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治十一年正月,南京的雪下得缠绵,鹅毛般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把总督署的青砖灰瓦、亭台楼阁都盖得严严实实。庭院里的那株腊梅,是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亲手种下的,如今枝头缀满了雪,像被裹了一层碎银,只有零星的黄色花瓣从雪缝里探出来,散发
十八画原创小说之《曾国藩传奇》(第56~60章,共100章)
第五十六章 同治十一诊
同治十一年正月,南京的雪下得缠绵,鹅毛般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把总督署的青砖灰瓦、亭台楼阁都盖得严严实实。庭院里的那株腊梅,是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亲手种下的,如今枝头缀满了雪,像被裹了一层碎银,只有零星的黄色花瓣从雪缝里探出来,散发着清苦的香——这香气像极了他一生的境遇,带着坚韧,却也藏着苦涩,压不住空气里刺骨的寒。
曾国藩的病榻就设在书房靠窗的位置,床是寻常的柏木床,四条腿已经有些磨损,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褥子,褥子边角还缝着补丁,连个锦缎的靠垫都没有。亲兵老周曾劝他换张软床,加个暖炉,他却摇头说:“百姓还有冻饿的,我岂能贪图安逸?”窗帘半掩着,能看到外面的雪景,可他连抬眼的力气都快没了。自去年冬末处理完长江防汛的收尾事务后,他的身体就急转直下:咳嗽咯血的频率从几天一次变成了一天几次,有时夜里咳得连气都喘不上,得靠老周捶背才能缓过来;眼疾也重到了极致,连儿子曾纪泽凑到跟前,他都看不清对方的眉眼,只能靠声音辨认——纪泽说话时带着江南口音,尾音略轻,尤其是说“父亲”二字时,总带着一丝软糯,他一听就知道是儿子。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幕僚赵烈文就匆匆走进书房,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手里攥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是京里驿站快马送来的,纸角都被风吹得卷了边,上面用小楷写着“御医陈景堂已至南京,即刻赴署诊视”。赵烈文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却又刻意放轻,怕惊扰了曾国藩:“大人,京里派的御医到了!已经到了府门外,马还在喘气呢,要不要请进来?”
曾国藩靠在枕头上,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着,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他抬手摆了摆,示意先缓一缓——即使病到这个地步,他仍不愿失了两江总督的体面。他让亲兵老周帮他理了理衣襟,老周是跟着他二十多年的老兵,从湘军初创时就跟着他,手指粗糙却动作轻柔,把他领口的褶皱抚平,又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露在外面的手腕。“老周,”曾国藩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纸页,带着一丝沙哑,“我这样子,会不会让陈先生见笑?当年在京城见他时,我还能骑马射箭,如今却连坐都坐不稳了。”老周赶紧说:“大人哪里的话,您是为国操劳才病的,谁会笑话您?陈御医要是知道您这病是累出来的,只会敬佩您!”
片刻后,曾国藩才轻声说:“请进来吧。”
进来的御医姓陈,名景堂,是太医院院判,年近六十,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着。他穿着深蓝色的锦缎官服,腰上系着玉带,玉带的玉扣已经有些磨损,手里提着一个朱红色的药箱,箱子上刻着“太医院”三个字,边角包着铜皮,看得出用了很多年。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吏,一个捧着线装的《本草纲目》和《黄帝内经》,书页上还夹着书签,另一个捧着铺诊脉的棉垫,棉垫是新的,绣着暗纹,两人都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打扰了病人。
陈御医走到病榻前,先对着曾国藩行了君臣之礼,动作一丝不苟,弯腰时官服下摆轻轻扫过地面:“臣陈景堂,奉圣命来为大人诊治,望大人安。”然后才缓缓起身,俯身查看曾国藩的气色——只见他面色蜡黄,像蒙了一层尘土,颧骨微微凸起,嘴唇泛着淡淡的白,连说话时嘴唇都没什么力气开合,气息微弱得像快灭的油灯,心里不由得一沉。他想起咸丰年间在京城见过曾国藩,那时的曾国藩虽不算健壮,却眼神明亮,腰杆挺直,如今却判若两人。
“曾大人,臣要为您诊脉,得罪了。”陈御医说着,让小吏把棉垫铺在床边的矮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搭在曾国藩的手腕上。他的手指很凉,触到曾国藩的皮肤时,曾国藩忍不住微微缩了一下——他的手腕也很凉,连血管的跳动都很微弱,像细线一样。陈御医的手指轻轻搭在寸、关、尺三个部位,指尖微微用力,仔细感受着脉象的变化,眉头越皱越紧。
诊脉的那几分钟,书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曾国藩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雪花落在屋檐上的“簌簌”声,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陈御医心里渐渐有了数:曾国藩的脉象细如游丝,时断时续,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这是典型的“积劳成疾,气血两虚”之症,而且已经伤及五脏——肺弱到咳血,脾弱到食不下咽,前几天送来的燕窝,他一口都没动;肝弱到眼目昏花,连文书都要靠幕僚诵读;肾弱到四肢冰凉,即便盖着厚被子,手脚也暖不热,绝非寻常滋补药石能挽回。他又让曾国藩张开嘴,看了看舌苔,舌质淡白得像纸,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里满是惋惜。
“陈先生,”曾国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坦然,没有丝毫畏惧,“不必瞒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说实话,还能撑多久?是不是连开春都熬不过去了?”他说话时,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咳完后,他用手帕捂了捂嘴,手帕上又添了几点暗红的血迹。
陈御医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欺瞒——眼前这位是平定太平天国的中兴名臣,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他若说假话,不仅对不起曾国藩,更对不起朝廷。“大人,”陈御医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是贴在曾国藩耳边说,“您这是常年劳心劳力,日夜不休,把气血都耗空了。臣只能开些人参、当归、黄芪之类的滋补药方,试着帮您调理气血,可能不能撑过开春,还要看天意,更要看大人能不能彻底静养,再不能沾政务了。”
曾国藩听了,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里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连串没做完的事:江南制造总局的“恬吉号”轮船上个月刚试航,速度还不够快,他本来想让人改进蒸汽机,把锅炉的压力再调大一些,这样就能多载些货物;幼童留美的事,只派了第一批三十人,后续还要再派几批,名单都还没定,他还想亲自挑选几个聪明的孩子,教他们读《论语》;长江下游的防汛章程,只草拟了初稿,还没和江苏、安徽的官员商议,尤其是苏州段的堤岸,还需要加筑防浪石;还有《曾文正公全集》,里面的奏疏和书信只整理了一半,很多早年的日记还没来得及筛选,尤其是道光年间在京城写的那些,里面记着他拜师唐鉴的经历,很有意义……这些事,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可他知道,自己怕是等不到把这些事做完的那天了。
当天下午,陈御医在书房的八仙桌上开药方,曾国藩靠在枕头上,勉强看着他写字——虽然看不清字迹,却能看到陈御医的笔在纸上移动,时而停顿,时而疾书,心里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练字的场景:那时候他在湘乡的蒙馆,每天要写一百个大字,写不好就不许睡觉,父亲曾麟书还会在旁边陪着他,手把手教他握笔,说“字如其人,要写得端正,做人也要端正”。如今想来,那些日子虽然苦,却充满了希望,不像现在,只剩下遗憾。
药方开好后,陈御医又特意叮嘱:“大人,这药要每天煎两次,早晚各服一碗,煎的时候要用桑柴火,不能用煤火,煤火燥,伤脾胃。最重要的是,您千万不能再劳心,不能再处理政务,必须静养——您的身子,再也经不起半点折腾了,哪怕是看一眼公文,都可能加重病情。”
可曾国藩哪里静得下来?当天傍晚,他就让老周去把曾纪泽叫到书房。曾纪泽刚从上海回来,身上还带着海风吹过的潮气,衣服上沾着几点墨渍,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江南制造总局的最新报表,报表上还画着“恬吉号”轮船的改进草图。他一进书房,看到父亲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床边,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亲,您怎么病得这么重?儿子要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儿子在上海的时候,还想着给您带些西洋的补药,是法国医生推荐的,说能补气血,没想到……”
曾国藩摆了摆手,让他起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然后示意老周把书桌下的一个黑木箱子搬过来。箱子是他早年在京城琉璃厂买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边角已经磨得发亮,还带着当年太平军攻打南昌时留下的一道刀痕。老周把箱子放在床上,曾国藩让纪泽打开,里面装满了一摞摞的文稿和书信,用红线捆得整整齐齐:有他道光年间写的奏疏,纸已经泛黄,上面还留着道光帝的朱批;有咸丰年间办湘军时的日记,上面还有当时溅上的墨点,那是在靖港战败后,他哭着写的;有《挺经》的手稿,上面改了又改,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地方还被泪水打湿过;还有他批注的《论语》和《孟子》,空白处都写满了他的感悟,尤其是“士不可不弘毅”那句,旁边写着“乱世当如此,虽千万人吾往矣”。
“纪泽,”曾国藩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格外清晰,像冬日里的钟声,“这些都是我一生的文稿,你要仔细校对,一个字都不能错,哪怕是一个标点,也要核对清楚,将来刊印发行,传给后人。”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那些文稿,却没力气抬起来,纪泽赶紧把文稿递到他的手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页,像是在抚摸多年的老友,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那是岁月的痕迹,“记住,这本书不是为了留我的名,是为了告诉后人:为官要廉,不能贪百姓一分钱,我任两江总督这么多年,养廉银大多捐了,你也要学我;为民要实,不能做表面文章,修堤就要真能挡水,推广农具就要真能省力;治学要勤,不能半途而废,我考了七次才中秀才,就是靠‘勤’字;处世要韧,不能遇到困难就退缩,靖港战败、湖口被困,我都挺过来了,你们也要挺住——这是我一生的心得,也是咱们儒家的本分,你千万不能忘了。”
曾纪泽捧着文稿,手指触到父亲熟悉的笔迹——那些字,有的写得急促,是当年办湘军时在军营里写的,墨都没干就封了;有的写得坚定,是推洋务时给朝廷的奏疏,每个字都透着决心;有的写得沉重,是天津教案后给朋友刘蓉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委屈。他忍不住哽咽道:“儿子记住了,一定好好校对,不让父亲的心血白费。将来这本书刊印出来,儿子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父亲的苦心,知道父亲不是‘卖国贼’,是为了百姓才委屈自己的。”
曾国藩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上写着“纪泽吾儿亲启”,是他前几天让老周代笔写的,字迹却模仿他的风格,怕纪泽看了伤心。“这是给你的信,”曾国藩说,“里面写了我对家里的安排。咱们曾家的家风,‘勤俭耕读’四个字,你要守好。家里的房子不用修,去年漏雨,修修屋顶就好,不用盖新的;衣服不用穿绫罗绸缎,粗布的就好,你母亲一辈子都穿粗布;吃饭能吃饱就行,不用山珍海味,我小时候连红薯都吃不饱,如今能有白米饭,已经很好了。更不许子孙后代凭借我的名声谋私利,要是有人敢借着我的名字求官、经商,你就把他赶出家门,别认他是曾家的人,咱们曾家丢不起这个脸。”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洋务的事,你要多帮着赵先生。江南制造局不能停,‘恬吉号’的蒸汽机要改进,还要造更大的轮船,能远航的,咱们中国不能总被洋人欺负,要有自己的轮船、自己的枪炮;幼童留学要继续派人,让他们学洋人的技术,学洋人的学问,不光学造船、学采矿,还要学他们的治国之道,回来帮着国家自强。你记住,国家要强,不能只靠几个人,要靠一代又一代的人努力,咱们曾家的人,更要走在前面,不能让后人骂咱们是‘守旧派’。”
曾纪泽含泪点头,把信紧紧揣在怀里,信纸被他的眼泪打湿了一小块,晕开了墨迹。曾国藩看着儿子,眼里满是期许——他这一生,亏欠家人太多:早年忙着考科举,很少陪在妻子欧阳氏身边,妻子生纪鸿时,他还在京城赶考;中年忙着办湘军,连父亲去世都没能及时回家,只能在军营里披麻戴孝;晚年忙着政务,连孙子曾广钧出生都没能亲眼看看,只收到一封家书。如今病重,才觉得对不住他们,可他不后悔——身为儒家弟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就是分内之事,家国大义面前,个人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晚上,曾国藩让老周把《朱子语类》翻开,读给他听。老周没读过多少书,识字不多,读得磕磕绊绊,“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做人”这句话,他读了三遍才读顺。可曾国藩听得很认真,眼睛微微闭着,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想,自己这一生,虽然有过错(比如天津教案的妥协,处死了二十个百姓,他至今想起都心痛),有遗憾(比如没能看到国家自强,没能看到幼童学成归来),却始终在“做人”的路上走着:做一个清廉的官,做一个为民的官,做一个有担当的官,没有偏离儒家的初心,也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江南的百姓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曾国藩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他听着《朱子语类》的字句,听着雪花的声音,渐渐睡着了,呼吸比白天平稳了一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些没做完的事,那些未了的心愿,他只能托付给后人了。
七律·重病诊
同治十一年病重,御医南下诊病情。
“积劳成疾气血虚”,滋补药方难见功。
自知身体难康复,开始安排身后情。
文稿书信交纪泽,叮嘱儿子效国忠。
第五十七章 临终忆生平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二,雪终于停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曾国藩的病榻上,形成一道微弱的光带,像一条金色的细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味——那是陈御医开的滋补药,用桑柴火煎了整整一个时辰,药香里带着人参的微苦,可曾国藩只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了,剩下的都让老周喝了,他说“别浪费,老周跟着我也辛苦”。药味压不住书房里的沉郁,连窗外的麻雀都很少鸣叫,偶尔有几声,也显得格外凄凉,仿佛知道这位老人的时间不多了。
曾国藩的精神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能靠在枕头上,不用人扶,甚至能自己端起茶杯喝口水。他让老周把他早年的日记拿过来,虽然看不清字,却能让老周读给他听。老周翻开一本泛黄的日记,封面写着“道光十六年,京师”,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落榜后写的。老周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生硬:“道光十六年三月,余落第留京,寓居长沙会馆。每日赴琉璃厂看书,遇《朱子语类》,购而读之,至深夜不寐。馆中寒甚,无炉,以书裹膝,仍觉冷……”
曾国藩听着,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京城。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第一次来京城,满眼都是新鲜,却也满是窘迫,住的会馆又小又冷,晚上只能靠读书取暖。可谁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昨天晚上,陈御医私下跟赵烈文说:“曾大人的脉象越来越弱,像快断的线,怕是撑不过这两天了,你们要早做准备,把后事安排好。”
午后,曾国藩让所有人都退下,连曾纪泽都被他打发去整理文稿,只留下老周在身边。他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生的片段,那些尘封的记忆,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格外清晰,连当年的声音、气味都仿佛能感受到。
最先想起的,是湘乡白杨坪的童年。那时他才五岁,还叫“宽一”,是曾家的长孙,祖父曾玉屏对他寄予厚望。父亲曾麟书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教他读《三字经》,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灯芯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堂屋的窗户敞开着,能看到外面金黄的稻田,风吹过稻穗,发出“沙沙”的响,像在伴奏。祖父曾玉屏在院子里晒稻谷,手里拿着木耙,把稻谷摊开,嘴里哼着湘乡的山歌,调子粗犷又温暖,歌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读传家,莫忘本兮”。有一次,他背不出“养不教,父之过”,站在桌前哭,眼泪掉在书本上,把字都打湿了。父亲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只是把他抱到腿上,用袖子擦去他的眼泪,陪着他一遍遍地读,直到深夜。父亲还煮了红薯给他当夜宵,红薯是刚从灶里烤出来的,热乎乎的,甜得能流蜜,剥了皮,金黄的肉冒着热气。“宽一,”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烟草的味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事理,懂担当。将来长大了,要为家里、为乡里做些实事,不能做只会读书的书呆子。”那时他不懂什么是“担当”,只觉得红薯很甜,如今想来,父亲的这句话,竟成了他一生的准则。
接着是科举的岁月。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参加长沙府试,考前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还特意让母亲江氏给他做了一件新的蓝布长衫,领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可放榜那天,他在榜单上找了好几遍,从榜首找到榜尾,都没看到“曾国藩”三个字,才知道自己落榜了。他回到家,躲在房里哭,把新长衫都哭湿了,觉得对不起父母的期望。祖父曾玉屏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碗热茶,递给他说:“宽一,落榜怕什么?我曾家的人,从来不怕输,怕的是输了不站起来。你父亲考了十七次才中秀才,你才考一次,算什么?下次再考,一定能中!”祖父的手很粗糙,拍在他的肩膀上,却很有力,像给了他一股暖流。后来,他又考了五次,直到二十二岁才中秀才,二十八岁才中进士——那些年,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读书,油灯的火苗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个坚定的剪影。冬天冷,他就把脚放在炭火盆边,可还是冻得发麻;夜里临摹字帖,手指冻得发紫,就放在嘴边哈口气,继续写。有一次,他写坏了五十张纸,才把一个“福”字写好,父亲看到了,笑着说:“这字有筋骨,像你这个人。”如今想来,那些落榜的日子,不是挫折,而是磨砺,像磨刀石一样,把他的“恒”字磨得越来越亮。他终于明白,天下没有容易的事,唯有“坚持”二字,能让人走到最后。
然后是办湘军的艰难。咸丰三年,他刚丁忧在家,就接到了朝廷让他办团练的圣旨。那时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懂军事,不懂练兵,只能从零开始。他在长沙招募乡勇,规定只招朴实的农民,不要游民、无赖,可招募来的士兵大多没见过武器,连拿刀都发抖。绿营兵见他是个书生,都嘲笑他“只会读书,不会带兵,迟早要败”,有的还故意在他的团练营外挑衅,夜里往营里扔石头,还把他的军旗拔了扔在地上,军旗上“湘军”两个字都被踩脏了。他没有生气,只是把军旗捡起来,用清水洗干净,重新插在营门口,然后对士兵们说:“咱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争强好胜。只要咱们练出真本事,别人自然会服。”筹粮饷时更难,地方官处处刁难,湖南布政使徐有壬说“藩库没钱,百姓穷,捐不出粮”,还故意断了他的粮,让士兵们只能吃稀粥。靖港之战,湘军惨败,他坐在船舱里,看着满江的败兵,看着沉在水里的战船,有的士兵还在水里挣扎,喊着“大人救我”,他羞愤交加,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士兵,两次投水自尽,都被部下救了起来。那天晚上,他在船舱里哭了一夜,把眼睛都哭肿了,连晚饭都没吃。可第二天清晨,他擦干眼泪,对部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重整旗鼓,再打回来!”他还亲自去慰问受伤的士兵,给他们换药,跟他们说“对不起,是我指挥错了”。直到湘潭大捷,湘军终于打了胜仗,他站在湘潭的城墙上,看着士兵们欢呼,看着百姓们送水送粮,有的百姓还提着鸡蛋、馒头,往士兵手里塞,他第一次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值得——为了平定太平天国,为了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为了让江南的土地重新安宁,这点苦,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天津教案的委屈。同治九年,他奉命去天津处理教案。那时,天津的百姓因为不满外国传教士强占土地、虐待儿童,烧了教堂,杀了二十多个洋人,其中还有法国领事。外国列强联合向清廷施压,法国军舰还开到了天津大沽口,威胁要开战。他到了天津,住在知府衙门里,一边是列强的军舰在海上游弋,炮口对着天津城;一边是国内百姓的骂声,有人写匿名信骂他“汉奸”“卖国贼”,信里还夹着石头,砸在他的窗户上。他夜里常常失眠,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却很清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何尝想委屈百姓?可那时的清朝,国力衰弱,根本打不过洋人。若是开战,天津的百姓会遭殃,江南的百姓也会跟着受苦,说不定还会丢了更多的土地。他只能选择“委曲求全”:处死二十个闹事的百姓,流放二十五人,赔偿四十九万两银子,还派崇厚去法国道歉。结果,他被骂成“卖国贼”,连他的学生李鸿章都写信劝他“三思”,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在给朋友刘蓉的信里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夜里常常梦见那些被处死的百姓,向他哭诉。可他不后悔——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为官者的无奈,也是为官者的担当。他想,若是能换得暂时的和平,能让百姓少受些苦,就算背上“卖国贼”的骂名,也值得。
最后是推洋务的决心。他创办江南制造总局时,有人骂他“崇洋媚外”,说他“忘了祖宗的学问,学洋人的奇技淫巧”,甚至有人写对联贴在制造局门口,骂他“卖国求荣”。可他知道,中国要自强,不能只靠四书五经,必须学西方的先进技术。他从美国购买机器,花了十万两银子,还亲自去上海验收,看着那些巨大的机器,他说“这就是中国的希望”。他聘请外国技师,给他们高薪,还特意让中国工匠跟着学,希望将来中国能自己造机器,自己造轮船。去年冬天,他听说江南制造总局的“恬吉号”轮船试航成功,能从上海开到南京,速度比外国轮船还快一些,心里满是欣慰,仿佛看到了中国自强的希望。他本来想亲自去看看“恬吉号”,可身体实在不行,只能让赵烈文拍了照片给他看。照片上的“恬吉号”冒着黑烟,在长江上航行,船头上还挂着龙旗,他看了很久,嘴角露出了微笑,还让老周把照片放在枕头边,想随时看看。只是可惜,他没能亲眼看到幼童们学成归来,没能看到更多的轮船下水,没能看到中国真正强大起来——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比天津教案的委屈更让他心痛。
“老周,”曾国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纸上,带着一丝疲惫,“我这一生,算不算对得起‘儒家弟子’这四个字?我办湘军,平大乱,是为了‘齐家治国’;我推洋务,求自强,是为了‘平天下’;我修身治学,是为了‘修身’,可我还是有很多错,很多遗憾……”
老周赶紧走到床边,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怕曾国藩看到。他跟着曾国藩几十年,从湘军初创到平定太平天国,从创办洋务到处理教案,看着曾国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却始终没忘“为民”二字。“大人,”老周的声音带着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您对得起!您平乱安邦,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不用再躲太平军;您推洋务,为国家找自强的路,让咱们有自己的轮船、枪炮;您办书院,让更多人能读书,不用再当睁眼瞎——您比谁都对得起‘儒家弟子’这四个字!那些骂您的人,是不懂您的苦心!”
曾国藩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释然,像乌云散了,露出了阳光。他想起《论语》里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自己这一生,虽然没做到“至圣先师”那样的境界,却也践行了“弘毅”二字——任重道远,从未退缩,从未放弃。他又想起父亲教他的“勤俭耕读”,想起曾家的家风,想起江南百姓的笑脸,想起那些送他馒头、鸡蛋的百姓,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像长江的水,在经历了风浪后,终于回归平静。
“把纪泽叫来吧,”曾国藩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却很坚定,“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他说,有些事,要亲口跟他交代,才能放心。”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要亲口交代给儿子;有些初心,要亲手传给后人;有些责任,要亲手交到下一代的手里。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坚守了一生的印记,印在书房的地板上,印在江南的土地上,也印在历史的书页里。
七律·忆生平
病榻之上忆生平,寒门子弟入科场。
京官勤勉升高位,办勇平乱定四方。
推洋务求国家强,遭骂名仍守道纲。
一生坚守忠君志,虽有遗憾亦无妨。
第五十八章 同治十一逝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天还没亮,南京的街头一片寂静。雪后的空气格外冷,吸进肺里像冰碴子,刺得喉咙生疼。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梆——梆——”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传得很远,又渐渐消失在晨雾里,显得格外凄凉。
总督署的书房里,灯还亮着。一盏油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灯芯跳动着,把曾国藩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清晰可见。他靠在病榻上,呼吸已经很微弱了,胸口只有轻微的起伏,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曾纪泽和赵烈文守在床边,两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手里握着暖炉,却还是觉得冷——不是因为天气,是因为心里的恐惧,怕这位老人随时会离开,怕这盏照亮江南的灯,随时会灭。
突然,曾国藩的手指动了动,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床上,却被一直盯着他的曾纪泽捕捉到了。曾纪泽赶紧凑上前,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声音带着颤抖,几乎是哽咽着:“父亲,儿子在这儿!您有什么话,跟儿子说!儿子听着呢!”
曾国藩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像蒙了一层雾,却努力地看向赵烈文的方向。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嗬嗬”声。赵烈文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几乎贴在他的嘴唇上,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听清楚——那是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每个字都要用尽全力:“练…兵…保…国…洋…务…自…强…”
这是他最后的叮嘱,是他用尽全力说出的话。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想的不是自己,不是家人,而是国家的安危,是湘军的未来,是洋务的推进,是百姓的安宁。赵烈文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滴在曾国藩的手上,他赶紧擦干,跪在床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坚定:“大人放心!练兵的事,属下一定抓好,不让湘军散了,要让湘军继续保家卫国;洋务的事,江南制造局不会停,幼童留学也会继续,一定会让国家自强;国家的安危,属下会和纪泽一起,尽力守护,不辜负您的托付!”
曾国藩似乎听到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然后,他的头轻轻歪了过去,呼吸骤然停止,眼睛还睁着,仿佛还在看着远方,看着江南的土地,看着他未完成的理想,看着那些他牵挂的百姓和士兵。
曾纪泽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扑到床边,抱着父亲的手,哭喊着“父亲!父亲!”,声音撕心裂肺,像被撕裂的布,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父亲的手已经凉了,没有一丝温度,手指还保持着想要抓握的姿势,可他还是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父亲。赵烈文也跪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书房里的亲兵和幕僚听到哭声,都涌了进来,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有的哭,有的默哀,整个书房里,只有压抑的哭声,还有油灯火苗“噼啪”的声音,和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南京城,从总督署传到大街小巷,从江南制造总局传到苏州、扬州,从长江边传到乡下的村庄。
江南制造总局的工匠们听到消息时,正在车间里修理“恬吉号”的蒸汽机。老工匠王铁匠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铁屑溅了一地。他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曾大人走了?去年冬天他还来视察,握着我的手说‘你们造的轮船,是中国的希望,要好好干’,怎么就走了呢?”工匠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走出车间,站在工厂门口默哀。有人从家里拿来香,点燃了插在地上,香烟袅袅,飘向天空;有人摘下帽子,低着头,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们都是穷苦人,有的是破产的农民,有的是失业的手工业者,是曾国藩办制造局,给了他们饭碗,给了他们学技术的机会,让他们能养活家人。他们心里都记着这份恩,记着曾大人说的“要让中国有自己的机器”。
苏州的蚕农们听到消息时,正在桑园里摘桑叶。春风吹过桑园,桑叶发出“沙沙”的响,却没人有心情欣赏。蚕农沈阿婆手里的桑叶掉在地上,她坐在桑树下,用袖子擦着眼泪,哭着说:“曾大人请沈老来教我们防治蚕病,去年俺家的蚕丝卖了好价钱,盖了新瓦房,俺还想着今年给大人送一匹新织的丝绸,上面绣上‘福寿’二字,怎么就等不到了呢?”蚕农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的回家拿香,有的去村里的祠堂,自发地为曾国藩祈福。他们知道,是曾国藩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从吃不上饭到能盖新房,从怕蚕病到能安心养蚕,这份恩,他们忘不了。
长江边的百姓们听到消息时,正在江堤上修补去年冬天被冻裂的地方。他们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却突然没了力气。农民王老汉手里的锄头扔在一边,他坐在江堤上,望着江面,江面很平静,却映出他悲伤的脸。他想起去年夏天长江涨水,水位快到堤顶了,曾国藩冒着暴雨守在堤上,和他们一起扛沙袋,一起堵管涌,浑身都湿透了,衣服上还沾着泥,却还笑着说“大家再加把劲,保住江堤,就保住了咱们的家”。有一次,沙袋不够了,曾国藩还让亲兵把总督署的门板拆下来,用来堵缺口。王老汉的眼泪掉在江水里,说:“曾大人,您修的江堤很结实,今年洪水肯定冲不垮,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您还没喝上俺家酿的米酒呢!”
三天后,消息传到了北京,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同治帝正在御书房和军机大臣商议政务,桌上放着江南制造总局的奏折,奏折上还写着“请增拨经费,造更大轮船”。太监李莲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急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启禀陛下,两江总督曾国藩于二月初四在任上去世。”
同治帝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红色的墨汁溅在奏折上,像一滴血,格外刺眼。他愣了半天,眼睛盯着那份急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喃喃地说:“曾国藩去了?朕的中兴柱石,怎么就去了呢?他还答应朕,要造更多的轮船,要让幼童学成归来,怎么就走了呢?”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掉下来。他想起咸丰年间,太平天国闹得最凶的时候,江南半壁江山都丢了,是曾国藩在湖南办湘军,一点点收复失地,从湘潭到安庆,从南京到苏州,没有曾国藩,就没有今天的太平;想起同治初年,江南大乱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是曾国藩坐镇两江,修水利、推农桑、整漕运,让江南渐渐恢复生机;想起洋务运动,是曾国藩带头办制造局、派幼童留学,为国家自强铺路——这位老人,为朝廷做了太多太多,却没能享一天福。
当天,同治帝下了三道圣旨,用的都是明黄色的绫缎,盖着鲜红的“皇帝之宝”玉玺:
第一,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这三天里,朝廷官员都要穿素服,不许奏乐,不许宴饮,连御花园里的戏班都停了,表达对曾国藩的敬意。
第二,追赠曾国藩为太傅,谥号“文正”。“太傅”是清朝的最高荣誉官衔,只有对国家有大功的人才能获得,比如康熙年间的陈廷敬;“文正”是清朝文官的最高谥号,整个清朝二百多年,只有八人获此殊荣,可见朝廷对曾国藩的认可,连乾隆年间的刘墉都没能得到这个谥号。
第三,命各省在省城建立“曾文正公祠”,让百姓祭祀。朝廷还拨了专款,湖南、江苏、安徽等省各拨五万两,用于祠堂的修建,让曾国藩的功绩能被后人记住,让他的精神能被后人传承。
旨意传到南京时,赵烈文和曾纪泽已经开始筹备曾国藩的后事。按照曾国藩的遗愿,他的灵柩要运回湖南湘乡白杨坪,和妻子欧阳氏合葬——他这一生,亏欠妻子太多,妻子跟着他吃了太多苦,去世时他还在办湘军,没能好好安葬,如今死后要和她葬在一起,弥补生前的遗憾。灵柩是用上等的楠木做的,是赵烈文特意从四川运来的,他说“曾大人一生清廉,死后不能委屈了他”。
出殡那天,南京城的百姓自发地涌上街头,从总督署到长江边,几十里的路上,挤满了人,像一条黑色的长龙。有的百姓手里拿着白花,白花是用白纸做的,剪得整整齐齐;有的捧着米酒,酒坛上还贴着红纸条,写着“奠”字;有的提着刚蒸好的馒头,馒头还是热的,冒着热气;还有的老人拄着拐杖,被儿女搀扶着,站在路边,头发上还沾着雪。灵柩从街上经过时,百姓们都跪了下来,有的哭,有的磕头,嘴里念叨着“曾大人,您慢走”“曾大人,谢谢您”,哭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南京城,连路过的官员都下了轿,跟着百姓一起默哀。
曾国藩的灵柩抬上船时,江南制造总局的“恬吉号”轮船也来了。轮船停在江边,船头上挂着白幡,鸣响了汽笛——“呜——呜——”的笛声在江面上回荡,低沉而悲壮,像在诉说着这位老人一生的功绩,也像在回应他未完成的心愿。船上的船员们都站在甲板上,脱帽致敬,看着灵柩被抬上运灵船,有的船员还哭了,他们都是曾国藩亲自挑选的,跟着“恬吉号”试航,对曾大人有着深厚的感情。
赵烈文站在江边,看着灵柩的船渐渐远去,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点,心里满是感慨。他想起曾国藩常说的“人生有穷达,惟志不可改”——曾国藩的一生,从湘乡的寒门子弟,到京城的翰林,到平定太平天国的统帅,到推动洋务的先驱,虽历经挫折,虽遭受骂名,却始终坚守自己的志向,从未改变。这样的人,即使去世了,他的精神也会像长江的水一样,永远流淌下去,滋养着这片他曾守护过的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七律·病逝
同治十一年二月,曾公病逝总督衙。
临终仍嘱练兵马,续推洋务振中华。
消息传京帝辍朝,太傅追赠谥“文正”嘉。
各省建祠来祭祀,一生功业永留夸。
第五十九章 百姓哭送丧
同治十一年三月,江南的雪已经化了。长江的水带着初春的暖意,从西向东流,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撒了一层碎金。岸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枝条,随风摇曳,偶尔有柳絮飘落在江面上,打着旋儿往下游去。可谁都没有心情欣赏这春日的美景——曾国藩的灵柩从南京出发,走水路回湖南湘乡,船行得很慢,像在不舍地告别这片土地,每到一个码头,都有百姓自发地来送行,哭声和焚香的烟雾,沿着长江两岸,一路蔓延,像一条悲伤的丝带,缠绕着长江。
船到芜湖时,天刚亮,东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带着一丝淡淡的粉红。芜湖的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人,有农民,有商人,有工匠,还有学堂里的学生,都是听说曾国藩的灵柩要经过,特意赶来的。码头上的商铺都关了门,门板上贴着白纸条,写着“哀悼曾公”,连平日里热闹的茶馆,都没了声音。
人群里,有个叫王老汉的农民,今年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蓝布条扎着。他手里捧着一篮刚蒸好的馒头,馒头是用去年新收的麦子做的,个个饱满,热乎乎的,还冒着热气,篮子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他凌晨三点就从家里出发,走了十几里路,脚都磨起了泡,才赶到码头。去年夏天,长江涨水,芜湖段的江堤因为年久失修,差点塌了,是曾国藩亲自来视察,站在堤上看了半天,然后调来了工匠和物资,还亲自带着百姓一起修堤,扛沙袋、填土方,一干就是三天三夜,连饭都在堤上吃。那天,曾国藩还问他家里的情况,知道他的孙子没钱上学,只能在家放牛,还让幕僚给了他五两银子,让孙子去芜湖的“培元学堂”读书。如今,他的孙子已经能认几百个字了,还能背《三字经》,他一直想谢谢曾大人,却没想到再也没机会了。
“曾大人,”王老汉看着灵柩的船靠近,船帆上挂着白幡,在风中飘着,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对着船的方向,把馒头高高举起,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这是俺家新收的麦子蒸的馒头,您尝尝,热乎着呢!谢谢您去年救了俺的田,谢谢您让俺孙子能读书,能认字,不用再当睁眼瞎!”船夫看到了,赶紧把船靠得近一些,伸出手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在灵柩旁的供桌上,供桌上还放着水果、点心,都是百姓们送的。王老汉和孙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泪水滴在地上的泥土里,把泥土打湿了一小块。孙子还小,不懂什么是去世,只是看着爷爷哭,也跟着哭,嘴里念叨着“曾爷爷,您怎么不来看我背书了?”
船到安庆时,下起了小雨。春雨细细的,像牛毛,打在人身上,凉丝丝的,却没人躲雨。安庆的百姓打着伞,站在码头边,密密麻麻的,像一片黑色的森林,伞面上都贴着白纸条。人群里,有不少是当年湘军的老兵,他们穿着旧的军装,军装已经洗得发白,胸前挂着军功章,有的军功章还带着弹痕,那是当年打仗时留下的。他们手里拿着香,香燃着,烟雾袅袅,飘向天空,和雨水混在一起,像一层薄雾。
有个叫李老栓的老兵,今年七十多岁了,腿上有当年三河之战时留下的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需要儿子搀扶着。他的左腿是被太平军的子弹打穿的,当时血流不止,军医都说可能保不住了,是曾国藩来看他,说“这是为国家打仗的英雄,一定要治好”,还特意从上海请来了外国医生,给他做手术,才保住了腿。伤好后,他不能再打仗了,曾国藩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回家种地,还说“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这些年,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每年都要给曾国藩的画像上香,画像还是当年曾国藩送给他的,是一张小像,画得很像。
“曾大人,”李老栓看着灵柩,灵柩被白布盖着,上面绣着“曾文正公”四个字,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当年您说‘跟着我,保家卫国,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我们做到了,太平天国平了,百姓能吃饱饭了,能睡安稳觉了,您怎么就走了呢?您还没看到咱们中国变强,还没看到咱们湘军的士兵都能过上好日子,怎么就走了呢?”他身边的老兵们也都哭了,有的摘下帽子,露出头上的伤疤;有的抚摸着军功章,想起当年跟着曾国藩打仗的日子,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如今的太平日子,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连雨水都冲不散。
船到岳阳时,雨停了,天空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江面上,像一片金色的镜子。岳阳的码头上,挤满了蚕农,他们手里拿着蚕丝,蚕丝雪白,像天上的云;有的还带着刚织好的丝绸,丝绸的颜色鲜艳,有红的、绿的、蓝的,像一片彩色的云,把码头都染得五颜六色。这些丝绸都是他们精心织的,有的还绣着花纹,是准备送给曾大人的。
有个叫刘阿妹的蚕农,今年三十多岁了,穿着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她手里拿着一匹粉色的丝绸,丝绸上绣着梅花,是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织的,本来想送给曾国藩的。去年春天,蚕病流行,她家里的蚕死了一大半,只剩下几十只,她差点就放弃了养蚕,想把桑树种成庄稼。是曾国藩请了浙江湖州的沈老来教他们防治蚕病,沈老住在岳阳的知府衙门里,每天都去蚕农家指导,教他们选蚕种、消毒蚕室、控制温湿度,还亲自到她家里,帮她检查蚕室的温度,说“温度高了,蚕容易生病”。去年秋天,她的蚕丝产量比往年翻了一倍,卖了五十两银子,盖了新的瓦房,还买了两头牛,日子越来越好。
“曾大人,”刘阿妹对着灵柩的船,船正在慢慢靠近,她哭着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是俺用新蚕丝织的丝绸,上面绣了梅花,您不是喜欢梅花吗?谢谢您请沈老来教我们技术,谢谢您让俺的日子好过了,从住草房到盖瓦房,从吃稀粥到吃白米饭,俺还想着今年再织一匹更好的丝绸送给您,您怎么就等不到了呢?您还没看到俺们今年的新蚕丝,还没看到俺们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怎么就走了呢?”岳阳知府想劝百姓起来,他说“天凉,别冻着了”,可没人动,百姓们都跪在地上,直到灵柩的船走远了,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点,像一粒米,百姓们还跪在地上,望着江面的方向,手里的丝绸在风里飘着,像一面面悲伤的旗帜,诉说着他们的感激。
四月初,灵柩终于到了湘乡。湘乡的百姓早就盼在江边,从江边到白杨坪,几十里的路上,挤满了人,比过年还热闹,却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只有悲伤。有曾国藩的同乡,他们小时候和曾国藩一起放过牛、读过书;有他当年教过的学生,他们都是曾国藩在湘乡书院教过的,如今有的当了官,有的当了老师;有他办的书院里的先生,他们都是曾国藩请来的,拿着高薪,能安心教书;还有的是从未见过他,却听过他功绩的百姓,他们从几十里外的村子赶来,就是为了送曾大人最后一程。
灵柩经过湘乡书院时,书院的学生们穿着整齐的长衫,站在路边,手里拿着《论语》,书都翻到了“士不可不弘毅”那一页。他们齐声诵读《论语》里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声音洪亮,回荡在湘乡的田野上,像一首悲伤的歌。这是曾国藩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他一生的写照,如今,学生们用这种方式,送他最后一程,也传承着他的精神。
到了白杨坪,曾家的老宅子前,已经搭好了灵棚。灵棚是用蓝色的布搭的,有三丈宽,五丈长,上面挂着“曾文正公千古”的白色挽联,挽联是湘乡最有名的秀才写的,字写得苍劲有力。灵棚周围还挂着各地官员、百姓送的挽幛,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上面写着“功德无量”“为民做主”“中兴名臣”等字样。附近的百姓都来帮忙,有的搭棚子,有的准备祭品,有的帮忙招待前来吊唁的人,还有的给远来的客人端茶倒水,递毛巾。没人要工钱,都说:“曾大人是俺们湘乡的骄傲,是俺们湖南的骄傲,帮他办后事,是应该的,怎么能要钱呢?俺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下葬那天,天很晴,阳光洒在白杨坪的田野上,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着,像一片金色的海,风里带着油菜花的香,却没人有心情欣赏。百姓们围着墓地,墓地选在曾家的祖坟里,旁边就是曾国藩父母的坟。百姓们有的哭,有的默哀,有的手里拿着香,香燃着,烟雾缭绕;有的手里拿着祭品——有江南的丝绸,是苏州百姓送的;有安庆的茶叶,是安庆老兵送的;有岳阳的蚕丝,是岳阳蚕农送的;还有湘乡的稻米,是湘乡百姓送的。这些东西,都是曾国藩一生守护百姓的见证,都是百姓们对他的感激,是最珍贵的礼物。
有个年轻的书生,叫曾国藩的名字,也叫“国藩”,是他父亲当年因为敬佩曾国藩,特意取的。他今年十八岁,刚考上湘乡书院,手里拿着一本《曾文正公全集》的初稿,那是他托人从南京带来的,书页上还带着墨香。他跪在坟前,把书放在坟前的石头上,轻声说:“曾大人,您的书,学生会好好读,每一个字都读,每一句话都懂;您的精神,学生们会好好传下去,像您一样,做一个为民办事、为国家出力的人,不辜负您的期望,不辜负‘国藩’这个名字。”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坟上,给坟头镀上了一层金色,像一层铠甲,保护着这位老人。百姓们渐渐散去,有的还在回头望,有的还在擦眼泪,可坟前的香火却一直没断——有人早上来上香,把香插在坟前的土里;有人中午来祭拜,把祭品放在坟前;有人晚上来烧纸,火光映着坟头,像一盏灯。曾国藩虽然走了,但他在百姓心中,就像这白杨坪的白杨树一样,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不会倒下;就像这长江的水一样,永远流淌在百姓的心里,永远不会干涸;就像这天上的太阳一样,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给百姓带来希望。
七律·百姓送丧
灵柩北运归湘乡,沿途百姓哭送忙。
焚香祭拜路边跪,感念公恩记心房。
平乱安邦除祸乱,治理地方惠民生。
虽有争议仍受敬,百姓心中好官长。
第六十章 清廷追封赏
同治十一年四月,北京的春天来得正好。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有红的、粉的、白的、紫的,层层叠叠的花瓣像丝绸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蜜蜂在花蕊间采蜜,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可军机处的气氛却很肃穆,没有一点春日的轻松——大臣们围坐在议事桌旁,桌上放着曾国藩的生平奏折,还有各地上报的百姓悼念情况,奏折和报告堆得像小山一样,大家都低着头,脸上带着悲伤,商议着对曾国藩的追封事宜。
同治帝坐在龙椅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龙袍上绣着五爪金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他没有往日的威严,脸上带着一丝伤感,眼神里满是惋惜。他的目光落在曾国藩的奏折副本上,那是曾国藩去年冬天上奏的《江南制造总局轮船试航折》,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还能看到曾国藩修改的痕迹,有的地方还被墨点弄脏了,那是他咳嗽时不小心弄上的。同治帝想起曾国藩一生的功绩,想起他为朝廷做的一切,心里的悲伤又涌了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诸位爱卿,”同治帝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不像平时那么清脆,“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安定江南,让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创办洋务,为国家自强铺路,让咱们有自己的轮船、枪炮;整顿吏治,惩治贪官,惠及百姓,让地方官不敢懈怠。如今他不幸去世,朕要厚赏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不会忘记有功之臣,不会忘记为国家、为百姓出力的人。你们说说,该如何追封,才能对得起他的功绩?”
军机大臣李鸿章第一个站出来。他穿着深蓝色的官服,官服上绣着仙鹤补子,手里拿着朝珠,朝珠是檀香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脸上带着悲痛,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李鸿章曾是曾国藩的门生,跟着曾国藩学习多年,在曾国藩的提拔下,才从一个小小的编修,成为封疆大吏,曾国藩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对曾国藩的功绩也最清楚。“陛下,”李鸿章的声音很响,带着坚定,却也难掩悲伤,“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入仕,历任翰林院检讨、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两江总督、直隶总督,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过二心,连一次病假都没请过。咸丰初年,太平天国作乱,江南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是曾国藩在湖南办湘军,呕心沥血,历经十余年,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终于平定大乱,让江南百姓重获安宁,让朝廷能安稳度日。同治年间,他任两江总督,创办江南制造总局,造轮船、造枪炮,为国家自强奠定基础,‘恬吉号’轮船试航成功,是中国第一艘自己造的轮船;他还与臣联名上奏,派幼童赴美留学,学习西方先进技术,为国家培养人才,这些幼童如今在国外学得很好,将来定能为国家出力。这样的功绩,古今少有,就算是前朝的王阳明,也不过如此。臣以为,当追赠曾国藩为太傅,晋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让他的子孙后代都能享受这份荣誉,世世代代记住他的功绩,以彰显朝廷对他的认可,也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另一位军机大臣左宗棠也跟着站出来。他穿着绿色的官服,官服上绣着麒麟补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扇子上画着山水,却没有打开。左宗棠和曾国藩曾有过分歧,早年还因为公务争执过,甚至断过书信,可他始终敬佩曾国藩的为人和功绩,知道曾国藩是为了国家好。“陛下,”左宗棠的声音带着武将的豪迈,却也难掩悲伤,“李鸿章所言极是。曾国藩虽在天津教案中行事有争议,然其初心是为了避免战乱,保护百姓。当时外国列强军舰压境,炮口对着天津城,扬言要‘踏平天津’,若开战,天津百姓必遭涂炭,江南也会受牵连,说不定还会丢了更多的土地,赔更多的银子。曾国藩选择委曲求全,是为了国家大局,为了百姓安危,绝非软弱,更非卖国。他的忠君之心,他的为民之心,天下人有目共睹,江南百姓都记着他的好,灵柩从南京运回湘乡,沿途百姓哭送,就是最好的证明。晋封一等毅勇侯,实至名归,不仅能告慰曾国藩的在天之灵,还百姓,稳定人心,更能激励后世官员向他学习,为国家出力,为百姓办事。”
其他大臣也纷纷赞同,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很热烈,却都带着悲伤。户部尚书宝鋆说:“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为了筹粮饷,亲自去各地催征,还把自己的养廉银捐了,用来修水利、办书院,这样的清官,应该厚赏。”兵部尚书沈桂芬说:“湘军练兵之法,严谨有序,赏罚分明,为朝廷练兵提供了范本,曾国藩的治军之道,值得传承,追封一等侯,能让湘军士兵更有士气。”礼部尚书万青藜说:“曾国藩治学严谨,批注儒家经典,著书立说,传承文化,追赠太傅,符合儒家尊师重道的传统,也能激励学子向他学习。”
同治帝听了,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就按诸位爱卿说的办!追赠曾国藩为太傅,晋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让他的子孙后代永远享受这份荣誉;赏其子曾纪泽为员外郎,在户部任职,帮着管理漕运,他熟悉江南事务,定能胜任;赏其子曾纪鸿为举人,允许他直接参加会试,不用再考秀才、举人,他精通算学,是个人才,不能埋没;还要命各省在省城建立‘曾文正公祠’,让百姓祭祀,朝廷拨款,湖南、江苏、安徽、直隶等省各拨五万两,不够再补;把曾国藩的事迹载入《国史·名臣传》,详细记载他的一生功绩,称他为‘中兴第一名臣’,让后人永远记住他,学习他的精神。”
旨意很快由军机章京拟好,用的是明黄色的绫缎,上面的字是用小楷写的,工整秀丽,盖着鲜红的“皇帝之宝”玉玺,然后由驿站快马送往湖南湘乡和各省,驿站的人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
消息传到湘乡时,曾国藩的葬礼刚结束不久。曾纪泽正在家里整理父亲的文稿,把父亲的奏疏、日记、书信分类整理,用红线捆好,放在黑木箱子里。听到驿站的人来了,他赶紧迎出去,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当他接过圣旨,看到“追赠太傅,晋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几个字时,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捧着圣旨,走到父亲的坟前,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江总督曾国藩,忠君爱国,平定大乱,兴办洋务,惠及民生,功绩卓著,追赠太傅,晋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其子曾纪泽,赏员外郎,在户部行走;其子曾纪鸿,赏举人,准其参加会试……”
他读得很慢,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感情,周围的百姓都围了过来,静静地听着,有的也跟着哭,有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当听到“一等毅勇侯”时,百姓们都欢呼起来,然后又哭了——这是朝廷对曾国藩的认可,是对他一生功绩的肯定,也是对湘乡百姓的安慰,他们知道,曾大人的辛苦没有白费,朝廷记得他,百姓也记得他。
各省的“曾文正公祠”很快就开始修建,工匠们都加班加点,想早点把祠堂建好,让曾大人能早日“安家”。湖南的祠堂建在长沙,选址在岳麓书院附近——因为曾国藩早年曾在岳麓书院求学,在这里打下了学问的基础,和岳麓书院有深厚的感情。修建祠堂时,湘乡的百姓自发地来帮忙,有老工匠捐出珍藏的楠木,用来做祠堂的柱子;有商人捐出银子,用来买砖瓦;有农民捐出粮食,用来给工匠们做饭,不到三个月,祠堂就建成了。祠堂的正厅里,挂着曾国藩的画像,画像上的曾国藩穿着官服,目光坚定,像在看着远方,看着湖南的百姓,看着国家的未来。
江苏的祠堂建在南京,就在总督署旁边,方便百姓祭祀。祠堂里,除了曾国藩的画像,还陈列着他当年办湘军时的盔甲、佩剑,办洋务时的图纸、机器零件,整理文稿时的毛笔、砚台,还有百姓送的祭品,比如苏州蚕农送的丝绸,江南制造局工匠送的轮船模型。每天都有百姓来上香,有的是江南制造总局的工匠,有的是苏州的蚕农,有的是长江边的农民,还有的是学堂里的学生,他们都来祭拜曾大人,诉说自己的感激。
安徽的祠堂建在安庆,因为安庆是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的重要战场,是湘军的“福地”,曾国藩在这里指挥过很多胜仗,也在这里推行过很多利民政策。祠堂的墙上,刻着曾国藩的名言:“天下事,未有不由艰苦中来,而可大可久者也”“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还有他的《讨粤匪檄》片段,让后人记住他当年平定大乱的决心,记住他的精神。
《国史·名臣传》中对曾国藩的记载,写得尤为详细,用了整整三页纸,比一般的名臣记载多了一倍:“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十八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咸丰初,太平天国作乱,江南沦陷,百姓流离,曾国藩在湘办团练,号‘湘军’,治军严明,赏罚分明,选兵必选朴实农民,练兵必先练心,与太平军转战十余年,大小百余战,历经靖港之败、湖口之困,终平定大乱,安定江南。同治间,任两江总督,创办江南制造总局,造轮船、枪炮,开中国近代工业之先河;与李鸿章联名奏请派幼童赴美留学,开近代留学之先河,为国家培养人才。为人廉正,勤勉,生活简朴,不治家产,以儒家之道处世,以经世致用为志,卒于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谥‘文正’,追赠太傅,晋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这段记载,不仅是对曾国藩一生的总结,更是对他儒家理想的肯定,对他“中兴精神”的认可,让他能名留青史,永远被后人记住。
那年秋天,南京的“曾文正公祠”落成,李鸿章特意从北京赶来祭拜。他穿着官服,带着随从,走到祠堂的正厅,对着曾国藩的画像深深鞠躬,磕了三个头。他站在画像前,看着画像上熟悉的面容,想起当年跟着曾国藩学习的日子——曾国藩教他“为官要廉,为民要实,不能贪百姓一分钱,不能做表面文章”,教他“做事要恒,遇挫要韧,不能半途而废,不能遇到困难就退缩”,这些话,他记了一辈子,也践行了一辈子。李鸿章的眼泪掉了下来,对着画像轻声说:“老师,您一生的心愿,是国家自强,百姓安乐。学生们会继续走您没走完的路,把洋务办下去,造更多的轮船、更多的枪炮,派更多的幼童留学,把国家变强,不辜负您的期望,不辜负您的教导,让您在天之灵能安心。”
清廷的追封,不仅是对曾国藩个人的表彰,更是对他所代表的“中兴精神”的认可——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年代,曾国藩用一生的坚守,诠释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用一生的行动,为清朝的稳定和中国的近代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精神,像一座灯塔,照亮了后世中国人的路;他的名字,像一颗明星,永远闪耀在历史的天空,让后人永远记住,有这么一位老人,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七律·清廷追封
清廷追赠太傅衔,一等毅勇侯爵颁。
世袭罔替传后代,子封员外举人权。
事迹载入国史册,“中兴名臣”美名传。
表彰平乱兴洋务,忠君爱国永流传。
来源:草鞋芒杖论平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