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刚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水声,又不会吵到隔壁。老张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坐在沙发正中,像个皇帝审阅奏章一样,拿着遥控器一下下地按。我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新闻联播特有的庄严气息和淡淡的膏药味。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刚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水声,又不会吵到隔壁。老张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坐在沙发正中,像个皇帝审阅奏章一样,拿着遥控器一下下地按。我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新闻联播特有的庄严气息和淡淡的膏药味。
抽屉的角落里,那本褪色的相册压着几张泛黄的电费单,相册里是我们年轻时的黑白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眼神明亮,好像能看穿未来的一切。而我,梳着两条大辫子,依偎在他身边,笑得无忧无虑。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我一辈子的天。
我把苹果递到他嘴边,他眼睛盯着电视,头都没回,啊呜一口咬掉,含混不清地说:“今天买的苹果,甜。”
我“嗯”了一声,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那儿是我的专属位置。他看电视,我看他。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可今天,他有些不对劲。新闻播完了,他没像往常一样换到戏曲频道,而是把电视关了。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一颗颗冰冷的水珠,砸在我的心上。这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我心慌。
“老张?”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没应声,只是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动作很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我听不懂的疲惫和沉重。
“下午,小伟打电话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说啥了?工作不顺心?还是乐乐又淘气了?”我赶紧问。小伟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
“没,都挺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他说,下个月他们公司组织去欧洲旅游,十天,可以带家属。”
我的心一下子亮了。去欧洲?我做梦都没想过。我看着老张,眼里满是期待:“那……是让我们也去?”
他避开我的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有心事或者要做重大决定时,他都会这样。“他说,名额只有一个。他和他媳妇林林工作忙,走不开。乐乐要上学。所以……”
他没说完,但我全懂了。所以,这个名额是给我的,或者,是给他的。
“那你去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英语比我好,年轻时还跟着收音机学过几句俄语。你去了,还能给小伟他们拍照片,讲讲国外的风土人情。”
“我不去。”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你去。”
“我不去!”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连普通话都讲不标准,出去了不是个哑巴?再说,我连手机支付都不会,出去了怎么买东西?我一个人,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小伟会安排好一切。你跟着团,丢不了。”
“跟着团我也抓瞎!上回跟社区去邻市玩,集合地点我都找不着,还是你跑了三条街才找到我。老张,我离了你不行,你知道的。”我有些急了,声音里带了哀求。
他沉默了。客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挂钟的“滴答”声变得异常刺耳。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淑芬,我们都快七十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让我牵着走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上。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老张的鼾声在身边均匀地响起,我却清醒得可怕。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打开了那个放着相册的抽屉。我没有看照片,而是拿起了那几张被压在下面的电费单。上面用红笔圈出的缴费日期,是昨天。缴费方式:手机银行自动扣款。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银行术语,我只知道,家里的水费、电费、燃气费,甚至是我俩的医保,都是老张一个人在打理。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每天买菜做饭,洗洗涮涮。我曾经为这种“被需要”和“被照顾”而感到无比幸福和安稳。但今晚,老张那句话,像一个钻头,在我安稳的世界里,钻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下午小伟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择菜。我隐约听到老张在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说:“……别跟你妈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当时我没在意,以为又是他血压高了。可现在想来,他挂了电话后那反常的沉默,那沉重的叹息,还有他执意让我一个人去欧洲……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冲回卧室,摇醒了老张。
“老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被我摇醒,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你下午跟小伟说什么了?什么头晕?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哎,你别管了。人老了,哪能没个头昏脑涨的。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又是这句“你别管了”。以前听着,是担当,是爱护。今晚听着,却像一堵墙,把我推得远远的。
我没动,就那么站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他。他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天,也会老。
如果有一天,这片天,塌了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跟社区出去玩走丢的下午。我在陌生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不会用手机导航,看不懂公交站牌,我想问路,却连要去的地方叫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急得满头大汗,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只能站在原地,一遍遍地喊着:“老张!老张!”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他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温暖而有力。他没责备我,只是说:“走吧,回家。”
我在梦里哭醒了。眼角湿漉漉的。我转过身,老张还在熟睡。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第二天早上,老张像往常一样,六点准时起床去公园锻炼。我给他准备好早餐,豆浆,油条,一个水煮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除了我们之间那几乎降到冰点的交流。
吃早饭时,他又提起了去欧洲的事。
“淑芬,机票我已经让小伟看了。下个月十五号的团,你准备一下。”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都说了我不去!”他也提高了音量,“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
“机会好?好在哪?让我一个老太婆出去丢人现眼吗?我告诉你张明山,这事你想都别想!”我气得直呼他的名字,这是我们吵架最激烈时才会有的称呼。
“你……”他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我,手微微发抖,“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
他没有去扶,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我追着问。
“我出去透透气!省得被你气死!”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我心口发麻。我看着一桌子没动几口的早饭,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默默地把椅子扶起来,把碗筷收进厨房。水龙头哗哗地响着,我用力地搓洗着碗碟,仿佛想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都一并洗掉。
那一刻我才明白,老伴不是我的天,而是替我顶着天的那个人。可如果有一天他顶不住了,我连站在地上的能力都没有。
第一章
老张这一走,就是一整天。
中午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打给他在公园一起锻炼的几个老伙计,都说没见着他。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电视开着,声音依旧是35,但屏幕上的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的目光一次次地扫过门口,盼着那扇门能被推开。
直到傍晚,天都擦黑了,门才响了。
是小伟扶着老张回来的。
老张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发紫,走路的腿都在打颤。他看到我,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
“爸怎么了?”我冲过去,声音都在发抖。
“在公园晕倒了,幸好被王叔叔他们发现,给我打了电话。刚从医院回来。”小伟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把老张扶到沙发上坐下。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晕倒了?
“医生怎么说?”我抓住小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医生说……是轻微的脑梗。”小伟的声音很低,“幸好发现得早,送医及时,没造成太大的损伤。但是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劳累。”
脑梗。
这两个字像两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踉跄了一下,扶住茶几才站稳。
我看着沙发上的老张,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呼吸微弱。那个为我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男人,那个我觉得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就在我眼前,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妈,你别哭。”小伟递给我一张纸巾,“医生说问题不大,好好休养就能恢复。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但是什么?你快说啊!”我急道。
“爸的很多事情,以后可能都做不了了。比如开车,比如长时间处理复杂的事情。家里的事,妈,以后要靠你了。”
靠我?我能靠得住吗?
我连水电费都不会交,连叫车软件都不会用,连医院的挂号流程都搞不清楚。我能靠什么?
小伟似乎看穿了我的无助,他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他的手机。“妈,我先教你最基本的。爸的药得按时吃,我去社区医院给他开药,缴费现在都用手机。你看,点开这个APP,绑定社保卡……”
他把手机塞到我手里,指着屏幕上的图标,开始一步步地教我。
那小小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和图标,看得我眼花缭乱。小伟说得很快,什么“实名认证”,什么“绑定支付方式”,我一个也听不懂。
“这个……是点哪个?”我小心翼翼地问。
“妈,我刚说过的,是这个蓝色的!您能不能专心点?”小伟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我……我记不住。”我的声音很小,充满了羞愧。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您看,就这样,输入密码……妈,您的密码是多少?”
“我哪有什么密码?”
“您肯定设置过!银行卡的密码总有吧?”
“那是老张设置的,我不知道。”
小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头的火气。“妈,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爸什么都替你做了,可他现在病了!您不能总像个孩子一样啊!”
他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穿了我最后的伪装。
是啊,我像个孩子。一个被老张宠坏了的,六十多岁的老小孩。
我拿着那个冰冷的手机,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的字扭曲成一团,我看不清,也不想再看清。
“我……我学不会。”我把手机还给他,声音哽咽,“小伟,你别逼我了。”
小伟愣住了,看着我通红的眼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
客厅里,只有老张轻微的呼吸声。
小伟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回省城了,公司催得紧。临走前,他把老张的药分门别类地装好,用纸条写上用法用量,贴在药盒上。他还帮我把家里的水电燃气费都预缴了三个月。
“妈,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不,打视频。我教您。”他把我的老年机换成了他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桌面设置得极其简单,只有微信和电话两个图标。
我点点头,没说话。
送走小伟,家里又只剩下我和老张。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人还是那两个人,但一切都变了。
老张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醒着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他不再看新闻联播,也不再碰那个遥控器。电视机一直黑着屏,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开始学着照顾他。量血压,测血糖,按时提醒他吃药。这些事以前都是他为我做的。现在,我笨拙地学着,每次都弄得手忙脚乱。
有一次,我给他量血压,袖带绑得太紧,他疼得“嘶”了一声。我吓得赶紧松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第一次主动开了口:“淑芬,别怕。慢慢来。”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第一个挑战,就是做饭。
以前都是老张掌勺,他总说我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我乐得清闲,只负责打下手。可现在,我必须拿起锅铲。
我翻出他以前最爱吃的红烧肉菜谱,照着上面的步骤,一步步地来。切肉,焯水,炒糖色……厨房里一阵兵荒马乱。结果,糖色炒糊了,肉烧得又黑又硬。
我把那盘失败品端到老张面前,羞愧得不敢抬头。
他却夹起一块,慢慢地嚼着。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咸了。”他言简意赅。
我心里一沉。
“不过,”他咽下去,又说,“比我第一次做的好。”
温情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到来。就在我以为他会嫌弃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一句鼓励。我的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假装去厨房拿东西。
日子就在这种笨拙和慌乱中一天天过去。
很快,小伟预缴的费用就用完了。催缴的短信发到了我的新手机上。那是一串我看不懂的代码和数字,只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让我心惊肉跳。
我拿着手机,研究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是没搞明白怎么在上面缴费。我想给小伟打电话,又怕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
手机那么小,世界那么大,我却被困在了方寸之间。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最“原始”的办法。我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户口本和一沓现金,准备去营业厅。
老张看我穿戴整齐要出门,问我去哪。
“去……去交电费。”我含糊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那个眼神里,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我揣着钱,走在去营业厅的路上。秋天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路边的银杏叶黄了,一片片地往下落,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突然觉得很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你发现,你被整个世界,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你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人都在飞速奔跑,而你,连迈开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第二章
到了供电营业厅,大厅里人不多,很安静。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姑娘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阿姨,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我交电费。”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催费短信的通知单和一沓现金,有些局促地递过去。
姑娘看了一眼,笑容更甜了:“阿姨,现在都推荐线上缴费了,又快又方便,还经常有优惠活动。您带手机了吗?我教您,很简单的。”
又是这句话。
我感觉脸颊一阵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我……我不会用。”
我攥紧了手里的老年机,那是我最后的倔强。“我就用现金。”
姑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我的钱和单子,领我到柜台办理。柜台里的小伙子接过钱,在验钞机里过了一遍,然后“啪”地一声,在单子上盖了个章。
“好了,阿姨。”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我拿着那张盖了章的收据,走出营业厅,感觉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个社区活动中心,门口的宣传栏上贴着一张海报:”老年人智能手机公益培训班,免费报名,教您玩转智能生活!”
我停下脚步,在那张海报前站了很久。
海报上,一个笑得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正举着手机,和屏幕里的孙子视频通话。她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能像她一样吗?
回到家,老张还坐在沙发上,姿势和我出门时一模一样。
“交上了?”他问。
“嗯。”我把收据放在茶几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我们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在营业厅那姑娘的眼神,海报上老太太的笑容,还有老张那失望的目光,在我脑海里轮番上演。
我悄悄地拿起小伟给我换的那个智能手机。屏幕亮起,映出我憔悴的脸。我点开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通讯录里孤零零地躺着几个人:小伟,林林,还有几个社区里的老姐妹。
我试着给小伟发了条信息。我在手写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儿子,睡了吗?”
写这几个字,花了我快十分钟。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我想,他大概是睡了,或者在忙。
我正准备放下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小伟的回复,一条语音。
我点开,他那熟悉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妈,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有事吗?”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反复听着那条语音。我想回复他,告诉他我今天去交电费的窘迫,告诉他我的无助和委屈。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回了两个字:“没事。”
放下手机,我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瞒着老张,偷偷地去了那个社区活动中心,报了那个智能手机培训班。
负责报名的是个很热心的大姐,她告诉我,每周二、周四下午上课,老师是附近大学的志愿者。
我拿到了课程表,第一节课的内容是:如何连接Wi-Fi和使用微信。
我把课程表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感觉像是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一次去上课,我心里七上八下。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大家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智能手机,交头接耳,气氛很热烈。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来上课的大学生叫小李,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孩,说话很有耐心。他从最基础的开关机、调节音量开始讲起。
“阿姨叔叔们,我们看,手机的侧面这个长条的按键,就是开关键。我们长按三秒钟……”
我跟着他的指示,笨拙地操作着。我的手指因为紧张,有些不听使唤。
旁边一个大妈凑过来,很自来熟地问:“大妹子,第一次来吧?别紧张,这玩意儿啊,就是个熟能生巧。”
我冲她笑了笑,算是回应。
两个小时的课,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Wi-Fi密码,什么添加好友,什么朋友圈点赞,对我来说,就像天书一样。
下课的时候,我头都大了。
回家的路上,我有些泄气。我是不是真的太笨了?这东西,我可能真的学不会。
正当我垂头丧气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着接通了。
“喂?是李淑芬阿姨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你是?”
“阿姨您好,我是供电公司的。您上周是不是来我们营业厅交过电费?”
“是啊,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我交了假钱?
“阿姨您别紧张。是这样的,我们系统后台显示,您家上个月的电费好像有异常,比平时高出很多。我们担心是不是有漏电的风险,所以打电话来确认一下。”
我愣住了。我从来不知道电费还会有人打电话来核实。这些事,以前都是老张在管。
“我……我不知道啊。”
“那您家的电表在哪您知道吗?您可以去看一下电表上那个红色的小灯,是不是在快速闪烁。如果家里电器都关了,它还在快闪,那可能就有问题。”
我按照她的指示,跑到楼道里去看电表。那个红色的小灯,果然像疯了一样,闪得飞快。
我赶紧给女孩回电话,告诉她情况。
“阿姨,那您家现在有人吗?我们马上派个师傅上门给您检查一下,免费的。”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就来了。他检查了一圈,最后发现,是阳台一个废弃的旧插座,因为受潮短路了,一直在耗电。
师傅很快就处理好了。临走前,他笑着说:“阿姨,幸亏您发现得早,不然这个月电费可就吓人了。而且还有安全隐患。”
我送走师傅,心里一阵后怕。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的电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拿出手机,找到那个陌生的号码,想跟她说声谢谢。我编辑了半天,才用手写输入法,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姑娘,谢谢你。”
很快,她就回复了:“阿姨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对了阿姨,我看到您是用现金缴费的。其实您可以在我们APP上绑定您的电表户号,每个月电费账单一出来,就会自动给您发消息提醒,还能看到每天的用电量。这样要是有异常,您自己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了。”
她还发来一个链接,是APP的下载地址。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我抗拒的,不仅仅是一个缴费方式。我抗拒的,是整个世界递过来的善意和便利。我把自己关在一个壳里,以为这样最安全,却不知道,这个壳,也隔绝了阳光和空气。
晚上,老张看我一直在摆弄手机,问我:“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我心虚地收起手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淑芬,”他突然说,“那笔钱,我取出来了。密码是小伟的生日。”
我愣住了。他指的是小伟上次打电话时,无意中说漏嘴的,老张背着我存的一笔养老钱。我一直没问,他也没提。我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疙瘩。
“你……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你拿着。”他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以后,这个家,你来当。我……我当不了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落寞和交托。他的标志性动作,摩挲茶杯的手,此刻显得那么无力。
原来,两个人过日子,怕的不是吵架,怕的是连架都吵不起来的沉默。而比沉默更可怕的,是他主动放手时,那种无声的认输。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像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第三章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银行卡。当我颤抖着手从老张那里接过来时,我感觉接过的不是一张卡,而是后半生的责任。
老张把密码告诉我后,整个人好像都松弛了下来,但又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他话更少了,每天只是沉默地坐着,或者躺着。我给他端饭,他就吃。我给他拿药,他就咽。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客气,疏离。
这种压抑的氛围让我喘不过气。
周二下午,我又去了社区的手机培训班。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而是带着一种“必须学会”的破釜沉舟。
我坐到了第一排,拿出笔记本,把大学生小李讲的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我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都用尽了力气。
课间休息的时候,上次那个自来熟的大妈又凑了过来。“哟,大妹子,今天这么用功啊?”
她叫王姐,比我大两岁,老伴前年走了,一个人住。她学手机,是为了跟在国外的女儿视频。
“王姐,我想问问你,这个……这个手机银行,安全吗?”我指着我从银行拿的宣传单,小声问。
“安全啊,怎么不安全?现在谁还带现金出门啊。你看我,买菜、交水电费、挂号,全用这个。”王姐说着,熟练地点开她的手机银行APP,给我看她的交易记录。
“可是……万一按错了怎么办?我听说有人一下子就把钱转给陌生人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嗨,哪有那么容易。你看,转账都要输密码,还要人脸识别。你只要不把密码告诉别人,不乱点那些乱七八糟的链接,就没事。”王姐说得轻描淡写。
看着她笃定的样子,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那天下午,我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银行。我拿着老张给我的那张卡,找到了大堂经理。
“你好,我想查一下这张卡的余额,然后……然后开通手机银行。”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怦怦”直跳。
大堂经理是个很干练的女士,她把我带到一台智能柜员机前,一步步指导我操作。插卡,输入密码——小伟的生日,六位数字,我按得手指都在抖。
当屏幕上显示出那一长串数字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有这么多钱。
这是一笔足够我们安度晚年,甚至绰绰有余的存款。而我,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老张,他到底瞒着我多少事?他到底,有多不信任我?
一股混杂着震惊、心酸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强忍着,办完了手机银行的开通手续。绑定了我的手机号,设置了新的密码,还录入了我的指纹和人脸。
走出银行的时候,我的腿都是软的。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手机里,那个崭新的银行APP图标,像一个嘲讽的笑脸。我点开它,输入密码,看着那个数字,感觉无比刺眼。
我想起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他主外,我主内。我以为这是最完美的分工,是恩爱和信任的体现。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只是他“内人”,却不是“自己人”。他为我规划好了一切,包括他倒下以后的路。可他从来没问过我,我想走什么样的路。
他为我准备的后路,恰恰堵死了我所有的前路。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我愣住了。
老张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他听见开门声,回过头,说:“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他的动作还有些迟缓,但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我爱吃的。
“你……你怎么下厨了?医生不是让你多休息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躺了一天了,骨头都躺酥了。活动活动。”他给我盛了一碗饭,“快吃吧,尝尝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
“怎么了?不合胃口?”他问。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关于那笔钱,关于他的隐瞒,关于他的不信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他点点头,给我夹了一筷子鸡蛋,“小伟刚刚打电话来了,问我们好不好。”
又是小伟。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只剩下儿子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晚上,关了灯躺在卧室里,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情绪。我能听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老张,”我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开了口,“今天,我去银行了。”
他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下。
“那笔钱,我看到了。”
他没有说话。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觉得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
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淑芬,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我是怕。”
“怕?你怕什么?”
“我怕我哪天突然就走了。我怕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这笔钱,我是想……万一我不在了,你拿着这笔钱,去个好点的养老院,有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只能等着被送去养老院的废人,是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也急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淑芬,我只是想让你下半辈子过得好一点!我有什么错?”
“你的错,就是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我坐起来,和他对峙,“你以为你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吗?张明山,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养的宠物!”
激烈的争吵,让我的句子变得短促而尖锐。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没道理?到底是谁没道理!”
“你简直……”
我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在黑暗中互相攻击,用最伤人的话,刺向对方最软弱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小伟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手忙脚乱地接通,屏幕上出现了小伟和孙子乐乐的脸。
“妈?爸?你们怎么还没睡?”小伟在那头问。
我赶紧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没,这就睡了。乐乐,想奶奶了吗?”
乐乐在镜头前做了个鬼脸:“奶奶,我爸爸说你和爷爷吵架了。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呀?”
孩子无心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我和老张都愣住了。
“没有,我们没吵架。”我赶紧解释,“爷爷奶奶在……在讨论问题。”
“哦。”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突然说,“奶奶,你怎么什么都要问我爸爸?我爸爸说,爷爷生病了,你就是家里的新爷爷呀!你要学会自己做决定!”
童言无忌,却字字诛心。
我看着屏幕里孙子天真的脸,再看看身边沉默不语的老张,突然觉得,我们这场争吵,无比地可笑和悲哀。
挂了视频,我和老张谁也没有再说话。
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叹息。然后,一床被子,轻轻地盖在了我的身上。
是老张。
我背对着他,身体僵硬,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四章
乐乐那句“你就是家里的新爷爷”,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疼,但又让我瞬间清醒。
是啊,天塌下来,总得有人扛着。以前是老张,现在,该轮到我了。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抗拒学习新事物。我把那本手机培训班的笔记本,当成了我的“武功秘籍”。
我开始逼自己。
逼自己每天花一个小时,研究那个智能手机。从最简单的调整字体大小,到设置闹钟提醒老张吃药。
逼自己用手机APP买菜。第一次下单,我选了半天,又是优惠券又是满减,搞得头昏眼大,最后送到家的菜,有几样还不是我想要的。我没有气馁,第二次,第三次……当我终于能熟练地在半小时内完成下单,并且准时收到新鲜的蔬菜时,那种成就感,比什么都重要。
逼自己学会用导航。我不再满足于家和社区活动中心两点一线。我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更远一点的超市,去公园。我戴上老花镜,举着手机,听着里面那个女声说“前方两百米后右转”,“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我走错过,绕过远路,但最终,我都到达了目的地。当我一个人站在从未来过的公园里,看着夕阳,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的变化,老张都看在眼里。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了。从以前的担忧、不信任,变成了惊讶,然后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跟着手机上的视频学做一道新菜“啤酒鸭”。老张走进来,在我身后站了很久。
“你在干什么?”他问。
“学做菜。”我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里的步骤,“你不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吗?我学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厨房油烟大,别把手机弄脏了。”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他的口头禅“哎,你别管了”,已经很久没听到了。取而代DEZ的,是这种欲言又止的关心。
我们的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寻找着新的平衡。
手机培训班的课程,也越来越深入。小李开始教我们一些娱乐功能,比如刷短视频,比如用K歌软件唱歌。
一开始,我是抗拒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年轻人玩的东西,不务正业。
王姐却乐在其中。她拉着我,非要我跟她一起录一首《甜蜜蜜》。
“来嘛来嘛,可好玩了!”
拗不过她,我只好硬着头皮,对着手机唱。唱得七零八落,调都跑到西伯利亚去了。
录完一看,我羞得满脸通红。王姐却笑得前俯后仰,还非要把视频发到她的家庭群里去。
“别啊王姐,太丢人了!”我急忙阻止。
“丢什么人?我就是要让我女儿看看,你妈我在国内的生活,多姿多彩着呢!省得她老担心我一个人孤单。”王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愣住了。
原来,这些看似“不务正业”的东西,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向子女宣告“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的方式。
我躺在床上,戴上耳机,怕吵到老张。屏幕上,各种各样的人,分享着他们的生活。有在田里跳舞的大妈,有在家里做手工的大爷,有环游中国的退休夫妻……
我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我看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阿姨,在教大家怎么用旧毛线织坐垫。她的手法很巧,三下五除二,一个漂亮的坐垫就成型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编织好手。家里的毛衣、毛裤,都是我亲手织的。只是后来,生活越来越好,买衣服方便了,这门手艺,也就渐渐荒废了。
我心里一动,翻箱倒柜,竟然真的从储物间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箱子积了灰的旧毛线。
第二天,我没出门。我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拿起了久违的棒针。
一开始,手很生。但织着织着,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一针一线,仿佛把我带回了那个物质贫乏,但精神富足的年代。
老张看我一整天都在那儿捣鼓毛线,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现在谁还穿这个?”
“不穿,我织着玩。”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默默地看我织。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轮廓显得很柔和。
我们谁也没说话,但空气中,却有一种久违的安宁。
织了三天,一个彩虹色的坐垫成型了。虽然有些地方针脚不匀,但整体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学着那个短视频里的阿姨,拍了一段小视频。没有配乐,没有特效,只是简单地记录了我编织的过程和最后的成品。我犹豫了很久,给视频配上了一行字:”老手艺,不能丢。”
然后,我按下了“发布”按钮。
我没指望有人看。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记录。
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再打开时,竟然收到了好几条评论和十几个点赞。
一个叫“岁月静好”的网友评论说:“阿姨好手艺!看得我也想把我妈的棒针翻出来了。”
一个叫“爱生活的风”的网友说:“这个配色真好看!阿姨能出个教程吗?”
看着这些陌生的善意,我的心,被一种暖洋洋的情绪包裹着。
依赖是温水,能暖人,也能煮死一只不愿跳出来的青蛙。而现在,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终于跳出温水的青蛙,虽然外面有点凉,但空气,是如此新鲜。
我开始尝试着回复那些评论,用我还不熟练的手写输入法。
“谢谢。”
“教程我不会做,就是瞎织的。”
我的生活,因为这个小小的手机,打开了一个新的出口。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在家庭群里发言了。以前,群里都是小伟和林林在发乐乐的照片和视频,我只会默默地看,连个表情都不知道怎么发。
现在,我会把我的编织作品发到群里,会把我在手机上看到的养生知识转发给他们。
小伟和林林都很惊讶。
“妈,您现在可以啊!都成网红了!”小伟在群里开玩笑。
“妈,您这个坐垫真好看,能不能也给乐乐织一个?”林林说。
我看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全新的生活状态中时,老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
那天,我用手机APP订了一份我们两人份的午餐,是一家新开的评价很好的餐厅。
饭送到后,我刚打开,老张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又吃外卖?不健康。”
“这家是专门做老年餐的,少油少盐,评价很好。尝尝吧,换换口味。”我把筷子递给他。
他没接,而是站了起来,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面条和青菜。
“我不吃这个。我想吃碗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态度很坚决。
我愣住了。自从他生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反对我的决定。
这不仅仅是一顿饭的问题。这是我们之间,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后,第一次出现的反弹。他想拿回他失去的掌控权,哪怕,只是从一碗面开始。
我看着他有些笨拙地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没有跟他争,也没有去帮他。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餐桌旁,吃着我的那份外卖。
饭菜很可口,但我吃得索然无味。
第五章
老张的那碗面,最终没有做成。
他忘了关火,水烧干了,锅里发出了刺鼻的焦糊味。我冲进厨房,关掉燃气,打开抽油烟机。他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的不知所措。
“我……我忘了。”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忍住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烧焦的锅拿去水槽里泡着,然后把我的那份外卖推到他面前。
“吃吧。”我说。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默默地吃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意识到,老张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能干的“新爷爷”,而是一个能让他重新找到价值感的伙伴。
我的学习,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不再是偷偷地学,而是光明正大地学。我甚至会主动去问他一些我搞不懂的问题。
“老张,你看,这个手机地图,为什么老是说我偏航啊?”
“老张,这个网上银行的转账限额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适应。他会愣一下,然后接过手机,戴上老花镜,研究半天。他的手指远比我灵活,很多我搞不懂的功能,他琢磨一会儿就能明白。
“你这个定位没开。”
“限额就是你一天最多能转多少钱,为了安全。”
他解释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掌控一切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我发现,教他,比我自己学会,更有成就感。
我们的角色,在不知不Giao中,再次发生了置换。我成了那个提问者,而他,成了那个解答者。我们不再是“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而更像是同学,是战友。
有一次,我织好了一个新的坐垫,想拍个视频。我让他帮我拿着手机。
“你手别抖啊。”我说。
“知道了。”他嘴上应着,但手还是微微发颤。
拍出来的视频,晃晃悠悠。
“哎呀,你看你拍的,都糊了!”我假装抱怨。
“再来一次,这次肯定行。”他却来了劲。
我们俩,为了一个十几秒的小视频,在阳台上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年轻时,他教我骑自行车的样子。
那时候,他也这么有耐心。
视频发出去后,小伟在群里回复:“爸妈,你们俩这是在拍偶像剧呢?”
我看着那条信息,笑了。老张凑过来看,也笑了。那是他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
当一个人开始为自己撑伞,才发现,原来自己头顶的天空,可以那么蓝。而当你把伞分一半给身边的人时,你会发现,原来两个人一起走,雨天也并不难熬。
我们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我学会了在网上挂号,定期带他去医院复查。我不再害怕那些复杂的流程,我会在去之前,就在手机上查好路线,看好科室分布图。
我学会了理财。我把家里那笔存款,一部分买了稳健的理财产品,一部分存了定期。我每个月都会把收益表拿给老张看,跟他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他总是点点头,说:“你决定就好。”
他的这句“你决定就好”,和以前的“你别管了”,意思完全不一样了。前者是放手和信任,后者是包办和隔绝。
家里的遥控器,也坏了。
那天晚上,我们想看电视,老张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按了半天,没反应。
“坏了。”他说,脸上是我熟悉的、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的那种茫然。
以前,这种时候,他会说明天去电器城配一个。
而我,则非常平静地拿出手机,对着遥控器拍了张照片,然后打开购物软件,用“拍照搜同款”功能,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下单了,后天就能送到。”我云淡风轻地说。
老张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了一句:“这么……方便?”
“是啊。”我笑了,“您老落伍咯。”
他没反驳,只是嘿嘿地笑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真的成了这个家的“新爷爷”。
但我这个“爷爷”,和他那个“爷爷”,又有点不一样。
我开始计划一次旅行。
不是去遥远的欧洲,而是去邻省一个我们年轻时就想去,但一直没去成的古镇。
我在手机上查攻略,订高铁票,订民宿。我把所有的行程都规划好,做成一个简单的文档,打印出来。
“老张,我们去旅游吧。”我把打印好的行程单递给他。
他看着单子上的地名,眼神里流露出向往,但更多的是犹豫。
“我这个身体,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坐高铁,很稳。民宿我也订好了,就在景区里,不用走很多路。我们不赶时间,就随便逛逛,散散心。”我鼓励他。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学着他以前的语气,“听我的,没错。”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出发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拖着行李箱,像所有要去旅行的普通老夫妻一样,走进了高铁站。
我熟练地刷身份证进站,找到我们的车厢和座位。老张跟在我身后,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高铁启动时,他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真快啊。”他感叹道。
“是啊。”我握住他的手,“时代快,我们,也得跟上。”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他反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到达古镇的民宿时,已经是傍晚。
民宿是个很雅致的小院,老板娘很热情。我用手机办理了入住,付了房费。
走进房间,干净整洁。我放下行李,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就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
老张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淑芬,”他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放弃我,也没放弃这个家。”
我转过头,看着他。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他的眼角,好像有泪光。
我笑了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夫妻啊。”
窗外,华灯初上,小镇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我知道,我们的新生活,也刚刚开始。
第六章
古镇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惬意。
我们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拿着地图去打卡每一个景点。我们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古镇里随意地闲逛。
我会用手机拍下沿途的风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老张则成了我的“御用摄影师”,虽然他拍的照片,十张里有八张是虚的,还有一张没把我拍全。
“哎呀,你这个手怎么回事!”我看着手机里只有半张脸的自己,哭笑不得。
“人老了,手抖。”他一脸无辜,“再说了,你本来就长这样,怎么拍都一样。”
我们像两个老小孩一样,斗着嘴,却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把他拍的那些“废片”和我拍的风景照,拼在一起,发了个朋友圈。配文是:“老头子拍照的技术,有待提高。”
很快,小伟和林林就点了赞。
林林评论说:“爸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妈,你们玩得开心!”
小伟则发了一串大笑的表情,说:“我爸尽力了。”
我把手机拿给老张看,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嘴角咧到了耳根。
晚上,我们坐在民宿院子里的藤椅上,看星星。
“淑芬,”老张突然问我,“你说,等我们老得走不动了,真的要去养老院吗?”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我想了想,说:“去也行,不去也行。”
“什么叫去也行,不去也行?”
“如果去养老院,能让我们过得更舒服,有专业的照顾,还能认识新朋友,那为什么不去?但如果我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觉得在家里更自在,那就不去。这不应该是个‘必须’的选择,而应该是个‘可以’的选择。”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老张,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害怕老去,而是要努力学会更多东西,让我们老了以后,能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我们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
他沉默了。夜风吹过,院子里的桂花树沙沙作响。
“你说的对。”过了很久,他才说,“是我以前,想岔了。”
那次谈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之间最后一道心结。
旅行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细微但美好的变化。
老张开始主动地参与到“学习”中来。他让我教他怎么用手机支付,怎么在网上购物。他的学习能力比我强得多,很快就上手了。
有一次,他甚至背着我,在网上给我买了一条丝巾。
当快递送到家,我打开包裹,看到那条印着蓝色碎花的丝巾时,我愣住了。
“你……你买的?”
“嗯。”他站在一旁,眼神有些躲闪,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我看你朋友圈里那个王姐,老是戴丝巾,挺好看的。就……给你也买了一条。”
我拿起那条丝巾,触感柔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我当着他的面,把丝巾系在脖子上,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好看吗?”
“好看。”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一个人开始为自己撑伞,才发现,原来自己头顶的天空,可以那么蓝。而当这把伞下,又多了一个人时,你会发现,原来这片天空,可以更美。
我们开始一起研究手机里的新功能。一起看短视频里的美食教程,然后去厨房实践;一起在K歌软件上,合唱那些我们年轻时爱听的老歌;一起跟随着健身APP,在客厅里做简单的拉伸运动。
手机,不再是隔阂我们的墙,而成了连接我们的桥。
小伟和林林对我们的变化,感到既惊讶又欣慰。他们打视频电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爸,妈,你们现在比我们年轻人还会玩啊!”
“乐乐说,等放暑假了,要来跟爷爷奶奶学拍短视频。”
听到这些话,我和老张对视一眼,都会心地笑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一天,我正在阳台上摆弄我的花草,老张拿着手机,兴冲冲地跑过来。
“淑芬,快看!”
我凑过去一看,是社区群里发的一条通知。元旦,社区要举办一个联欢会,鼓励居民们报名表演节目。
“我们……也报个名?”他试探着问,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们?我们能表演什么?”我有些犹豫。
“唱歌啊!我们不是在手机上练了那么多首吗?就唱那首《最浪漫的事》。”
“那多不好意思啊,底下那么多人看着。”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痒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姐他们都报名了,跳广场舞。我们就去唱首歌,重在参与嘛。”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
我看着他充满活力的样子,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行吧。”我笑着答应了。
为了这个节目,我们俩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起来。
我们把歌词打印出来,一遍遍地背。我负责唱主旋律,他负责唱和声。他五音不全,老是跑调,我就一遍遍地教他。
“你这里,调高了!”
“这句,感情要再投入一点!”
我俨然成了一个严厉的音乐老师。他也不恼,乐呵呵地一遍遍跟着我练。
联欢会那天,社区活动中心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我和老张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表演,心里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
轮到我们上场时,我的手心都在冒汗。老张握了握我的手,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我们走上台,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有些刺眼。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坐满了熟悉的街坊邻居。小伟和林林也带着乐乐,坐在第一排,拿着手机对着我们。
音乐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唱出了第一句:“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张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虽然还有点跑调,但很坚定:“……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温柔。
我看着他,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我们不再紧张,只是看着对方,把这首歌,唱给我们自己听。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唱到最后一句时,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我看到台下的小伟在用力地鼓掌,林林在偷偷地抹眼泪,乐乐举着一个小小的灯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爷爷奶奶,加油!”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手牵着手,向台下鞠躬。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七章
联欢会结束后,我和老张成了社区里的“明星夫妻”。
走在小区里,总有邻居跟我们打招呼:“张老师,李老师,你们唱得太好了!”
“下次联欢会还唱不唱啊?我们都等着听呢!”
我每次都摆摆手,谦虚地说:“瞎唱的,瞎唱的。”心里却美滋滋的。
老张更是得意,他把我们表演的视频,设置成了他的微信状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把手机掏出来,给人看一遍。那股子炫耀劲儿,比他年轻时评上先进工作者还足。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我们的生活,在快要七十岁的时候,尝到了一颗意想不到的,甜味巧克力。
春节,小伟一家回来过年。
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乐乐像只小猴子,满屋子乱窜。
除夕那天,我跟林林在厨房包饺子。老张和小伟在客厅看春晚,乐乐在旁边玩平板电脑。
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了28,一个我们全家都觉得舒服的数字。
包着包着,林林突然对我说:“妈,我跟小伟商量了一下。我们想把您和爸,接到省城去住。我们那儿新买的房子,够大。乐乐也大了,需要人接送。你们过去,我们也能就近照顾。”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去省城?跟儿子儿媳一起住?
这在以前,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这意味着,我不用再操心任何事,可以安心地被儿子“圈养”起来。
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了。
我看了看窗外。我们这个小小的家,虽然旧,但充满了阳光和回忆。楼下,是我熟悉的菜市场和那群一起唱歌跳舞的老姐妹。这里有我们的根。
“妈,您怎么想?”林林见我没说话,追问道。
我笑了笑,说:“林林啊,妈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我们在这儿住惯了。你们要是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看我们。我们现在自己也能把自己照顾好,你们不用担心。”
“可是……”
“别可是了。”我拍了拍她的手,“妈现在,也能自己做主了。”
林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妈,我们听您的。”
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小伟又提起了这件事。
我还没开口,老张先说话了。
“我们不去。”他语气很坚定,“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日子。你们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俩现在,挺好。”
小伟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释然。他举起酒杯:“行!那爸、妈,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我们一家人,举起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悦耳。
年过完了,小伟一家要回省城了。
临走前,我把给乐乐织的彩虹坐垫,还有一些自己做的腊肠、酱菜,塞满了他们的后备箱。
“妈,您别忙了,这些东西省城都能买到。”小伟说。
“那不一样。”我坚持,“自己做的,干净。”
乐乐抱着我的腿,依依不舍:“奶奶,我暑假还来看你和爷爷。”
“好,奶奶等着你。”我摸了摸他的头。
车子开走了,我跟老张在门口站了很久。
“回去吧,外面冷。”老张说。
“嗯。”
我们转身回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春天来了,我阳台上的花都开了。我每天都拍了照片发朋友圈。
一天,我正在给花浇水,老张拿着他的手机,走到我身边。
“淑芬,你来教教我,这个……这个照片,怎么存到手机里当桌面?”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我在古镇时,他给我拍的。照片上,我穿着那条蓝色的丝巾,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笑得很灿烂。那是他拍的无数张“废片”里,唯一一张不虚、不抖、构图完美的照片。
我接过他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你看,这样,然后点‘设为壁纸’……”
我把手机还给他,他看着新的手机桌面,满意地笑了。
我转过身,继续给我的花浇水。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在我的手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手机,想把我们俩的合照,也设成我的手机桌面。我打开相册,翻到我们那张黑白的结婚照,那是我前几天特意翻拍存进手机里的。照片上的他,眼神明亮,而我,笑得无忧无虑。
我的手指,悬停在“设为壁纸”那个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