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都入夏了,她还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起了毛边的羊毛衫搭在床头。我嫌它占地方,想收进柜子里,手伸进口袋,就摸到了这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
引子
那把铜钥匙,是我在林岚的旧羊毛衫口袋里找到的。
都入夏了,她还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起了毛边的羊毛衫搭在床头。我嫌它占地方,想收进柜子里,手伸进口袋,就摸到了这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
钥匙很小,带着暗沉的光泽,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
我们家所有的门,所有的锁,用的都是新式钥匙,亮闪闪的。这把钥匙,开的是哪里的锁?
心里咯噔一下,像有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林岚最近不对劲。
一个星期了,她话变得很少,吃饭的时候,总是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盯着窗外出神。我问她怎么了,她就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乏。可她那眼神,哪是乏,分明是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心事。我们做了四十年夫妻,她一抬眼,我就知道她心里是晴是雨。
这一个星期,是连绵的阴天。
我捏着那把冰凉的钥匙,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卧室那个老式木头衣柜前。这个衣柜,是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总是锁着的。我问过一次,她说放着一些不值钱的旧东西,怕落灰。
我从没怀疑过。
现在,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锁孔,心跳得像擂鼓。我告诉自己,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能看的,别自己吓自己。可手就是有点抖。
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抽屉拉开了,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个小小的铁皮饼干盒,上面印着红色的牡丹花,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我的心,反而沉得更快了。
打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英俊挺拔,眉眼带笑,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不是我。
照片下面,是一叠用蓝色丝带捆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已经旧了,但很平整,看得出被主人精心保存着。
我拿起一张,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收信人写着“林岚亲启”,落款是“张妈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从头顶低空飞过。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当年别人说我捡了个大便宜,娶了副司令的女儿。他们不知道,林岚的脚有残疾。那些年轻有为的军官,嘴上说得好听,一听这个,跑得比谁都快。
只有我,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大头兵,傻乎乎地应下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婚姻,是我占了便宜,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以为,我对她好,加倍地好,就能填平她心里的那点遗憾。
可这个男人是谁?这些信又是什么?
难道这四十年,她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我李卫国一辈子的好,一辈子的付出,只是个笑话?
我拿起一封信,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纸。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那个真相会把我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记忆的潮水,猛地将我拍回到了1975年的那个夏天。一切,都是从那个燥热的午后,一通改变了我一生的电话开始的。
第一章 那通电话
“李卫国!一连的李卫国!赶紧来团部接电话!”
通讯员小张扯着嗓子在操场那头喊,声音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有点发飘。
我正带着手下的兵练匍匐前进,满身的汗和泥,热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听到喊声,我心里一紧,第一反应是家里出事了。我爹有老肺病,娘的眼睛也不好。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着副班长吼了一嗓ICC:“你盯着!动作都给我做到位!”然后拔腿就往团部小楼跑。
那年我二十五,入伍三年,当了个小小的班长。在部队里,二十五岁已经不算年轻了,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娘在信里念叨了八百遍,说再不找对象,就只能娶个二婚的了。
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农村兵,月津贴六块钱,五块寄回家,自己留一块买牙膏肥皂。拿什么找对象?
内心独白一: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听着营房外面的虫子叫,心里就发慌。我这辈子,不会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吧?爹娘还等着我给他们养老送终,给老李家传宗接代呢。一想到我娘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还在纳鞋底给我攒老婆本,我这心里就跟被针扎似的,又酸又疼。
团部的电话机是老式的摇把子电话,就放在一楼值班室。我冲进去的时候,值班员正拿着话筒,一脸严肃地等着我。
“快点,是王政委亲自打来的。”他把话筒递给我,压低了声音说。
我脑子又“嗡”了一下。王政委?我们营的最高领导。他找我一个班长能有什么事?难道是我上次比武操练,不小心把三营的靶子给打了?
我紧张地接过话筒,贴在耳朵上,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
“喂?是……是王政委吗?我,我是一连班长李卫国。”
话筒里传来一个浑厚又带着点笑意的声音:“是小李吧?别紧张。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我一个兵,跟政委有什么好商量的。
“是这样的,林副司令员,你认识吧?”
“认……认识!报告政委,我在军区大会上见过!”我赶紧立正站好,虽然对方根本看不见。林副司令员,那可是天上的人物,管着我们好几万人呢。
“嗯,”政委顿了顿,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些,“林副司令员想见见你。”
我彻底懵了。
手里的电话筒,感觉有千斤重。林副司令员要见我?我李卫国,祖上八代都是刨地的农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团长。副司令员,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内心独白二: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这三年的兵役生涯。没犯过大错啊。训练拿过标兵,嘉奖令也有一张。除了上次跟炊事班老王为了半勺猪油吵了架,好像也没得罪过谁。可炊事班老王他舅也不是副司令员啊。这到底是哪一出?难道天上真要掉馅饼了?可我李卫国,有什么资格接这么大的馅饼?
“政委……这,是不是搞错了?副司令员见我……干啥呀?”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变了调。
政委在那头笑了:“没搞错,就是你。你小子,别问那么多了。下午三点,收拾利索点,到司令部小招一趟。我让小车班的去接你。”
挂了电话,我手里还攥着那个发烫的话筒,半天没回过神来。
整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的。训练的时候,差点把手榴弹模型扔到自己脚底下,吓得新兵蛋子们脸都白了。
回到宿舍,我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唯一一套没打补丁的军装。我对着小镜子,把领子理了又理,帽子戴正了又正,总觉得镜子里那个黑黢黢的农村兵,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见副司令员的人。
排里的战友都围过来看热闹。
“老李,可以啊,要高升了?”
“肯定是上次比武,你的枪法被哪个大领导看上了!”
我苦笑着,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下午两点半,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停在了连队门口。在全连人羡慕又好奇的目光中,我僵硬地爬上了车。车里很干净,坐垫软乎乎的,跟我平时坐的大解放卡车完全是两个世界。
车子开进了司令部大院。这里安静得能听见树上鸟叫,一栋栋灰色的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司机把我领到一栋小楼前,敲了敲门。
“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办公室很大,很亮堂。一个穿着军装,头发有些花白,但腰杆笔直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啪”地一下敬了个军礼,大声报告:“报告首长!一连班长李卫国前来报到!请指示!”
他笑了,很温和:“坐吧,小同志,别拘束。”
他就是林副司令员。
他亲自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把我从紧张中敲醒了一点。
他看着我,就像一个长辈看着自家的晚辈,慢慢开了口。
“小李啊,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二十五了!”
“家里是哪的?”
“报告首长,鲁中沂蒙山区的!”
“嗯,革命老区,好地方啊。”他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问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有对象了吗?”
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我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报……报告首长,还没……”
内心独白三:
完了完了,这下丢人丢到司令部了。副司令员日理万机,把我一个大头兵叫过来,就是为了问我有没有对象?这算什么事啊。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摆在桌上的样品,被人从头到脚地审视,连心里那点最隐秘的焦虑,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林副司令员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笑了。
“没有,没有正好。”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李卫国同志,我今天找你来,是想把我的女儿,介绍给你。”
办公室里很静,我甚至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可我的世界里,却像炸开了一颗惊天动地的巨雷。
第二章 一瘸一拐的身影
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钟,嘴巴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副司令员也不催我,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深邃。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首……首长……您,您没开玩笑吧?”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他指了指自己肩上的将星,“我林振华这辈子,打仗不说谎,做人更不说谎。”
我信。他身上那股从枪林弹雨里淬炼出来的气场,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有丝毫怀疑。
可我更糊涂了。
“为什么……是我?”我鼓起勇气问。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就算掉,也砸不到我李卫国的头上。这背后,肯定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林副司令员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农村出身,成分好。入伍三年,年年都是优秀士兵,还得过一次三等功。最重要的是,”他用手指敲了敲档案上的一行字,“你在家乡救过落水的孩子,为了这事,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说明你这个人,本质善良,有担当。”
我的脸又热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没想到部队里记得这么清楚。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不真实,一个副司令员的女婿,怎么也轮不到我。那些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能从司令部排到军区大门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林振官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那些年轻才俊,我也见过不少。一个个眼高于顶,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和无奈。
“我女儿,叫林岚。她是个好孩子,读过很多书,比我有文化。就是……命不太好。”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她小时候得过一场病,烧坏了腿上的神经。后来虽然治好了,但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走路……不太方便。”
他转过身,目光坦诚地看着我,没有丝毫遮掩:“她的一条腿,有点瘸。”
“瘸”这个字,像一把小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难怪。难怪那些青年才俊都“看不上”。他们看上的,是“副司令员女婿”这个身份带来的前途,而不是林岚这个人。一个有残疾的妻子,对他们的“前途”来说,是个累赘,不光彩。
而我,李卫国,一个没背景没文化的农村兵,能娶到副司令员的女儿,哪怕她有残疾,在别人看来,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是我“高攀”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同情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又有点被人当成“收破烂”的屈辱感。
内心独白一:
这就是真相。我不是因为优秀被选中,而是因为“合适”。我的家世清白,人品老实,最重要的是,我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资本去嫌弃一个司令的残疾女儿。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个安全、可靠、懂得感恩的人选。这桩婚事,说白了,就是一笔交易。他给我一个家,一个光明的未来,我给他女儿一个安稳的依靠。
“我不会勉强你。”林副司令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感情的事,要两厢情愿。我只是想给你们创造一个认识的机会。今天下午,小岚正好在家。你要是愿意见,我现在就带你去。你要是不愿意,喝完这杯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他的话,坦荡磊落,没有半点强迫的意思。
我端起搪瓷缸子,里面的水已经凉了。我一口气喝干,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也让我发热的脑子冷静了不少。
去,还是不去?
去了,我的人生可能会彻底改变。不去,我还是那个前途渺茫,连老婆都娶不上的农村兵李卫国。
我娘愁白了的头发,我爹咳得弯下去的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去。”我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林副司令员的家就在司令部大院深处的一栋小楼里。很安静,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开了门,应该是林家的保姆。她看到林副司令员,恭敬地叫了一声“首长”,然后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眼。
“小岚呢?”林副司令员问。
“在后院看书呢。”
穿过客厅,就到了后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有个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张竹制的躺椅。
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侧身坐在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的头发很黑,很长,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们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那一刻,我忘了她的腿,忘了这是一场被安排的相亲,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安静又美好,像画一样。
“咳咳。”林副司令员轻轻咳嗽了一声。
女孩闻声抬起头。
她的脸很白净,五官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一泓清澈的泉水,透着一股书卷气。看到我们,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
她把书放在一边,扶着躺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左腿,比右腿要细一些,站立的时候,身体有轻微的倾斜。她朝我们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左脚落地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停顿,然后右脚再跟上。
那是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我的心,被这道身影轻轻地刺了一下。不疼,但是很酸。
内心独白二:
她那么漂亮,那么安静,就像书里写的大家闺秀。如果不是这条腿,追她的男人,肯定能从这儿排到天安门去。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给了她一副好相貌,一副好脑子,却偏偏夺走了她走路的权利。看着她努力想走得平稳,不想在我们面前失态的样子,我心里那点“被算计”的屈辱感,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爸,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脆脆的,像风铃。
然后,她把目光转向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紧张,一丝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人的倔强。
她没有躲闪,就那么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接受,或者不接受。
“小岚,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一连的李卫国班长。”林副司令员介绍道。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对她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好。”
她也对我点点头,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算是一个笑容。
“你好,李班长。”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拂过,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我看着她清澈又倔强的眼睛,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ah头:也许,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并不是那么容易下咽。
内心独白三:
我原以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交易”,我得到我想要的,她得到她需要的。可看到她本人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她不是一个任人安排的木偶。她有自己的骄傲和灵魂。那双眼睛告诉我,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施舍,而是尊重。我李卫国,一个大头兵,给得起这份尊重吗?我心里,第一次没底了。
第三章 饭桌上的较量
第一次正式见面,被安排在了林家的饭桌上。
林副司令员的爱人,周阿姨,是个看起来很精明干练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从我进门开始,她的目光就像X光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
饭菜很丰盛,四菜一汤,有红烧肉,有清蒸鱼。这在当时,绝对是招待贵客的最高标准了。
我坐在饭桌前,浑身不自在,腰杆挺得像电线杆。筷子捏在手里,感觉比训练时握的步枪还要沉。
周阿姨不停地给我夹菜,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嘴里问的话却句句都像在“审查”。
“小李啊,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
“报告阿姨,就我一个。”
“父母身体都好吧?在村里做什么呀?”
“都好,就是我爹气管不好。他们都是农民,种地的。”
我问一句答一句,老实得像个小学生。我能感觉到,我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在心里掂量着,分析着。
林副司令员倒是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给我夹块肉,让我多吃点。
而林岚,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她就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动作斯文秀气。她吃饭的时候,背也挺得很直。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夹菜的时候,手臂的活动范围很小,只会夹自己面前的那一两样菜,绝不会伸长胳膊去够远处的盘子。
这顿饭,吃得比负重五公里越野还累。
就在我以为这场“审查”快要结束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林岚,突然开口了。
“李班长,听说你们部队最近在学习《矛盾论》和《实践论》?”
我正埋头扒饭,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差点噎住。我赶紧咽下嘴里的饭,点头道:“是,是啊,都在学。”
“那你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是怎么理解的?”她放下筷子,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一下子就蒙了。
天哪,这是在考我?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大头兵,哪里懂这些大道理。平时学习,都是指导员在上面念,我们在下面听,听完就忘了。
我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内心独白一: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又冷又窘。在林家这三个人面前,我那点可怜的文化水平,暴露得彻彻底底。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还是想告诉我,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阿姨的嘴角,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林副司令员则皱了皱眉,似乎想开口给我解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都下来了。放弃吗?就这么承认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
不行!我李卫国虽然没文化,但不能没骨气!
我深吸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
“林……林同志,”我紧张得连称呼都变了,“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太懂。我就是个粗人,只知道些实在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豁出去似的说:“对我来说,实践,就是干活。比如我们修车,书上说这个零件要这么装,那个螺丝要那么拧。可有时候,老机器磨损了,按书上的法子就是不行。这时候,就得靠老师傅的经验,用手去摸,用耳朵去听,这里垫个垫片,那里加点机油,车子就又能跑了。我觉得,这就是实践。书上的道理是死的,可机器是活的,人也是活的。能把事情办成,把活干好,就是硬道理。”
我说完,屋里一片寂静。
我紧张地看着林岚,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
没想到,她听完之后,愣了一下,然后那双一直很平静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一丝亮光。她紧绷的嘴角,也慢慢地,柔和了下来。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类似“认可”的表情。
周阿姨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没再说什么。
林副司令员则明显地松了口气,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
这顿饭,就在这样奇特的氛围里结束了。
饭后,林副司令员让我陪林岚在院子里走走,说要“让年轻人多聊聊”。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葡萄架下。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的背影很单薄,走起路来,左肩会随着步伐微微下沉,很有规律。
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反而让四周显得更安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还在为刚才饭桌上的事情感到窘迫。
还是她先开了口。
“刚才在饭桌上,我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没,没事。”我赶紧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她的个子不高,我需要微微低下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坦白地说,“我爸说你老实,善良。但老实和善良,有时候也意味着懦弱和没主见。我不想我的丈夫,是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的人。”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我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会这么直接,这么犀利。
内心独白二:
她的话像一把小刀,一下子就剖开了我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捡漏”,什么“交易”,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猥琐。她根本不是一个等着被安排、被拯救的弱者。她有她的思想,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要找的,是一个能跟她平等对话,能让她看得起的人。
“我……我没读过多少书。”我老老实实地说,“但我知道,人得活得明白。该是我的责任,我扛着。不该我拿的,给我金山我也不要。别人怎么看我,我管不着。但我自己得看得起自己。”
这是我的心里话。是我爹从小教我的。
林岚静静地听着,眼神很专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喜欢看书。如果你不嫌烦,以后,我可以念给你听。”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很软,很暖。
内心独白三:
她说“念给你听”,而不是“教你读书”。这里面的差别,我一个粗人也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平等的分享,而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瘸一拐的姑娘,她的内心,可能比很多四肢健全的人,都要强大和通透。这个“漏”,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它沉甸甸的,有它的分量。
第四章 我愿意
那次见面之后,林副司令员又给我批了两次假,让我去他家。
名义上是“熟悉情况”,实际上就是给我们创造相处的机会。
第二次去,我看到林家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坏了,沙沙地响个不停。周阿姨正发愁,说送去修要排好几天队。我以前在村里跟赤脚电工学过几手,就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试试。
我找来工具,把收音机拆开,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和零件,捣鼓了半个多小时。林岚就搬了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她不说话,也不打扰我,只是在我需要递个螺丝刀或者镊子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递到我手里。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我摆弄零件的叮当声,和她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额头上冒了汗,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递给我。手帕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我用那块手帕擦了擦汗,心里感觉很踏实。
最后,我找到了毛病,是一个电容虚焊了。我用烧红的铁丝小心翼翼地重新焊好,装上后盖,一打开,清晰的广播声立刻流淌了出来。
周阿姨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夸我能干。
林岚也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她说:“李班长,你真厉害。”
这是她第一次夸我。我一个大男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可被她这么一夸,心里竟然美滋滋的,比得了三等功还高兴。
第三次去,我给她带了件礼物。是我用训练打靶剩下的弹壳,一个个打磨光滑,然后用铜丝串起来,做成的一个小风铃。东西不值钱,就是个手工活。
我把它挂在后院的屋檐下。风一吹,弹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
林岚站在屋檐下,仰着头,看着那个简陋的风铃,看了很久。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转过头对我说:“声音很好听。”
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
内心独-白一:
跟她在一起,很舒服。不用说很多话,也不用刻意讨好。我修我的收音机,她看她的书,安安静静的,但心里不觉得空。我以前觉得,找媳妇就得找个能干活、能生娃的。可现在我发现,能有个人,让你觉得待在一起心里踏实,这比什么都重要。
部队里,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也传开了。
有人说我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枝,以后要当官了。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一个瘸子,白给都不要,也就李卫国那样的农村兵当个宝。”
这话正好被我听见了。我当时就把那小子拽到训练场,二话不说,摔了他三个过肩摔。
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老子听清楚了!她是我李卫国看上的女人!以后嘴巴再不干不净,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之后,就没人敢再乱嚼舌根了。
可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得做个决定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坐到了半夜。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我爹娘,想到了村里人的眼光,也想到了林岚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娶她,我可能会被人议论一辈子,说我吃软饭,说我图她家的地位。
不娶她,我良心上过不去。她是个好姑娘,不该因为身体的缺陷,就被人当成挑剩下的货色。
我李卫国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做人得凭良心。
第二天,我主动给王政委打了电话,我说,我想见林副司令员。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还是那张办公桌。
林副司令员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想好了?”
我“啪”地一下站直了,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长!我想好了!我愿意娶林岚同志为妻!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尊敬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请您把她交给我!”
我说得很大声,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我李卫国,这辈子做出的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林副司令员看着我,眼眶有点红。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我没看错你。”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操大办,就在部队的小招待所里摆了两桌。来的都是双方最亲近的家人和领导。
林岚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服,是周阿姨亲手给她做的。她没化妆,但脸颊红扑扑的,比化了妆还好看。她走路的时候,还是有点瘸,但她把腰杆挺得笔直。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婚礼上,有人起哄,让我说说,看上新娘子哪点了。
我端着酒杯,看着身边安安静静坐着的林岚,心里那些紧张忽然就没了。
我大声说:“我看上她,不是因为她是司令的女儿。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她读的书比我多,懂的道理比我多。跟她在一起,我心里踏实。以后,路还长着呢,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证明我今天说的话。”
我说完,招待所里响起一片掌声。
我看到,林岚低着头,用手背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内心独白二: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人,从今天起,就是我李卫国的人了。她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她的欢喜,就是我的欢喜。谁要是敢让她受委屈,就是跟我李卫国过不去。这个责任,很重,但我愿意扛。
婚礼结束,我们回到了部队分的临时家属房。一间很小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屋子正中,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
林岚坐在床边,有些局促。我给她倒了杯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累了吧?”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轻声说:“李卫国,谢谢你。”
“谢我啥?”我挠了挠头。
“谢谢你,愿意娶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心里一酸。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岚,你记住。是我高攀了你。以后,家里家外,都听你的。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内心独白三: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从我决定娶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我身上的一部分,像我的胳膊,我的腿。保护她,照顾她,是我的本能,也是我的责任。我当时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我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柴米油盐里的钉子
(第三人称视角)
离开部队,是李卫国和林岚婚后第二年的事。
李卫国被安排转业,到了市里的一家国营机修厂当工人。林岚因为有文化,进了一家单位的图书馆当管理员。他们分到了一套筒子楼的房子,两间小屋,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从司令部大院的安静小楼,到嘈杂拥挤的筒子楼,生活像是从画里,一下子掉进了现实的泥土里。
现实的泥土里,不仅有柴米油盐的琐碎,还藏着许多看不见的、尖锐的钉子。
第一颗钉子,是那栋楼没有电梯的五楼。
林岚的腿,最怕的就是爬楼。每天上下班,那几十级台阶,对她来说都是一场煎熬。冬天还好,夏天的时候,等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到家门口,额前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李卫国心疼她,只要他在家,上下楼都是他背着。他身体壮,背着林岚跟背个书包似的,一口气上五楼,脸不红气不喘。
可他也有上夜班的时候。
林岚就自己一个人,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慢慢地往上爬。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照着她单薄的身影。每上一级台阶,她都要停下来歇口气,左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邻居们进进出出,看见了,有的会客气地问一句:“小林,要帮忙吗?”
她总是笑着摇摇头:“不用,谢谢,我慢点走就行。”
也有的,会跟身边的人小声嘀咕:“唉,看着就可怜,长得那么俊,偏偏是个瘸子。”
“还不是仗着她爹是当官的,不然李师傅那么好的小伙子,能看上她?”
这些话,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林岚的心上。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可握着栏杆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卫国也听过这些风言风语。他是个暴脾气,有一次,他听到对门的张大妈又在背后议论林岚,他当场就冲了过去,堵在人家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
“张大妈!你说谁是瘸子!我媳妇有名字,叫林岚!以后你再让我听见你胡咧咧,别怪我不客气!”
他高大的身材,一身的力气,把张大妈吓得半天没敢出声。那之后,楼道里的闲话是少了不少,可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更加疏远和怪异。
(李卫国内心独白)
我真想把那些嚼舌根的人的嘴都给缝上!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岚有多好。他们只看见她的腿,却看不见她的心。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没本事,只能让她跟着我住在这破筒子楼里,受这份罪,听这些闲话。我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干活,挣钱,将来买个一楼的房子,让她出门就能踩到地,再也不用爬这该死的楼梯。
第二颗钉子,是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
李卫国是农村长大的,吃饭呼噜呼噜,嗓门大,不拘小节。
林岚是干部家庭出身,吃饭细嚼慢咽,说话轻声细语,爱干净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李卫国下班回来,习惯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随手往椅子上一搭。林岚看到了,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拿去洗了。
李卫国喜欢吃大蒜,吃面条的时候,不就着两瓣生蒜就觉得没味儿。林岚闻不了那个味道,一闻就皱眉。后来,李卫国要吃蒜,就自己跑到楼道里去吃。
有一次,厂里发了两条鱼。李卫国高兴坏了,回家就给炖了。他炖鱼,就是放上葱姜酱油,一锅煮。鱼汤鲜美,他自己吃得不亦乐乎,一个劲儿地劝林岚多吃点。
林岚夹了一小块,慢慢地把刺挑干净,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李卫国问。
“没有,挺好的。我吃饱了。”林岚说。
后来李卫国才知道,林岚从小吃的鱼,都是她妈妈做的清蒸鱼,要掐着点放料酒,火候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像他这种大锅乱炖,在她看来,简直是糟蹋东西。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至林岚)
她看着李卫国吃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可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这盘鱼,在他看来是美味,在她看来,却粗糙得难以下咽。她不想伤害他的热情,只能选择沉默。她常常在夜里想,自己嫁给他,到底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把他拉进了一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也把自己困在了一个无法呼吸的笼子里?
第三颗钉子,是钱。
李卫国的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十多块。林岚的工资比他高点,四十出头。两个人加起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李卫国节俭惯了,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林岚虽然不追求物质,但从小没为钱发过愁,对很多东西的价格没有概念。
有一次,林岚看中了一块的确良的布料,想做件新衬衫,要五块钱。她觉得不贵,就买了。
李卫国知道了,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五块钱!买块布?你知道五块钱能买多少斤棒子面吗?够咱俩吃半个月了!”他没忍住,嗓门大了起来。
林岚也委屈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上班也需要穿得体面点。再说了,花的是我自己的工资。”
“你的工资就不是钱了?我们现在是一个家!过日子得精打细算!”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吵架。吵完,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屋子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到了晚上,李卫国看着背对着他躺着的林岚,心里又后悔又难受。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她一个副司令的女儿,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买块布料他还要跟她发脾气。
他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
“小岚,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吼。”他笨拙地道歉,“我就是……穷怕了。”
林岚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了过来。黑暗中,她摸索着抓住他的手。
“卫国,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你说怎么花,就怎么花。”
(李卫国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抱着她,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我娶她的时候,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呢?我让她住破楼,吃粗饭,连买块布的自由都没有。我算什么男人!我恨自己的无能。从那天起,我干活更卖力了。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我就一个念头,多挣点钱,让我媳妇儿,活得能像个人样。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这些柴米油盐里的钉子,不大,但密集,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去,扎得人生疼。
李卫国和林岚,就在这片布满钉子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磕磕绊绊的婚姻之路。
第六章 那张照片的男人
儿子小虎出生后,家里的日子虽然更紧巴了,但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李卫国在厂里越来越受重视,他肯干,技术又好,没过几年就提了个小组长。林岚在图书馆的工作很清闲,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小虎也教得知书达理。
日子就像厂里车间外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淡,但也一天天在往前走。
李卫国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走到白头。
直到他看到那张照片。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林岚带着小虎去公园玩了。李卫国一个人在家,想找本《民兵训练手册》看看,就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是林岚的。一本本都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码得整整齐齐。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红楼梦》,没想到,一张照片从书里滑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李卫国弯腰捡起来。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四个角也微微卷起。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
他很英俊,比李卫国在部队里见过的所有军官都要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明亮而专注,仿佛能穿透相纸,看到你的心里去。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男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是空白的,没有写字。
他把照片放回书里,又插回书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那张英俊的脸,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内心独白一:
他是谁?为什么小岚要把他的照片夹在最喜欢的一本书里?是她以前的同学?还是……她以前喜欢的人?我不敢想下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窥探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秘密。心里又酸又涩,像喝了一大口醋。跟照片上的人一比,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土坷垃,又黑又糙,哪一点都比不上人家。
晚上,林岚回来了。她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在说小虎今天在公园里怎么调皮。
李卫国却一晚上都心不在焉。
睡觉前,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小岚,我今天在你书里,看到一张照片。”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林岚正在梳头的手,停顿了一下。很短暂,但李卫国捕捉到了。
“哦,是吗?”她转过头,表情很平静,“什么样的照片?”
“一个男的,穿军装的。”
林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放下梳子,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红楼梦》,拿出照片,递给李卫国。
“你说的是他吧。”
李卫国接过来,点了点头。
“他叫张远,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也是我爸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林岚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他……现在在哪儿?”李卫国问,心脏不自觉地揪紧了。
林岚的目光垂了下去,声音低了些:“他牺牲了。”
“牺牲了?”
“嗯。他后来当了军医,在一次边境冲突里,为了抢救伤员……人没了。那年,我才十九岁,我们都还没见面。”
李卫国松了一口气,但心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一个牺牲的英雄,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这简直就像书里写的故事。
“他……对你很好吧?”李卫国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林岚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像我哥哥一样。”
她从李卫国手里拿回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伤感,但没有李卫国担心的那种爱恋。
“人都不在了,留张照片做个念想罢了。”她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里,话说得很轻。
李卫国“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它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李卫国的心里。平时感觉不到,但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根刺就会隐隐作痛。
他会忍不住想,如果张远没有牺牲,林岚会嫁给他吗?他们那么般配,一个是将门虎子,英俊有为;一个是司令千金,知书达理。怎么看,都比他这个农村来的大头兵要合适得多。
他李卫国,是不是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因为英雄的牺牲,才侥幸得到机会的幸运儿?
内心独白二: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它像一条毒蛇,啃噬着我的自信。我越是对小岚好,心里就越是没底。我给她打的洗脚水,是不是不如张远给她递过去的一本书?我给她做的弹壳风铃,是不是不如张远陪她聊的一句诗?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她有时候看着窗外发呆,我就会想,她是不是在想念那个牺牲的英雄?
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他想用自己的成就,来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他想让林岚看到,她嫁给他,没有嫁错。
他成了厂里的技术标兵,劳动模范。他的工资涨了,职位也升了。他们终于从筒子楼搬了出来,住进了单位分的套房。虽然还是一楼,但有了自己独立的厨房和厕所。
林岚再也不用爬那该死的楼梯了。
生活越来越好,可李卫国心里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他从来没有再提起过那张照片,林岚也再没有拿出过那本书。那个叫张远的男人,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李卫国以为,这个秘密,会跟着他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他怎么也想不到,四十年后,一个锁着的抽屉,一盒陈旧的信件,会用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把所有的真相,都血淋淋地揭开。
内心独白三:
我总觉得,我对她是有恩的。是我,一个健全的男人,不嫌弃她的残疾,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温柔,她的照顾。可那张照片的出现,让我心里开始不平衡。凭什么?凭什么她心里可以装着另一个男人?哪怕那是个死人。我开始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这种委屈,就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慢慢发芽,长成了一棵扭曲的树,树上结满了怀疑和猜忌的果子。
第七章 锁着的信
(现在时,第一人称视角)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泛黄的信纸。
铁皮饼干盒就放在我的膝盖上,那张英俊的脸孔,隔着四十年的时光,依旧带着自信的微笑,嘲笑着我的愚蠢和无知。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展开了第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很便宜的学生练习本纸,但字迹很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岚闺女:
见信如唔。
你上次托人带来的布料和麦乳精,我都收到了。让你破费了。阿姨知道你日子也不宽裕,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你和卫国都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孝心了。”
看到这里,我愣住了。
这不是情书。
我皱着眉,继续往下看。
“阿姨的身体还好,就是一到阴雨天,这腿就疼得厉害。不说这个了。阿姨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昨天晚上,我又梦见我们家小远了。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他说,‘妈,你别怪岚岚,是我不好,是我推了她。’我一醒,枕头都湿了。”
“岚闺女啊,阿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要不是我们家小远不懂事,你这腿,也不会落下这个病根。这些年,你不但不记恨我们,还反过来照顾我这个老婆子,逢年过节都记挂着我。阿姨心里有愧啊!”
“小远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自从出了那件事,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个医生,治好你的腿。后来他去当兵,也是选的卫生员。他说他要去救更多的人,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他走的时候,还嘱咐我,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家里人,他怕给你家惹麻烦,也怕你心里有负担。”
“你是个好孩子,你答应了他,就真的守口如瓶这么多年。你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一个人扛了。阿-姨知道,你心里苦。”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张远,不是她的恋人。他是那个毁了她一条腿的“罪人”。
而她,这个被我误会了半辈子的女人,为了一个死去的人的嘱托,为了保护那个“罪人”和他家人的名誉,一个人,默默地背负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一背,就是四十年。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拆开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
每一封信,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卑微的猜忌,砸得粉碎。
信里,张妈妈说,张远牺牲后,是林岚第一个去安慰她,跟她说,张远是为了救人牺牲的,是英雄,让她不要太难过。
信里,张妈妈说,她有一次病重,是林岚偷偷寄钱给她,让她去看病。
信里,张妈妈说,她知道林岚嫁人了,嫁了个对她很好的工人,她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她让林岚千万不要告诉李卫国这件事,她说,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自己的妻子,心里还记挂着另一家人,哪怕只是出于愧疚和责任。
“……卫国是个好人,你要好好跟他过日子。过去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这是我们张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我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衣柜,像个傻子一样,泪流满面。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一直以为,是我“捡漏”了,是我不计较她的残疾,给了她一个家,是我对她有恩。
可真相是,她才是那个付出最多,承担最多的人。她不仅要承受身体的残疾,邻里的非议,还要背负着这样一个沉重的、不能说的秘密。她保护了所有人,唯独委屈了她自己。
而我呢?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对她好一辈子的丈夫,在她身边睡了四十年,却对她的痛苦和挣扎,一无所知。我甚至还因为一张照片,一堆可笑的猜忌,在心里折磨了她半辈子,也折磨了我自己半辈子。
我真是个天底下最愚蠢的男人!
“咔哒。”
卧室的门开了。
林岚走了进来。她看到我坐在地上,看到那个被打开的饼干盒,和散落一地的信件,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站在门口,身子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她。
“你……你都看见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惊慌和无措的眼睛。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脸,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岚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告诉你什么?”她哽咽着说,“告诉你,你的妻子,是个被人推了一把就站不起来的废物?还是告诉你,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罪人’的秘密,对你撒了四十年的谎?”
“那不是谎言!”我冲她吼道,吼声里带着无尽的懊悔和心疼,“那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她终于哭出了声,“我怕你知道了,会看不起我。我怕你会觉得,你娶了一个麻烦,一个累赘。卫国,我只是……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跟你过日子……”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我的心。
原来,她最近的魂不守舍,是因为张妈妈的忌日快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把这些信拿出来看看,一个人,默默地怀念,默默地消化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痛。
而我,却以为她对我冷淡了,变心了。我这个自私的男人,从来都只想到自己。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那么瘦,那么单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灰白的头发,“小岚,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蛋……对不起……”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心里哪怕万分之一的愧疚。
她在我怀里,从一开始的僵硬,慢慢地放松下来。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以前无数次,我心情不好时她安慰我那样。
“不怪你……”她在我耳边,带着哭腔说,“都过去了……卫-国,都过去了……”
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抱着我的妻子,这个我以为我了解了四十年,却在今天才真正认识的女人。
他们说,我捡了个漏,娶了副司令的女儿。
他们都错了。
不是我捡了漏。
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以为是我在风雨里为她撑着伞,到头来才发现,她才是那间为我遮风挡雨的屋子。她用她残缺的身体,孱弱的肩膀,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最完整、最坚实的天空。
我慢慢松开她,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干眼泪。
“饿了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我去做饭。今天晚上,我给你做清蒸鱼,我……我去跟楼下的王师傅学,他以前是饭店的大厨。”
林岚看着我,含着泪,笑了。
像四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她站在葡萄架下,对我露出的第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淹没了我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拿起菜刀,开始切姜丝。一刀,一刀,稳稳地,就像我们未来的每一个,平凡而又踏实的日子。
外面,林岚把那个简陋的弹壳风铃,又重新挂回了窗前。
风吹过,叮叮当当,像一首唱不完的,关于岁月和爱的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