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里带着柴火味,天已凉了。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坐在厂房前的石凳上,掐了烟,看着那个年轻人从村口走过来。
风里带着柴火味,天已凉了。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坐在厂房前的石凳上,掐了烟,看着那个年轻人从村口走过来。
那是李家的小子,叫李建,大学毕业了。
我跟他爹李明山的那两万块钱的事,小地方的人都知道。不过这事都十五年了,也没人再提。
他爹李明山前两年死了,肝癌。那时我听说他病了,也没去看。我倒不是恨他,就是觉得没必要再碰面了。
年轻人走到面前,“王叔。”
白净高个,倒是比他爹强。我朝他点点头,眼睛盯着他,他低头看到了我烟盒旁边的老式计算器,那是我刚开厂那年买的,数字键已经按得看不清了字,可就是舍不得扔。
“王叔,我看到招工启事了,来应聘。”
我嗯了一声,“坐。”
他坐下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那手干净,跟他爹那双种了二十年地的手完全不同。他坐着的石凳是我和他爹以前一起搬过来的,有个裂缝,我记得当时他爹还用水泥抹了一下。
“大学学什么的?”
“计算机。”
我点点头,“行。”他有点意外地看着我,而我的眼睛瞟到老厂房那扇歪了三年的铁门,锈得发红,像是血迹。
“先跟我学着,以后接我班。”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也没解释,掐了烟头起身,“走,进去看看。”
…
我的小厂是做农机配件的,十五年前就开起来了。当时很多人都不看好,说城里的大厂子多的是,谁会买你村里作坊的零件?但我不信邪,从县里银行贷了款,找村里几个老师傅一起干。李明山就是那时候入伙的。
那年到处都在搞乡镇企业,村干部每天到处请客吃饭,迎来送往的。其实我们这小厂子也就是十几个人的规模,可在村里也算个事儿了,毕竟能解决不少人就业。我记得刚开业那天,村里大喇叭放歌放了一整天,最后放《东方红》的时候,音箱都震破了。
李明山投了两万,是他家几口人几年的积蓄,估计是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那时候两万可不少,能在县城买个小平房了。他是真信我能干出名堂来。
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我记得领过第一笔订单回来,厂房门口那棵老槐树上落满了乌鸦,黑压压一片。李明山笑着说,“老王,这是喜鹊,好兆头。”我知道那是乌鸦,但也没反驳他。
就那年春天,一场大火,厂子烧了大半。保险理赔下来,钱不够重建的。我找到所有股东商量对策,大家都不想再投了,都说算了吧,各回各家。李明山也是。
我想继续干,就把大家的股份都买下来。大家也都痛快地同意了,除了李明山。他说他家里困难,这钱是救命钱,不能就这么没了。我知道他家确实不容易,他媳妇身体不好,还有个儿子上学,我就跟他说,钱可以慢慢还,现在厂子没钱了。
他不干,说要么一次性还清,要么就再合伙做下去。我也急了,说现在是赔钱的买卖,谁还跟你合伙。我俩差点动手,最后被其他人拉开了。
后来他就到处说我欠他钱。其实何止两万,厂子重建,我借遍了所有亲戚,还去高利贷那里借了一笔。利滚利,差点要了我的命。
…
厂子里有十几个工人,李建在车间站着有点不知所措。我叫了老钱过来,“带他熟悉一下。”
老钱看了看李建,转向我,“老板,这不是李明山家的小子吗?”
我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厂房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一栋小二层楼,外墙还是水泥色的,没粉刷。我十年前盖的,当时有人说我太抠,连个瓷砖都不贴。楼前种了几棵桃树,是我老伴儿生前栽的,没怎么管,结的桃子又小又酸,但邻居家的孩子还是喜欢来摘。
李建跟了我两天,我让他接手库存管理系统。以前这活都是我用本子记的,跟了这么多年,那几个老本子上的字迹都被汗水浸得发皱了。小伙子干得挺上心,用电脑弄了个什么系统出来,厂里几十年的库存一下子清清楚楚。
周日厂子不开工,我叫他到我家吃饭。他来的时候带了两瓶酒,“王叔,我爸以前最爱喝这个。”
我接过来,是二锅头,李明山确实爱喝这个,但他那时候喝不起好酒,厂子垮了以后更是喝起了散装白酒。
我做了几个家常菜,青椒炒肉、蒜苔炒腊肉、一盘炖豆腐。饭桌是老式的折叠桌,上面有几圈茶杯留下的水印。屋子里电视开着,在放《新闻联播》,声音很小,但没人去关。
“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我倒了酒,问他。
“还那样。”他低着头,“前年爸走后,她就更不爱说话了。”
我点点头,喝了口酒。桌上的陶罐里插着几支塑料花,粉色的,已经积了灰。那是我老伴走那年,邻居王婶子送的,说能添点喜气。
“你爸走的时候,村里谁去了?”
“村里的都去了,就是人不多。”他顿了顿,“我爸生前说过,死了不要告诉您。”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那会挺恨您的。”他突然说,我抬头看他,他却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窗外,窗外是我那破旧的厂房。
“我能理解。”我说。院子里不知哪家的鸡叫了两声,我听出来是老张家那只瘸腿鸡,前几天被狗追得满村跑。
“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应聘吗?”
我摇摇头,给他夹了块肉,“多吃点。”
“我大学毕业后在市里找了工作,电子厂,但没干两个月就辞了。”他喝了口酒,“都是流水线,没意思。”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老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厂子这几年还行吧?”他问。
“不行,”我笑了笑,“但没倒闭。县里几个老板劝我卖了,我没卖。这不是钱的事。”
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雨越下越大,我起身把窗关上,顺手拿过那个充电手电筒,放在桌上,“这里常停电。”
那是个黄色的塑料手电,被烟头烫出了几个洞,还能看到里面的电路板。
“王叔,”他忽然说,“我知道那两万块的事。”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夹起一块豆腐。
“前几年爸生病,需要钱治疗,我劝他去找您要那两万,他不肯。”
我没说话,把豆腐送进嘴里,有点咸。
“后来我才知道,那钱早就两清了。”
我抬头看他,不解。
“爸生前告诉我,那年你们吵完架后,他去了县里信用社,偷偷查了您的贷款记录。发现您当时确实已经倾家荡产,再也贷不出钱了。”
我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年爸回来后,把村东头那块地卖了,托人给您送去了两万块,说是匿名借款。”他看着我,“是您帮他还清了医药费,对吗?”
厨房里的灯闪了两下,我知道马上要停电了。院子里的鸡不叫了,街上的收音机还在放着《山楂树》,唱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确实停电了。”我摸索着打开手电筒,黄色的光在屋子里投下几道阴影。
“爸临走前让我转告您一声,说他欠您的钱,下辈子再还。”李建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我没应声,起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半个西瓜。红色的,但不很甜,是地里种的,没打农药。这冰箱是九几年买的,门上的密封条已经变形了,一关上就发出嘎吱的声音。
“我托了关系查过,厂子是在我爸妈名下的地盖的,这是他们唯一入股的凭证。”李建似乎在微笑,“所以他们一直觉得,他们还有份。”
我愣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了。确实,这块地是李明山家的,当初盖厂子时他家入股的就是这块地。那时候土地证还都是红纸黑字钉起来的小本本,后来起火的时候,很多资料都烧了,李明山家的那本也包括在内。
而李明山死后,他的地产证明就落到了他老婆和儿子手上。按照法理,这厂子占着人家的地,是该算账的。
窗外,雨声渐小,能看到远处烧纸的火光。谁家在上坟?想不起来了。这个季节不应该有人上坟的,可能是拆迁那片又有老人去世了。
“王叔,我不是为了要钱来的。”李建递过一块西瓜给我,“我是想知道,爸这辈子到底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我接过西瓜,咬了一口,“你爸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只是活得不一样罢了。”
“爸生前老看着您的厂子,说您比他强。”
我摇摇头,“不是强,是拼命。你爸有家,我那会儿已经没什么了。老伴早走了,孩子在外地,很少回来。”
停电时,村子特别安静,能听到远处的狗叫声。我记得村口那条黄狗,跟了村里好多年了,谁家都不认,但谁家吃饭它都去。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爸这辈子过得挺好,有老婆孩子,还把你送出去上了大学。比我强。”
“可他总觉得自己失败了,没能东山再起。”
“那是他自己的想法。”我笑了笑,“别人怎么看他,他未必知道。”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桌上李建带来的那瓶二锅头,标签已经泛黄了。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这包装起码十年前的了。
“我前几天去了您那厂子后面的山上。”
我抬头看他,疑惑。
“爸生前经常去那里,我小时候以为他是去散步,后来才知道,他是去看您的厂子。”
我沉默了。那山上长满了杂草,有一片坟地,还有块大石头,据说是清朝的界碑,但字都模糊了,没人能认出来。
“您每次扩建,他都知道。厂房翻新,他也记得。他说他能从烟囱冒出的烟判断您的订单量。”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接您的班,不是为了钱,是想知道爸看中的到底是什么。”
灯突然亮了,电视也重新响起来,正好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到暴雨。
“行啊,”我站起身,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明天就正式开始。”
…
李建来厂子快一个月了,干得不错。他把库存系统搞得很好,还联系了几个新客户,都是通过网络找的,我这个老头子哪懂这些。
那天我从县里开会回来,看到厂门口停了辆面包车,李明山的老婆站在那里,一头白发,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很多。
她看到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十五年了,我们没见过面。
“嫂子。”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头,眼睛看向别处。
“建子干得不错。”我说。
她嗯了一声,“他爸托梦给我,说你们把账理清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啊,都清了。”
“那好。”她点点头,转身要走。
“嫂子。”我叫住她,“有空来坐坐。”
她没回头,摆了摆手,走向面包车。车开走时扬起一片尘土,我看到路边李明山曾经种的那排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晚上我翻出一个旧铁盒子,里面装着些老照片。找到一张厂子刚建成时的合影,李明山站在最边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衫,笑得很灿烂。照片已经泛黄了,但我还记得那天,天特别蓝,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很好。
我把照片夹进日历里,今天是六月十八号,李明山的生日。那本日历是2003年的,已经翻不动了,但我一直没扔。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欠款和还款日期,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
外面下起了雨,屋顶的铁皮发出哒哒的响声。我拿出手机,给李建发了条信息:明天讨论一下订单的事,准备扩建后厂房。
他很快回复:好的,王叔。
我站在窗前,看着雨中的厂房。那扇歪了三年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修好了,门上的锈迹也被刷上了新漆,在黑夜中泛着微弱的光。
有人敲门,是李建。
“王叔,我妈说今天是我爸的生日,让我来看看你。”他手里提着一袋东西。
我让他进来,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点心和一瓶酒,“妈做的糕点,说你爱吃。”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吃过李家的糕点了。打开一看,是桂花糕,我确实爱吃。
“你爸当年最讨厌我了。”我忽然说。
李建笑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把您的厂子照片贴在家里墙上,每次看到您生意好,他都高兴。”
我愣住了,然后哑然失笑。
“妈说,爸这辈子就栽在跟您竞争上了,因为他没您能扛。”
“没有谁比谁强,”我接过酒,放在桌上,“就是活法不同。”
雨下得更大了,屋外一片漆黑。我拿出两个杯子,倒上酒。
“明天组织技术培训,你去主持一下。”我说,“以后就由你带新人。”
李建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我想退了,厂子交给你打理。”我喝了口酒,有点辣喉咙,“我年纪大了,管不动了。”
“您才多大啊,还能干十年八年的。”
我摇摇头,“干了一辈子了,该歇歇了。”
我望向窗外,雨中的厂房轮廓模糊,就像十五年前刚盖起来时那样充满希望又让人忐忑。
“我看了账本,”李建忽然说,“您给我爸家打了很多次钱,不止两万。”
我没说话,又喝了口酒。
“特别是我上大学那几年,学费、生活费,您都偷偷补贴了,对吗?”
杯子里的酒见底了,我又倒上,“你爸人不错,就是太要面子。我当初也是。”
“您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他一直这么说。”
我笑了笑,没接话。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能听到远处的蛙鸣。今年村里的稻子长得不错,来年收成应该很好。
“李建,”我看着他,“明天开始,你就是厂长了。”
他愣住了,“这…”
“放心,我会帮你看着。”我举起杯子,“以后这厂子就是你的了,你爸的那份,我还给你们。”
我们碰了杯,酒洒出一些,落在那本旧日历上,洇湿了一片。2003年,6月18日,李明山的生日,也是他第一次跟我闹翻的日子。
日历翻开的那页背面,潦草地记着几行字:借李明山2万元,分期还。后面是一串数字和日期,最后一行是我当年写的:欠他一份真心。
“明天早上还下雨吗?”李建问。
“不下了。”我说,“天会很好。我准备去城里买点东西,你要一起吗?”
“去哪儿?”
“医院。你妈不是身体不好吗?我认识几个大夫,给她看看。”
他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当然。”我笑着说,“我这人一辈子就一个优点:认人准。你爸当年选我做朋友,就是最好的证明。”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照在院子里那几棵桃树上,树影婆娑。明山,你小子走得真早,也不等等我。
我心里默默地说。但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