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慷慨激昂的尾声,混着厨房里妻子林薇洗碗的水声,和我爸固执的咳嗽声,搅拌成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日常。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手机,耳朵里却被那35分贝的声响灌得满满当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慷慨激昂的尾声,混着厨房里妻子林薇洗碗的水声,和我爸固执的咳嗽声,搅拌成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日常。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手机,耳朵里却被那35分贝的声响灌得满满当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这是我们家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我爸醒着,电视音量就必须是35。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的尴尬。
我划开手机屏幕,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于我弟陈东,发于半小时前,只有简单的三个字:“爸接电话。”我心里一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三十五。我爸通常七点半会准时回房,雷打不动。但今天,他仍旧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陷在单人沙发里,双眼失神地盯着电视上五彩斑斓的广告,仿佛要把那个塑料牙膏模型看穿。
我爸没接陈东的电话。这很反常。陈东在昆山,是我爸的心尖肉、口中宝,他的电话,我爸就是上厕所也要揣着手机去接。
“爸,陈东找你。”我把音量调低了些,开口道。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我注意到,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正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一次,两次,沉闷而固执。这是他焦虑时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林薇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擦干的抹布,她看了看我爸,又用眼神询问我。我摇了摇头。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我爸放在茶几上的那杯凉透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续上滚烫的热水,推到他手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寂静。电视的声音还在,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显得不真切。我站起身,想回自己房间,脚下却踢到了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我爸那副老花镜,端端正正地躺在我的拖鞋边上。我捡起来,心里更是一紧。这副眼镜从不离身,他睡觉都放在枕头边,怎么会掉在这里?
我把眼镜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终于有了反应,眼皮掀了一下,目光从电视挪到眼镜上,再缓缓地,沉重地,移到我的脸上。
“这个周末,”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去一趟昆山。”
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所有的烦躁、不安和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去昆山?您又想您那宝贝儿子了?说去就去,您当是去楼下公园遛弯啊?”我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视,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说,去昆山。”
那晚,我和林薇在卧室里发生了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或者说,是我的单方面咆哮。
“又是昆山!又是陈东!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儿子?他知不知道我下周有个多重要的项目要汇报?说走就走,他当我是什么?专职司机兼提款机吗?”我压低声音,却无法压抑胸腔里翻滚的怒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林薇坐在床边,沉默地叠着衣服,一件,又一件,动作机械而麻木。她的沉默像一盆冷水,浇得我更加暴躁。
“你说话啊!你觉得我说的没道理吗?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一拳砸在衣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陈辉,”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你爸……他今天不太对劲。”
“他哪天对劲过?”我冷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这是我说谎或言不由衷时的习惯性动作,“自从妈走了,他哪天给过我好脸色?心里头就只有昆山那个小的。每年寄过去的钱比我一年的奖金都多,还不够?隔三差五就要视频,嘘寒问暖。对我呢?除了‘嗯’‘哦’,就是‘电视声音开大点’!”
“你小点声!”林薇皱起眉,朝门口看了一眼,“你想让他听见吗?”
“听见就听见!我受够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非要去?”林薇的声音依然很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愤怒的气球,“他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至少,以前不是。”
我愣住了。是啊,我爸的固执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他从不任性。他像一部老旧但精准的座钟,几十年如一日地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从不轻易打乱自己和他人的轨迹。这次的“说走就走”,的确不符合他的性格。
我的火气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不安。那通未接的电话,那反常的沉默,那副掉落的老花镜,还有这趟突如其来的行程……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我不敢深思的可能。
“……我去给他收拾东西。”我最终还是妥协了,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出卧室。
父亲的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一个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大衣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妈在世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生气。我拉开他床头柜的抽屉,想找几件换洗的内衣。
抽屉里很整齐,手帕、药瓶、几张旧照片。在一沓用红绳捆着的老信件下面,我看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白色纸条。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展开。
那是一张昆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预约挂号单。
就诊科室:神经内科。
就诊人:陈建国。
就诊时间:下周一上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那张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原来,他不是想儿子了。他是病了。一个他选择告诉远在昆山的儿子,却唯独瞒住了睡在隔壁房间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密不透风的疼。
第一章:沉默的列车
去昆山的高铁票是我订的。周六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开车载着父亲去了车站。林薇本来要一起去,但女儿玥玥周末有舞蹈课,她只能留下。临走前,她往我包里塞了一个保温杯,又往我爸手里塞了一袋他爱吃的橘子,低声嘱咐:“路上别跟他吵,有什么事,到了再说。”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从进站到上车,我和父亲之间一句话都没有。他走在前面,背影比我记忆中佝偻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在车站清冷的灯光下,刺眼得像一片寒霜。我跟在后面,手里拖着两个人的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在沉默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车厢里人不多。我们找到座位坐下,他靠窗,我靠走道。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城市风景迅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色块。父亲始终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仿佛要把沿途的每一根电线杆都数清楚。
我几次想开口,问问他那张挂号单的事,问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该怎么问?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关心,还是以一个被隐瞒者的身份去质问?
我的骄傲和自尊,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爸,喝水吗?”我拧开林薇准备的保温杯,递过去。
他终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躲闪,有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愧疚?他接过杯子,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温度。
“你手机……是不是快没电了?”他忽然开口,指了指我的手机。
“还有一半。”
“那个码,怎么弄出来?检票的时候,我看别人一刷就过去了。”他指的应该是乘车码。
“我教您。”我心头一酸,拿过他的老年机。屏幕又小,反应又慢。我耐着性子,一步步地教他点开APP,找到乘车码的界面。他的手指粗大而僵硬,戳在小小的屏幕上,总是点错。
“哎,算了算了,太麻烦了。”试了两次,他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人老了,不中用了。”
“不麻烦,您再试试,点这里,对,就是这个。”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我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那时候,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而现在,这双手却连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都无法征服。
他终于成功调出了那个二维码,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把手机宝贝似的放回口袋,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列车飞速行驶,窗外的景物从灰色的城市变成了绿色的田野。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乱成一团。那张神经内科的挂号单,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是帕金森?是阿尔茨海мер?还是更糟的?
我不敢想下去。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每天生活在他身边,却对他的病痛一无所知。我只顾着抱怨他的沉默,抱怨他的偏心,却从未想过,那沉默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
【人这一辈子啊,就像坐火车,有的人陪你坐全程,有的人中途就下了。你没法强求。】
这是我爸的口头禅。以前我觉得是陈词滥调,是他在为自己的某些行为开脱。但此刻,这句话在我脑海里回响,却有了别样的滋味。妈是那个中途下车的人,而我,是不是也快要被他从这趟人生的列车上“请”下去了?
列车广播响起了即将抵达昆山南站的提示音。父亲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松弛了下来。他转过头,隔着车窗,目光急切地向外搜寻着什么。
我知道,他在找陈东。
果然,列车门一开,我就看到了站台上的陈东。他比视频里看起来要清瘦、黝黑一些,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站在人群里,眼神焦灼。看到我们,他立刻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父亲的脸上,也瞬间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走下车,一把抓住陈东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
那是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与依靠。
我跟在他们身后,拖着行李箱,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看着他们父子俩亲密无间的背影,我心里那根刚刚软化下来的刺,又悄悄地硬了起来。
第二章:昆山的风
陈东开的是一辆半旧的国产SUV。车里收拾得很干净,挂着一个柠檬味的香薰,闻起来很清新。这和我在北京那辆塞满了玥玥的玩具、散发着混合气味的家车,截然不同。
“哥,嫂子和玥玥都好吧?”陈东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我。
“都挺好。”我应了一声,言简意赅。
“爸,您先歇会儿,待会儿就到了。我给您炖了鸽子汤,您最爱喝的。”他又转头对副驾的父亲说,语气里满是亲昵。
父亲“嗯”了一声,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闭上了眼睛。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整洁的马路上。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绿化带,高大的香樟树郁郁葱葱,偶有几座现代化的写字楼,设计得也颇有艺术感。这里没有北京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多了一份江南水乡的温润和现代都市的秩序井然。
这就是昆山。我爸心心念念的昆山。
陈东的家在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小区,楼层不高,但楼间距很大,绿化做得像个公园。他的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格,一尘不染。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生机勃勃。
一进门,父亲就熟门熟路地换了鞋,坐在了那个正对阳台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
“哥,你坐,喝点什么?”陈东给我倒了杯水。
“白水就行。”
我打量着这个家。墙上挂着陈东和一个陌生女孩的合影,女孩笑得很甜。茶几上放着几本关于机械工程的书。一切都显示出,这是一个有稳定生活、有未来规划的年轻人的家。
而我,三十五岁,在北京拥有一套背着三百万贷款的老破小,一个看似体面但随时可能被优化的职位,和一个被生活琐事磨得快要失去耐心的自己。
对比之下,我像个失败者。
午饭很丰盛。陈东的手艺很好,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那碗鸽子汤,炖得汤色奶白,肉质软烂。父亲喝了两大碗,胃口好得惊人。
饭桌上,他们父子俩聊着家常,聊昆山的天气,聊工厂的近况,聊某个共同认识的远房亲戚。我插不上话,也懒得插话。我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用余光观察着父亲。他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甚至还和陈东开了两句玩笑。
这还是那个在北京家里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老人吗?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这么多?还是说,只是因为身边的人换成了他喜欢的那个?
饭后,陈东借口说要带父亲去小区里走走,消消食。我知道,他们是想单独谈话。
我没有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说:“你们去吧,我收拾碗筷。”
他们走后,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花园里他们并肩散步的背影,父亲的脚步甚至都轻快了许多。一阵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吹来,拂过我的脸颊。昆山的风,果然是比北京的要温柔一些。
我回到客厅,无意识地走到了陈东的卧室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我不是有意窥探,但目光扫过,却被床头柜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相框,里面不是他和那个女孩的合影,而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抱着两个男孩。大一点的那个是我,虎头虎脑地笑着。小一点的那个是陈东,被父亲抱在怀里,一脸的依恋。
照片的背景,是我们北方的老家,那座早已拆迁的土坯房。
我盯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曾经也是这样亲密无间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了沉默和怨怼?
晚上,我睡在次卧。隔音不太好,我能隐约听到隔壁主卧里,父亲和陈东的谈话声。我睡不着,索性起身,悄悄走到他们门口,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药按时吃了吗?”是陈东的声音,压得很低。
“吃了吃了。”是父亲的声音。
“辉哥还是那个脾气……当年的事,真不打算告诉他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苍老而疲惫,像被风化的岩石。
“告诉他干什么呢?他那脾气,知道了,比不知道更难受。就让他这么怨着我吧……总比让他一辈子心里有个疙瘩强。”
“可你这病……”
“我这病,死不了人。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人这一辈子啊……”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但我整个人,已经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当年的事?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他宁愿被我怨恨,也不肯说出来?又是什么疙瘩,会让我难受一辈子?
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让我不寒而栗。
第三章:褪色的真相
第二天,我是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醒来的。父亲和陈东昨晚的对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早餐桌上,气氛有些微妙。陈东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父亲则恢复了沉默,低头喝着粥,仿佛昨晚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哥,今天……我带爸去医院复查一下。你要不……在附近逛逛?这边有个亭林公园,环境挺好的。”陈东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陈东愣了一下,看了看父亲。父亲没抬头,只是说了一句:“随他。”
去医院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我坐在后座,看着父亲的后脑勺,那些花白的头发像一根根银针,扎着我的眼睛。
到了医院,熟门熟路地挂号、排队、候诊。神经内科的走廊里,坐满了表情凝重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我看着父亲坐在长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安静得像一尊雕塑。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他或许已经独自经历过很多次了。
叫到父亲的名字时,陈东扶着他站起来,对我说:“哥,你在这儿等吧。”
“我一起进去。”我坚持。
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儒雅。他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起进来,有些意外。
“陈师傅,今天儿子们都陪您来啦?”他笑着和父亲打招呼,显然已经很熟悉了。
“嗯。”父亲点点头,坐在了医生对面。
“最近感觉怎么样?手抖有好点吗?晚上睡眠呢?”医生一边问,一边翻看着病历。
手抖?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从未注意过他手抖。
“还是老样子。”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药要坚持吃,这个病,主要是控制发展速度。”医生说着,抬头看向我们,“你们是他的儿子吧?帕金森这个病,除了药物治疗,家人的陪伴和心理疏导非常重要。他情绪不能激动,生活环境最好保持安静、舒适。我看你们昆山这边环境就不错,比北方干燥的气候要好。”
帕金森。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它被医生如此清晰地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我只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动,陈东在不住地点头,而我,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着。
我一直以为,父亲的沉默、固执、甚至健忘,都是衰老的正常现象。我甚至为此而烦躁,而怨恨。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都是疾病的信号。
从诊室出来,我的腿都是软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父亲没有回答。陈东扶着他,低声说:“哥,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林薇的视频电话。玥玥的小脸出现在屏幕上,兴奋地冲我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爸很快就回去了。”
“爷爷呢?我想跟爷爷说话!”
我把手机递给父亲。他接过手机,屏幕上孙女天真烂漫的笑脸,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爷爷,”玥玥撅着小嘴,一脸委屈地问,“你怎么不在我们家住了?是不是不喜欢玥玥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向在场的所有大人。
我看到父亲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猛地把头扭向窗外,用力地眨了眨眼,声音哽咽着:“没有,爷爷……最喜欢玥玥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让陈东停车,冲下车,在路边的绿化带旁,吐得昏天暗地。我吐出的,是这几天的压抑,是多年的怨气,更是对自己的痛恨。
陈辉,你就是个混蛋。
那天晚上,陈东终于对我全盘托出。
我们坐在阳台上,昆山的夜风很凉。父亲已经睡下了,吃了药,睡得很沉。
“哥,你还记得你十年前开公司,急需一笔启动资金吗?”陈东的声音很低沉。
我点点头。那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当时我看好一个项目,辞职创业,但资金缺口很大,四处碰壁。
“那时候,你找爸要钱。爸拿出了十万块钱给你,说是他跟妈攒了一辈子的积蓄。”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笔钱,让我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公司才有了今天。为此,我一直很感激父亲。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总觉得他后来对我冷淡,是因为把养老钱都给了我,心里不痛快。
陈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哥,那笔钱……不是爸妈的积蓄。”
【第三人称视角】
十年前,北方,那个还未拆迁的老房子里。
陈辉打来电话,声音里是成年男人少有的脆弱和焦急。“爸,我需要十万块钱,就十万,不然公司就完了。”
陈建国挂了电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他和老伴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到三万块。
他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找到了在镇上工厂当技术员的小儿子陈东。那时候,陈东正准备和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结婚。他省吃俭用,加上女朋友家的支持,刚凑了十万块,准备在县城里买一套小小的婚房。
陈建国把陈辉的情况说了。他没说要借钱,只是说,只是愁。
陈东听完,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陈东把一张存了十万块的银行卡交给了父亲。他说:“爸,你把这个给哥吧。就说是你和妈攒的。别告诉他是我给的。他那个人,自尊心强,知道了,这钱他肯定不会要,心里还会一辈子不舒服。”
“那你呢?你的婚事……”陈建国的手在抖。
“分了。”陈东说得云淡风轻,“她说她家不同意。正好。”
陈建国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十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觉得自己无能。
从那以后,陈东就离开了家乡,南下昆山,进了工厂,从最底层的工人做起。他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而陈建固,从那天起,就背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对大儿子的愧疚,对小儿子的亏欠,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拼命地给陈东寄钱,每一分钱,都带着他的忏悔。他不敢面对陈辉,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是个窃取了小儿子幸福、去填补大儿子未来的“罪人”。他的沉默,他的疏远,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骗”了的、意气风发的大儿子。
他怕陈辉知道了真相,会看不起他这个无能的父亲,更会一辈子活在对弟弟的愧疚里。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人背负这个秘密。直到他病了,他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那个为他扛起了一切的小儿子。因为在陈东面前,他不必伪装。
【第一人称视角】
我听完陈东的叙述,整个人都傻了。
阳台上的风,像是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冻得我骨头都在疼。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弟弟,他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纹。
我一直以为,他是被父亲偏爱的那一个。我一直以为,他过得比我轻松,比我惬意。我甚至嫉妒他,嫉妒父亲对他的好。
原来,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公司,我的车子,我在北京那个所谓的“家”,都是建立在我弟弟的牺牲之上。而我,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还为此沾沾自喜,甚至怨恨着那个为我背负了十年秘密的父亲。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感谢,但任何语言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看着陈东,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我猛地扭过头去,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失态。
“哥,”陈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递过来一杯水,“都过去了。”
我接过水杯,杯子是温的。就像林薇在我最暴躁时递过来的那杯水一样。这些年,我到底错过了多少这样无声的温暖?
“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大半年前吧。有一次视频,我发现他拿杯子的手一直在抖。我逼着他去检查,才知道的。”陈东说,“他怕你和嫂子担心,怕给你们添麻烦,一直不肯说。”
添麻烦……
我这个被他视为骄傲的儿子,在他眼里,竟然成了一个他连生病都不敢告知的“麻烦”。
【人这一辈子啊,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不是还给别人,就是还给自己。】
父亲的口头禅再次响起。这一次,我终于懂了。他欠了陈东的,所以拼命地还。而我,欠了他们两个人的。
这笔债,我该怎么还?
第四章:无声的和解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昆山的清晨,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哭。我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走出了小区。
我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走。河水很干净,两岸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柳树。晨练的老人,遛狗的青年,骑着单车去上学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安宁、有序。
我走进一家路边的早餐店,点了一碗小馄饨,一笼汤包。热气腾腾的食物,暂时驱散了心里的寒意。我吃得很慢,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过去十年的种种。
我想到每次过年回家,父亲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我公司怎么样,赚了多少钱。我以为他是虚荣,是想在亲戚面前炫耀。现在想来,他只是想确认,陈东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想到每次我给他买新衣服、新手机,他嘴上说着“浪费钱”,却会偷偷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反复摩挲。我以为他是吝啬,是改不掉的农民本色。现在想来,他只是觉得,他不配。
我想到他对我越来越少的笑容,和越来越多的沉默。我以为是他对我失望,是对我的生活方式不满。现在想来,他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被他“欺骗”了的儿子。
一碗馄饨,我吃出了满嘴的苦涩。
回到家,父亲和陈东已经起来了。父亲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捧着那杯我昨晚给他倒的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爸。”我轻声叫他。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有些躲闪。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正在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手很凉,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我用我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他。
他愣住了,浑身一僵。
我们父子俩,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亲近过了?五年?十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低下了头,看着我们交握的双手。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砸在了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阳台上,只有清晨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但就在这片寂静中,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冰冷坚硬的墙,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坍塌。
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解释。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足够。
吃过早饭,我说:“爸,我陪您出去走走吧。”
陈东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父亲也抬起了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陈东推荐的亭林公园。公园很大,绿树成荫,小桥流水,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我们走得很慢,父亲的腿脚不太利索,我便放慢脚步,迁就着他的节奏。
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他年轻时在生产队里的威风事,聊我妈生前最爱哼的那首小曲。我们绝口不提那十万块钱,不提他的病,也不提陈东。我们就好像一对最普通的父子,在享受一个难得的闲暇午后。
走到一座石桥上,他停下脚步,扶着栏杆,看着水里的锦鲤。
“陈辉啊,”他忽然开口,“爸对不起你。”
“爸,”我打断他,鼻子一酸,“别说了。”
“不,让我说。”他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这些年,爸心里苦。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弟。我不是个好父亲。”
“您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然后又亮了起来。他笑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笑得像个孩子。
“人这一辈子啊……”他习惯性地起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能当一家人,就是天大的福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三代人,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我、父亲、陈东,和北京的林薇、玥玥。
玥玥在屏幕那头,奶声奶气地问:“爷爷,你的手为什么在抖呀?”
我心头一紧。
父亲却笑了,他举起自己的手,对着镜头晃了晃,说:“因为爷爷在学一门绝世武功,叫‘降龙十八抖’,练成了,就能飞啦!”
玥玥被逗得咯咯直笑。林薇在旁边,也红了眼圈。
我看着屏幕里笑成一团的家人,又看了看身边同样在笑的父亲和弟弟。昆山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五章:新的开始
回北京的前一天,我把陈东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陈东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卡推了回来。“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这不是给你的。”我把卡硬塞进他手里,“这是给爸的。他需要更好的治疗,更好的生活环境。你一个人在这边,压力太大了。这笔钱,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为这个家,尽的一份力。”
“我不能要!你的公司……”
“公司现在很好。”我打断他,“比你想象的要好。陈东,过去十年,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这个家,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扛着。以前是我混蛋,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陈东的眼圈红了。这个在我印象里总是云淡风轻的弟弟,这个独自在异乡打拼了十年的男人,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他没再推辞,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张卡,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顿了顿,说,“我跟林薇商量过了。爸……就留在这里吧。”
陈东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昆山的环境,气候,都比北京适合他养病。而且,有你在这里照顾他,我们放心。”我说,“北京那边,我会跟林薇和玥玥解释清楚。每个月,我会把爸的退休金,加上我这边的补贴,一起打给你。医疗费,我们俩一人一半。”
这是我昨晚和林薇视频时,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林薇非常支持。她说:“陈辉,你终于长大了。”
是啊,我终于长大了。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家庭的风暴之后。
陈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有感动,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哥……”他叫了我一声,喉咙哽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这四个字,我说得无比坦然。
跟父亲说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出奇地平静。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然后问我:“玥玥……她会想我吗?”
“会。”我说,“所以,您要好好养病。等您身体好些了,我们就接您回北京住一阵子。或者,我们一有空,就带玥玥来看您。现在交通这么方便。”
他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好。”
一个“好”字,包含了太多的妥协、理解和接受。
我走的那天,是陈东和父亲一起送我到车站的。
检票口,父亲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家里报个平安。别太累了,身体是本钱。”
这些话,他以前从没对我说过。我听着,心里又酸又暖。
“爸,您也保重身体,按时吃药。别替我跟陈东省钱。”我看着他,努力地微笑。
他点了点头。
我转身准备进站,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我看到父亲和陈东还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我。
我冲他们用力地挥了挥手。
再见了,父亲。再见了,弟弟。
再见了,昆山。
坐在回京的高铁上,窗外的风景再次飞速倒退。来时,我觉得这风景压抑而陌生。而此刻,我觉得每一片绿色都充满了生机,每一座建筑都显得亲切。
我的手机响了,“上车了吗?”
我回:“上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张照片。是玥玥在舞蹈室里,踮起脚尖,做了一个优美的天鹅造型。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她说,要跳给爷爷看。”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虽然未来还有很多挑战,父亲的病,两地分居的家庭,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明亮。
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经历过风雨,虽然有过裂痕,但它的根,依然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打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在输入框里,慢慢地打下了一行字。
【去了趟江苏昆山,实话实说:江苏昆山,确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好,不是因为它的繁华,也不是因为它的风景。
而是因为,我在这里,找回了一个儿子,一个兄长,也找回了一个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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