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学军,也就是老李,今年五十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廉价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老李家的空气,常年弥漫着一股馊掉的方便面和烟灰混合的味儿。
像一块浸了油、忘了洗的抹布,捂在每个人的鼻子上。
李学军,也就是老李,今年五十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廉价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没抽,就那么夹着,任由烟灰一截一截,脆弱地跌落在满是瓜子壳的地面上。
“钱。”
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闷闷的,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是老大,李伟,三十六岁。
老李眼皮都没抬一下。
“爸,我跟你说话呢,钱!”
声音大了些,伴随着拖鞋“趿拉趿拉”的声音,李伟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晃悠悠地出来了。
他身上那件印着游戏角色的T恤,领口已经洗得松垮,像一片荷叶边。
“没钱。”老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嘿,你这老头儿。”李伟不耐烦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我那游戏装备,今天再不续费就没了!就二百,二百块钱!”
老李终于抬起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大儿子那张浮肿的脸。
这张脸,和他年轻时有七分像,可那股子精气神,却被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懒怠和不耐。
“我上哪儿给你弄二百去?你的手是断了还是残了?”
“又来了又来了,”李伟一屁股陷进对面的沙发里,那沙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这不是没找着合适的吗?现在工作多难找啊,你以为还跟你们那时候似的,包分配?”
这话,老李听了十八年了。
从李伟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天起,就没找着过“合适的”。
里屋的门又开了,老二李涛探出个脑袋,比他哥还年轻四岁,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消利索,眼神却已经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哥要钱买装备。”老李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涛撇撇嘴,也趿拉着拖鞋出来了,“哥,你那破游戏还玩呢?我都换新区了。爸,顺便也给我一百,买个皮肤。”
老李手里的烟,终于被他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猛地站起来,藤椅因为突然失去重压,剧烈地晃动着。
“你们俩,把我跟你妈当什么了?提款机吗?!”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你们俩,一个三十六,一个三十二,哪一个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妻子张美兰把手里的碗失手掉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水渍,眼圈红红的。
“学军,你小点声,邻居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老李一把甩开她的手,指着两个儿子,手指都在哆嗦,“我李学军一辈子在厂里没对谁低过头,没让谁戳过脊梁骨!到老了,养出这么两个废物!我的脸,你妈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张美兰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看着两个儿子,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惯的。
是她一次次在老李发火时把儿子护在身后,一次次偷偷塞钱给他们。
她总想着,孩子还小,等他们想明白了就好了。
可这一等,就等白了头。
李伟被骂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嚷嚷:“我们怎么就成废物了?不就是要点钱吗?你至于吗?再说了,你儿子我没出去鬼混,没去赌钱,就要二百块钱打个游戏,怎么了?”
“是啊,”李涛在一旁帮腔,“别人家的爹,都盼着儿子在家呢。你倒好,天天盼着我们滚蛋。”
老李听到这话,气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他笑了。
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声音嘶哑,“盼着你们滚蛋?是,我是盼着。可你们不滚啊!”
他转身看着张美兰,一字一句地说:“美兰,我们走。”
张美兰愣住了,“走?去哪儿啊?”
“去哪儿都行!这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老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这个家,就留给这两位大少爷!我倒要看看,没有我们俩老的,他们怎么活!”
李伟和李涛对视一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不信。
“爸,你又来这套,没意思啊。”
“就是,上次你也这么说,最后不还是回来了?”
老李没再理他们。
他径直走进卧室,拉开衣柜,胡乱抓了两件衣服塞进一个布袋里。
张美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看看丈夫决绝的背影,又看看两个儿子无所谓的脸,心像是被两只手撕扯着,疼得喘不过气。
老李提着布袋出来,走到门口,拉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
沙发上,大儿子已经重新拿起手机,投入到他的游戏世界里。
小儿子打了个哈欠,似乎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没有一个人看他。
没有一个人挽留。
张美兰哭着跟了出来,“学军,学军,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老李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美兰,你跟我走。这一次,我们不回头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张美兰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鬓边刺眼的白发,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是真的绝望了。
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走下了楼。
身后,铁门“砰”的一声被风带上。
隔绝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也隔绝了他们前半生所有的希望和失望。
那一年,老李五十八,张美兰五十六。
他们像两个逃兵,仓皇地离开了自己的阵地。
他们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咣当咣当,仿佛要驶向世界的尽头。
车厢里拥挤又嘈杂,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张美兰靠在老李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她只知道,她的心,被掏空了。
老李搂着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一言不发。
他口袋里,是他们俩全部的积蓄,一张存了三万块钱的存折。
这是他们准备养老的钱。
现在,成了他们后半生重新开始的本钱。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下了车。
这里靠海,空气里都是咸湿的味道。
他们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民房,狭小,潮湿,墙壁上渗着水渍。
头一个月,张美兰几乎夜夜哭醒。
她想儿子,想那个虽然破旧但熟悉的家。
她好几次跟老李说:“要不,我们回去吧……他们肯定知道错了。”
老李只是沉默地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
“再等等。”他总是这么说。
他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当保安,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
张美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黑瘦,看着他手上磨出的厚茧,心疼得直掉泪。
她也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馆找了份洗碗的活。
冰冷的水,油腻的碗碟,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很少说话,尤其是有关于家和儿子的话题,像一个禁忌。
日子就像那洗不完的碗,一个摞着一个,沉重又麻木地过着。
他们不再争吵,因为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只是在深夜里,背对背躺着,听着彼此沉重的呼吸,各自咀嚼着心里的苦。
有时候,张美兰会忍不住想,儿子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钱花完了吗?
会做饭吗?
会不会生病了没人照顾?
她不敢问老李,她知道他心里也惦记,只是那份被伤透了的自尊,让他把所有思念都压在了心底。
第二年春天,他们用攒下的钱,在码头附近租了个小摊位,卖起了早点。
老李负责和面、炸油条,张美兰负责包包子、煮豆浆。
天不亮就起床,忙到中午才能歇口气。
海风吹在脸上,又咸又涩,但也吹散了一些心里的阴霾。
他们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周围的渔民、工人都喜欢吃他们家的早点,说味道正,分量足。
老李的脸上,开始有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虽然还带着疲惫,但不再是过去那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麻木。
张美兰的话也多了起来,她会跟来买早点的熟客拉拉家常,说说笑笑。
他们好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不再是“李伟和李涛的父亲”,一个不再是“李伟和李涛的母亲”的位置。
他们只是李学军和张美兰。
一对靠自己双手,努力活着的老夫妻。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的头发全白了。
老李的背更驼了,张美兰的皱纹也更深了。
但他们的眼神,却比六年前离开家时,要亮堂得多。
他们攒了些钱,不多,但足够他们安稳度日。
他们甚至在那个海边小城,有了一群可以说笑的朋友。
他们几乎要以为,后半生就会这样,平淡而安宁地过下去了。
直到那天,老李在搬面粉时,突然一阵头晕,栽倒在地。
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幸好不严重,但以后不能再这么劳累了。
躺在病床上,老李看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
张美兰坐在床边,给他削着苹果,手一直在抖。
“学军,”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老李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六年前,两个儿子那两张冷漠又讥讽的脸。
心,还是会疼。
像一根扎了六年的刺,稍微一碰,就疼得钻心。
“回去干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落叶归根。”张美兰的眼泪滴在苹果上,“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家。我们老了,总不能死在外面。”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想儿子了。
想得心都快碎了。
六年了,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老李睁开眼,看着妻子花白的头发,叹了口气。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知道,这根刺,如果不拔出来,他们俩谁也无法真正安宁。
回去的路上,他们依然坐的火车。
但心情,却和来时截然不同。
没有了当初的决绝和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和茫然。
他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或许,家里已经没人了,房子被他们卖了,兄弟俩不知道去了哪里。
或许,家里还住着他们,但已经变得像个垃圾场,兄弟俩也成了彻底的街溜子。
或许……
张美兰不敢再想下去。
每一种可能,都让她心惊肉跳。
老李一路无话,只是不停地抽烟。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他的心也越揪越紧。
终于,火车到站了。
他们走出车站,故乡的空气扑面而来。
六年了,城市变化很大,高楼多了,马路宽了。
但那份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干燥气息,没变。
他们打了一辆车,报出那个熟悉得刻在骨子里的地址。
司机是个年轻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们,“哟,大爷大妈,回老家啊?你们那片儿,现在可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张美兰紧张地问。
“那儿出了家网红面馆,天天排队!叫什么……李家兄弟面馆,对,就这个名儿!”
老李和张美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
李家兄弟?
是巧合吗?
车子在熟悉的巷口停下。
他们下了车,凭着记忆,朝家的方向走去。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两旁的墙壁,被岁月侵蚀得更加斑驳。
远远的,他们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骨汤和酱料的香气。
不是他们记忆中那股馊方便面的味儿。
是一种,很温暖,很有人间烟火气的香味。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弯,然后,两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愣在了巷口。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个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破旧的一楼小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店面。
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木质牌匾,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李家兄弟面馆。
门口,竟然真的排着长长的队。
有学生,有上班族,有附近的街坊,一个个都探头探脑地往里望,脸上是期待的表情。
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
“好嘞!”
一个洪亮又熟悉的声音从店里传出来。
老李和张美兰的身子,同时剧烈地一颤。
这个声音……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像踩在云端上,朝那家店走去。
门口的队伍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风尘仆仆的老人。
他们穿过人群,站在了店门口。
透过明亮的玻璃门,他们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那个曾经堆满杂物、昏暗不堪的客厅,被打通了,摆着七八张擦得锃亮的木质桌椅。
墙上贴着干净的墙纸,挂着几幅简单的风景画。
最里面的,是开放式的厨房。
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一个,身材高大些,正熟练地颠着大勺,将炒好的浇头盛进碗里。
他的脸上,有汗水,有油光,但眼神专注,动作利落。
另一个,稍矮一些,正低着头,飞快地揉着面团,然后将面团拉成均匀的面条,下进滚开的锅里。
他的手臂上,肌肉结实,充满了力量感。
那两张脸……
虽然比六年前成熟了,沧桑了,褪去了青涩和懒怠,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李伟。
是李涛。
是他们的儿子。
张美兰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老李也呆住了。
他手里的布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想过他们会跪地求饶,想过他们会穷困潦倒,甚至想过他们会对自己恶语相向。
他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幕。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看到门口站着的老李和张美兰,愣了一下。
“请问……你们找谁?”她礼貌地问。
她的声音,惊动了厨房里忙碌的兄弟俩。
李伟抬起头,顺着女人的目光朝门口望来。
当他的视线和老李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手里的铁勺,哐当一声,掉进了锅里,溅起一片滚烫的汤汁。
他的嘴巴张了张,那声“爸”,却像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李涛也抬起了头,他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不敢置信。
他手里的面团,掉在了案板上。
店里吵闹的声音,排队人群的议论声,仿佛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门口这对白发苍苍、满脸泪痕的老人,和店里那两个手足无措、呆若木鸡的儿子。
六年。
隔着六年的时光,隔着一道玻璃门,他们终于再次相见。
却是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她看看老李和张美兰,又看看呆住的李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快步走上前,拉开玻璃门,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惊喜。
“是……爸,妈吗?”
这一声“爸妈”,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情绪的闸门。
张美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压抑了六年的哭声。
她冲进店里,一把抱住离她最近的李涛。
“涛涛……我的儿……”
李涛,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在被母亲抱住的那一刻,眼圈也红了。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笨拙地回抱住母亲,声音沙哑。
“妈……你回来了。”
李伟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他走到老李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当着满店客人的面,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爸……我对不起你……我错了……”
老李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的大儿子,看着抱着妻子痛哭的小儿子,看着那个抱着婴儿,一脸关切望着他的陌生女人。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客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议论声四起。
“这是……李老板的父母?”
“天呐,看样子是好多年没见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就是李伟的妻子,连忙对客人们鞠躬道歉。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今天家里有点事,小店提前打烊了,今天大家的单,都免了,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客人们虽然好奇,但也都很通情达理,纷纷表示理解,陆续离开了。
很快,原本热闹的面馆,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人。
还有那个在襁褓中,因为吵闹而开始啼哭的婴儿。
“哇……哇……”
婴儿的哭声,打破了这凝重又激动地气氛。
李伟的妻子,名叫孙晓燕,连忙抱着孩子哄着。
“不哭不哭,宝宝乖,见爷爷奶奶了,不哭哦。”
爷爷奶奶?
老李和张美兰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上。
这是……他们的孙子?
张美兰松开李涛,颤抖着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孩子,却又不敢。
孙晓燕善解人意地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妈,这是您孙子,叫念念。想念的念。”
张美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念念的小脸蛋,温热的,软软的。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老李看着那个孩子,心底最坚硬的那块地方,也开始融化了。
他走过去,把跪在地上的李伟拉了起来。
“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依旧严厉,但已经没有了六年前的怒火。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
桌上,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是李伟和李涛,亲手做的。
面,还是那个面。
但味道,似乎又不一样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压抑的抽泣声。
一碗面吃完,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老李放下筷子,看着两个儿子,终于问出了那句憋了六年的话。
“这六年,怎么过的?”
李伟低着头,声音嘶哑地开始讲述。
原来,在他们老两口离开后,兄弟俩的日子,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潇洒。
一开始,他们确实没当回事。
以为父母就是闹闹脾气,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们拿着家里剩下的一点钱,继续打游戏,叫外卖。
钱很快就花光了。
他们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
电视,冰箱,洗衣机……
到最后,连那张老藤椅,都被他们十块钱卖给了收废品的。
家里空了,肚子也空了。
他们才意识到,父母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恐慌和绝望,第一次笼罩了他们。
他们开始争吵,打架,相互指责。
有一次,李涛饿得实在受不了,想出去找点吃的,却因为长期不出门,加上营养不良,在巷口摔了一跤,磕破了头,流了很多血。
李伟吓坏了,背着他去了社区诊所。
诊所的王大夫,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老人。
他一边给李涛包扎,一边指着李伟的鼻子骂:“你们俩,真要把你们爸妈活活气死才甘心吗?两个大小伙子,有手有脚,就这么当寄生虫,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老李害臊!”
王大夫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兄弟俩的心上。
那天晚上,兄弟俩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第一次,认真地谈了一次。
他们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的手擀面。
那是他们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哥,要不……我们试试?”李涛说。
“试什么?”
“开个面馆。就用妈教我们的法子。”
那其实算不上教。
只是他们小时候看张美兰做饭,耳濡目染记下的一些步骤。
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但对于当时已经走投无路的他们来说,却是唯一的希望。
他们把房子抵押了,贷了一笔小款。
买了最便宜的厨具,最便宜的桌椅。
然后,就是日复一日的尝试。
和面,揉面,拉面。
熬汤,炒浇头。
失败了无数次。
不是面硬了,就是汤咸了。
他们把所有积蓄都赔了进去,最穷的时候,兄弟俩分吃一个馒头。
周围的邻居,都把他们当笑话看。
说老李家那两个懒汉,是在瞎折腾。
但他们没有放弃。
或许是骨子里,还残留着父亲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手上磨满了泡,身上全是烫伤。
终于,在半年后,他们做出了一碗,让他们自己都流泪的面。
那味道,像极了母亲做的。
面馆开业了。
一开始,根本没人来。
是孙晓燕,当时还是附近公司的白领,每天中午都来吃面。
她不嫌弃店小,不嫌弃他们手艺生涩。
她总是在李伟最沮丧的时候,对他说:“你的面,很好吃。真的。”
一来二去,李伟和这个善良的姑娘,走到了一起。
是孙晓燕,用她学到的管理知识,帮他们出主意,做宣传。
面馆的生意,才渐渐有了起色。
靠着口碑,一传十,十传百。
他们终于,靠自己的双手,站了起来。
他们还清了贷款,赎回了房产证。
李伟和孙晓燕结了婚,生了念念。
李涛也谈了个女朋友,准备明年结婚。
李伟抬起头,看着老李和张美兰,泪流满面。
“爸,妈,我们知道错了。以前,我们总觉得,你们为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直到你们走了,我们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们想过去找你们,可是……我们没脸。”李涛也红着眼说,“我们想,等我们混出个人样了,再把你们接回来。可我们不知道你们在哪儿,我们……”
张美兰早已泣不成声。
她没想到,这六年,儿子们经历了这么多。
她以为的抛弃,却成了逼他们成长的催化剂。
老李一直沉默着,听着。
他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看着两个儿子脸上,那被生活磨砺出的沧桑,看着他们手上,那和他一样粗糙的厚茧。
他知道,他们是真的长大了。
不是靠他说教,不是靠他打骂。
是靠生活,这个最严厉的老师,教会了他们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凉的,但他的心,却是热的。
他看着李伟,“面馆,一个月能挣多少?”
李伟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去掉成本,好的时候,能有……两万多。”
老李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又看向李涛,“你呢?就一直跟你哥干?”
李涛挠挠头,“我……我最近在学做点心,想在旁边再开个小窗口,卖点烧饼、糖糕什么的。”
老李又点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店门口,看着外面那块“李家兄弟面馆”的牌匾。
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对两个儿子说:
“明天,五点起床。”
“啊?”兄弟俩都懵了。
“和面,熬汤。我看着。”
老李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们这汤,火候还差了点。还有那面,碱放多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惊讶的表情,径直朝里屋走去。
那里,曾经是他的卧室。
张美兰看着老李的背影,破涕为笑。
她知道,这个倔了一辈子的男人,原谅他们了。
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
第二天,天还没亮。
面馆的灯就亮了。
老李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站在灶台前,像一个严格的监工。
李伟和李涛,在他面前,像两个小学生一样,紧张又认真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张美兰和孙晓燕,则在旁边,一边哄着念念,一边准备着包子馅。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给这个小小的面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家人,都在。
烟火气,又回来了。
老李没有再提离开的事。
张美兰也没有。
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白天,老李在店里帮忙,指点江山。
张美兰则和儿媳妇一起,照看着孙子。
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
聊着店里的生意,聊着念念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
老李的话,依然不多。
但他会抱着孙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在厂里的故事。
讲他如何成为八级钳工,讲他如何带出一个又一个徒弟。
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张美兰知道,丈夫心里那根扎了多年的刺,终于拔了出来。
而那些曾经的伤痛,也被这日复一日的,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慢慢抚平了。
有时候,她会看着忙碌的儿子们,看着牙牙学语的孙子,恍然觉得,这六年,就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
但她知道,不是梦。
如果没有那六年的决绝离开,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浪子回头。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又这么慈悲。
它会给你最沉重的打击,也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为你开出一朵花来。
来源:小小胖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