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要照顾他,要无条件容忍他,要理解父母把更多关心和爱倾注给他。
我躺在手术台上,妈妈发来消息:
「你弟弟的贷款要还了。」
我没回。
「也不多,就十万,你是姐姐,要帮帮他。」
「还有,我身体不太舒服,你明天带我去医院看看。」
「怎么不回?」
……
最后,她的耐心终于用尽。
「别装死,这是你欠我们的!」
我能想象她有多愤怒。
可是妈妈,我没装。
我真的死了。
1
被白布盖上时,我听到两个护士的低语:
「才二十八岁,真可惜。」
「是啊,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楼……家里人知道得多难过。」
她们把我的身体推出手术室。
而我的灵魂,留在了这里。
身边有往生者经过。
他提醒我:「姑娘,快点走,不然赶不上好胎了。」
我没有动。
警察联系了妈妈。
她大概很快就来了。
我飘去医院门口。
像小时候她抱着弟弟走在前面,我期盼她回头看一眼那样。
我等啊等。
日落之前,她来了。
在警察的带领下,她来到太平间,停在我尸体面前。
大概我的死状过于凄惨了。
白布掀开后,她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数秒后,她突然嚎啕大哭。
这种哭声是我从未听过的,像发动机的悲鸣,浑身颤动,用尽全力。
警察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医生劝她节哀。
她背对着我,仍旧在哭。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至少这哭声,是悲伤的。
不知过了多久,太平间只剩妈妈留下。
那位往生者再次出现。
「姑娘,快点跟我走吧。」
我最后看了妈妈一眼,点点头,转身要走。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按下接通键。
「小智,你姐真死了。」
「这么急干吗,她的钱早晚是你的。」
「你说,她跳楼的地方,会赔钱吗?」
…………
往生者沉默了。
许久后,他问我:「你难过吗?」
我摇摇头,笑了笑。
「习惯了。」
2
从小到大,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
你是姐姐。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从弟弟陈彬智出生后,无时无刻不在缠着我。
我要照顾他,要无条件容忍他,要理解父母把更多关心和爱倾注给他。
因为我是姐姐。
这样的说辞似乎也容易被接受。
从小到大,我尽力扮演一个合格的姐姐。
直到我知道了一个词,叫「重男轻女」。
我至今记得,七岁那年,弟弟撕毁了朋友送我的贺卡,我推了他一下。
他嚎啕大哭,找来了妈妈。
「你是姐姐,怎么能打弟弟?不就是一封信吗,有什么大不了?」
「他说谎,我没打他!」我仰头看着她,「你就是重男轻女!」
她愣了一下。
下一秒,巴掌重重甩在我脸上:「再瞎说!我自己都是女的,我重男轻女?」
那晚,我在门口站了一夜。
爸爸回家后,只是问了一句:「饭是不是做少了?」
「陈小染又不吃。」妈妈无所谓地回应。
我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温馨的场景。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中学。
我离开父母,上了寄宿学校。
其实我家庭条件不算差,但我每月的生活费少得可怜。
那时正在长个子,我经常穿着不合身的裤子,深秋露出脚踝,在同学们嘲弄的话语中,自卑到极点。
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学习上。
从班级后列,到前二十,再到前十。
寒假前,我考了年级第一。
我领了两千的奖学金,班主任给爸爸打电话报喜。
放假回家,我第一次在爸爸脸上看到慈祥。
他用奖学金给我买了合身的裤子,然后说:「剩下的钱爸爸帮你收着。」
我不敢拒绝。
可能是受爸爸的影响,妈妈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她甚至会问我想吃什么。
在我回答糖醋排骨后,弟弟赌气大哭:「我不喜欢吃,妈妈偏心!」
她连忙去哄。
这场闹剧最终以做了弟弟喜欢的海鲜汤收场。
至于我的喜好,没人在意。
后来我每次回家,妈妈都会让我给弟弟补习功课。
陈彬智不爱学习,每次辅导,都不肯配合。
有次我实在受不了,把他五十分的试卷拍在桌上:「笨成这样,你以为我想教你?」
他吐了我一脸唾沫,转头大哭着去找妈妈。
「让你辅导,不是让你吼他!有你这样做姐姐的吗?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
我反驳:「考五十分就是他的错,爸爸不会对我怎么样。」
妈妈冷笑了一声。
那种嘲弄和冷漠在她脸上无限放大。
「你以为你爸真喜欢你?他对你好,不过是你让他有面子罢了。」
我愣愣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母亲究竟对自己的孩子有多大怨念,才能说出这种残忍的话。
我当晚收拾行李,提前回到了学校。
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我遇到了化学老师。
一个四十多岁离异的中年男人。
「陈小染同学,怎么没回家呀?」
我没有回答。
他笑眯眯问我:「来办公室吗,老师煮了火锅。」
我犹豫片刻。
「好。」
3
妈妈离开医院后,跟陈彬智商量我的葬礼。
「随便弄弄就行,她死得不体面,没必要大张旗鼓。」陈彬智说。
「嗯。」妈妈沉默片刻,「先不急,我去她跳楼的地方看看。」
她买了花圈,跪在那个地方,嚎啕大哭。
保安几次想赶,都被路人拦住。
「你有没有同理心啊,人家母亲丧子,痛哭还不许吗?」
终于,警察传唤了妈妈。
没等警察开口,妈妈连忙问:「我女儿跳楼的地方是不是存在管理不善?那是不是有赔……」
「安静!」年轻警察皱眉,「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吗?」
「……为什么?」
「陈小染初中时遭到过性侵,你知道吗?」
妈妈愣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
警察把证据推到他面前。
我的日记,以及罪犯的笔录。
「这是我们在陈小染住处发现的,根据线索,抓获了犯人。」
「这件事情,作为母亲的你,毫无察觉吗?」
妈妈沉默了。
那晚,我衣衫不整地跑出办公室,我疯一样逃离学校。
回到家,妈妈冷嘲热讽:「翅膀硬了,说你两句就离家出走,这跑一圈,不还是回来了?」
我关进浴室,一遍遍冲洗身体。
她在外面砸门:「陈小染,水不要钱是吗?你犯什么病,给我出来!」
可我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只有黏腻的触感留在身体上,怎么也甩不掉。
…………
沉默片刻后。
妈妈回答:「这孩子古怪得很,什么都不跟我说……后来他爸因为她车祸身亡,她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警察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因为她?」
「对,她当时要去南湖公园,我们一家就去了,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她爸当场死亡……你看我腿上,还有那时留下的伤。」
不,不是的。
我在空中拼命摇头。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那时我刚上大学,陈彬智闹着要去迪士尼,太远了,父母都不想去。
我提了一句:「南湖公园那边也有游乐场。」
「对,南湖公园可以。」妈妈连忙接话,「小智,你姐说得对,我们就去南湖公园。」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出行。
我们都这样以为。
直到,我满身是血地从变形的车身里爬出来,用力拽出昏迷的妈妈和嚎啕大哭的弟弟。
爸爸被卡在驾驶座,我拉不动。
后来警察和救护车赶到时,爸爸已经咽气了。
医院里,妈妈醒来后得知爸爸过世,把所有能拿到的东西砸到我头上。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其实不会嚎啕大哭的。
她捂住胸口拼命喘息,眼泪不停地流,嘶吼着质问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去南湖,你爸怎么会死!?」
她一遍遍质问,把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
即便当初同意这个提议的人是她。
我被她砸得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护士们拉住,她大概会当场打死我。
从那以后,那句「你是姐姐」变成了「这是你欠我们的」。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无穷无尽,永无天日。
…………
「但是,你丈夫那天喝酒了。」年轻警察语气平静。
妈妈愣住。
「怎么可能?」
「尸检结果上显示的,可能当年周围人怕你受不了,没有告诉你,还有……」
谈话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陈小染自杀前,曾被人绑架折磨,据我们目前搜集的证据,案件主谋……正是你的儿子,陈彬智。」
4
「你在说什么?」妈妈猛地站起身,「你们警察就是这样诬陷好人的?!」
年轻警察皱了下眉。
「没有证据的话我们不会乱说。」他把我的日记本翻到最后,「陈小染把这段故事,详细记录了下来。」
她猛地把日记本夺到手里。
「她脑子有问题,常常幻想没发生过的事情,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日记,你们怎么能信呢?」
下一秒,她抬手用力。
警察起身制止,还是慢了一步。
日记被她撕掉一半,纸张飘飘,落了满地。
她还在嘶吼着:
「她是疯子。」
「她故意的。」
「我儿子是无辜的。」
…………
一张纸飘到了我的面前。
残缺的纸页有水渍风干的痕迹。
那天,我只写了一句话——
我很想你。
…………
爸爸去世后,我休学了一年。
人是奇怪的生物,在妈妈一遍遍「都是你的错」中,内疚在心底开始累积。
我一天做四份工作,把钱全都打回家。
好像只有这样,不断地填满时间,不断地努力赚钱,才能在指责声中喘上一口气。
日子昏暗地过着,直到,我遇见张扬。
他是我打工饭店老板的儿子,那会儿在上高三,有时晚上放学,会来店里坐一会儿。
他天生一双笑眼,喜欢跟店里的姐姐阿姨们聊天,时常逗得她们前仰后合。
但我从不加入,开始一个多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后来有一天,我在后厨刷碗,忽然听到有人问:
「听说你在上大学?」
我回头。
他弯腰站在一旁,笑着问我。
「嗯。」
「怎么没去学校?」
「休学了。」
对话止步于此。
这样冷漠,他大约不会再跟我搭话了。
结果那晚下班,我换好衣服离开,他等在门口,见我就笑。
「我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下。
「作为交换,你跟我讲讲,大学是什么样子的吧。」
见我不动,他走到前面,笑着回头:
「走吧。」
那晚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雪。
细碎雪片被昏黄路灯照亮。
张扬走在我身旁,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有时几句话,有时几个字。
但他似乎并不厌烦,像个好奇的孩子,又像充满能量的太阳。
这样的事情,之后又发生了几次。
明明我家不远,明明他也并不顺路。
而某种情愫,也在我一次次的默许中,悄然生根。
曾经我讨厌回家的路。
老旧的路灯,昏暗的楼道,沉闷的防盗门,每一处,都诉说着我透不过气的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变了。
我开始期待走上这条路。
生活突然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足以窥探晴天。
时间久了,店里传出我们两人的风言风语。
最先找到我的,是张扬的妈妈。
当初是她把我招进店里的,且一直都很照顾我,所以在她开口暗示我不要影响张扬高考时,我主动提了辞职。
恰好此时,我爸那边的亲戚们来劝我妈:
「老陈没了,孩子还得上学啊。」
最后,在几位亲戚们的资助下,我重新返回了大学。
跟张扬的相处像一场梦。
而现在,梦醒了。
大学里,我勤工俭学,念两个学位,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偶然的机会,我开始在网上写小说。
拿到第一笔稿费后,我买了一条两百块的裙子。
我对着镜子,看着小时候绝口不敢向父母要的漂亮裙子穿在身上,突然就哭了。
到大学后,我妈依旧管我要钱。
只要我有,我就会给。
人的习惯和潜意识是可怕的。
就像爸爸的死明明跟我没有关系,在一声声的指责和谩骂中,我开始频繁梦到车祸那天,浑身是血的爸爸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要去南湖,为什么不救他。
我不知道。
我无法回答。
日子继续像从前那样,混沌昏暗,了无天光。
直到,我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那时已经入夏,大家都在备考期末考试。
偶尔听到高考的消息,我都会分一下神。
这条短信就是这时收到的。
他说:陈小染,高考结束了。
繁叶在枝头沙沙作响,夏风燥热,鼓动永不停歇的心跳,加速了片刻。
对面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来见你了。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数月未见的张扬。
他长高了,也瘦了一些。我们坐在校门外的餐馆,说着各自的事情。
但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我穿了新买的裙子,小店灯光下,少年望来的目光认真且专注。
我慌乱地避开视线,就听他说:
「你今天真好看。」
5
暑假回家后,张扬经常约我见面。
我偶尔赴约,但都会避开妈妈和弟弟。
直到新学期开学,张扬和我坐上同一趟火车。
他的大学,就在我隔壁。
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压马路,做那些平常却因为多了个人而变得奇妙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明天和未来,是充满美好和希冀的。
那个深秋,张扬向我告白了。
我第一反应却是退缩。
考虑许久,我把自己的过往和家庭都告诉了他。
我说:「我从来没做快乐的小孩,我古怪,别扭,自卑,我没你想的那样好……」
秋风很凉。
一个温暖的怀抱忽然抱住我。
「没关系。」
张扬的声音嗡嗡的。
「以后,你会成为最快乐的小孩。」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远处的路灯一闪,一闪,在我蒙眬的视线中,慢慢熄灭。
和张扬在一起后,我好像慢慢找回自己。
他告诉我,生气可以发火,悲伤可以流泪,快乐可以大笑。
我终于不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
我不用为别人的过错赎罪,也不必为曾经的决定愧疚。
所以,在妈妈又一次打电话问我要钱时,我拒绝了。
这是爸爸死后,我第一次,反抗她。
她当时愣了一下:「钱都花哪儿了?」
「存起来了。」
「你个白眼狼,我跟弟在家没钱花,你多的钱还存起来了!?」
我没有再反驳。
但任她后来怎么骂,怎么打电话骚扰我,我都没给她钱。
再后来她可能是累了,直到寒假,都没再联系我。
我以为,我终于摆脱他们,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了。
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劝张扬回去,他却偷偷留下来陪我。
事情,因此发生转折。
我不知道妈妈做了什么,她和张扬的妈妈,突然一起出现在我学校。
当时我和张扬正手牵手走出食堂。
看到面前的人,我下意识松开手。
却被张扬抓得更紧。
他妈妈停在他面前,看了我一眼:
「你非要来这里上学,就是因为她?」
从小的成长经历让我对旁人的眼神格外敏感,所以他妈妈那一眼,就那一眼,我就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跟我回家。」她转向张扬。
张扬挡在我面前:「我已经长大了。」
他妈愣了一下。
「今天,你不回家,就不要认我这个妈!」
从前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老板娘,此刻我才明白,那只是对我的怜悯。
我从张扬身后站出来。
「你回家吧。」
我说。
他试图拉我,被我躲开。
我快步往外跑,没有回头。
最后,有人追了上来。
不是张扬,是我妈妈。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很容易做出曾经不敢做的事。
我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现在这样你高兴了,满意了?!为什么你总要破坏我的人生,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不会再给你们花一分钱了!」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
而是顿了顿,放轻了语气:
「小染,我不是问你要钱的。」
「我来这儿,是为了拦住张扬妈妈的,她在张扬朋友圈看到了你们的合照,我知道,她看不上你,我怕她情绪激动对你动手……」
这一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真的别扭又好笑。
好像曾经对我刻薄冷漠的人不是她。
可是人真的好奇怪啊。
在我泪流满面对她痛骂时,她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
「小染,跟妈妈回家吧。」
我突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6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回到那个家。
整个寒假,妈妈变得安静而又温和。
她不再给我安莫须有的罪名,也不再对弟弟展现显而易见的偏爱。
甚至在陈彬智故意为难我时,凶了他一顿。
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
「你姐姐刚失恋,你别招惹她。」
其实中途张扬找过我数次,我都以「不合适」回绝了。
他值得更好的,没必要因为我和家人产生隔阂。
开学前,我把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放在妈妈床头上。
去学校的火车上,我接到她的电话:
「小染,妈妈不要这些钱,以前是妈妈糊涂,你……」
「你留着吧。」我淡淡回道。
虚情也好,假意也罢。
至少这段时间,某种意义上,她让我感受到了,一些温暖。
开学后,我捡起创作,重新写小说。
或许是逃避现实,我几乎全身心投入进去,从籍籍无名,渐渐小有名气。
随之而来的,是增加的稿费。
我时不时打给妈妈一些。
她确实改变了许多,这也让我开始为她考虑。
父亲不在,全家的重担都落在她肩上。
即便我们曾经有芥蒂,我也理应承担一些。
也许成长,就伴随着仇恨的遗忘。
很长一段时间,张扬没再找我。
就好像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以往的相处,通通化作一场梦,午夜梦回,偶尔想起。
人终其一生有许多不如意。
我要学会接受,有情人不成眷属。
就在我以为要忘记他时,现实给了我狠狠一击。
四月的一个夜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方破口大骂:
「陈小染,你为什么非得纠缠我儿子不放,他到底欠你什么了!?」
我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对面是张扬的妈妈。
「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
「放屁!你们分手了他还会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知不知道他为了给你惊喜,在回校的路上出了车祸!?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到最后,她的情绪已经崩溃了。
但我还是懵的。
耳边一直回响着——
车祸,车祸。
老天似乎很喜欢跟我开这种狗血玩笑。
多年前是,多年后也是。
我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医院。
病房里,如果不是旁人拉着,张扬的妈妈几乎要把我打死。
张扬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满是纱布。
医生说,他脑外伤需要休养,偶尔会清醒,但多数时间都是昏迷的。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冰凉,干燥。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可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流。
张扬妈妈骂得声音越来越大。
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只记得最后,我靠在他耳边,说:
「对不起。」
从那天起,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室友得知我的情况,劝慰说这不是我的错。
可她们不知道,父亲的死,我就是这样劝慰自己的。
如今张扬,再一次把我拉进噩梦的深渊。
我开始旷课,每天躺在床上,身体机能像是一点点丧失,瘦到皮包骨。
最终学校联系了妈妈。
我被带进了医院。
抑郁症,重度。
老师们建议我休学。
怎样都好,我已经没什么在意的了。
我直接办理了退学。
妈妈把我带回来,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床上躺了七天,她照顾了我七天。
第八天,我看着她后脑的白发,突然就哭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被偏爱过。
我在谩骂和指责中长大,曾经我多希望,妈妈能照顾我,哪怕回头看我一眼。
第九天,张扬的同学给我发消息。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大哭了一场。
从那天起,我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并且重拾创作,定时给妈妈打钱。
她对我的笑容越来越多,逢人就夸我有能力还孝顺。
我想她可能是真的对我好了。
真的开始认可我这个女儿了。
这样的和睦,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陈彬智上了大学。
7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给妈妈的钱,她大部分都花给了陈彬智。
她甚至不舍得买衣服,也要满足陈彬智的虚荣心,给他买几千块的鞋。
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儿子于她而言,是天,是地,是她的全部。
在攒了一定的钱后,我搬去了大城市。
此后的几年,我和张扬彻底没了联系。
靠着创作,我在大城市买了房子,站稳了脚跟。
我保持以前的习惯,定时给妈妈打钱。
直到陈彬智大学毕业。
他毕业后,我减少了打钱的数额。
我以为妈妈会问起,没想到最先质疑的,是陈彬智。
在我回家过年的时候,他跟我大吵一架。
我已经经济独立,搬到外面,没必要也不会事事顺着他。
「你已经毕业了,我没义务给你钱。」我冷冷看着他。
「谁让你给我了?」他找借口,「我让你给妈妈,这是你的义务吧?」
我冷笑了一声。
「我给妈妈的钱她都花哪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哽了一下。
「你不给,我看你以后还能进这个家门?」
我又冷笑了一声。
这声冷笑把他激怒,他伸手推了我一下。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他排挤厌恶。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反手打了回去。
一声脆响,我们两人同时愣住。
「你敢打我?!」
愤怒让他五官扭曲,他冲上来,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摁倒在地。
那一刻,我清楚感受到成年男女力量的差距。
我尖叫着,嘶吼着,身上的拳头和巴掌却越来越重。
直到妈妈推门进来。
「别打了,别打了!」
她努力拉开陈彬智。
暴力终于停止。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身,头发凌乱,一身青紫红痕。
我喘着粗气看着他。
「你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忍过去?」
说着,我拿起手机。
「你做什么!?」
妈妈尖叫一声,按住我的手。
「报警。」
「你敢!」
我愣了下。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猛顿了一下。
「小染,这事是小智做得不对,但怎么说,他都是你弟弟……我让他给你道歉!快,小智,快给你姐道歉!」
陈彬智双目通红,「做梦!」
「你能不能懂点事!」
…………
我看着面前两人的争执,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妈妈的怜悯和施舍。
可现实告诉我,选择面前,她永远偏爱弟弟。
我放下手机。
「最后一次了。」
我看着他们。
「以后,我绝对不会原谅。」
8
那年春节过后,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们。
偶尔我也会给妈妈打钱,让她添置些东西。
即便我知道,可能很多钱都落进了弟弟手里。
有时我也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
但最后我都说服了自己,就当,是为曾经照顾我的母亲,做些事情吧。
一年,两年,我的稿费水涨船高,我能自己满足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我去看山川大海,走过高原荒漠。
去感受那些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我下定决心离开他们。
人生总是有些奇妙的际遇。
我在川西,遇见了在这里开民宿的张扬。
在他抬头望来的那一刻,时间突然静止。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初雪日,他等在门口,说要送我回家。
但此时,我们都变成了体面成熟的成年人。
我笑着与他寒暄,他温和的眼神带着些复杂。
却也笑着回应。
我在那里住了十天。
最后离开时,他帮我办理退房手续,在我转身之际,叫住我:
「小染,当年我出车祸,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愣了一下。
我想起当年重度抑郁症,多次想去看他,却被妈妈拦下:「张扬妈妈不想见到你,小染,咱们别自讨苦吃了……」
我低下头:
「你妈不想看到我。」
张扬忽然上前,按住我的肩膀:「不是的,我醒了之后,我妈说她不会干预我了,但我联系不到你,我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我愣愣看着她。
记忆忽然就回到那个时候。
抗抑郁的药物让我整天昏昏沉沉,记忆力也变得很差,但我记得有一天,我躺在卧室,有人敲门。
妈妈站在门口,很凶地说了什么,然后狠狠摔上门。
「谁呀?」我问。
「卖东西的。」
那个场景在多年后的今天,忽然跃然纸上。
草蛇灰线,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只不过那时,我们一墙之隔。
如今,却隔了数年的时间和误会。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无法做到一笔勾销。
我思考许久。
最后,笑着跟张扬说了再见。
我回到许久未回的老家,跟妈妈大吵了一架。
我终于承认,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真正爱过我。
她会妥协改变,只是因为,她需要一个能赚钱打给她的,听话顺从的女儿。
吵到一半,她忽然昏倒在地。
怨恨一下无处安放,我连忙叫来救护车。
医院里,医生跟我说了许多。
「不能让她情绪激动」「尽量顺着她」「不能操心烦恼」云云。
我回到病房,坐到她面前。
她忽然泪流满面:
「小染,妈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妈想最后求你一次……你弟不学好,在外赌钱欠了贷款,你是姐姐,能不能先帮你弟还点?就当妈跪下来求你了……」
说着,她真的从床上爬下来,作势要跪下。
我伸手拽住她。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泪眼婆娑的样子。
怨恨和痛苦在扭曲挣扎。
我闭上眼睛,努力抑制决堤的泪水。
「最后一次了。」
我说。
9
前前后后,我帮陈彬智还了四十万。
最后一次,我越过妈妈,直接打电话给他。
「以后我不会帮你还钱了。」我说。
「姐,我还差十万,你就再帮我最后一次吧……」
「不可能。」
「姐,你是我亲姐,求你了,我……」
我直接挂了电话。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到他此刻气急败坏的样子。
以后,我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没想到,陈彬智可以狠毒到这种程度。
我在晚上出门时,被人迷晕了。
等我醒来,我被绑在椅子上,面前是几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粗粝的手碰到我的肌肤时,那个我尖叫挣扎,不愿想起的场景,骤然闯进脑海。
那时他问我:「你喜欢老师吗?」
现在,他们说:「臭婊/子,看兄弟几个不弄死你!」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会想到什么呢?
我哭着喊着,本能地叫了声「妈妈」。
那一刻,我愣住了。
一种比面前折磨更令人痛苦的绝望将我淹没。
我喘不过气。
甚至,再也哭不出声。
无尽的凌辱折磨,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他们都不见了。
我走出那个废弃的工厂。
阳光明媚,我下意识眯了眯眼。
好冷啊。
我沿着公路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天又黑了。
最后,我停在派出所门口。
有个警察注意到了我。
「姑娘,有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麻木的神经忽然有些刺痛。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
感知似乎重回麻木,我往后退了两步。
「没事。」
10
病好像又复发了。
写下最后一篇日记后,我坐在窗边,看了一次完整的落日。
我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消散。
其实,我好像也被爱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公园。
爸爸买了只气球,妈妈嗔他乱花钱,却动作温柔地帮我扎了两个漂亮的羊角辫,然后看着我,说:「小染真漂亮。」
后来有一天,妈妈抱着我,忽然问:
「妈妈肚子里有个宝宝,小染觉得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我那时根本不懂,只是凭着本心回答:
「弟弟,小染想要弟弟。」
她抱紧我。
笑出了声。
11
陈彬智被抓了。
妈妈几乎变卖所有家产,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委托律师提出家属谅解。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旁人面前,她哭天抢地。
「我女儿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有儿子了……」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这场闹剧。
往生者已经赶着去投胎了。
离开前,他还催促我快些,不然下辈子又投到这样的人家了。
我摇摇头。
「人间我已经呆够了,就这样飘着,挺好的。」
案件审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件事突然在网上发酵。
有人在网络造势。
而这个人,正是张扬。
在我死后,只有他一个人在为我复仇。
他利用舆论向案件审理施压,即便有妈妈的谅解,陈彬智依然会被重判。
陈彬智被判后,妈妈好像一下丧失了生的希望。
她看完了我所有日记。
最后,来到我的墓地前。
她哭着求我在天之灵原谅弟弟。
原谅她。
我看着面前苍老的女人,觉得可悲又可笑。
她哭得死去活来,昏昏沉沉。
黄昏之际,她抬起头,好像看到了我。
「小染……」
我飘到她面前。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审视皮肤每一处纹路。
「我不可能原谅他的。」
「还有你。」
「永生永世,我都不可能原谅你们的。」
她忽然嚎啕大哭。
「小染,这辈子是妈妈对不起你,下辈子你做妈妈,我做女儿,好不好……」
「不用了。」我声音平静,「我绝不会再遇见你了。」
她还在哭着说些什么,但我已经消失了。
我不想再看见她,一刻也不想了。
夜幕降临,她哭着走下山,却不小心滚下了楼梯。
她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死了吗?
我不知道。
也不想关心。
我转身飘着离开。
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赶在日出之前。
12
我记得那天,天台上风很大。
我双腿悬在半空,抬头看满天星光。
手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消息。
只有五个字——
我们结婚吧。
我愣愣看了很久。
下一秒,手机掉了下去。
…………
抱歉,这辈子恐怕不行了。
明天过后,忘记我。
再见。
来源:小棉花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