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银行存折上可怜的三千块钱,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脸,决定放弃高考去打工。
2008年对我来说是分水岭。那年我十七岁,高三。
四月份父亲在修车铺出了事,被倒塌的千斤顶砸死。
母亲哭得晕了过去,家里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支柱。
我看着银行存折上可怜的三千块钱,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脸,决定放弃高考去打工。
电子厂已经联系好了,第二天就去办退学手续。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撕掉墙上最后一张励志标语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大伯林建国。
“大伯?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要退学。”他说,“但我有话跟你说。”
大伯平时跟我们来往不多,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春节。
他这次突然深夜来访,让我感到意外。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会改变我的一生,更不知道几年后我会因为这次谈话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01
2008年4月3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期。
那天下午我在学校上数学课,解一道关于圆的几何题。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弧线,老师说圆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图形。
我想起父亲修车时总是画圆,用粉笔在轮胎上标记。
他说轮子必须是圆的,人生才能滚得远。
电话响起时我正想着这些。
班主任王老师接了电话,脸色慢慢变了。
她放下话筒,走到我身边,声音很轻:“林浩,你跟我出来一下。”
走廊里很安静。王老师的嘴唇动了几次,才说出那句话:“你父亲出事了。”
我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我胸口挖了个洞。
父亲躺在修车铺的地上。
一辆老式桑塔纳压在千斤顶上,千斤顶倒了,车子砸下来。
邻居老张说父亲被压在下面时还在喘气,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我跪在地上,看着父亲脸上的机油。他的手里还握着扳手,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油污。这些油污我见过无数次,小时候他抱我的时候,我总是嫌弃他的手脏。
母亲哭得昏了过去。
我没有哭。我只是看着父亲的脸,想象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是不是还在担心那辆车修不好,会不会想起我的高考,会不会后悔没有跟我说最后一句话。
救护车来的时候,母亲还躺在地上。
她被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休克,需要住院观察。
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夜,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父亲人缘好,修车便宜,从不坑人。大家都说好人不长命,我听了只想笑。
母亲穿着一身黑衣服,眼睛肿得像核桃。她靠着我站立,身体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我感觉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母亲了。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大伯林建国。
他站在最后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比去年见面时白了很多。他没有走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等大家散去后,他也就消失了。
那时候我想,大伯和父亲关系不好,来看一眼已经算仁至义尽。
父亲死后,家里的天塌了。
修车铺关了门,房东要收回房子。母亲在纺织厂上班,一个月八百块,还不够房贷。
我算了算家里的积蓄,总共不到三千块。
这些钱够我们生活三个月。
母亲变得很奇怪。她经常忘记吃饭,忘记关煤气,忘记锁门。有时候我放学回家,发现她还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发呆。
“妈,你怎么不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天。”她说。
但那天是星期三。
工厂的领导找上门来,说母亲这个月已经迟到五次了,旷工三次。
再这样下去只能辞退她。
我陪着母亲去见领导,替她道歉。领导看在父亲刚死的份上,给了最后一次机会。
“你妈妈这样下去不行。”领导私下对我说,“要不让她去看看医生。”
我知道母亲病了,心病。
她晚上经常失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半夜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跟父亲说话,好像他还活着。
我买了安眠药给她吃,她才能睡几个小时。
母亲每天回家都是红着眼睛。她不在我面前哭,但我知道她在厕所里哭过。
水龙头的声音盖不住哭声,墙壁太薄,什么都听得见。
有一天我发现她在收拾父亲的衣服。
她把父亲的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那些衣服还有机油的味道,她抱着闻了很久。
“妈,这些衣服...”
“不能扔。”她说,“你爸爸还要穿的。”
我知道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我开始在网上查工厂招工信息。
十八岁以下的工作不好找,但也不是没有。电子厂愿意要我,一个月一千二,包吃住。我算了算,除掉给母亲的生活费,一年能攒八千块。
这些钱足够让母亲多活几年。
高考倒计时牌每天都在变。
从120天到100天,再到80天。我看着那些数字,觉得它们跟我没有关系。
我的成绩开始下滑。
月考从年级第45名掉到第78名,再掉到第120名。
数学老师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恋爱了。
我摇头,他说那就是家里有事。
我还是摇头。
有些事情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像承认了什么,承认我已经放弃了,承认我不配拥有未来。
同桌小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成绩比我好,家里条件也比我好。她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医生,她的未来写在脸上,明亮得刺眼。
“林浩,你最近怎么了?”她问我。
“没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考大学了?”
我没有回答。回答就是承认,承认就是结束。
母亲的状态越来越差。
工厂又找上门来,说这个月她又旷工了三次。下次再这样,真的要辞退了。
我放学后就往工厂跑,替母亲请假,替她道歉。车间主任看着我说:“你妈妈需要治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治疗需要钱,很多钱。
我去医院咨询过,医生说母亲得的是抑郁症,需要长期服药,还要心理治疗。一个月的费用至少一千五百块。
我们哪里有这些钱?
5月14日,我决定退学。
电子厂那边催得很紧,说如果再不去就把名额给别人了。
我在网上查了查,这种机会确实不多,十八岁以下的工人他们不敢要太多。
我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
课本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一斤三毛钱,总共卖了八块钱。参考书送给了小雯,她不要,我就放在她桌子上。
墙上贴着的励志标语我一张张撕下来。
“天道酬勤”、“永不放弃”、“高考必胜”。这些字在我眼里变得可笑,像是对穷人的嘲讽。
撕掉最后一张的时候,我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轻,但很持续。
我以为是母亲忘带钥匙了,她最近经常忘事。打开门,看见的却是大伯林建国。
他比葬礼那天更瘦了,脸上的皱纹更深。
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像是装了很重的东西。
“大伯?”我压低声音,“这么晚...”
“我知道你明天要去办退学。”他说话很直接,没有寒暄,“我可以进去吗?”
我让开身子,他走进客厅。母亲睡得很沉,这些天她靠安眠药才能睡着。
大伯在沙发上坐下,把行李袋放在茶几上。
“你父亲死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他说,“聊了很久。”
我不知道这件事。
“他说什么了?”
“他说担心你,担心你不能上大学。”大伯点了根烟,“他说你是个读书的料,不应该早早出去打工。”
我觉得鼻子发酸。
父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些话,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只会在我成绩好的时候买瓶啤酒,一个人在阳台上喝。
大伯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很厚,用橡皮筋捆着。他把橡皮筋解开,里面是一沓沓现金。
我数了数,整整三万块。
“大伯,这...”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全部积蓄。”他说得很平静,“本来是给自己养老用的,但我想了很久,决定都给你。”
我不敢相信。农村教师的工资能攒下这么多钱?
大伯看出了我的疑惑。
“有一万五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的。每个月工资一千八,我只花五百。”他停顿了一下,“另外一万五,是我把老家房子卖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老家的房子是大伯唯一的财产,一个人住了二十多年。他把房子卖了,以后住哪里?
“你卖房子干什么?”
“我在学校有宿舍,一个人住房子也是浪费。”他说得轻松,但我知道不是这样,“况且你父亲小时候很聪明,家里穷,让我先读书。我欠他的。”
大伯开始讲过去的事。
他和父亲相差五岁,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爷爷说两个儿子不能都不读书,得选一个。大伯是老大,理所当然地被选中了。
父亲十三岁就辍学了,跟村里的师傅学修车。
“你父亲其实比我聪明。”大伯说,“他学什么都快,修车也是一学就会。要是他读书,肯定比我有出息。”
我从来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的过去。
在我印象里,父亲就是个普通的修车师傅,手艺不错,人品也不错,但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当了老师以后,想补偿他,给他寄钱。”大伯继续说,“但他太骄傲,从来不要。有一次我寄了五百块,他原封不动地寄回来,还写信骂我。”
这很像父亲的性格。
他从来不占别人便宜,也不接受别人的同情。
修车的时候遇到困难的客户,他宁愿少收钱也不愿意被说成是慈善。
“你父亲死前一个星期给我打电话。”大伯说,“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那天父亲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
他说最近总是心慌,怀疑自己身体有问题。
他说担心万一自己出事,我会受影响。
他说我是个读书的料,不应该像他一样早早辍学。
“他让我照顾你的学业。”大伯说,“我答应了。”
我想起那个星期父亲的表现。
他确实有些不一样,晚上经常睡不着,在阳台上抽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原来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父亲是个很敏感的人,对身体的变化比谁都敏感。他知道危险在靠近,所以才会破例给大伯打电话。
三万块在我手里很重。
这不仅仅是钱,还是大伯的房子,是他二十多年的积蓄,是他对父亲的愧疚,是父亲对我的期望。
“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你必须要。”大伯的语气很坚决,“不是因为可怜,而是因为你应该得到这些。”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明天回老家收拾东西,以后就住学校宿舍。”他说,“这些钱够你上大学了,好好考。你母亲的病也可以治。”
我拉住他的袖子。
“大伯,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你会考上的。”他说,“你父亲说你有天分,我相信他的眼光。”
第二天我没有去工厂。
我拿着钱去了银行,存了起来。然后回到学校,找到班主任王老师。
“老师,我不退学了。”
王老师很惊讶,但没有问原因。她只是说:“好,那我们一起加油。”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
我重新买了课本,重新贴上励志标语。小雯看见我回来,高兴得差点哭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她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大伯的事。有些恩情太重,说出来就像是在炫耀。
我拿了一万块给母亲治病。
医生开了药,还安排了心理医生。母亲开始好转,虽然还是会想起父亲,但不再分不清现实了。
工厂也同意让她继续上班,但要按时吃药,按时复查。
一个多月的时间很短,但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做题,背书,像是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老师们都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数学老师说我像换了个人,化学老师说我的题目做得比以前认真。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突然变聪明了,而是因为我有了动力。
大伯的钱给了我动力,父亲的期望给了我动力,但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责任。
高考那两天,我发挥得不错。
语文作文写的是关于责任,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做出来了,英语听力听得很清楚。
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
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在考场外面等我?会不会问我考得怎么样?会不会像其他父亲一样,紧张得比我还厉害?
我在考场外面哭了。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想念。想念一个再也不会问我成绩的人,想念一个再也不会为我骄傲的人。
分数出来的那天,我考了558分。
超出一本线30多分,能上省城的一所不错大学。
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大伯。
“大伯,我考上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我听见他在哭。
“好,好。”他说,“你父亲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母亲也哭了,但她哭得很开心。这是父亲死后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大学四年,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大伯每个月给我寄三百块生活费,我知道这是他工资的一大半。我兼职做家教,自己赚生活费,但他坚持要寄钱。
“这是你父亲的钱。”他说,“应该花在你身上。”
我在大学里很努力,成绩一直很好。拿了几次奖学金,做了学生干部,还学会了编程。
毕业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IT公司做程序员。月薪四千五。
工作三年后,我攒了八万块钱。
加上这些年的积蓄,我有了十五万。我在县城里找了一套小两居,总价十二万。
“大伯,你不能一辈子住宿舍。”我说。
他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搬进新房子那天,大伯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
“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会不会太浪费?”他说。
“不浪费。”我说,“你该享受了。”
又过了几年,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接大伯过来住。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但身体还很好。我们经常一起回忆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如果没有你那三万块,我现在还在工厂里打工。”我说。
“如果没有你争气,我的钱也白花了。”他说。
我们都笑了。
有些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但可以用一辈子去还。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经常给他讲爷爷的故事,讲太爷爷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们家的男人都要有责任心,都要懂得感恩。
“爸爸,如果我遇到困难,你会帮我吗?”儿子问。
“会的。”我说,“就像太爷爷帮助爸爸一样。”
“那我以后也要帮助别人。”
“对,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这就是传承吧。不是金钱的传承,而是精神的传承。
2008年那个深夜,大伯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给我的不仅仅是三万块钱,更是重新开始的勇气,是对未来的信心,是家族的温暖。
现在我明白了,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就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不是因为神迹,而是因为爱。
父亲的爱通过大伯传递给了我,我的爱也会传递给我的孩子。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总要为其他人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深夜里的一次敲门。
来源:城市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