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是回来,其实是被抬回来的。五天前,村口开进一辆高档救护车,引来一堆孩子围观。车上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和一个穿得体面的中年妇女,问清了二叔家的路,就往那边去了。
我们村里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这个见过许多世面的中年人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
二婶回来了。
是的,那个离家32年,杳无音信的二婶,就那么回来了。
说是回来,其实是被抬回来的。五天前,村口开进一辆高档救护车,引来一堆孩子围观。车上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和一个穿得体面的中年妇女,问清了二叔家的路,就往那边去了。
当时我正在自家门口修那辆破三轮车,油门总是不灵光,加上有点耳背,没注意到什么情况。还是隔壁李婶一边剁猪食一边冲我嚷:“老三,你二婶回来了!”
我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地上。
二婶离家那年,我才十二岁,记忆已经模糊。但村里老人们从没忘记这事,闲话不断。有人说她是跟人跑了,有人说她去南方挣大钱了,还有人说她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才不敢回来。这些年听得多了,我也懒得分辨真假。
只是每次路过二叔家那扇常年半开的木门,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梨树,心里总会莫名一沉。那棵树是二婶当年亲手栽的,每年依旧开花结果,只是无人采摘,果子落了一地,最后便成了路过的猪狗的美餐。
二叔这三十多年来,过得很不像样子。他没再娶,整日酗酒,家里破败不堪。那张二婶用过的梳妆台,上面的镜子早已蒙尘,但二叔从不让人动。村里的媒婆来了好几拨,都被他骂走了。
“没用的东西,跟棵树似的。”村里人这样评价二叔。
我去二叔家时,那辆救护车还停在院子外面。推开门,看到二叔正坐在炕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床上的人。那是我二婶,脸色蜡黄,消瘦得不成样子。一个年轻医生正在给她打点滴,另一个在查看她的病历本。
那个中年妇女见我进来,客气地问:“您是家里人吗?”
我点点头:“我是他侄子。”
“您好,我是省城桃山疗养院的院长,姓蒋。”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桃山疗养院 院长 蒋美凤”。
我接过名片,有些不解。
“您二婶是我们疗养院的创始人。”她轻声说。
我愣住了,再看看二婶,又看看二叔。二叔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原来,二婶离家这么多年,并不是人们口中说的那样。她患了一种怪病,当年村里看不好,去县城医院也无法诊断。她不想拖累家里,就一个人偷偷离开了。
后来在省城,她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老中医,病情得到了控制。为了感谢这位老中医,她留在诊所帮工,慢慢学会了不少医术。老中医去世后,把诊所留给了她。
这些年,二婶把诊所扩建成了一家小型疗养院,专门收治一些老年慢性病患者。由于疗效不错,渐渐有了名气。
“她一直想回来看看,但怕给家里添麻烦。”蒋院长叹了口气,“直到前阵子病情恶化,她才说出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希望能回来见最后一面。”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的滴答声。二叔坐在那里,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我注意到二婶的手上套着输液针管,还戴着一枚褪色的红玛瑙戒指。那是二叔当年给她的订婚信物,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戴着。
“二婶,您认得我吗?”我凑近床边,小声问道。
二婶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微微上扬:“是……老三吧?你小时候……最爱偷我腌的咸菜吃……”
这话让我眼眶一热。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些小事。
屋子里的梳妆台上,有个黄色的塑料梳子,是我小时候见二婶天天用的那把。梳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旧收音机,早已不知能不能用了。二叔这些年来,把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就像二婶从未离开过一样。
“大夫,她…能好起来吗?”二叔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年轻医生看了看病历,为难地摇摇头:“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我们只能缓解疼痛,尽量……”
二叔站起来,突然大声喊道:“她不能死!不能死!”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惊动了院子里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他跌坐在地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帮二叔起来,让他坐在炕边。这时,蒋院长从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老人家,这是您二婶的一些东西,她交代让我带给您。”
那是一叠照片和信件,最上面是一张二婶的照片,大概是十年前拍的,站在一栋白色的楼房前,面带微笑。照片背面写着:“桃山疗养院开业第一天”。
二叔双手颤抖着接过照片,泪水滴在照片上。
“还有这个,是您二婶的存折。”蒋院长又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她说,这些年她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这些钱是给您养老用的。”
我接过存折翻开,上面的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三十六万零八百五十元。这在我们这样的山村,简直是一笔巨款。
二叔看都没看那存折,只是紧紧攥着那张照片,喃喃道:“我不要钱,我只要她活着……”
二婶在床上微弱地咳嗽了两声,我赶紧给她倒水。喝了水后,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示意我把她扶起来。
“老头子,”她的声音很轻,“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二叔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你为啥走呢?当年我到处找你,找疯了……”
二婶苦笑:“我知道我的病拖不起,我不想连累你。那时我闹了一肚子气,觉得命苦,走了也好。”
她顿了顿,又说:“后来想回来,又怕你不要我了,怕大家说闲话。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
二叔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肩膀不停地抖动。二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
我悄悄走出房间,给他们留点空间。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不知何时已经开了花,白花花一片,像是下了一场春雪。
救护车上的设备比村卫生室好多了,医生说可以暂时先不回省城,让二婶在家休养。蒋院长说她要回疗养院处理一些事情,改天再来看望二婶。
晚上,我帮二叔收拾了一下屋子,把二婶的旧衣服拿出来晒了晒。衣柜里满是樟脑丸的味道,那些花布衣服早已过时,但被二叔保存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听说二婶回来了,都来看热闹。几个婶子带着自家做的鸡汤、鸡蛋,小声议论。李婶捧着一碗刚煮好的红糖水,碗边还贴着一张”补血”的字条。
“哎呀,都说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是个大富婆回来了。”李婶说。
“什么大富婆,人家是个正经医生,办疗养院的。”王婶反驳。
我看着这群妇女七嘴八舌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当年就是这些人,在二婶走后没少说闲话。我把她们挡在门外:“二婶刚输完液,在休息,你们改天再来吧。”
她们有些不满,但还是散了。只有李婶留下,塞给我一个旧手提袋:“这是我留着的茯苓饼,给你二婶补补身子。”
我接过袋子,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旧香皂盒。
“这是当年你二婶落下的,一直没机会还给她。”李婶小声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打开香皂盒,里面是一枚发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二叔和二婶,笑得灿烂。
回到屋子里,二叔正在喂二婶喝粥。看到我拿着照片进来,二婶眼睛一亮:“这是我们结婚那天照的,被你翻出来了啊。”
二叔接过照片,看了看,突然笑了:“你当时嫌我个子矮,非要让我站在石头上拍。”
二婶也笑了,只是笑容里带着疼痛:“你个头是矮,但心眼实在。”
那天晚上,我在二叔家住下,听他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往事。二婶提起她离开后的经历,说起很多在疗养院遇到的人和事。她的声音很弱,但眼睛明亮,仿佛回到了年轻时。
“你知道吗,我那疗养院里有不少孤寡老人,他们没有亲人照顾,我就成了他们的’闺女’。”二婶说,“有个姓钱的老太太,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没生闺女,但上天让她晚年遇见了我。”
二叔在一旁听着,眼圈通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二婶没有离开,他们或许会有自己的孩子,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
几天后,蒋院长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些医疗设备。她说,二婶的病人都很记挂她,疗养院的老人们凑了一笔钱,希望能把一些必要的医疗设备送到村里来。
“老院长虽然走了,但我们不能没有她。”蒋院长说,“老人们都说,要让她在家乡有尊严地生活。”
在蒋院长的帮助下,二叔家的后院被简单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病房,有氧气机、心电监护仪等设备。村里的年轻人都来帮忙,搬东西、铺电线,一个下午就弄好了。
村里人对二婶的态度也变了。那些曾经说闲话的人,现在都主动来帮忙,送菜送水果。有个老大爷甚至把自家种的人参送来了,说是听说对癌症有好处。
“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婶说,“我不怪他们,那时候我也任性。”
二叔摇摇头:“不是你任性,是我没用,没能治好你的病。”
二婶虽然卧病在床,但精神比刚回来时好多了。她开始指导蒋院长和村里的一些慢性病患者如何调理身体。有时候,她会让人把她抬到院子里那棵梨树下,晒晒太阳,看看天空。
“你知道吗,”她对二叔说,“我这些年在疗养院,院子里也种了一棵梨树,每年看它开花结果,就像在家一样。”
二叔听了,眼泪又下来了。他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围巾,已经有些发黄。
“这是我当年给你织的那条?”二婶惊讶道。
二叔点点头:“你走后,我以为你会回来取,就一直留着。”
二婶眼睛湿润了:“老头子,我对不起你……”
二叔把围巾轻轻披在她肩上:“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回来就好。”
梨树下,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一对普通的老夫妻,享受着晚年的阳光。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
一个月后,二婶的病情急剧恶化。疗养院的医生每天都来,但也只能减轻她的痛苦。这天晚上,二婶突然对二叔说:“老头子,我想回疗养院看看。”
二叔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明天我就安排。”
第二天一早,救护车再次停在了二叔家门口。这次,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行。大家都知道,二婶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上车前,二婶让人把她抬到梨树下,她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眼中含泪:“老树,我当年走时你才刚栽下,现在都这么大了……”
二叔把她小心地抱上车,坐在她身边。蒋院长和几个医护人员也上了车。
“二叔,你也一起去吧,”我说,“我会照顾好这边的。”
二叔点点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救护车缓缓启动,驶出了村子。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枚红玛瑙戒指。三十二年,二婶一直戴着,从未取下。而二叔也一直守着那个破旧的家,从未放弃希望。
这大概就是爱情吧,跨越时间的河流,最终还是找到了归宿。
三个月后,二婶走了。按照她的遗愿,骨灰被带回村里,葬在了那棵梨树下。二叔没有哭,只是每天坐在树下,和她说话。
疗养院的老人们来参加了葬礼,他们带来了许多花,把梨树周围装点得像个花园。
“院长走了,但她的精神还在。”蒋院长在悼词中说,“她用自己的余生,照亮了许多老人的晚年。”
葬礼后,蒋院长把二婶的遗物交给了二叔,其中有一本日记。日记里记录着二婶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有对家乡的思念,对二叔的愧疚,还有对疗养院老人们的关爱。
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有来世,我想再做你的妻子,不再逃避,不再离开。”
二叔把日记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一年后,在二婶的疗养院管理团队的帮助下,二叔决定在村里开办一个小型养老院,就叫”梨花院”。他用二婶留下的钱,加上村里捐出的土地,建起了几间宽敞明亮的房子。
现在,那里已经住进了七八位老人,都是村里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二叔每天忙前忙后,照顾他们的起居。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精神矍铄,脸上的皱纹里透着笑意。
梨树下,二婶的墓碑前总是鲜花不断。二叔说,这是二婶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她一定能看到现在的一切。
有时候,在夏日的午后,我会看到二叔坐在梨树下,拿着那条发黄的红围巾,轻声说着什么。风吹过,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是二婶在回应。
这就是我二婶的故事。离家三十二年,一场大病后回村,原来她在省城开了家疗养院。但更重要的是,她从未真正离开,她的爱,她的精神,一直都在。
就像那棵梨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生生不息。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