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气预报说这个月会下三场雨,已经下了两场了。柳树巷那头的老朱家三间房子拆了,扬起的灰尘飘得老远,我骑着电动车经过,忙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天气预报说这个月会下三场雨,已经下了两场了。柳树巷那头的老朱家三间房子拆了,扬起的灰尘飘得老远,我骑着电动车经过,忙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老朱去年八月走的,那会儿热得连蚊子都趴在墙上不动弹。有人说是中暑,有人说是老毛病犯了。我不清楚,只记得他走的那天,天上一朵云都没有,蝉叫得人心烦。
“老刘,看拆房子啊?”
拆房子的杨老板冲我喊,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递给他一根。杨老板原先是修车的,去年改做拆迁队,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了不少。
“这老朱家房子,谁要啊,破成这样。”我掸了掸烟灰,瞅了眼那三间土砖房。
房子是真破,一个七十多年的老头住了一辈子,连个抹墙的人都没有。屋顶漏了几处,下雨天要摆三四个盆接水。门框歪了,窗户缝隙大得能塞进一根手指。冬天北风能从门缝里呼呼灌进来,夏天雨水能从窗户边沿飘进去。
“政府补贴十万,还没人要。”杨老板吐了口烟,“这房子地段不好,离马路远,旁边又是菜地,蚊子多。”
老朱走后,村里开了个会,说房子没人要就归村集体,能卖就卖了,钱给敬老院。可三个月过去了,来看房子的没几个,倒是来问地的不少。一打听老朱家情况,都摇头走了。
“哎,你听说了没,老朱家那个外甥女回来了。”杨老板压低了声音。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老朱有个外甥女,二十多年前去城里上了大学,后来就没回来过。
“回来签字的,说是不要房子,地也不要,只说让把房子拆了,树留着。”杨老板指了指院子里那棵老枣树,“说是她小时候爬过的。”
院子里有棵枣树,每年九月结一树的大枣,红得发亮。我小时候经常和伙伴翻墙去偷枣吃,老朱从来不赶我们,只是在门口放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他自己摘的枣,说是给过路的孩子吃的。
拆房子的工人们忙着敲墙,灰尘扑簌簌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雨。
“诶,你小心点!”杨老板突然冲工人喊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工人正在敲东边那间屋子的墙,那墙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比其他地方厚。
工人小心地把砖一块块敲下来,突然,墙体中间露出一个空隙,一个铁盒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什么东西?”杨老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工人已经把铁盒子捡起来了,那是个旧式的铁皮饼干盒,上面的花纹已经锈得看不清了,但盒子却意外地完好,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杨老板接过盒子,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打开看看吧。”我也好奇。
杨老板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本发黄的册子和一个小布包。
册子已经泛黄了,但保存得还算完好。杨老板翻了翻,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像是日记。
“这是老朱的日记?”杨老板皱着眉头,又看了看那个小布包。
我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猛然看到一行字: “今天,我又梦见了那个孩子。”
这行字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字迹不像是老朱的,老朱写字歪歪扭扭的,这字迹却工整得很。
杨老板已经打开了布包,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和一枚铜钱。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孩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背面写着”1978.5.12”。
“这是什么意思?”杨老板摇摇头,又把东西放回铁盒,“可能是老朱的遗物吧,等他外甥女来了给她。”
工人们继续拆房子,我离开了,但心里总惦记着那本册子。第二天我去找杨老板,说是替老朱外甥女先保管着那些东西。杨老板也不想管这闲事,就把铁盒给了我。
回家后,我打开了那本册子,从头看起。
“1978年5月15日,阿兰走了,带着孩子。我不能怪她,这里太苦了,城里的日子会好过些。她走时没带多少东西,我知道她会过得很苦,但她宁愿那样。我想追,但腿不听使唤。医生说我这病怕是要拖一辈子了。”
册子是日记,但写的人不是老朱,署名是”志强”。日记从1978年开始,零零散散地记了几年。
“1980年8月10日,听说阿兰在城里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开卡车的。也好,有人照顾她和孩子。我这辈子完了,腿好不了了,地也种不了了,爹娘都走了,我就在这屋子里等死吧。”
我翻了几页,又看到:
“1985年12月25日,下雪了,村里人都去镇上看电影,我一个人在家。有人敲门,原来是朱师傅,说是路过,见我屋里有灯光,就来看看。他人真好,还带来了肉包子。他说他也是一个人,老伴去年走了,儿女都不在身边。我们聊了很久,他说他家就在村东头,以后常来坐坐。”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日记不是老朱写的,而是写给老朱看的。
翻到后面,日记中的”志强”和老朱成了好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志强的腿一直不好,很少出门,老朱常去他家,帮他做饭,修理东西。
“1986年4月2日,朱师傅提出要搬来和我一起住。我很感动,但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医生说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可能挺不过这个夏天。我没告诉朱师傅,不想他担心。”
再往后翻,字迹变得越来越潦草:
“1986年7月8日,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昨晚梦见阿兰和孩子,他们过得很好。朱师傅答应我,会替我照顾这个家,等阿兰或者孩子哪天回来。我把日记和阿兰的照片放在铁盒里,让朱师傅找个地方藏起来。希望有一天,阿兰或者孩子能看到这些。”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我合上册子,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老朱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他只是在替朋友守着这个家,守了三十多年。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在想老朱的事。我认识老朱有二十多年了,从没听他提起过志强这个人,也没听他说过自己不是那房子的主人。他就那么默默地住在那破房子里,种着院子里的枣树,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第二天,老朱的外甥女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朴素,说话轻声细语。她叫朱丽,在城里一家医院当护士。
我把铁盒给了她,把日记的事告诉了她。她没有太惊讶,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我小时候听我舅舅说过这事,说他在替一个朋友看家。后来我长大了,以为那只是他编的故事。”
“你舅舅…老朱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我舅舅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朱丽翻着日记,“他年轻时在县城做木工,后来回村养老。我记得小时候他常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我爸妈忙,顾不上我,都是舅舅照顾我。”
“那你知道这个志强是谁吗?还有照片上的阿兰和孩子?”
朱丽摇摇头:“不清楚,舅舅从来没详细说过。不过…”她迟疑了一下,“舅舅走前,让我回来把房子处理了,但让我留下院子里的枣树。他说那树是他朋友种的,结的枣特别甜,是留给那个孩子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这个奇怪的故事。
“对了,我舅舅走时,手里一直攥着一枚铜钱,死活不松手。”朱丽突然说,“我们都不知道是哪来的,还以为是他的护身符。”
我想起铁盒里的铜钱,点点头:“可能是志强留给他的吧。”
朱丽把日记和照片又装回铁盒:“我想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就埋在枣树下吧。万一有一天那个阿兰或者她的孩子回来呢?”
我答应了。当天下午,我们在枣树下挖了个坑,把铁盒埋了进去,然后约了村里的石匠,在树旁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志强之家,朱师傅代为看管三十年”。
朱丽第二天就回城了,我问她以后会不会常回来看看,她说她要退休了,打算回村里住。她说城里太闹,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可能会在志强那块地方盖个新房子,”她说,“我想继续替我舅舅守着这个约定。”
房子拆完了,只留下一片空地和一棵枣树。杨老板的工人们走了,村里人也散了。我经常去那看看,有时候会遇到村里的孩子在枣树下玩耍。
那年九月,枣树结了满树的大枣,红得发亮。我摘了一些,尝了尝,是真的甜。
有天下午,我骑车经过那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站在枣树下,看着石碑发呆。她穿着朴素的蓝布衣服,头发全白了,但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我停下车,问她:“您是来看枣树的吗?”
老太太转过头,眼睛有些浑浊,但神情却很平静:“我是来看看老朋友的。”
我心里一动:“您认识志强?”
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认识,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看了看石碑,“朱师傅是个好人,我听说他去年走了,特地来看看。”
“您是…阿兰?”我试探着问。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和铁盒里一模一样的铜钱:“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一人一枚。我一直留着,想着有一天会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年轻时不懂事,嫌这里穷,带着孩子去了城里。后来日子过得不好,想回来又怕志强怪我。再后来听说他病了,我更不敢回来了。”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再后来,听说他走了,就更不敢回来了。”
“您的孩子呢?”我问。
“在城里,有工作,有家庭。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摇摇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她摘了几颗枣,放在手心里看了看:“还是这么甜。”
我想告诉她铁盒的事,但看她的样子,又觉得不必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老太太在枣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要走。我问她还会不会再来,她说可能不会了。
“这里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回忆,”她说,“回忆这东西,看一眼就够了。”
她走了,步履蹒跚,但背影却很坚定。我站在枣树下,看着她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村口的转弯处。
第三场雨在那天晚上下了,哗哗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那棵枣树,发现石碑旁边多了一样东西——一枚铜钱,是老太太留下的。
那天下午,朱丽打电话来说下个月她就回村定居了,问我地基清理得怎么样了。我告诉她都弄好了,还告诉她昨天遇到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有些缘分,就是这样。走了弯路,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我看着窗外,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枣树的影子倒映在水洼里,摇摇晃晃的,像是在诉说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树还在,人已不在。但故事,却一直在继续。
后来,朱丽真的回来了,在原地盖了三间新房子,房子不大,但很温馨。她说她退休了,想回老家安享晚年。她在院子里种了花,每天早上浇水,下午在枣树下看书。
村里人都夸她孝顺,替舅舅守着这片地。只有我知道,她不只是在守护一片土地,还有一个尘封了几十年的约定。
有时候,我会看到她坐在枣树下,手里捻着两枚铜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在想,如果当年那对恋人能够坚持在一起,如果阿兰没有带着孩子离开,如果志强的病能够治好,如果老朱能够等到阿兰回来,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但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感,一个默默守护的承诺,和一棵结着甜枣的老树。
枣熟的季节,朱丽总会在门口放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刚摘的大枣,说是给过路的孩子吃的。我每次经过,都会想起老朱。也许,有些习惯,会像那棵枣树一样,一代代传下去吧。
一年后,有人在村口见到过那个老太太,说她站在村口张望了很久,但没有进村。再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朱丽的新房子里,挂着一张老照片,是从铁盒里找到的那张,照片里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笑得很幸福。朱丽说那是她的护身符,提醒她世上有一种感情,可以等待一辈子。
至于那本发黄的册子,朱丽说她已经读了很多遍,每次读都会哭。她说,那不只是一本日记,而是一个人最后的心声,是对爱的最后告白。
岁月流转,故事被风吹散,被雨淋湿,被阳光晒干,最终变成村口老人闲聊时的只言片语,变成孩子们听不懂的古老传说,变成枣树下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那两枚铜钱,一直静静地躺在朱丽的抽屉里,见证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一段关于等待、守护与遗憾的故事。
也许有一天,当朱丽也老去,这个故事会彻底消失。但那棵枣树依然会年年结果,甜甜的大枣会继续吸引着孩子们前来。
或许,爱就是这样,不需要被记住,只需要曾经存在过。
就像那三间破房子,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它曾经见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深情,见证过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承诺,见证过岁月如何慢慢流逝,却带不走那份执着的守候。
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每个角落都藏着这样的故事,只是大多数都没有人去发现。但它们都在那里,像是墙里的册子,等着有一天被人找到,被人读懂,被人记住。
而我,只是一个经过的路人,一个偶然的见证者,一个故事的转述者。
在这个秋天的午后,我坐在自家院子里,远远望着朱丽家的那棵枣树,想着那些已经远去的人和事。
天空很蓝,云很白,风很轻。一切都那么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我知道,在那棵枣树下,埋着一个秘密,一段回忆,一份爱。
这就够了。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