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境相仿两情相悦，托尔斯泰与索菲娅，成就文学史上最可悲的婚姻

摘要：索菲娅仿佛什么也闻不到，她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衣站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房子的窗前，注视着里面躺着的垂死的老人。

1910年11月6日，厚厚的乌云仿佛压在耳边，但没有下雪。

空气中翻腾着古怪的味道，皮革、粪便、汗水、燃烧的木头、泥土的腥气……被冷风裹挟着扑过来，令人闻之欲呕。

索菲娅仿佛什么也闻不到，她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衣站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房子的窗前，注视着里面躺着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她的丈夫，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临死前，索菲娅站在窗外

她的脸上平静如常，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躺在原本的位置上，既没有丈夫垂死的痛苦，也没有被拒之门外的怨愤。

儿子从房中走出，看到母亲冷静到冷酷的容颜，上前抱住了她。

“父亲他……”伊利亚哽咽了一下，有点不敢将父亲即将死亡的消息告诉母亲。他握住母亲的手，手很冷，如同前几天从池塘救上来时那样冰冷。

索菲娅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人迟早都有一死，伟大的托尔斯泰也一样。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她目光穿透窗户，穿透丈夫须发苍苍的面孔，时光回溯，鬓边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消失不见，时间回到1862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索尼娅轻声喃喃道：“如果我当年坚定地对他说：‘不！’，或许文学史上最可悲的婚姻将不复存在。”

01 1862年夏

18岁的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每年都会与家人一起在波克罗夫斯基-斯特雷什涅沃伊别墅里度过夏天。

“孩子们，客人马上就到了，你们还在房里磨叽什么？”

母亲柳波夫给次女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拉着长女丽莎轻声笑道：“或许今天他会向你求婚。”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1862年

丽莎羞涩的低下头，将手中的帕子拧成了一条麻花。

客人名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家族在“贵族世界”里有着非常广泛的亲戚关系，他们与普希金有一个共同祖先——海军上将伊万·戈洛文，他帮助彼得大帝创建俄罗斯舰队。

尼古拉·伊里奇·托尔斯泰伯爵在军队中服役多年，娶妻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沃尔孔斯卡娅，生下了四儿一女，列夫·托尔斯泰是最小的男孩儿。

尼古拉·伊里奇·托尔斯泰伯爵，1823年

“他倒也曾经浪荡过一段时间，贵族女士们传了不少闲话，”柳波夫与托尔斯泰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谈起这个男人，话也多了起来：“哪个男人年轻时候不轻狂呢？”

丽莎的名字叫做伊丽莎白·安德烈耶芙娜·贝尔斯，比妹妹索菲娅年长1岁，性格却比妹妹沉稳许多，姐妹们玩笑的时候都称呼姐姐为：教授。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沃尔孔斯卡娅的剪影，是托尔斯泰母亲唯一留下的形象

索菲娅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一双深棕色大眼睛嵌在红润光洁的脸上，笑起来脸颊上一双酒窝，甜蜜讨喜。父亲安德烈尽他所能给所有孩子最好的教育，索菲娅是其中的佼佼者。去年她通过了莫斯科大学家庭教师资格考试，题为“音乐”的俄语论文受到吉洪拉沃夫教授的好评。

她聪明、直率，喜欢写故事、写日记，安德烈曾自豪地向托尔斯泰吹嘘：“索尼娅有一天会成为一名作家。”

托尔斯泰家族家谱

索尼娅兴奋地对姐姐道：“我要把新写的那篇《娜塔莎》给托尔斯泰先生看看，请他指教。”

丽莎嘴里支支吾吾地应和着妹妹们，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门外。

“你们好，甜美开朗的女孩们！” 低沉浑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进来的男人身材不高，颌下留着胡须，丽莎的眼睛霎间明亮的仿佛夜空中的寒星。

02 新娘是我

时间溜达的飞快，不知不觉到了9月中旬。

8月，索菲娅全家与托尔斯泰一起回到了莫斯科。接下来的日子，作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去波克罗夫斯基-斯特列什涅沃的别墅探望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丽莎好事将近，常常含笑调侃这个严肃的女孩儿，不闹得她面红耳赤不肯罢休。

索菲娅与姐姐丽莎

托尔斯泰却没有跟在丽莎身边，而是找到正用粉笔在地上书写的妹妹索尼娅，他拿起一支粉笔写道：“V.v.s.s.l.v.n.n.i.v.s.L.Z.m.v.s.v.s.T.”

索菲娅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脸腾地一下烧成一片。托尔斯泰慢慢补全了整句话：“你的青春和对幸福的需要让我太生动地想起了我的晚年和幸福的不确定性。”

托尔斯泰塞了一封信在索菲娅手中，然后便告辞离开。

托尔斯泰，1856年

晚上，女孩儿将自己锁在房间，小心翼翼打开信，里面的字就像音符一样跳了出来：

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这些天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三周以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我会告诉你一切，然后我却又带着灵魂里同样的忧郁、悔恨、恐惧和幸福离开……告诉我，作为一个诚实的人，你想成为我的妻子吗？只要你全心全意，就大胆地说“是”，否则，如果你有自我怀疑的阴影，还不如说“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好问问自己吧……听到“不”我会害怕，但我预见到了，并且会找到承受它的力量。但如果我的妻子从来没有像我所爱她那样爱我，那就更可怕了。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18岁的姑娘战栗着倒在床上继续看下去：如果一个月前他们告诉我，我可能会受苦，就像我正在受苦一样，我会笑死的，而这次我很高兴受苦。告诉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男人，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索菲娅紧紧咬着唇，明天，明天托尔斯泰先生就会来问她的决定，她该怎样回答？她脑子里短暂闪现了姐姐丽莎的脸，但一晃而过，没能留下什么痕迹。

20岁的列夫·托尔斯泰

第二天下午，托尔斯泰果然又出现在波克罗夫斯基-斯特列什涅沃别墅中，简单寒暄后，他望向索菲娅：“亲爱的姑娘，你有决定了吗？”

索菲娅看着托尔斯泰那双饱含深情地双眸，回答道：“是的，我愿意，我愿意嫁给您。”

那一刻，托尔斯泰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意，安德烈和柳波夫惊疑不定的面面相觑，丽莎的脸色则一刹那煞白。

03 妒火中烧

家中气氛古怪。安德烈骂骂咧咧，觉得托尔斯泰并非良人；柳波夫沉默着帮索菲娅准备嫁妆；丽莎更严肃了，她一言不发，像个幽灵。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婚礼前，托尔斯泰递给索菲娅一本厚厚的日记。“亲爱的姑娘，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这是我过去几年的日记，记录了我所有放荡的过往。”

索菲娅好笑的翻开，却没想到，一颗待嫁的少女心被打入地狱。日记中事无巨细：从十来岁起，托尔斯泰开始出入妓院，赌博、酗酒，与农妇阿克西尼娅·巴齐金娜的激情关系，还有一个私生子等等。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一颗重磅炸弹投向索菲娅心间，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仿佛随时会昏过去。丽莎踯躅了一下，抱住了索菲娅，母女几人帮着将索菲娅送回房间。

安德烈嘟囔道：“婚礼大概要取消了。” 柳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托尔斯泰不得不一大早来到索菲娅身边，他解释道：“我认为我有责任让你充分了解自己要嫁的是怎样的人，如果实在接受不了，你可以拒绝跟我结婚。”

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兄弟尼古拉，1851年

索菲娅看着面前男人坦荡的眼睛，拼命帮他解释：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愿意将一切剖开放在你面前，难道不比那些哄骗你结婚后再暴露出真实面目的伪君子强吗？

掩盖红肿的眼睛，怀着忐忑的心情，1862年9月23日，托尔斯泰与索菲娅的婚礼如约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圣母玛利亚圣诞教堂举行。索菲娅挽着托尔斯泰的手面带微笑向宾客致意，仿佛一切不快从未发生。然而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仿佛一层散不去的乌云，在她心中留下自我怀疑和怨恨的种子，这些种子不断生长，终有一天会变为参天大树。

列夫·托尔斯泰从青年期一直保留着他的日记

索菲娅在日记中描述自己感受：“我读到的一切不洁的东西从未从我的心里抹去，我的余生中一直备受折磨。”

婚后，夫妻二人立即前往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因为托尔斯泰不喜欢莫斯科，妻子有义务陪伴并且照顾丈夫。

托尔斯泰觉得很幸福，他写道：“我在村子里写作，我一边写作，一边听到楼上妻子的声音，她正在和她的兄弟说话，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活到了34岁，却不知道可以如此爱、如此幸福。”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索菲娅却不这样认为：“确实，我找不到任何事来打发时间。他很幸运，因为他才华横溢，聪明伶俐，我两者都不是。一个人不能只靠爱情生活，但我太愚蠢了，除了坐着想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要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就会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这些可怕的想法让我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感到痛苦不堪。当他心情愉快时，我只担心他的情绪会过去，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才托尔斯泰用笔书宣泄怒火，抒发情感，而他那个不够天才的妻子只能深陷在家庭和婚姻责任重无法自拔。

列夫·托尔斯泰，1862年

索菲娅远离她成长的地方和生活的圈子，在这里她不认识任何人，除了她的丈夫。她承认自己经常感到无聊和情绪低落，试图用各种方式把自己的生活填满，弹钢琴、画画、读书……但没有社交圈，索菲娅的生活中只有丈夫一人，托尔斯泰就是她世界的中心，造就了她对托尔斯泰近乎绝望的爱。

她开始折磨为丈夫生下儿子的农妇，“我见到了那个女人——阿克西尼娅，我让她去洗庄园地板。看着她肥胖的身躯和近乎谄媚的回答，我想知道，我的丈夫怎么会疯狂地爱上一个简单的胖女人。”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爱情让人变得卑微，也让人变得疯狂。平静下来的索菲娅又在日记中写道：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思想思考……我正在失去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世界。结婚已经十个月了，我正在失去信心……这太可怕了。我不是为了廖沃奇卡而存在的，我觉得我无法忍受他。

随着孩子的出生，一切变得更加艰难。

04 性与爱

托尔斯泰承认自己有很强的性欲，他在日记中写道：“必须有一个女人，色欲使我片刻不得安宁。”

青春年少时常常出入妓院，花街柳巷让他染上了淋病。托尔斯泰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性病是治好了，但是水银的副作用让我遭受了说不出的痛苦。”

列夫·托尔斯泰，伊凡·克拉姆斯柯依绘制，1873年

更加糟糕的是，一边放纵，一边因浓重的情/欲抱有很强的负罪感，他开始自我谴责，然后轻易地将欲望的原罪归结在女性身上。

“女人把我引入歧途。”

“女佣们妨碍了我。”

他需要女人，控制不住性/欲，却从不认为问题出现在自己身上。19岁的托尔斯泰写道：“谁是我们身上淫/荡、放纵、轻佻以及其他一切恶习的根源，难道不是女人？谁应当为我们所丧失的勇敢、坚定、理智、公正等天性中的美德承担责任，难道不是女人？”

索菲娅与孩子们

他不能没有女人，却也瞧不起女人。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一个合法的女人，他会对索菲娅平等以待吗？

“他爱我，但只在夜里，从不在白天。”索菲娅日记中写道：“肉体方面的爱对他非常重要。真糟糕，因为我恰恰相反。”18岁的年轻女孩儿与比她年长17岁、经历丰富、需求旺盛的丈夫，索菲娅的性经历并不快乐，她自始至终就没有爱上过这种“运动”。她以为的爱是灵魂的碰撞，是亲昵的相拥，是温馨的相处，而不是一再承受肉体承受不住的痛苦。

索菲娅与女儿亚历山德拉

她不得不打开身体让他进入，这是她必须扮演的角色。但男人翻身下床后，她却又要面对丈夫“勾引”的指责。

结婚29年后，索菲娅终于清醒地在日记中写道：“当一个女人年轻时，她全心全意地去爱，甘于向所爱的男人献身，因为她明白这让他快乐。日后她回顾往昔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只在需要她时才爱她。她一直记得就在他满足的一刹那，他的深情变成了严苛和厌恶。”

05 妊娠与抚养

婚后第二年，托尔斯泰开始创作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与此同时，他们的长子谢尔盖出生了。

托尔斯泰认为孩子一定要母乳喂养，索菲娅同意了。但她在生产后患上乳腺炎，发烧、疼痛，医生判定她完全不适合哺乳。托尔斯泰仍然坚持，他絮絮叨叨指责医生的错误判断，最后将矛头指向了妻子：“你应当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崇尚自然的托尔斯泰从不避孕，所以，伴随着痛苦运动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怀孕。以至于她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坐下、喂奶、喂奶、吃饭、睡觉——没有别的事。

索菲娅抱怨道：“我很无聊，我孤独一人，完全孤独……我要满足他的快乐并照顾他的孩子，我是一名保姆，我是家具，我是一个女人。”

索菲娅与两个孩子

托尔斯泰在日记中描述自己的感受：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不想睡觉，更不想带着那种压抑的感觉去她的房间睡觉。当他们听到她说话时，她会呻吟，现在可以平静地打鼾。当她醒来时，她会充满信心地相信我是不公平的，她是我反复无常的幻想的不幸受害者。

索菲娅悼念幼子伊万

总共30多年的婚姻，索菲娅忍受了13次怀孕的痛苦，而且接连失去了5个孩子。先是彼佳死了，当时她正怀着尼古拉；尼古拉在出生的那年也死了；早产的万涅奇卡只活了2个小时；阿列克谢活到5岁。 44 岁时索菲娅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伊万，小伊万活了7年。

列夫·托尔斯泰

没有保姆，没有家庭教师，托尔斯泰也没有帮助妻子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事情。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写作，或是在乡间行走取材，索菲娅则日复一日重复着“母职”。

她嘲讽地在日记中写道：在传记中，他们会写他为一个看门人挑水，没有人想知道他的妻子过着怎样的生活……至少有一天他可以让她休息，他从不照顾孩子喝水吃饭……他从不坐在病人身边照顾哪怕 5 分钟，让我呼吸、睡觉、散步，或者只是短暂从工作中恢复过来……

06 工作吧！索菲娅

生活的琐碎通常会一点一点消磨掉爱意，索菲娅的似乎有所不同，她格外偏执，格外努力维持自己的爱情与婚姻。

当所有的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吃饱了，上床睡觉后，索菲娅在烛光下开始一天的“工作”。

索菲娅誊抄稿件

她是丈夫的文稿撰写员，因为托尔斯泰的稿件总是反复修改多次，普通人很难辨认他的字迹。当然，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聘请一名抄写员或秘书，但这又是一笔额外费用。而且，只有索菲娅可以快速且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字迹，所以在交给印刷商之前，需要索菲娅一个字一个字重新誊写。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托尔斯泰还喜欢改稿，有时候文稿已经寄出，他却写信叫停，然后索菲娅把修改后的稿件重新誊写寄出。索菲娅为自己在丈夫创作过程中能帮上忙而感到自豪，很高兴自己能做一位优秀的作家妻子，而托尔斯泰也表现出依赖。

索菲娅在1865 年 3 月 10 日的日记中记录：“廖沃奇卡今天更加深情了，他几天来真正第一次吻了我。我做了很多抄写工作，很高兴能帮上忙。”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索菲娅接受过高等教育，她是个聪明又有教养的女孩儿，她懂得丈夫作品的意义，并为了他的成就感到自豪。我和他经常一起讨论这本小说，他听我的话，相信我的意见。我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情感、思想和印象，没有什么比他的思想、他的天才更能打动我了。

索菲娅曾在日记中提到，百万字的《战争与和平》她誊写了7遍，那么《安娜·卡列尼娜》呢，《复活》呢？

列夫·托尔斯泰

她是手稿抄写员、翻译员、秘书，还要负责与出版商打交道，稿酬和版税锱铢必较，为丈夫的心血争取最大利益，与此同时还需要管理一个巨大的拥有数百名农奴的庄园。

索菲娅的工作量是托尔斯泰的数倍，她白天忙着管理农庄，带孩子，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直到孩子们都睡下，这才开始熬夜誊写书稿。以上这些，托尔斯泰都不曾参与，他干着天才干的那部分事情，对妻子的付出毫不在意。

列夫·托尔斯泰

索菲娅承担的现实工作越来越多，托尔斯泰就越来越远离家庭生活。他只要负责思考，负责将所思所想描述出来，让创作出来的文字千回百转，振聋发聩。托尔斯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字、哲学、宗教中，端坐云间待人膜拜。索菲娅则被繁复的工作牢牢困在大地上，曾经明亮动人的双眸，也变得抠偻进去，迷迷茫茫。

托尔斯泰觉得妻子不再跟得上自己的脚步，而索菲娅对丈夫的一些想法不理解，另一些不接受。

07 争吵与觉醒

裂痕的开端出现在1880-1890年代。

《安娜·卡列尼娜》出版后，托尔斯泰的思想变得更加激进和极端。放弃舒服的衣服尝试素食，尝试禁欲（这一点显然不可能成功），他越来越关注农民问题，与 “农民传教士” 瓦西里·舒塔耶夫讨论如何将农奴改革进行的更加深入。

列夫·托尔斯泰

索菲娅独自带着孩子们守在家中，她无法对丈夫伟大的改革事业有任何共情。因为托尔斯泰在乡间地头为农奴们奔走的时候，小阿列克谢和伊万都死在了她的怀中。为什么，那个同情在田地间耕种的农民的男人却不同情妻子的负担呢？索菲娅悲哀的想着，他为农民们免费分发书籍，鼓励他们读书识字开启民智，他有关心过自己孩子们的学习吗？索菲娅茫然地看着那个正在忙碌的农妇阿克西尼娅：“我不嫉妒她了，她的儿子从没有被承认，也从不曾受到教育，还不如一个农夫。”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渐渐地，托尔斯泰吸引了一批忠实的“信徒”，他们蜂拥来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有些人来寻求指导或帮助，有些人则是来表达他的观点和需求。所有人都把托尔斯泰看作精神导师，围绕在他身边，狂热的宣传“托尔斯泰主义”。索菲娅警惕地发现这些“信徒”对托尔斯泰的生活影响越来越大。

廖沃奇卡开始担心我抄下他的日记。他想销毁他的旧日记，因为他想在孩子和公众面前展现出一个圣洁的家长形象。还是老一套的虚荣心！

列夫·托尔斯泰的出生地，1913年破碎

一些“黑暗分子”来了：愚蠢的波波夫，软弱懒惰的东方人，以及商人出身的愚蠢肥胖的霍赫洛夫……这些人都是伟人的“门徒”：无所事事的饶舌者，没有受过教育的浪荡子。

再后来，托尔斯泰宣称自己渴望放弃从祖辈继承的财富和文学作品的收益，以便过上更简单的生活。这下，索菲娅彻底爆发了！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我的工作量是您的3倍，不，5倍！您从未关心过我每天都做了什么，我有多疲惫。您要把财产捐了，我的孩子会被从庄园中撵出去，你让他们如何生活，乞讨吗？”

即便一个妻子能够容忍贫穷的丈夫，却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陷入那种生活。

有了第一次争执，第二次也就随之而来。

托尔斯泰忙于“事业”，索菲娅撰写文稿的“工作”减少，终于有些闲暇面对自己的内心。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她热爱艺术、摄影、音乐，而且一直想写作，但是婚后，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妻责和母责之中。“这真的是我们作为女性唯一的使命吗，我的生活在哪里，我在哪里？我还是真正的曾经为了崇高的目标、为上帝和理想而奋斗的人吗？累了，精疲力尽，我快死了。没有意义，无论是尘世的还是精神的。”

1890年左右，托尔斯泰出版了《克罗伊采奏鸣曲》，他从杀妻的商人角度谴责了婚姻中的性生活。每个人都把这部作品当作列夫·托尔斯泰的个人故事来读，就连沙皇读后也感叹道：“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难过。”

1892年托尔斯泰的一大家子

明明是合法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却被如此抨击；明明是托尔斯泰无法处理好自己的欲望和罪孽感，却将矛头指向了妻子……1892年，索菲娅以“累”为笔名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谁的罪孽？》，在故事中她表达了对社会以及她丈夫本人赋予女性的角色的不同意见。

女人的存在不只是“性爱”，她们有更崇高的目标和理想，只是被婚姻掩埋。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1895年，索菲娅发表了小说《奶奶的宝藏》；1910年，她出版了儿童故事集《骷髅娃娃》，讲述的是圣诞节，关于奇迹和死亡的故事。

托尔斯泰将自己描绘成被妻子误解的受害者，指责她不关心他的痛苦。但索菲娅却觉得抚养孩子和管理家务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赞赏和肯定。

这种不平衡成为索菲娅持久的怨恨之源，她一直试图自救，试图从扭曲的情爱中挣扎出来，却自始至终没能成功。

08 出轨谜题

“我一生都做着浪漫的梦，期盼完美的结合，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而不是做那件事。”——索菲娅日记

1883年，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切尔特科夫出现在托尔斯泰的追随者中，他的出现给予托尔斯泰及其家庭一记重击。

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切尔特科夫

托尔斯泰日记中关于同性恋经历的著名条目可以追溯到1851年。“ ……我经常爱上男人，第一个爱人是普希金，第二个是萨布罗夫，第三个是齐宾和迪亚科夫，第四个是奥博伦斯基，布洛斯菲尔德，伊斯拉文，甚至戈蒂埃和许多其他人......在我对sodomy的可能性有任何想法之前，我就爱上了男人，但即使发现了，我也从未想到过性交的可能性……所有我爱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中有一种性感，但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绝对不可能。因为，正如我所说，我的想象力从来没有给我描绘过滑稽的画面，相反，我有一种可怕的厌恶。 ”

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托尔斯泰是个同性恋者，但他或许曾有过同性倾向。

列夫·托尔斯泰

切尔特科夫比托尔斯泰小26岁，很快成为托尔斯泰的志同道合者和助手。两人几乎每天都要通信，而且切尔特科夫是托尔斯泰唯一允许在没有邀请的情况下随时拜访他的人。

无法理解自己的妻子，与志同道合的知己，索菲娅的位置逐渐被排在了切尔特科夫之后，这足以令深爱着他的女人疯狂。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两人的明争暗斗在托尔斯泰偏心中滑向深渊。19世纪80年代中期，托尔斯泰决定放弃贵族生活，把土地都分给农民，并且将全部著作的版权公开，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无论索菲娅在整个家庭中承担了多少责任，在那个年代，我们不得不承认全家的经济来源都出自托尔斯泰。农庄的产出，小说的版税，如果这两样都不复存在，那么索菲娅和她的孩子们将会陷入难堪的境地。

列夫·托尔斯泰的一大家子

.....我可怜的，亲爱的丈夫，他期望我与他达到精神上的统一，考虑到我的物质生活和忧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也无处可逃。我无法仅仅用语言来分享他的精神生活，拖着整个大家庭在我身后，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难以忍受的。

深爱丈夫的索菲娅不恨托尔斯泰，却恨上了丈夫最亲密最重要的人切尔特科夫。“他（切尔特科夫）千方百计地将这位不幸的老人拉到自己的手中。他把我们分开了，他扼杀了廖沃奇卡的艺术火花，并点燃了文字中的谴责、仇恨和否认……这都是由那个愚蠢的邪恶天才怂恿……”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家庭圈，1905年

1895年，索菲娅最小的儿子，7岁的伊万病逝，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陷在失去幼子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此时的托尔斯泰在做什么？他忙于完成《天国在你们心中》、《主人与仆人》和《复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妻子的痛苦无动于衷。索菲娅的愁苦无处排解，她学习《克罗伊采奏鸣曲》中的妻子，出轨了一个音乐家。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若说出轨却也不尽然，本就热爱音乐的索菲娅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的院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塔尼耶夫的音乐中找到了缓解精神压力的良方。

于是，已经年逾50的索菲娅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在日记中吐露心事，还寻找机会与谢尔盖见面。放在今天，完全是个追星女孩儿的样子，但在那个时候，索菲娅的行为成为他人嘲笑的谈资。

夫妻二人有交换日记的习惯，这一次，换成托尔斯泰被折磨的日夜无眠。

列夫·托尔斯泰

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亲爱的索尼娅：你和塔尼耶夫的关系不仅令我不快，而且极度痛苦……一年了，我无法工作，无法生活，却不断地经受折磨。你都知道，我生气时跟你这么说过，我恳求你时也这么说过……我使出浑身解数，无一奏效，你们我行我素，甚至更加亲密。看得出这种关系将持续到底，我无法继续忍受……”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当索菲娅不再扮演顺从的妻子和忠诚的助手时，托尔斯泰受不了了，他用“嫉妒”和“爱情”将妻子拉了回来，按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封闭世界里。不知道索菲娅是否依然会因为丈夫为他吃醋而感到沾沾自喜，在我眼中，这就像是努力往船上爬，却被人握住脚踝重新拉回水中。

09 生死之间

托尔斯泰与索菲娅之间对于生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

索菲娅的孙子沃洛佳·托尔斯泰，1903年2月

女儿萨莎 13 岁生日之际，索菲亚在1897 年 6 月 18 日的一篇日记中讲述了萨莎出生前的艰难故事：萨莎出生前一天，我和廖沃奇卡就最近试图养马而遭受的巨大损失而争吵不休。廖沃奇卡对我发了很大脾气，说了一些非常难听的话，然后把一些东西装进一个亚麻布袋，说他要永远离开，可能去美国。我恳求他，他还是离开了。在他离开后不久，我开始感到阵痛，被孩子们哄去休息。廖沃奇卡第二天一早回到家，但一直待在楼下。我开始感受到宫缩，但还是下楼试图在孩子出生前与他和解。但廖沃奇卡无动于衷。他摇了摇头，盯着我的大肚子，却没有对我说一句温柔的话。我再也忍不住了，走出了房间，一小时后萨沙出生了……“那是多么痛苦的时光啊！当时他正在经历皈依基督教！当然，为了基督教，殉道是我的，不是他的。”

列夫·托尔斯泰生病，女儿塔蒂亚娜守在他身边

1901年，托尔斯泰迈入70大关后常常生病，索菲娅精心照顾几个月，直至丈夫恢复健康。

每次他呻吟，我的胸口都会痉挛。当我的另一半受苦时，我怎么能不受苦呢？——1902年1月29日《索菲娅日记》

情况几乎无望。直到下午 5 点，我都在竭尽全力减轻他的痛苦。只有当我轻轻按摩他的腹部时，我的宝贝廖沃奇卡才睡着了。他向我道谢，并说：“亲爱的，你一定累坏了。”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但当索菲娅生病的时候，托尔斯泰从未温柔地对待过她。

因为年轻时不断怀孕，索菲娅缠绵病榻，托尔斯泰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对一个身体强健的男人而言，再没有比有一个多病的妻子更糟的事了。”

列夫·托尔斯泰与女儿玛丽亚（玛莎）

索菲娅病倒，她需要接受切除化脓性囊肿手术，否则，等待她的不仅仅是死亡，而且是痛苦的死亡。托尔斯泰却换了一副面孔，他先是果断拒绝，后来迫于孩子们的压力才允许手术进行，嘴里却嘟囔道：“老天啊！多可怕的事！一个人竟不能平平安安地等死。”

列夫·托尔斯泰

他面对心爱的女儿玛莎（玛丽亚）死亡时也是一样的冷淡：“自私地说，她死去对我来说既不可怕也不可怜，虽然她是我身边最好的朋友……不合情理的是我的确为她伤心，为她惋惜……那些依靠医疗手段延长她性命的徒劳本身就是可鄙和罪恶的。”

玛莎是这对夫妻的第五个孩子，从年轻时起就帮助父亲通信、翻译履行秘书职责，她对父亲的感情远胜于母亲。自己生病的时候积极治疗，当妻女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托尔斯泰却秉持“顺其自然”的观点，索菲娅对此日渐沉默。

10 最后一战

时间来到了1909年，托尔斯泰与索菲娅的夫妻感情日益稀薄，怨恨丛生。

1910年7月，索菲娅偶然得知托尔斯泰签署了一份秘密遗嘱，根据该遗嘱，他所有作品的版权均不转移交给他的妻子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而是转交给他最好的朋友切尔特科夫，任由他处置。而在索菲娅看来，切尔特科夫就像他们婚姻中的第三者，凭借男人的偏心，将她的婚姻和财产全部夺走。

列夫·托尔斯泰

周围的农民大胆砍掉了主人的橡树，托尔斯泰找来车帮他们装车运出去，索菲娅对此感到极度愤慨。她请了卫兵看守庄园，拿着武器对抗农民，而夫妻间的“战争”将家庭生活变成了地狱，大部分孩子站在了索菲娅的一边，除了小女儿亚历山德拉·托尔斯塔亚。

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贝尔斯

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我无法忍受！他们正在撕裂我，我讨厌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

出离愤怒的索菲娅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指责托尔斯泰是同性恋，并指出切尔特科夫就是他的情人。她狠狠羞辱了丈夫，托尔斯泰愤怒的拂袖而去。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如果她试图害死我，那她就要得逞了。”托尔斯泰在日记中恨恨地写道。切尔特科夫则阴阳怪气地当着索菲娅的面对托尔斯泰说：“如果我有一个你这样的妻子，我会开枪打死自己。”

1910年9月23日，托尔斯泰夫妇结婚48周年纪念日。

列夫·托尔斯泰与切尔特科夫

索菲娅打算拍一张合影寄去报社，以打消关系破裂的传言。但托尔斯泰冷言拒绝：“她甚至不需要我爱她，她只需要一样——让人们认为我爱她。”

他独自一个人走出农庄，很晚才回来。面对的是头发蓬乱的索菲娅，她仿佛已经陷入歇斯底里，大声嘶吼：“你去哪里了，是不是与切尔特科夫在一起？”

1891年，列夫·托尔斯泰在萨马拉组织饥荒救济

见托尔斯泰不回答，索菲娅双目通红：“已经这么晚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托尔斯泰冷淡地道：“因为我不想回来。”

索菲娅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认为剥夺我们本已贫困家庭的权利是不公平的。他（切尔特科夫）甚至住在我们的庄园里，吃饭都是由我们支付费用！”

索菲娅与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却回答：“那我们离开好了。”

这句话将索菲娅本已经拉到极限的神经彻底崩裂，她忽然尖叫起来：“让我去死，我还不如死了！”

托尔斯泰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违背之前与妻子的约定，把切尔特科夫与自己的合影重新挂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索菲娅将照片撕了个粉碎，自此之后，她愈发疯狂。她翻找丈夫的日记和信件，寻找他写下的关于她的“坏话”。

列夫·托尔斯泰

最后一次战争发生在 1910 年 10 月 27 日深夜，托尔斯泰听到书房中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索菲娅偷偷翻找他的文件。托尔斯泰收拾好东西，走进女儿亚历山德拉房间唤醒她，然后道：“我现在就要离开这儿，永远。”

列夫·托尔斯泰的一大家子

托尔斯泰离开了家，给索菲娅留下了一封告别信：“我们的会面，尤其是我的回归，现在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正如大家所说，对你来说这将是极其有害的，但对我来说这将是可怕的。因为现在我的处境，由于你的兴奋、恼怒和痛苦状态，会变得更糟。我建议你接受所发生的事情，适应新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接受治疗。这不是为了满足我的任何愿望或要求，而是为了你平衡、冷静、合理地对待事情的态度。在那之前，和你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