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暖气还没供上,办公室里的人就都裹紧了衣服,像一群准备过冬的鹌鹑。张曼是个例外,她永远穿得得体又单薄,好像体内自带一个小太阳。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暖气还没供上,办公室里的人就都裹紧了衣服,像一群准备过冬的鹌鹑。张曼是个例外,她永远穿得得体又单薄,好像体内自带一个小太阳。
可那天,她的小太阳熄火了。
一切是从一个快递开始的。前台小姑娘喊了一声“张曼,有你的快递”,她走过去,签收,抱回来一个半旧的纸箱,用胶带缠得里三层外三层。她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一股浓郁的酱香和烟熏味瞬间弥漫开来。
是自家做的腊肠和风干鸡。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羡慕的“哇”声。“张曼你太幸福了吧,妈妈又给你寄好吃的了。”
张曼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飞快地把箱子合上,推到桌子底下最深处,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离她最近,清楚地看到她垂下眼帘的瞬间,手指在微微发抖。
那股味道,一半是乡愁,一半,似乎是恐惧。这是我埋下的第一个情绪地雷。
下午,我下楼去便利店买咖啡,刚走出写字楼大门,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头上戴着一顶旧绒线帽,把脸遮去了一半。最显眼的是,她还戴着一副黑色的口罩和一双灰色的毛线手套,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十二月初的天,虽冷,却还没到需要如此重装备的地步。
她不像是在等车,因为每一辆公交车靠站、离去,她都纹丝不动。她的视线,始终胶着在我们这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上,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着自己的神殿。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不知为何,我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
回到办公室,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那个小小的、蓝色的身影还在。我转头对正在整理文件的张曼说:“张曼,楼下有个阿姨,好像一直在看我们这栋楼,坐了好久了。”
张曼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滞,水洒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她却像没感觉到。她没有走向窗边,只是低声问:“什么样的阿-姨?”那个“阿”字,她念得格外用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穿着蓝色棉袄,戴着口罩和帽子。”
“哐当”一声,她的水杯掉在地上,碎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她却像没听见,脸色煞白,慌乱地抓起包,声音发颤:“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逃出去的,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向了通往地下车库的员工通道。
窗外,那个蓝色的身影,依旧固执地守望着。我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这是第二个情绪地雷。我知道,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故事。而张曼的反常,就是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地雷。
第一章
第二天,我到公司时,特意看了一眼马路对面。那个蓝色的身影,还在。
她换了个位置,坐在花坛的边缘,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夜过去,她身上的蓝色棉袄似乎更旧了,沾了些晨露,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我心里堵得慌。
张曼比我到得还早,已经化好了精致的妆,穿着笔挺的职业套装,正在一丝不苟地核对一份报表。她的侧脸在晨光里像一幅画,冷静,专业,看不出任何情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她昨天会那样失态。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对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埋首于工作中。她的桌上,换了一个新的骨瓷水杯,纯白色,没有任何花纹。旧的那个,连同昨天的失控,似乎都被她彻底清理掉了。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清理不掉的。
一上午,办公室里都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和打印机工作的声音。张曼表现得无可挑剔,逻辑清晰地安排工作,条理分明地回复邮件。但她那个标志性的小动作出卖了她——每当遇到难题或者感到紧张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今天上午,她的手就没离开过那个位置。
午休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去哪里吃饭,张曼却说自己带了便当。她从桌下拿出饭盒,一个人默默地走向茶水间。
我跟了过去。
“张曼,”我靠在门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楼下那位阿姨……还在。”
她正在拧开饭盒盖的手停住了。茶水间里水汽氤氲,她的脸在雾气里有些模糊。她没有回头,声音很低,也很冷:“林悦,那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觉得,天这么冷,一个老人家在外面……”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她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那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可以吗?”
这是我认识张曼三年来,她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之间那层同事间友好的薄冰,瞬间碎裂。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一种尖锐的刺痛。
她不再看我,打开饭盒,里面是精致的寿司和沙拉。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寿司,机械地往嘴里送,可她的手抖得厉害,寿司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散成一团。
她盯着地上的那团米饭,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冷冷的,细细的,像牛毛,像花针,密密地斜织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撑开了一把伞,伞面是那种老旧的红绿格子花纹。她在伞下,显得更小,更孤单了。
我的心,也跟着那雨,一点点冷了下去。
第二章
雨一直下到傍晚,没有停的意思。天色暗得早,写字楼的灯光亮起,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俯瞰着这座湿漉漉的城市。
我要下班的时候,忍不住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她还在。
雨水顺着那把老旧的格子伞边缘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她就坐在那道水帘后面,一动不动。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冻僵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抓起伞和钱包,冲进了电梯。
我不能再这么看着了。
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乎乎的姜茶和一把新伞,然后快步穿过马路。雨滴打在我的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在为我的鲁莽伴奏。
我走到她身边,她似乎没有察觉。我把新伞向她那边倾斜,遮住飘进来的雨丝。
“阿姨,”我轻声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头。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浑浊但善良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慌和局促,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不……不用,谢谢你,姑娘。”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拿着吧,天太冷了。”我把姜茶塞进她手里,“您在这儿等人吗?”
她捧着那杯热茶,冰冷的手指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说:“我……我来找俺闺女。她叫张曼,你们都喊她曼曼。”
果然是她。
“曼曼在这栋楼上班,”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骄傲,“出息了,在大城市里,坐办公室。”
“那您怎么不上去找她呢?”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捧着姜茶的手指收紧了。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雨声里,只听见她轻轻的叹息。
“我……我怕给她丢人。”她小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城里人,都干净、体面。我这个样子……别吓着她的同事,也别让她为难。”
说着,她抬起手想拉一下帽檐,手套却不小心滑落了一点,露出了她的手腕。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一只正常的手。皮肤是深红色的,皱巴巴地纠结在一起,像融化的蜡又重新凝固,形成一道道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从手腕一直向上,没入手套和袖口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飞快地把手套拉好,慌乱地藏起那只手,仿佛那是什么罪证。
“阿姨,您……”
“姑娘,谢谢你的茶。”她打断我,站起身,像是要走,“天晚了,你快回家吧。”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张曼。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林悦,你在哪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我在楼下。”我看着眼前的老人,轻声说,“我……碰到你妈妈了。”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钟,张曼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得像窗外的雨:“谁让你多管闲事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剥开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的,绝望的颤抖。
第三章
后来,张曼断断续续地,终于对我拼凑出了那个被她深埋的过去。她说起那些事的时候,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说,那场火,是在她八岁那年冬天烧起来的。
老家的房子是木质结构,冬天冷,家家户户都烧煤炉取暖。那天夜里,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火苗从烟囱里蹿了出来,点燃了干燥的屋檐。
她被浓烟呛醒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橘红色。木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热浪像怪物一样扑面而来。她吓得只会哭,缩在床角,动弹不得。
是她妈妈,用一床浸了水的棉被裹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冲进火海。邻居们都说疯了,进去就是送死。可她妈妈什么都听不见,嘴里只喊着一个名字:“曼曼!我的曼曼!”
最后,是她妈妈用身体撞开了烧得变形的房门,找到了被烟熏得快要昏迷的她。她妈妈把那床已经开始冒烟的湿棉被裹在她的身上,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在地上翻滚着,冲出了那片火海。
她得救了,毫发无伤。
而她妈妈,为了护住她,整个后背、左臂和左半边脸,都被严重烧伤。
她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火有多大,烟有多浓。而是我被救出来以后,回头看我妈。她躺在地上,头发烧没了,半边脸血肉模糊,可她还在对我笑。她说,‘曼曼不怕,妈在呢。’”
从那天起,她的世界就变了。
妈妈不再是那个会梳漂亮辫子的巧手妈妈,而成了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那个烧坏了脸的女人”。她走在路上,总有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她后面喊:“丑八怪!离她远点,她妈妈是妖怪!”
她开始变得沉默,自卑。她恨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也恨那场火。渐渐地,她甚至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和妈妈站在一起。她怕别人看妈妈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同情、恐惧和猎奇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她心上,比扎在妈妈身上还疼。
她开始拼了命地学习。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又考上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大学。她想逃,逃离那个小山村,逃离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逃离那个被火烧过的童年。
“我以为我成功了。”张曼的声音飘忽,“我在这里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爱我的男朋友,我快要结婚了。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远远地甩掉了。”
她顿了顿,脸上滑过一滴泪,悄无声息。
“可我妈一来,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林悦,你懂吗?我不是嫌弃她,我是……我是怕。我怕我男朋友看到她的样子,怕他家人的眼光。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假装成一个正常人,我不想再变回那个‘妖怪的女儿’了。”
她终于说出了口,然后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什么也没说。
有些伤口,不在身上,在心里。结了痂,也一碰就疼。
我终于明白,她躲的不是她妈妈,是那个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人指指点点的,八岁的自己。
第四章
张曼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后,我陪她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窗外的雨还在下,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她此刻混乱的心。
“我男朋友叫浩然,”她低声说,像是需要找个倾诉的出口,“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他对我很好,他的家人也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我……我一直没告诉他我妈妈的事。我只说我妈妈身体不好,在老家休养。”
“你怕他接受不了?”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我不敢赌。浩然很善良,但我怕他的家人。我见过太多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分开的情侣了。我的‘门’,不仅是穷,还有一个……一个毁了容的妈妈。这在别人看来,是多大的缺陷和负担啊。”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涌了上来。“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我妈为了我变成这样,我却为了自己的幸福,想把她藏起来。”
“你不是自私,你只是太害怕了。”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
“我拼了命地往前跑,就是想离那个被火烧过的童年远一点。可我跑得越远,我妈的身影就越清晰。她不是我的过去,她是我身上揭不掉的疤。”
这句“扎心金句”,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一边奋力向前奔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着身后那个爱她至深却也让她背负了沉重枷锁的母亲。
就在这时,张曼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浩然。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任由手机在桌上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接吧。”我说。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划开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曼曼,你下班了吗?外面雨好大,我来接你。”一个温和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我还在公司加班。”张曼的声音不稳。
“哦,这样啊。那我上来等你?”
“别!”张曼几乎是喊出来的,“不用了,你……你在楼下等我就好,我马上就下来。”
电话那头的浩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了顿,说:“曼曼,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没事……”
“我刚刚在楼下,看到一位阿姨,跟你照片里的妈妈有点像,就是……年纪大一些。她撑着一把旧伞,一个人在雨里站着。我问她是不是找人,她就摇头走了。是你妈妈来了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曼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电话那头的浩然还在继续说着:“我有点不放心,我现在上来了,就在电梯里,马上到你们楼层了。”
“滴——”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清晰得像一声丧钟。
张曼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都将在下一秒,被彻底击碎。
第五章
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
张曼的呼吸都停滞了。她下意识地想躲,想藏起来,可这小小的会议室,无处可逃。
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风衣,头发微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就是浩然。他长得很干净,眉眼温和,看到张曼煞白的脸和旁边的我,愣了一下。
“曼曼?这位是?”他看向我。
“我是她同事,林悦。”我站起身,试图打破这凝固的气氛。
浩然的目光回到张曼身上,他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曼曼,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张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像一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我看不下去了。“浩然,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我去把阿姨请上来。”
我对张曼说:“躲不掉的。有些事,你必须自己面对。”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转身冲了出去。
我冲进雨里,四处寻找那个蓝色的身影。公交站台,花坛边,便利店门口……都没有。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走了吗?被刚才浩然的问话吓跑了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避风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她正准备把那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背上肩,看样子是真的要走了。
“阿姨!”我大喊着跑过去。
她看到我,眼神更加慌乱了。“姑娘,我……我该走了。天晚了,赶不上最后一班回村里的车了。”
“您别走!”我拉住她的胳膊,“张曼……曼曼她想见您。”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立刻又暗了下去。“不了不了。我就是来看看她。我听村里人说,她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好孩子。我这辈子没啥能给她的,就攒了点钱,给她当嫁妆。”
她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本来想托人转交给她。我这副样子,就别去给她添堵了。我这张脸,别吓着人家……”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母亲?自己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心里想的,却还是不要吓到别人,不要给女儿丢脸。
“阿姨,您跟我上去吧。”我的声音哽咽了,“曼曼她……她很想您。她男朋友也在,他是个好人,他想见见您。”
我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带回了写字楼。
电梯门打开,张曼和浩然就站在不远处的休息区。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明亮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母女俩的目光,终于在分离了无数个日夜之后,撞在了一起。
妈妈下意识地把脸转向一边,同时把那只受伤的手藏到身后。
张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对在命运里苦苦挣扎的母女,无声地对望着。
第六章
那十几米的距离,张曼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童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自卑又心疼的过往,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她终于走到了妈妈面前。
“妈……”
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十年的委屈、思念和愧疚。
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敢看女儿,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嘴里喃喃着:“曼曼……妈就是……路过,看看你……”
她越是这样,张曼的心就越痛。
就在这时,浩然走了过来。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或异样,他的目光落在阿姨身上,温和而坦然。
他自然地从阿姨手中接过那个沉重的帆布包,然后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阿姨,您好。我是浩然,张曼的男朋友。我们等您很久了。”
妈妈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浩然。
浩然的视线扫过她脸上狰狞的疤痕,没有躲闪,没有怜悯,只有晚辈对长辈的,最纯粹的尊敬。
他看到了妈妈藏在身后的手,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转头对张曼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的温柔:“妈来了,怎么不早说?还让阿姨在外面等这么久。”
妈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蜿蜒而下。她想用手去擦,却又下意识地想藏起那只手。
浩然注意到了她脚上那双已经开了胶的旧布鞋,鞋面被雨水浸透,湿了一大片。
他很自然地对张曼说:“明天我们陪阿姨去买双新鞋吧,这双鞋不暖和。”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像一颗温暖的炸弹,在张曼的心里轰然炸开。
她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一直害怕的审判没有到来,她小心翼翼守护的幸福,并没有因为妈妈的到来而破碎。原来,真正的爱,是接纳,是包容,是看穿了你所有的伤口和不堪,然后走过来,轻轻地对你说:“没关系,我在。”
“妈——”
张曼终于崩溃了,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母亲,像八岁那年,在火场外,劫后余生。
“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十年来的所有委屈和思念,都哭了出来。
妈妈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那只完好的手,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睡觉时一样。她那只受了伤的手,犹豫了很久,也终于抬起来,轻轻地落在了女儿的头发上。
“不哭……曼曼不哭……妈在呢……”沙哑的声音,一如当年。
我站在不远处,背过身,悄悄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雨停了,夜色温柔。有些结,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打;而解开它,也许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句“没关系”。
第七章
那晚之后,张曼像变了一个人。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也真实了。那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轻松和明亮,是任何化妆品都伪装不出来的。她不再下意识地摩挲手指,走路时,背也挺得更直了。
第二天,她请了一天假。第三天上班时,她带了一大盒热气腾腾的包子,是妈妈亲手做的,韭菜鸡蛋馅,皮薄馅大。
“大家尝尝,我妈做的。”她笑着分给大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同事们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有人开玩笑说:“张曼,让你妈妈多住几天,我们就有口福啦。”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她这次来,就是要和我一起住的。”
我看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道曾经横亘在她和过去之间的鸿沟,被浩然的善良和她自己的勇气,填平了。她终于可以坦然地牵起妈妈的手,不必再害怕别人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我去车站送她们。
浩然开车,张曼和妈妈坐在后排。妈妈换上了新买的衣服和鞋子,头发也去理发店精心打理过。她没有再戴口罩和帽子,虽然脸上的疤痕依然清晰,但她的眼神,不再躲闪和局促,而是充满了安详和慈爱。
张曼把头轻轻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妈妈那只受过伤的手,被张曼和浩然的手,一左一右地握着。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圣洁。
检票口,人来人往。
“妈,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等我们婚期定了,就回去接您。”浩然把行李递给阿姨,嘱咐道。
“哎,好,好。”妈妈笑着点头,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
张曼帮妈妈整理了一下衣领,轻声说:“妈,对不起。”
妈妈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快回去吧。妈知道,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火车鸣笛,缓缓开动。
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朝我们挥手。张曼也挥着手,脸上带着笑,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流。
我站在她身边,突然想起一句话。
我们一生都在逃离父母设置的起点,却不知道,那个起点,是他们用命为我们画下的。
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张曼转过身,对我和浩然说:“我们回家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知道,从今天起,她终于有了可以坦然回去的家,也终于找到了内心真正的归宿。那些火烧过的痕迹,不会消失,但它们再也不是禁锢她的枷锁,而是镌刻在生命里的,关于爱的勋章。
来源:聪明风声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