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精准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和继父李卫民之间本就不多的言语。我妈赵惠敏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盖过了电视里家庭剧的对白,却盖不住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精准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和继父李卫民之间本就不多的言语。我妈赵惠敏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盖过了电视里家庭剧的对白,却盖不住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捏着手机,屏幕上是我和未婚妻肖晚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我们笑得灿烂。可我的指尖却有些冰凉。我在输入框里打下一行字,又飞快地删掉。这个决定,像一颗深埋在心底的种子,在二十年的时光里,被亲情和愧疚反复浇灌,终于要在今天破土而出。
抽屉的角落里,藏着一本泛黄的相册。第一页,就是一张单人照,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英挺,陌生。那是我的生父,林建军。我妈说,他是在一次任务中牺牲的,是英雄。照片背后,是他的名字,也是我用了二十六年的名字——林墨。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电视里正演到激烈的争吵,而李卫民看得格外专注,仿佛那就是他的人生。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却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僵硬了一瞬。
“爸。”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这种反常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平时,只要我一开口,他总是第一时间转过头,带着那标志性的、略带讨好的笑容问我:“哎,小墨,啥事?”
“我……”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我跟小晚商量好了,下个月十八号,办婚礼。”
“好日子。”他终于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但那笑容没抵达眼底。他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和木屑划痕的手,这是他紧张或不知所措时的标志性动作。
“还有一件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电视柜上那个他亲手为我雕刻的小木马上。“我想,在结婚前,去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电视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我妈不知何时已经擦干手走了出来,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李卫民愣住了,他张了张嘴,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行,都听你的”却没有说出口。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问:“改成……什么?”
我抬起头,迎上他布满探寻和不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跟你姓。叫李墨。”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妈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而李卫民,这个养了我二十年的男人,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转过头去,重新看向电视机。屏幕上,演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而他的肩膀,却在轻微地颤抖。
我妈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和责备:“小墨,你疯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吗?他可是……”
“妈,”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是35,但那个数字,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千钧的重量。它既是二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也是一道我今天必须亲手打破的壁垒。
1. 尘封的姓氏
去派出所办手续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工作人员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姐,她扶了扶老花镜,反复确认着我的申请材料。“林墨改李墨?小伙子,你想清楚了?这姓一改,可就不是小事了。跟亲生父亲那边,都商量好了?”
“我生父已经过世了。”我低声说。
“那母亲呢?继父呢?都同意?”
“我妈……她会同意的。我继父,他也同意。”我说这话时有些心虚。我妈昨晚跟我大吵一架,最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李卫民,则是一整晚没合眼,天不亮就去了他那个小木工房。
大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手续不急这一时。”
我拿着申请表走出派出所,阳光有些刺眼。我的犹豫,我的所谓“怕麻烦”,让这件事从一个简单的决定,变成了一场家庭风暴。我妈的激烈反对,源于她对生父林建军的愧疚和一种神圣化的怀念。在她心里,那个牺牲的英雄,是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烙印,而“林”这个姓氏,是唯一的联结。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脑海里全是小时候的片段。两岁时,李卫民第一次走进我们家。他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橘子,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我躲在妈妈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男人。他对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他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但人很闷,不爱说话。刚开始那几年,我妈总是在夜里偷偷哭,我想她是在想念那个照片里的男人。而李卫民,就坐在床边,笨拙地给她递水,或者一声不吭地给她掖好被子。
我上小学时,开家长会,老师点名“林墨的家长”。李卫民第一次举起了手,周围的家长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涨红了脸,却还是站起来,认真地听老师讲我的情况。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主动拉住他的手。那只手,粗糙,温暖,充满了力量。
他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小汽车,小手枪,还有那个现在摆在电视柜上的小木马。我的童年,没有父爱缺席的阴影,只有刨花的清香和砂纸打磨的沙沙声。
手机响了,是小晚。
“怎么样了?顺利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被劝回来了。我妈那边,还没搞定。”我把车停在路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别急,慢慢来。阿姨也是一时转不过弯。”小晚安慰我,“晚上我过去一趟,跟阿姨聊聊。顺便,也跟叔叔……哦不,跟爸,商量一下婚礼的细节。”
她刻意改了口,一声“爸”叫得自然又温暖。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好。”
挂了电话,我调转车头,向李卫民的木工房开去。那是一个位于城郊的旧仓库,租金便宜。远远的,我就听到了电锯刺耳的声音。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漫天飞舞的木屑中,李卫民正专注地切割一块花梨木。他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
看到我来,他关掉电锯,摘下护目镜,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去办正事吗?”
“嗯,要补些材料。”我撒了个谎。
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给我倒了杯水。“不急,这种事,是要慢慢来。”他好像看穿了我的窘境,“你妈那边,你别怪她。她心里……有个结。”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阳光从仓库顶棚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和木屑在飞舞。这个男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他粗糙的双手,为我撑起了一个家。
“爸,”我又喊了一声,比昨晚更加自然,“我上小学的时候,您给我做的那个木头文具盒,还在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你还记得那个?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你要是喜欢,爸再给你做一个,用最好的料子。”
“不用了。”我摇摇头,鼻头有些发酸,“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我们俩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铁皮屋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被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本来想等你结婚那天再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小小的木雕鸳鸯,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我知道,这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刻出来的。我握着那对鸳鸯,木头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
“爸,谢谢您。”
“傻孩子,跟爸客气啥。”他笑着,又开始搓那双大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皱着眉接起来。
“是林墨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女声。
“我是,您是?”
“我是你奶奶!”那声音陡然拔高,“你这个不孝子!你还记得你有个姓林的老爸吗?你要是敢改姓,我……我就死在你家门口!”
2. 两代人的墙
这个电话,像一颗炸雷,在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里炸开了锅。我的亲奶奶,那个自我有记忆以来,只在逢年过节打个电话,语气疏离地问候两句的老人,此刻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闯入了我的生活。
“奶奶,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林墨,我告诉你,你爸是英雄,是我们林家的骄傲!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就一辈子都姓林!你要是敢忘了本,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就是个白眼狼!”老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嘶吼,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我没有忘!但我也是李卫民养大的!”
“养?他那是应该的!他娶了你妈,养你不是天经地义吗?我们林家没让他出一分钱彩礼,让他白白得了我儿媳妇,还不够吗?你现在翅膀硬了,要跟着外人跑了?”
这些话,刻薄又陌生,像一根根刺扎进我的心里。我挂了电话,手气得发抖。李卫民担忧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奶奶。”我颓然地坐下,“她知道了。”
李卫民的脸色也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你奶奶……她也是想你爸了。”
晚上,小晚的到来暂时缓和了家里的气氛。她嘴甜,带了我妈最爱吃的桂花糕,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我妈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饭桌上,小晚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婚礼上。“阿姨,叔叔,我跟林墨商量着,想在婚礼上给二老敬改口茶。到时候,我们正式叫您二位‘爸、妈’。”
我妈夹菜的动作一顿,没说话。
李卫民连忙打圆场:“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小晚又说:“还有啊,请柬我们想用电子版的,我来教您二位怎么用。这样亲戚朋友看着也方便。”
饭后,小晚就拿出手机,手把手地教我妈和李卫民。我妈学得很快,但李卫民对着那个小小的屏幕,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手指粗大,总是点错地方。
“爸,您看,点这里,分享。”我凑过去,握着他的手,帮他点了一下。他的手指很烫,微微颤抖着。
“哎,老了,不中用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爸,您不老。”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父子俩的心贴得很近。有些爱,不说出来,不是因为它浅,而是因为它已经成了呼吸。你感受不到,但离开它,你活不了。
送走小晚后,家里的气氛再次降到冰点。我妈把我拉到阳台。
“林墨,你奶奶都打电话给我了。你看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她压着火气,“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嫁给你李叔,你奶奶他们就戳着我的脊梁骨骂,说我没良心,说我对不起你爸。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忍着?就是为了你!为了让你还能姓林,让你林家还有个后!”
“妈,那是我的人生!”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姓什么,不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吗?李叔他对我怎么样,您比谁都清楚!”
“我清楚?我清楚就不能让你这么做!”我妈也激动起来,“你这是在打我的脸!让所有人都看我赵惠敏的笑话!”
“我没有!”
“你就有!”
争吵在深夜的阳台上爆发,像两个困兽。最后,我妈捂着脸哭了起来。“你爸要是活着,他该多伤心啊……”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知道,我妈心里那道坎,是生父的“英雄”光环。她活在这个光环的阴影下,也用这个光环束缚着我。
第二天,我开车送她去菜市场,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在一个红灯前,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亏欠了你李叔?”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是亏欠他。”她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可我更亏欠你爸。他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多。我答应过他,会把你好好带大,让你永远记得他。”
“记得他就一定要姓林吗?”我反问,“我心里记着他,和我跟谁姓,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她激动地转过身,“姓氏是根!你忘了根,就什么都没了!”
“我的根也在这里!”我猛地一拍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我的根是这个家,是你,也是李卫民!不是那个一年只见一次的奶奶,和一本相册!”
我们俩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激烈地争吵,直到后面的车不停地按喇叭,我才意识到绿灯已经亮了很久。
回到家,李卫民正在门口等我们。他看到我妈红着眼眶,立刻迎上来,从我手里接过菜篮子,对我妈说:“惠敏,别气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要是不愿意,这事……就算了。”
我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进了屋。
李卫民转头对我,叹了口气,露出一贯的无奈笑容:“行,都听你的。但也听听你妈的。别把她气坏了。”
他这句话,充满了顺从和退让。我看着他略显讨好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伤人的话,却句句都带着刀刃。而他,总是那个默默收起所有刀刃的人。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家庭聚会上。我妈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家嫁女儿,我们全家都去了。席间,大姨家的孙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到我身边,好奇地问:“小墨舅舅,为什么你的名字叫林墨,可我姥姥让我叫你的爸爸‘李姥爷’啊?”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在场所有成年人伪装的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尴尬、同情、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我妈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3. 无声的和解
孩子的提问,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我当时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摸着孩子的头说:“因为……舅舅有两个爸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身边。”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开了。
但那顿饭,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吃好。我妈几乎是逃也似的提前离席,李卫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提着没吃完的打包盒。
那晚,我和小晚为此大吵了一架。这也是我们订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林墨,我不是不支持你,但现在是不是时机不对?”小晚坐在沙发上,语气里满是疲惫,“婚礼马上就要到了,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吗?”
“这不是我闹!”我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是积压了二十年的问题!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以后也被人问同样的问题!”
“那你就不能等婚礼办完了再说吗?你这样,让阿姨怎么办?让叔叔怎么办?他们夹在中间多难受!”
“难受?我爸他等了二十年,他不难受吗?!”我吼了出来。
小晚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林墨,你对我吼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哪点没站在你这边?我为了帮你劝阿姨,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心里一阵懊悔,但嘴上却说不出软话。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回答不了一个孩子的问题开始的。那个孩子的问题,不仅问住了我,也点燃了我心里积压已久的所有委屈和烦躁。
“我累了,我先去睡了。”小晚站起来,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晚,我们陷入了冷战。我睡在书房的沙发上,辗转反侧。半夜,我口渴得厉害,悄悄走出书房,想去厨房倒水。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看到餐桌上,放着一碗汤,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我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小晚清秀的字迹:“汤还是热的,喝完再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我端起那碗汤,温热的触感从碗壁传来,一直暖到我的指尖。我默默地喝完,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小晚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还没睡着。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对不起。”
她在我的怀里转过身,也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闷闷地说:“你也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我们和好了,但家里的那堵墙,却越来越厚。
我妈开始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李卫民说话。她像个透明人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看电视。李卫民那句“行,都听你的”口头禅,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苍白。他想缓和气氛,给我妈夹菜,我妈会直接把碗推开。他想陪我妈散步,我妈会锁上门不出去。
李卫民的标志性动作——搓手,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妈的房门发呆,然后不停地搓着那双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的手。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客厅的灯关了,我以为他们都睡了。蹑手蹑脚地换了鞋,却听到我妈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悄悄走到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
“惠敏,你别这样,你跟我说说话。”是李卫民的声音,充满了恳求。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对不起老林,是我没教好儿子……”
“不关你的事,也跟小墨没关系。是我……是我的问题。”李卫民叹了口气,“当初我就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卧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很久,李卫民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当初……当初老林出事,不止是牺牲那么简单。他还……欠了外面一笔钱。”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笔钱,是他为了给他弟弟,就是小墨的亲叔叔,凑钱做生意借的。他走了,债主就找上了门。你那时候刚生完小墨,身体不好,又没工作,我怕你扛不住……所以就没告诉你。”
“我……我把老家我爸妈留给我的那套房子卖了,才把那个窟窿堵上。这些年,我没跟你提,是怕你心里有负担。老林是英雄,这一点没错。但在我心里,你跟小墨,比什么都重要。”
我妈的哭声停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你……你……”她好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惠敏,你别怪小墨。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他不是忘了老林,他只是……想给我这个老头子一个名分。我这辈子,没啥大出息,能被小墨叫一声‘爸’,能看着他成家立业,我……我死也值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眼泪无声地滑落。原来,所谓的“英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原来,李卫民沉默的爱,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深沉和厚重。真相像一把钝刀,割开的伤口不深,却疼得钻心。
我没有推门进去。我悄悄地退回客厅,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妈打开了房门。她的眼睛红肿,但神情却异常平静。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的李卫民身边。
“卫民,”她轻声说,“今天,你陪小墨,再去一趟派出所吧。”
李卫民正在打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
我妈对他笑了笑,那是二十年来,我见过她对他最温柔的笑。“早点办完,好给亲家一个交代。别让孩子为难。”
李卫民的眼圈又红了,他用力地点点头,那句“行,都听你的”,这一次,充满了释然和喜悦。
4. 迟到的对峙
我妈态度的转变,让家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但亲奶奶那边的威胁,依然像一朵乌云,笼罩在婚礼之前。
拿着补齐的材料,我和李卫民再次来到派出所。这一次,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当工作人员把盖好章的回执递给我时,我看到李卫民的嘴角一直在微微上扬,他想笑,又努力克制着,只是不停地搓着手。
走出派出所,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布包,塞到我手里。“拿着。”
“这是什么?”
“给你改口用的。”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爸也没啥钱,这是我攒的一点体己。别嫌少。”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用一根橡皮筋捆着。我粗略看了一眼,至少有两万。我知道,这对于他一个靠做木工活零敲碎打赚钱的人来说,几乎是全部的积蓄。
“爸,我不能要。”我把钱推回去。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把脸一板,是我记忆里他为数不多的严厉时刻,“这是爸给你的。给儿子的钱,哪有往回退的道理!”
我鼻子一酸,把钱紧紧攥在手里。阳光下,我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血缘决定了起点,但陪伴,才定义了归途。这一刻,我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但是,姓氏改了,不代表事情就结束了。奶奶那边,我必须给一个交代。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逃避和犹豫。
我跟小晚商量后,决定主动去一趟老家。我妈不放心,想跟着去,被我拦住了。这是我和林家的事,也是我和过去的事,必须由我自己去了结。李卫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出发前,往我的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各种他认为拿得出手的礼品,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事打电话。”
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奶奶家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楼梯间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没好气地问:“你谁啊?”
“我是林墨,我找我奶奶。”
“林墨?”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哦,想起来了。进来吧。”
他就是我的亲叔叔,林建业。
客厅里,奶奶正坐在藤椅上,脸色阴沉。她比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更加苍老和瘦小,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
“你还知道回来?”她冷冷地开口。
我把带来的礼品放在桌上,恭敬地喊了一声:“奶奶,叔叔。”
叔叔哼了一声,没理我。
“别叫我奶奶,我担不起。”奶奶别过脸去,“我们林家,没有改姓的外人。”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辩解,而是平静地开口:“奶奶,叔叔,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几件事。”
“第一,我爸林建军是英雄,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也一直以此为傲。我从未忘记过他。”
“第二,我改姓,不是不孝,也不是忘了本。而是因为养育我的父亲叫李卫民。他养了我二十年,教我做人,供我读书。我的生命,是他给的延续。我姓他的姓,是感恩,也是认同。”
叔叔林建业嗤笑一声:“说得好听。不就是嫌我们林家穷,攀上高枝了吗?你那个继父,给你什么好处了?”
“他没给我什么好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只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替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叔叔,还清了一大笔赌债,才让我妈和我在这个城市里能抬得起头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让整个客厅瞬间死寂。
叔叔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奶奶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我:“你听谁说的?”
“您不用管我听谁说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奶奶,我爸是英雄,我不否认。但他也是个凡人,他有他的责任和无奈。李卫民,他也是个凡人,但他用一个凡人的肩膀,扛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二十年,一分一毫,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他只是默默地做,默默地爱。”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根,一半在林家,那是生我的血脉;另一半,在李家,那是养我的恩情。哪一个,我都不会忘。但我的未来,我的家庭,我的孩子,将以‘李’为姓,因为我要让他知道,有一种爱,叫作陪伴。”
我说完,站起身,对着藤椅上失魂落魄的奶奶,和一旁脸色煞白的叔叔,深深地鞠了一躬。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婚礼在下个月十八号,请柬,回头我寄过来。你们来或不来,我都没意见。我走了。”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屋子。走下楼梯,阳光重新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终于亲手斩断了那些束缚我多年的道德枷锁,也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往回走了。”
“怎么样?他们……没为难你吧?”我妈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没有。”我笑了笑,“都说清楚了。”
“爸,我回来了。晚上想吃您做的红烧肉。”
很快,他回了三个字:“好,管够。”
5. 婚礼上的大礼
新身份证寄到的那天,天气格外好。我看着那张小小的卡片上,“李墨”两个字端正地印在上面,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我把新旧两张身份证并排放在桌上,拍了张照片,没有发朋友圈,只是默默地存进了手机相册。
婚礼如期而至。
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不是因为场面多盛大,排场多豪华,而是因为所有在乎我的人,都笑着看我。
我的亲奶奶和叔叔没有来,只是托人带了一个红包,很薄。我收下了,对我妈说:“这样,挺好。”我妈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遗憾。
婚礼的主婚车,是我向朋友借的一辆好车。李卫民早上看到,一个劲地围着车转,摸了又摸,嘴里念叨着:“这车,得不少钱吧?可别刮着了。”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我把他拉到一边,把一个崭新的钱包递给他。“爸,这是我跟小晚给您买的。以后,您的钱,就放这里面。”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嘴上说着“浪费钱”,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婚礼仪式上,最让我感动的环节,是敬改口茶。
我和小晚跪在李卫民和我妈面前。小晚先开口,清脆地喊了一声:“爸,妈,请喝茶!”
我妈笑着“哎”了一声,眼眶湿润了。李卫民则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接过茶杯,手指都在抖,差点把茶水洒出来。
轮到我了。我端起茶杯,稳稳地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清晰而郑重地喊了一声:“爸,喝茶。”
这一声“爸”,我叫了二十年。但今天这一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它不再是日常的称呼,而是一种庄严的宣告,一种身份的确认。
李卫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没有去擦,就那么任由它流下来。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声音哽咽:“好……好孩子。”
仪式进行到最后,主持人请家长上台致辞。我妈推了推李卫民,他连连摆手,说自己嘴笨,不会说。
最后,在所有人的掌声中,他还是被我拉上了台。他拿着话筒,手心全是汗,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囫囵。
“我……我没啥文化,不会说好听的。”他看着台下的我,憨厚地笑了笑,“我就想……跟我的儿子,李墨,说几句话。”
他特意加重了“李墨”两个字的发音。
“小墨……哦不,李墨。从今天起,你就有自己的家了。以后,要好好对小晚,要孝顺你妈,要……要有担当。”他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以前,你小,家里事,都听你妈的,也听我的。以后啊……”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舍,“以后,爸也听你的。你过得好,爸就高兴。”
那句熟悉的“行,都听你的”,在今天这个场合,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它不再是退让,不是顺从,而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祝福和放手。
台下,掌声雷动。很多人都红了眼眶。
致辞结束,李卫民从主持人手里拿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到我面前。
“李墨,这是……爸送你的,新婚礼物。”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来。这盒子不小,还挺沉。在所有亲朋好友的注视下,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摆件,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两个红色的文件夹。
我打开第一个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本房产证。户主姓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李墨。地址,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套房子,是我妈单位分的,后来房改时买了下来,房本上一直是我妈的名字。
我抬头看向李卫民,他只是对我笑了笑,示意我打开第二个。
我颤抖着手,打开第二个文件夹。同样是一本房产证,但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这是一间临街的商铺。户主,依然是我的名字:李墨。
“爸……”我的声音已经哽咽。
“房子,是你的家。铺子,是你的底气。”李卫民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爸没本事,就是个木匠。这辈子,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你跟小晚,要好好过日子。”
全场一片哗然。小晚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
而我妈,在看到那两本房产证的瞬间,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不是不高兴,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心疼和愧疚的复杂情绪。她快步走上台,一把抓住李卫民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卫民,你……你把老家的房子……”
李卫民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下去。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那间商铺,是他用卖掉自己父母留下的祖宅换来的。那个他从未带我回去过,却在他心里占据了最重要位置的“根”,他为了我的“底气”,连根拔起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6. 未说出口的话
婚礼在感动和泪水中结束。
送走宾客,我和小晚开车回我们的新家——就是房本上写着我名字的那套房子。李卫民和我妈没有跟来,他们说要留在酒店处理后续的事情,让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小晚握着我的手,轻声说:“爸……他真是……太伟大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里那两本红色的房产证,像两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回到家,推开门,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但我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我走到电视柜前,拿起那个李卫民亲手雕刻的小木马。木马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很小的字:赠吾儿林墨,盼你前程似锦,一马平川。落款日期,是我十岁生日那天。
他一直叫我“小墨”,但我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早已把我当成了“吾儿”。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小晚正在阳台打电话。
“妈,您放心吧,我们到家了……嗯,都挺好的……爸呢?让他接个电话。”
小晚把手机递给我:“爸让你接。”
我接过电话,走到阳台的另一头。“爸。”
“哎,到家了?”电话那头,李卫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透着一股轻松。
“到了。您跟我妈也早点休息。”
“嗯。那个……房子里的东西,你们要是不喜欢,就都换了。按你们年轻人的喜好来。”
“不换,都挺好的。”我说。
我们俩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我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房子的来历,比如他对我未来的期许。而我,更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那句“谢谢您”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句“我爱您”,又羞于启齿。
“那……那就这样?早点睡。”他似乎也觉得再说下去会更尴尬。
“爸!”我叫住他。
“嗯?”
“没……没什么。您也是,早点睡。”
挂了电话,我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一条微信。
“你爸今晚把电视音量调到25了。他说,人老了,听不得太吵的声音。”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那个维持了多年的数字“35”,那个象征着他内心紧张和对这个家小心翼翼维系的刻度,终于在我真正融入这个家,在他放下所有包袱之后,被调低了。他不再需要用电视的声音来掩饰家里的沉默,也不再需要用一个固定的习惯来寻求内心的安稳。
他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做回他自己了。
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把涌到喉咙的酸涩咽了回去。
小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明天早上,回去陪他们吃早饭吧。”我说。
“好啊。”小晚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我来做。”
我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点开和李卫民的对话框。我的手指悬在通话键上,很久很久。那句哽在心里的“谢谢”,那句从未说出口的“我爱您”,最终还是没有通过电波传递过去。
我放下手机,转过身,抱住小晚,看着不远处我父母家亮着灯的窗户。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用往后的一生,去做,就够了。
来源:育儿观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