的椅子上,头发把波浪梳得很整齐,眼睛看向镜头稍偏一点点,像是在看一个被她默默想念的人。
再往后,是我们兄弟几个各自结婚的照片,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背景全是大红花布,一层一层的环形花,像怎么笑都笑不出来那种生硬。
隔壁赵叔家的女儿结婚那张,我们也在里面站着,几个人端端正正,脸上都写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和郑重。
后来翻到一页,是我和侄子在小河边的照片。
他五岁,穿着一个海魂衫,我蹲着,手里拿着一串泥鳅,他伸手去摸,瞪大眼睛,笑得露牙缝。
我突然鼻子酸了一下,眼眶也湿。
生活,像河里的那串泥鳅,滑不溜手,抓住一条,另一个就从指缝里逃掉。
我想着母亲那句:钱留给谁。
我知道,这个“谁”,不只是一个人。
它是一种去向,一种边界,一种“心”。
在厂里那么多年,我见过很多老工人,拿了退休金,就开始给儿女还房贷,给孙子报早教班,给亲戚朋友不落人后地随份子,一年到头,这里一千,那里两千,像田里的水沿着沟渠走,最后走着走着,旱塬上还是裂着缝。
也见过那种抠得紧的,自己的牙都坏了也舍不得换一副好假牙,手里攥着一摞存折,每个月看一眼,心里就踏实一寸。
哪种是对?
谁也不能给谁出答案。
人活着,本就是几件事拉着几件事,前面一件事是后面一件事的头,拉来拉去,像拴马桩上的缰绳,错乱得很。
这会儿,母亲的“盒子”在桌上,我的那串钥匙在裤袋里叮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很多年前,我的表妹出嫁,母亲送她一个枣木梳子,梳子在灯下泛着油亮,母亲说这梳子跟了一辈子,一到大日子,梳三梳,“一梳白发齐眉”,二梳,“二梳儿女成双”,三梳,“三梳快乐满盈”。
那梳子后来被我拿回来,割舍不下,放在我衣柜的第三层中间,偶尔我也拿起来给自己梳两下,梳掉一些焦虑,梳顺一些不甘。
这算不算一个“情感的标志物”。
从小到大,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两样东西,像是老屋的梁,像是街头那株槐树,像是手心里的一枚老铜钱,摸一摸,就能想起一个人。
我的那串钥匙,是一。
母亲的那只铁盒,是二。
这两个东西一直伴着我们的生活,也见证我们的心走向哪里。
侄子婚礼后,第三天,母亲叫我去买菜,指明要买排骨。
她说:“给你炖个粉条排骨,下酒。”
我说:“我又不喝。”
她说:“过日子嘛,喝一口,心里就热一口。”
回来的路上,我在菜市场旁边遇见了老刘,他从我们厂提前内退,做起了小五金店。
老刘拽着我胳膊说:“老三,最近你做啥呢,听说退了?”
我说:“退了,在家带娘。”
他用那种很熟的口气“啧”了一声:“日子啊,像麻花,扭扭绕绕。”
他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我:“这是之前你跟我借的那两副扳手的押金,我给你退回来。”
我愣了一下,笑了:“都啥年头的事了,你还记着。”
老刘爽朗:“你对东西上心,我也对人上心。”
我接过袋子,里头一枚五角的硬币,有些磨损,但边上的齿纹还在。
那一瞬间,我觉得生活也不是非要紧绷。
就像张爱玲说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可是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只粗布背篓,装几样踏实的东西,背着走路。
回到家,母亲正在择葱,葱白断成段,放在水里,绿色的葱叶在水里漂,像小小的水草在一小汪湖面上摇。
她看我把菜放下,顺手把她那只铁盒又拿起来放在桌上。
她像是决定了要和我把那句话掰开揉碎地聊。
“你知道以前你大姨吗?”
母亲忽然提起她的大姨,一个在我记忆里模糊得像古画里的人。
“她人不高,三十多岁守了寡,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过,手里有一个木匣子。”
“她家穷,可谁来借米借盐,没一个空手回去。”
“她老了,躺床上,把那个木匣子给了我娘。”
“我娘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旧布票、粮票,还有一叠信。”
“那信里写的,全是她的一辈子。”
母亲说着,眼睛在屋里飞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老三,你别笑我,老太太爱说陈年旧账。”
“人老了,最怕真空。”
“有一个盒子,装点旧物,装点旧话,就是安稳。”
她把铁盒往我这边推了一下。
“我这盒子,总有一天也会给你。”
我把手放在那铁盒上,铁皮冰,心却慢慢暖起来。
我知道,母亲是在把她的“心”往我这边推。
我点点头:“娘,我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没那么快就平静。
侄子的婚礼之后的一周,街坊间多了议论。
“老三这人,嘴上说紧,手可不抠,八千八哗啦一下子递出去。”
“你当他不怕?他娘还在呢。”
“他娘也年轻时候大方,遗传的吧。”
街头巷尾的评价,像墙上的小广告,贴了又贴,有些撕不下来的粘住了心。
有一天我买菜回来,听见巷子口几个老太太坐在石墩上,围着毛线,嘴里边织毛衣边织对别人的评断。
我走过去,她们咦了一声,立刻又换了话题,像拿针的手突然换线。
“今天天冷,买点猪油回去炸个酥肉。”
“是是,孩子喜欢吃。”
那天晚上我在屋里磨菜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呲啦呲啦”,我心里的气也跟着被磨平了。
我对母亲说:“娘,人言可畏。”
母亲点头:“人言像探照灯,照到哪里哪里亮。”
她顿一下:“可你得想,灯有时候也照不到角落里。”
她说:“你问问你自己,内心那个角落里,被照亮了没有。”
我不说话,把菜刀擦干,挂回灶台侧面的挂钩上,刀身微微摇摆,发出一点点的金属轻碰声,像两颗牙齿轻轻碰了一下。
第二天,我去银行办点事,顺手在二楼寄存处取了一个小老人存折。
排队的时候,前面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大声:“利息太低了,买点理财吧。”
我笑笑,心里说一句:我们这种老本分,还是存老存折踏实。
轮到我,我把存折递过去,柜员小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忽然抬头问:“需要开通手机银行吗?”
我摇手:“不用,用不来。”
她笑笑,递过来:“那您查一下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数字,四万八,足够撑几个月,也足够在某些“不时之需”的时候抽出来救火。
我把存折放回衣内兜,心里想起母亲那个“盒子”。
那天下午,母亲午睡醒来坐在床沿,我坐在她对面的小凳上。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夜里,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在咱家的窗下。”
我心里紧了一下:“谁?”
她化解似的笑笑:“不是贼,是猫。”
我也笑了,笑得一点不紧。
她又说:“有些事情,像脚步声,不来不去,来一阵,去一阵。”
“你别因为外头脚步声,就要跑出去。”
“你坐在屋里,屋里有你要照顾的人,有你要守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留给谁’。”
这番话像一盏灯,一点一点地照进我心里深处那个角落。
当天夜里,我翻开一个旧的练习本,写了一段话。
“叔的钱,给了侄,是路。”
“儿的钱,留给娘,是根。”
“人的钱,给了自己,是底。”
我用圆珠笔写,写得慢,字也慢慢显出一种钝钝的踏实。
第二天,我去小商品市场给母亲买了双新棉鞋,灰色布面,内里是绒,摸上去软。
我又买了一个更牢的铁盒子,四角包着一圈锰钢,边缘没有毛刺。
我跟卖家说:“要那种能用一辈子的。”
卖家笑:“大哥,哪有一辈子用的,能用十年就不错。”
我说:“那你给我找个最厚的。”
他找了一个,放在秤上敲了敲:“这个有分量。”
我拎着回家,母亲看我手上拿的东西,眼睛一下亮了。
她伸手摸了一把新铁盒子,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停了一秒,像是和另一个时代握手。
她说:“好。”
我把她那个旧铁盒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新盒子里。
小布手帕折好,放上。
旧挂表放上。
老照片放上。
底下还垫了一张极薄的报纸,印着九二年的粮价信息,角落里被潮气浸湿过的印记还在。
我把盒子合上,按下两个卡扣,卡嗒卡嗒,像给母亲这段一生加了一个新的封面。
我问母亲:“娘,这盒子给我,会不会太重。”
她笑笑:“你别一般见识。”
“有些重,是责任的重。”
“有些重,是心的重。”
“重一点,你才知道自己没飘。”
我失笑:“你又教训我。”
她也笑:“我哪敢教训,我是请你当心。”
时间往后推,一个月。
秋收完,天气忽然冷下来。
巷子口卖烤红薯的小车又出摊了,红薯香得发甜,手捧着纸包,烫得人想跳脚。
我带母亲去社区医院做常规体检,血压稳定,血糖稍高,医生叮嘱饮食。
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新开的连锁超市,里头亮得刺眼,水果区摆满了标着进口的橙子,颜色橘得不真。
母亲挽住我的手,像走路走得熟了的伴。
她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的大白梨吗?”
我点头:“记得,一毛钱一个,还容易碰坏。”
她嗯了一声,忽然看向我的眼睛:“你把钱留给谁,啥时候留,怎么留,自己定。”
“不要一天害怕,一天后悔,一天活在别人嘴里。”
“你爹当年开车,有一次翻车,压坏了车上的煤。”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像是把十几年前的一个画面从脑子里拖出来。
“那次,公司找他,他心里怕,夜里背着我坐在门槛上抽烟。”
“抽了两根,进屋,把存折拿出来,抽出一笔钱,去赔了。”
“回来,他就睡得踏实。”
“后来,那件事就翻篇。”
“人活着,要学会翻篇。”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静。
“你给侄子的礼,翻篇。”
“你往后,做你该做的。”
这话落地,像一枚石子安静地落在一汪水的中央,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渐渐平复。
然而,生活最爱在你以为平复的时候,再给你来一小下。
那是冬月初,二哥家的小货车在外地跑活儿时出了故障,抛在高速上,他打电话给我:“老三,借点钱周转,急。”
我当时正在灶台边给母亲蒸南瓜,闻着甜,我心里却有一点慌。
借,还是不借?
我想到侄子的礼,想到母亲的盒子,想到银行里的那四万八,又想到二哥在电话另一端的焦急,“车一旦拖走,得花很多,修也要钱。”
我去屋里把门带上,坐在床沿,安静地想了两分钟。
钱,不是不能借。
但我得知道我的底在哪里。
我拿出那本练习本,翻到我写过的那一页。
“路、根、底。”
我拿起笔,在旁边加了一句:“边界。”
我给二哥回电话:“我借你两万。”
“多了没有,这个月我得给娘买药,过几天房租也得交。”
“半年内,你慢慢还。”
电话那头二哥愣了一下,随即“好,好,我记账。”
我挂了电话,心里那口气慢慢平下来。
我拿起我的钥匙串,摸,感觉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摸着它,就像摸着人生的秩序。
门外,母亲喊:“水开了,别糊锅。”
我赶紧去把南瓜揭了盖,蒸汽一出来,满屋都是甜,母亲笑,像个孩子,“这味儿,像过年。”
我忽然想到,年关近了。
年,年年要过,钱,年年要用。
过年的时候,亲戚来来往往,礼上礼下,最容易把一个人的心搅乱。
但今年,我的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我有盒子,有钥匙,有笔记。
我有母亲的那句话在心里呼吸:“翻篇。”
除夕那天,我们兄弟三人带着各自的家,围在母亲家的圆桌旁。
圆桌是木匠刘师傅做的,圆得很,漆面上有几处被热盘子烫过的白痕,是家里日子留下的印章。
大哥领着侄子来敬酒,侄子给我敬了一杯,酒面上晃着灯光,像一个人心里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
他轻声:“小叔,谢谢你。”
我摆摆手:“一家人,不要‘谢’。”
“你们小日子,要过出滋味。”
他说:“我们和晓梅,准备一年后要孩子,房贷有点重。”
我嗯了一声,不多话。
我看出他的眼神里那份刚刚成家的少年人有的轻微惶惑,也有一份拿着方向盘的稳。
我心里想到母亲那句话:灯照不到角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落。
吃到一半,母亲忽然把她那只铁盒从里屋端出来,放在桌上。
我们都愣住。
她说:“我不是要分家产,我是要给你们看。”
她缓缓打开。
照例,小布手帕,旧挂表,老照片。
但这回,多了一个东西。
一只枣木梳子。
我愣住,这是我那只。
母亲把梳子拿起来,梳了梳自己的白发,又放下,像给这个年岁一个仪式。
她说:“你们各人都有各人的盒子。”
“老三,这梳子,今年放我这里,明年还你。”
她转向大哥二哥:“你们也去找个盒子。”
大哥二哥笑了:“娘,咱家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个了。”
母亲也笑:“玩也好,拴心也好,总比你们一天只盯着手机上的数字强。”
我们都笑,笑里带着点儿自嘲。
时代变了,手机上的数字也变成了一个一个跳的心。
吃完饭,窗外有鞭炮响,噼里啪啦,满地红,像一场下在地上的红雨。
我拾起一片红纸屑放在指尖,纸屑软,稍一用力就破。
母亲在屋里轻声念叨:“年年好。”
她把那铁盒合上,双手交叠放在上面,像把全家的心收拢在这个铁盒盖下面。
我露出一点笑容,心里是踏实的。
年过去,春天冒头。
槐树又开始鼓芽,街头的柳条像一个个回过头的人,甩着发。
我有了一个新习惯。
我每月把退休金拿到手,先拿出四分之一,装进一个小布袋,放进我的“个人盒子”。
那“个人盒子”是一个旧木匣子,我自己用砂纸打磨过,在边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根”字。
这钱是给我的“底”的,用于有一天我想去看一场电影,想在夜晚吃一碗热干面,想在三十年后换一副好牙。
我觉得这是“把钱留给自己”。
然后,我给母亲留出日常用项,药费,菜钱,煤气费。
这是“把钱留给娘”。
再然后,家里亲戚有事,我按我自己订的“礼金表”去走动。
我写过一个表。
“亲伯,八百。”
“堂兄,五百。”
“侄子,八千八(婚嫁),平时三百(生日、满月)。”
“故交,三百。”
我给每一个人的名字旁边都写了一个“人字旁”的小记号,提醒自己,这些不是“项目”,是“人”。
这个表我放在我的“个人盒子”里,写好的这张纸,成了另外一个“情感标志物”。
它逼着我的心每一次拿钱的时候,先看一眼“人”,再看“数”。
有一次,我在菜市场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老宋家的小女儿,十几年前我给她的婚礼扛过布幡。
她一回头,笑容里还是那个姑娘的清爽,现在她推着婴儿车,车里躺着一个粉团团的小孩子。
我过去打招呼,她笑:“哥,早啊。”
我看着孩子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忽然心里像被谁按了一下,柔软得很。
离开的时候,我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一把风车,红黄蓝三色,转起来呼呼响。
我把风车递给她:“给孩子玩。”
她点点头:“谢谢。”
我说:“不用谢。”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转那只空着的手,像还在感受风车在掌心旋转的轻轻碰撞。
那是另一个“钱以外的留给谁”的东西。
人情,不止是钱。
是手,是眼神,是你在某一个时刻愿意停下来,愿意看一眼某个人的日子。
春末,母亲忽然病了一场。
不是大病,但吓我够呛。
那天她晨起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拐杖撑住了。
我赶紧扶她躺下,打电话给社区医生。
医生来了,量血压,测心率,叮嘱注意休息。
我把我的“个人盒子”打开,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紧急备用”,又把抽屉里的药盒整理了一下,把吃饭的锅碗洗得亮亮的。
母亲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颧骨突起了一些,眼窝陷下去一点,她却笑,说:“你忙得像个小陀螺。”
我说:“我这是回到原位了。”
母亲说:“哪位?”
我说:“儿子的位置。”
她笑,笑得我心里酸。
我知道,这就是“钱留给谁”的最朴素的答案。
那几天,邻里知道母亲不舒服,送来了粥、蔬菜,送来几句我这辈子听过最温暖的闲话。
“老太太会好的。”
“老三是个孝顺孩子。”
“有事叫我们。”
这城市这么多年,楼建高了,邻里关系却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就不冷。
母亲恢复得不错。
她坐起身的第一天,又把那个铁盒拿出来。
我笑:“娘,你这盒子,跟你心连着。”
她说:“我想着,趁我还记得,给你说几件事。”
我严肃起来,坐在床边,像学生听老师讲课。
她说了三件事。
一,别为人情所累,别在别人眼里活,不做“抬杠王”,不做“热心过了头”的人,别让“好心办坏事”。
二,钱要学会分格子,不能一锅粥,给自己留格子,给娘留格子,给亲戚留格子,给未知留格子。
三,快乐要主动找,不要等,等来等去,等没了。
她说完,闭眼,呼吸均匀,我看着她的脸,像在看一幅有裂纹的瓷器,裂纹是一种美,是岁月给她的纹身。
那一刻,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明亮。
我在心里说:我知道了。
夏天来,热。
巷子里卖冰棍的小贩又开始摇铃,孩子们追着走,鞋跟拍打地面的声音像雨点拍檐。
侄子跟我发短信,说他媳妇怀上了。
我回:“恭喜。”
他回:“小叔,到时候给你当爷。”
我笑,想象自己抱着一个新生小生命的那种紧张和笨拙。
母亲知道这消息,笑得牙都露出来,“好,好,好。”
她说:“这也是你给出去的那八千八的一朵花。”
我说:“娘,你这比喻——”
她挥手:“别管是不是比喻,咱心里高兴就行。”
她把那只枣木梳子拿出来,在手心里轻轻摩挲。
我忽然觉得,所有的物件,终究都抵不过人心的决定。
事情到了这个夏末,母亲忽然把梳子放在我手里。
她说:“今年还你。”
我接过来,像接过一条河流。
我小心地把梳子放在我的“个人盒子”里,旁边是一张新的纸,上面写着:“留给谁:娘;侄;自己;未至之人。”
我在“未至之人”旁边画了一个空方框,像给未来留一盏灯。
秋天再来,仿佛是一阵风把我带回文章开头那个场景。
院子里床单猎猎,母亲问了我那句:“钱留给谁。”
如今,这句问话在我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回答。
不仅仅是侄子礼金,不仅仅是红包进进出出。
它含着我的人生方向。
有一天我去街上的小诊所拿药,门口坐着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他额头的汗珠往下掉,不停地擦,用手背擦,擦完又出来。
他手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布袋,袋口露出一只小女孩的粉色鞋子的小脚,女儿正在里面咪着睡,脸晒得粉粉的。
他伸手向我借了一个打火机,我递给他,他一边点烟一边说:“今天跑外卖,跑断了腿,女儿放假,跟着我。”
我忽然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块递给他。
他愣:“不不不。”
我说:“不是施舍,是我买你一份‘坚持’。”
他眼圈一下红了,接过:“谢谢。”
我走出去的时候,阳光有点刺眼,像一把白花花的刀在我的眼前戳来戳去。
但我的心一点也不痛。
我知道,那一百块,留给了一个“未至之人”。
那是以后的故事里,我也许不会再遇见他,但我在此刻守住了某种温度。
我的钥匙串在裤袋里轻轻碰了一下,叮当。
回到家,我把那张“边界”的纸拿出来,又在旁边加了一句:“每月给‘未至之人’预留五十。”
我知道,这是我能做到的范围。
我知道,我没有在“逞能”。
我知道,我不会让我的屋里的人受凉。
生活像一条河,旁边是泥,泥里有草,草上有露水。
我在河边走,背着我的盒子,手里揣着我的钥匙,偶尔把手伸进去摸一摸那把枣木梳子,提醒我,以及提醒每一个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人的影子。
那天夜里,母亲坐在门槛上,月亮像一盏挂在半空的盏灯,一点一点把屋门照亮。
她说:“老三,我今天做了个小梦。”
我问:“梦什么?”
她说:“梦见你爹在院子里修车,车轮子掉了,他在地上找螺丝。”
“找到了没?”
“找到了,被我拨到他脚边。”
我们俩笑起来。
笑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轻很轻的满足,像一个小孩子跑了一段路,回头发现大人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想起很久前,我写下的那几句话,像一个人的人生笔记。
“叔的钱,给侄,是路。”
“儿的钱,给娘,是根。”
“人的钱,给自己,是底。”
“还要给未至之人,是光。”
这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能回答母亲的那句问话。
“钱留给谁?”
我说:“娘,留给该留的人。”
母亲点点头,眼睛像被月亮的光点亮了一点。
她说:“成。”
风吹过金银花,它的香又飘起来,好像它也在点头。
第二天,院子里酒杯洗净,桌子擦明,铁盒子合上又打开,钥匙挂好又取下。
日子,是重复,也是向前。
我在写字台前,又加了一句话。
“做人,别把自己活成一只空钱包。”
“也别把自己活成一个不停漏的水桶。”
“做一个有盒子的人。”
“知道留,知道舍,知道翻篇。”
这就是那天母亲问我时,我在心里慢慢成形的答案。
也许我还会犯错,还会纠结,还会被外头的脚步声吓一跳,但我会记得,我有盒子,我有钥匙,我有边界。
我会记得,钱,是用来支撑关系,不是用来压垮人的脊梁。
我会记得,亲,是用来相互照看,不是用来互相绑架。
我会记得,自己,也需要被自己照看。
秋去冬来,雪落了一场,雪落的那夜,静极了。
我在窗前把手伸出去,接住一朵,手心凉,凉里带一点甜。
母亲在床上喊我:“快睡。”
我说:“来了。”
灯灭之前,我看见那只铁盒在桌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它像一只守夜的猫,温柔,又有力。
我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串稳稳的回声,像那串钥匙的叮当。
“钱留给谁。”
“留给该留的人。”
来源:天上漫游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