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刻,监护仪滴滴作响,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走廊尽头的保洁阿姨推着车缓缓经过,像拍子压住了我们心口里那团乱跳的蝉。
“你们别吵了。”
大哥戴着氧气管,手背上的针头渗出半点血,眼白里有一圈淡黄。
“我不怕死,我怕你们散了。”
那一刻,监护仪滴滴作响,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走廊尽头的保洁阿姨推着车缓缓经过,像拍子压住了我们心口里那团乱跳的蝉。
“屋别拆,槐树别砍,爸妈还在看着呢。”
我们五个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一样,一下子没了声。
二姐捂着嘴,眼圈红了。
四弟低着头,指尖夹着一根烟却不敢点。
小妹呜咽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碰到她冰凉的指尖。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人散,比人亡更疼。
这句话,是大哥说的。
我叫李冬生,四十岁,家里老三。
我们兄妹五个,长河、兰、冬生、小虎、雪,从小在村东头那座三间青砖房里长到大,屋前一棵槐树,屋后小菜园,父亲把树看成命根子,说遮阴,挡风,吉祥;母亲把菜园看成日子,说酸辣苦甜都在里头。
父亲在村里做泥瓦匠,手脚利索,嘴却笨,和谁都不多话。
他背上有两道老伤,是年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冬天疼,夏天也疼,但他从不喊。
母亲却爱笑,眼睛一弯,脸上的斑点都跟着跳,村里说桂花笑起来像月亮,嫁给富贵算值了。
“富贵”是父亲的名字,一点不富,一点不贵,可他也不抱怨,秋天把稻谷抖一抖,晒得金灿灿,就是他心里的富。
我们家穷,可穷得有秩序。
大哥最先出去扛活,十四岁跟着父亲上工地,冬天手冻裂了,血渗到水泥里,抹平了,看不见了。
他二十岁那年,我刚上初中,二姐出嫁,小虎还睡在土炕上磨牙,小妹在父亲肩头多睡一会儿,母亲把仅有的两张新床单拿出来晒,说留着以后你们娶媳妇用。
那几年,村里风气开始变样,谁家小子出去做生意了,回来穿皮鞋,谁家姑娘嫁城里了,回来拎着牛奶。
我们几个里,只有我读书读得再久一点。
父亲说,好好读,别学我,手上的茧不值钱。
大哥却总说,读吧,哥扛着,你走。
他从未把这句话当口号,他是真的扛着。
我第一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偷偷把它放枕头下睡了一夜,说压压喜。
母亲给我包了个布包,里面塞了硬币,一块,两块,是这些年攒下的,磨得发亮。
大哥半夜悄悄塞给我五百块钱,是他在镇上工地加班攒的。
“别跟妈说。”
“你留着谈恋爱。”
他咧着嘴笑,牙缝里是烟火味。
我拿着那五百,进城后一半买了本英文字典,一半寄回家,说学校要交学费。
母亲在电话那头笑,说学校咋还涨价,我说城里啥不涨啊,母亲笑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那时我们还不懂“散”的含义,觉得车站的汽笛一响,都是奔头。
二姐嫁给本村一个做厨的人,脾气厉害,刀子嘴豆腐心,婚后在镇上开了个小吃店,日子过得热气腾腾,逢年过节给家里拎油拎米,是顶用的姐姐。
四弟小虎不好好读书,初中没毕业去县里学开车,嘴甜,手快,胆子也大,干起了拉货,撞过车,摔过跤,还是磕了个笑出来。
小妹雪最小,城里读了中专,后来做了幼教,又折腾了个美甲店,小抖音录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笑着跟我们说,几瓜两枣,够吃够穿就行,人活着要漂亮一点。
父亲五十六那年,突然中风。
那天是个雨天,雨把院子里土路打得泥腻,槐树叶一层一层往下滴。
父亲手里的锄头刚插进地里,人就直挺挺地倒了。
是大哥背他去镇卫生院的,雨把两人的衣服都糟透,大哥的后背湿得发冷,腿在泥里陷了又拔,拔了又陷。
医生说,晚来一步就更晚。
父亲歪了半边脸,话说不清了,眼睛里却全是焦急。
母亲把他的手紧紧放在被子上,压着,怕他不安稳。
我们轮流守夜,大哥最多,二姐忙店也来,四弟开货车穿城穿乡,常常把货卸了就直接过来,身上带着橡胶和柴油味,小妹擦桌子倒水,扎挣着家属这两个字,像演戏一样认真。
那个冬天,夜很长,病房里暖气烫,小窗外小贩卖烤地瓜的烟甜气儿一直飘到走廊里,母亲看见那杆烟,就想起家里灶台,嘴里小声念叨,过了这关回家,我还给你们烙饼。
父亲过了年没扛过去。
他走的时候,脸很安静,像睡过去。
村里人守着,槐树下摆了白纸花,吹唢呐的人中气十足,曲子拖得长长的,像把人的肠子系在树上,越系越紧。
母亲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折了一半。
她坐在门槛上,手里翻着父亲生前的老相片,指尖滑过每一张的棱角,说这个时候你笑了,他那时候去县里给人砌墙,你看,他穿的那件蓝衣服,是我给他缝的补丁。
大哥跪得腿都是青的,他磕头响,额头上很快起了包。
我们那时都哭,眼泪像断了线,但哭完,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走。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母亲查出胃癌。
她先是吃不下,吐,瘦,脸色发黄。
大哥不相信,背她去三院做内镜,黑白片子像长在墙上的结。
医生说,晚期。
大哥站在走廊里抽烟,烟头一根接着一根,手抖,烟灰掉在脚背上也不知道。
“治。”
他低声说,像下命令。
我们都说治,能多一天是一天。
母亲却笑,眼睛里有一阵光,说别作难了,钱留着给你们娶媳妇。
大哥急了,红着眼,说钱有的是。
那时你要问我们钱在哪儿,我们谁也说不上来。
有些钱,是大哥身上扛来的,有些钱,是二姐店里抠下来的,有些钱,是我城里人工资拆出来的,有些钱,是小妹在店里做美甲给人省出来的,有些钱,是四弟走县城跑货借的。
钱像水,汇在一起,香也罢,苦也罢,先灌到母亲嘴里。
母亲的化疗让她像一把草,被人一把一把抽。
她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小妹给她买了个假发,戴上去样子有点怪,母亲照镜子笑,说我咋像戏台上的人了。
她最后一次住院,是腊月。
风发狠,窗框缝里吹进来也割脸,母亲抓着我的手,说想回家。
我们就给医生签了出院,推着她回家。
回家那天,槐树上挂了风铃,是小妹买的,原本想挂在店里,说能引客,可那天她说挂给妈听。
风铃叮叮当当一响,母亲笑了,笑得眼角全是细碎的褶儿,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我的头,说冬生,你好一点就好了,哥苦一点也算福,他扛得住。
我喉咙像塞了棉,张嘴又合上,合上又张嘴。
那年除夕,我们没放鞭炮,只在灶台边烧了盆旺火。
母亲第二年清明走的。
她走的时候,窗外下小雨,雨滴打在风铃上,像人心里一个个小窟窿咕噜咕噜冒泡。
办丧事的时候,人还是那群人,村里人跟着哭,伴唢呐的人吹到中途换了曲子,换成一样长一样拖的调子。
二姐哭的声音哑到破,四弟把烟攥在手心里,烫了也不松手,小妹抱着母亲遗像,嘴唇抖,我站在大哥身边,看他背更驼了一寸。
母亲走了,屋里突然空得响。
锅碗相碰都像敲在心上,响得太干净。
我们五个围坐在堂屋,一盏灯菜油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齐齐整整地坐在母亲的屋里。
第二天,二姐就要回店,小妹要回店,四弟要跑车,我要回城里上班,大哥说他守屋。
我们在灶台边烤了一会儿手,说以后都常回来。
那句以后,说起来轻,就像一阵风吹过,一没影。
人散,是从葬礼之后开始的。
开始时是忙。
二姐忙店,四弟忙货,我忙工作,小妹忙店,大哥忙田地。
后来忙着忙着,我们就不聊了。
家族群里从“妈今天精神还不错”变成了“二姐店里上新了,来捧场”,然后变成了“求转发”,再后来就是“红包”。
有时候大哥发一两张田地的照片,说今年地里种了玉米,收成还过得去。
我们随便回两句,哦,挺好,等我回去看。
再后来,大哥的图片也少了。
我们看见群里的名字在一条条消息里滑过去,就像看一个个飘出去的气泡,手想去捞,又觉得湿。
母亲走后第三年,村里通知说老屋要做危房改造,补贴一点钱。
二姐说拆了吧,新造一个,不用老屋了。
大哥摇头,说不拆,老屋还撑得住,槐树还没倒。
我站在中间,像以前考场上选择题的 B,左右摇摆。
四弟说,拆吧,分补帖的钱,谁拿多少,明着说。
小妹说,别急嘛,槐树那么大了,拆了树怎么办。
我们一阵乱,最后不了了之。
那年端午回来,屋里多了一台老旧的氧气机,大哥笑,说借的,晚上我喘,总是觉得有一口气上不去,借着用用。
我问哪不舒服,他摆手,说老毛病,抽烟抽的。
我劝他戒,他笑,说等过了秋收。
事实哪有那么多等。
过了秋收,过了冬至,大年三十的大上午,二姐给我打电话,话还没说全,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哥倒了。”
“在工地。”
我的心一拧,就空了。
我是下午赶到县医院的,风刮得脸疼,急诊室里人满,胶皮楼板被走的发光。
大哥躺在急诊的临时床上,胸口一上一下,像在跟时间使劲,每一下都慢半拍。
他看到我,笑一下,嘴角往上挑,又往下坠,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在努力钩住一片天。
“没事。”
他说,习惯了。
那时医生已经用红笔在病历上划了两道,肺部阴影,疑似肿瘤,进一步检查。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我一个字一个字看,头皮都麻。
住院押金两万,我和二姐当场凑了一万,四弟去了外头打电话,脸黑沉沉的,小妹去排队办住院,抱着身份证银行卡,大气不敢喘。
病房分在八楼,四人间,窗外就是县城最高的那栋楼,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块硬糖插在土地上,漂亮又冷。
我们把大哥抬上去,二姐去批价,拿回来一张纸,纸上是紧密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有数。
“进口药每天两千,医保报一半。”
“查病因的这套下来至少五万。”
二姐的声音平直,手却抖,纸条在她手上抖出一片小浪。
四弟从门口进来,浑身带风,说了一句,吓我们三跳。
“卖房吧。”
他用着力过头的声音喊。
病房里人都朝我们看。
二姐马上回了,嗓门更大,“你卖你自己的。”
“老屋卖不了,你懂不懂法。”
我把他们往外拽,拽到走廊尽头,暖气片边上。
走廊冷,墙上是医院发的公益广告,讲禁烟的,讲孝道的,用力地讲,讲到墙漆都掉皮。
四弟在走廊上点烟,被护士当场制止,护士指着墙上的禁烟标识,声音跟敲木鱼似的,无可奈何又无奈可奈。
“现在谁出钱?”
二姐把包往里一收,一脸冷,像是把眼泪放在包里锁了起来。
“我先拿十万。”
她说,声音平稳。
“你们看着出。”
我说我可以转五万,再多得等发工资,手边没那么多。
小妹惊得张大嘴,她的店刚铺了两面墙,是借的钱。
“我…我先拿三万。”
她紧紧攥着手指,指节白得像白萝卜。
四弟咬着牙,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的,“我这几天货压着,要周转。”
“能拿两万,过几天再看。”
我们像算账一样把数字拼起来,拼到一起,拼出一个数字,砸回我们脸上。
不够。
我们看向大哥。
大哥一言不发,拿着手机,屏幕黑着,他手指柔软地在上面划,像在摸什么温暖的东西,眼睛望向窗外,那块硬糖楼的玻璃冷冷地反光。
“别卖屋。”
他抬眼看我们,声音低到快听不见,“槐树别砍。”
我们谁都不应这个话。
那一刻,钱像大风,拧着我们的衣领往墙上摁,把身上的褶皱一层层摊平,摊到皮肤里。
那个晚上,大哥被推去做穿刺活检,我在门口签了字,签名那一瞬间手抖,签成一团乱。
小妹蹲在走廊拐角的消防箱边上,偷偷哭,哭得像小时候被打了手心,明明没那么疼,偏偏哭得凶。
二姐神色坚定,把医院里能办的手续全办了,像在她的小吃店里安排一桌桌酒席,精细,麻利。
四弟在楼下走来走去,把楼层标识走熟了,一圈一圈,不停地拿手机说话,问这借那借,脸上那层薄薄的骄傲被风刮得碎碎的,落地。
夜深了,楼梯间的灯光黄得发暗,巡视的保安摇着手里的小夜棍,像摇一条狗的尾巴。
睡前抽血,量体温,护士小姑娘笑得甜甜,她看大哥的眼神里还有点羞涩。
“叔,别怕啊。”
她的小眼睛像湖面上两颗被风吹动的小珠,轻快,她还浅浅地唱了一句歌,压住了走廊里啜泣的尾音。
第二天,风小了点,天亮的时候像有人割开了一小口袋,洒下来一点点亮。
我们五个围在大哥床边,気氛很怪,不吵了,却不是安静。
医生拿着一叠检查结果过来,脸色身高一样地板整。
“情况不乐观。”
他把每一个词说得清清楚楚,像敲出来的。
“肺癌晚期,右肺占位,淋巴转移。”
“建议先化疗,维持。”
大哥听了没有动静。
他只抬了一下眼皮,看了看天花板上那一块小小的裂缝,裂缝像一条河流,从灯盘边上伸出去,慢慢游向墙。
二姐坐下,背又直起来,她斜眼看我们一圈,突然就开口,声音很硬。
“医药费,按比例出。”
“谁也别装没听见。”
四弟马上顶回去,“比例怎么按,你说按就按啊。”
“你店里赚钱你多出点,我跑货一年到头也没多少。”
小妹急了,嗓子又紧又尖,“都别吵了!”
“哥都这样了,你们还想着这些,钱钱钱!”
她说着就哭。
我把他们拽开,声音低,尽量不让病房里的其他人听到。
“听我说。”
“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然后我们把话说明白,写下来,按法律来。”
二姐冷笑一声,“法律?”
“你最会说法律。”
我看着她,心里一跳,又压下去,我知道这时候不能被这点讥讽挑过线。
“老屋不能卖。”
“农村宅基地不能随意买卖,这是规定。”
“爸妈的遗产,目前那个院落和地,没分割,就是共同共有,任何一个人不能擅自处置。”
“你说分补贴的钱,之前也没明确约定,大家说过但没落实,现在别拿这给哥挤兑。”
我把“挤兑”这个词说得重了点,二姐眼神一闪,我知道她也委屈。
我继续往下说。
“哥的医药费,我们作为亲兄妹没有法律强制责任,但是我们有情分,有良心。”
“我们这次,先拿出一个基础数,谁有能力谁多承担。”
“然后,我们写下一个协议,明确以后每一次费用的分摊比例,按收入按能力,按意愿。”
“每笔钱记账,谁也别说谁占谁便宜。”
“同时,指定一个人作为住院期间的第一联系人和授权签字人,别等签字的时候互相推来推去。”
“这也是法律要求,授权写清晰,医院也好办。”
二姐的肩膀慢慢落下来,她点了点头。
四弟把烟掐了,难得没说硬话,小小声地嗯了一句。
小妹用力点头,眼泪还挂着,鼻子红红的,像冻伤了。
大哥看着我们,眼睛里那种硬硬的光,像被水晕开。
“别为了钱伤了。”
他低下来,像是对我们这些年里所有的沈默轻轻补了一句。
我们在病房的窗台上铺一块报纸,拿出笔和纸,写了一个协议。
协议不复杂,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样。
“我,李兰,自愿承担此次医疗费用的30%。”
“我,李冬生,承担25%。”
“我,李小虎,承担25%。”
“我,李雪,承担20%。”
“若后续费用超出则再行商议调整。”
“由李冬生为本次住院的授权签字人,开支明细每周在群内公布。”
我们几个人一一签字,按上手印。
手印红,像一个个被火烙的印记,烙的是我们这些年没好好说清的话。
二姐签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四。”
她看着四弟,“你别一天到晚躲,你躲一次,躲不了一辈子。”
四弟鼻子一动,偏开眼,半天,低声说了一句,“谁躲了。”
语气里竟有一点少年气,那个曾经蹲在槐树下用弹弓打鸟的小子,露了一眼。
我们把这纸拍照发到群里,又同时发给了大哥,让他放心。
大哥没看协议,他看我们。
他还只说那句话。
“别散。”
我这才发现,他眼眶里一直含着泪,没有落下来。
那天夜里,小妹在床边铺了一张陪护床,躺一下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去,翻来覆去。
二姐回店打点了一下人手,凌晨又回医院,提着保温桶,里头是她半夜煲的骨头汤,汤上面浮着几朵油花,被她用勺子细细撇掉。
四弟拉来了两袋子纸抽和一箱矿泉水,说医院里这个最贵,买外面的便宜。
我在走廊坐着,拿着手机把每一笔花的费用记下,发到群里,备注清楚。
凌晨三点,走廊上跑过去的护士鞋底发出咿呀的声音,像在我们耳边寂静里突然划了一道口子。
风铃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来。
那是回忆。
槐树在风里轻轻摇着,叶子彼此摩擦,发出麻麻的声响,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抬头看我,说别站门口,风邪。
父亲坐在灶台旁边,烤着手,手背的皮干得要裂开,他抬头看大哥,说慢点。
大哥把一捆木柴扛进来,落下,回头看我们,笑。
这个笑,后来我在很多时候都看见过。
比如,在我拿着奖状跑回家时。
比如,在我穿着租来的西装结婚时。
比如,在我离开老屋开往城里时。
笑里有火,还有风,火是他自己点的,风是他一路扛着吹过来的。
我们这些年,都是在那个笑里长大的,却忘了跟他道谢。
人都是这样,最熟的拿来搁在最远的地方,拿的时候也觉得随手,总觉得那样东西永远在,不会坏,不会丢。
直到敢放的那个人倒下,才慌张起。
第三天,我们拿到了正式的病理结果。
纸上的字跟昨天一样,冷。
板着脸的数字像干部一样站成排,不笑,也不怒。
医生建议上第一周期化疗,考虑靶向药可纳入部分医保。
二姐问价,问政策,问是否能用二级医院留观省钱,被医生的一句“县里设备跟不上,建议留在这里”截回来。
她咬了咬牙,说好。
四弟突然冒出一句,“我听人说有个偏方,…”
被二姐瞪回去。
“你要是觉得偏方比医生强,你出去。”
四弟憋住气,把嘴闭紧,像把门一关,不让自己的火跑出去一点。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难过一阵软。
那天下午,大哥叫我们几个把椅子搬过来,围在他床边。
“坐。”
他声音轻。
“我说几句。”
我们都坐下。
病房里其他床位的人也谨慎闭了嚷闹,那个护士小姑娘远远看了一眼,像听见了什么,不打扰。
大哥看着我们,又看向窗外,窗外那块硬糖楼在太阳下闪了一下,像硬糖经不住热,边角软了一点。
“爸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
他慢慢说,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眼里往外拖着。
“他说,老屋交给你。”
“地交给你。”
“弟弟妹妹交给你。”
“那会儿你们都小,没出这个门。”
“我答应了,他才闭眼。”
“妈走之前,说她对不起你们,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其实哪有什么最好的。”
“我从十四岁扛着,你们从小就往前冲,谁都不比谁容易。”
“老屋,我一直不舍得砸。”
“我不是不懂,砸了才有补贴,盖新的,住着舒服。”
“可那棵槐树,我怕它伤心。”
“它看着我们长大。”
“大姐、妹子,你们做事,我都看见,谁也不比谁亏。”
“二姐你当年怀小勇的时候,给妈送药,跑一天三回,雨天鞋都湿了。”
“小妹你回来给妈擦身,剪指甲,妈说你手暖。”
“冬生你拨钱回来,我知道,别老把自己当第三个。”
“小虎你爱跑,可一喊你也就回来了,别装混。”
他眼睛稍稍亮了一下,笑了一下,那个笑又回来了一下。
“我这一辈子。”
“算命的说我就是个命里缺火又硬扛的命。”
“也许就是这样。”
“我不怕现在这个病,我怕以后你们不往一起坐。”
“别为了几瓜两枣,几张房子补贴,把人都弄丢了。”
“你们都有孩子,我最怕以后你们的娃娃见了面叫不出名字,拿着手机围着圈转。”
他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地看,像把我们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收在眼里,从眼里再一点点疼出来。
小妹终于忍不住,一个猛子扎到他的胳膊上哭,哭得像小孩。
二姐鼻子动,我看见她抬手抹了一下,抹完又抬起,她的眼睛里突然有很亮的一滴东西,落了,消失了。
四弟别过脸,肩膀抖了两下,骗不过谁。
我不敢看他们,我怕。
大哥轻轻咳了一下,咳出一点血丝。
小妹吓得叫,护士跑进来,忙得像只小燕子,“淡定一点,都会有,别紧张。”
我心里那堵墙又塌了一层。
就是在这个时候,家里的事也突然跟着涌来。
村里的支书给我打电话,说危房改造的第二批名单下来了,老屋确实在里头。
“你哥的事儿我们也听说了,你们忙,但这个签字也得签。”
“还有,那棵槐树,得修枝。”
“最近风大,怕出事。”
“不是砍,是修。”
他强调修这个字,使劲儿。
我看向大哥,犹豫了一下。
“大哥,支书说修树。”
“修。”
他立马说。
“修。”
“不能砍,修。”
“树也老了。”
“老了修修,还能活。”
一句话里有三次修,像把心里的那一棵树又扶了三下。
我说好,明天我回去一趟,签该签的,修该修的,人该做的都做,不再拖。
二姐也说她店里安排一下,人手有了,就去办手续。
四弟说他熟一个伐树的老师傅,保准不伤树。
小妹自告奋勇,说我拍视频,留个纪念,送给妈。
我们在病房里这么说着,像一个小小的家务会,热热闹闹,却暖。
这几年我们把最平常的坐在一起说家务的日子丢了,这一刻,在医院的窗边拾了回来。
第二个化疗周期开始,药滴得很慢,滴滴答答,像一滴一滴的雨从屋檐下落下来,落在大哥的手背上,落在我们心上。
他的头发开始掉,眼窝深,脸像纸一样薄,人像被一层透明的东西包起来。
我开始给他练习做呼吸,护士教我,吸,停,呼,慢慢来。
大哥看着我,很认真,像在学一个新手艺。
“等我好了。”
他停了一下,“我们把屋修修。”
“土墙再砌砌,屋顶换瓦,把窗换掉。”
“院里铺一层砖,妈就不怕滑倒了。”
他以为母亲还在。
我们谁也没纠正他。
小妹坐在床角,拿出手机给大哥看她店里刚做的指甲样板,红的,蓝的,闪粉,亮片,像天上的星星掉到了手上。
大哥看着笑,说这个像槐花。
小妹“咯咯”地笑,说槐花做在你指甲上不香。
四弟拿出一双鸡腿,偷偷塞给大哥,二姐瞪了他一眼,立马把鸡腿拿出去,说医生说了,吃不准吃,小心营养失衡。
四弟咧嘴笑,眼里却有一点暗。
那天晚上,二姐跟我说,她手里没那么多现金。
“小吃店周转紧,这边又掉货,人情也要顾。”
“我会出,话放在这,就算去借也出。”
她说着,说到后面声音都细了,细得像被风吹细了的芦苇,心里也一定在抖。
我点头。
“四弟那边,你盯着点,他爱逞强。”
“他其实心里比谁都软。”
“别让他去借高利贷。”
“他那个脾气,容易走偏。”
我答应了。
二姐突然扭头看着我。
“你别总拿‘法律’压人。”
“我们是家,不是法院。”
她说这话不尖,反倒让人发酸。
我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法律我拿来是把坏事变小,不是把人压扁。
第二天,我回了村。
槐树真该修了,枝越伸越长,像长到天上去,风一吹,叶子哗哗地扫着屋檐,像有人在屋上划梭子。
支书把我拉到村委会,拿出一摞纸给我看。
危房改造的合同,补贴流程,告知书。
“签名,按手印。”
他递给我印泥,我按下去,红色渗到指纹里,像一朵小小的花。
“树修今天就来人。”
“你跟着看着,别动根,动枝就行。”
“上面还盯呢,现在砍树也要报备。”
他说着笑,笑得像在跟我说一件家常事,又像在提醒我别以为你们的事只有你家。
树修的师傅后来真是四弟找来的。
年过六旬的一个老头,穿着一件旧迷彩服,手里拿着锯子,另一个年轻的小伙在树下接应。
老头上树,身手很稳,先把小枝清理了,再一点一点把那几根压到屋面的粗枝修到合适的位置。
每锯一根,树就轻一分,院子里的光也就多一点。
我看着这树,忽然就想起父亲那年砌墙,把每一块砖拍实,拍实了,墙就稳了,稳了,屋里才不漏风。
母亲也在我脑海里,笑着,手里拿着那把磨得亮的菜刀,切葱,切蒜,切辣椒,边切边跟屋里喊,“吃饭啦。”
那种呼唤,是把散了的人往回叫的。
我用手机把修树的过程拍下来,发到群里,小妹发了三个哭脸,说像拍戏。
二姐问修得好不好,四弟在群里发了个“OK”的手势。
我心里热了一下。
第二天,村里还有一个人来找我,说的是老屋边上那块地的承包期到了,能续就续,到时候别耽误,不然要轮转给别人种。
我签了字,心里暗暗记着,到时候把谁种地也说好,别到时候又扯皮。
回到医院时,天才刚黑,我们的协议拍照被二姐打印了出来,貼在病房床头的柜子上。
护士看了,笑,说你们这是家务公示啊。
我说我们家眼下就这个有效,口说无凭,纸字作数。
她笑更深了一点,眼睛弯弯。
第四个化疗周期后,大哥的精神突然好了那么一两天。
他半夜不咳,白天的眼神也活了一些。
他开口,说几件事。
第一件事,说他藏着的那点钱在家里槐树下石头旁边的缝里,让我们拿去急用。
“老屋边的那个白石块下边,包着一层玻璃纸,上面写了字,你们别嫌我小气,我怕丢。”
“拿去用。”
他说这话,一脸不好意思。
我们都笑,说放心,大哥,这点钱我们都一起用,哪能让你一个人撑。
二姐笑说我就知道你有小金库。
四弟打趣说怕不是硬币。
小妹调皮地做了个挖宝的手势,披上一层轻松。
第二件事,他说当年妈第一次住院,送到镇卫生院,是他主意。
“我想着近,想着省钱,想着人熟。”
“是我把她的病耽误了。”
他脸转过来,看着我们。
“我对不起妈。”
他在说对不起妈的时候,眼睛里是一种孩子的表情,像摔了碗,知道错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大人的反应。
我们连忙说不,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上上下下都是这么想,没谁做错了决定,只有哪个时间没抓住。
我不知道这些话安慰是否有用,我只知道他把这个东西压在心里太久太久,重过我们能想象的每一件事。
第三件事,他说老屋的房契、地契都在箱子底下,钥匙藏在窗台那盆芦荟旁边的土里。
“你们拿去,别翻没了。”
他还不忘提醒,“别把芦荟弄死了。”
小妹笑出来了,说你放心,我叫人浇它水。
那晚结束,我们谁也没睡好。
人走近生死,就会把稠的东西撇到一边,只把要紧的捞上来。
我们在一边看着他捞,尽力接,手稳,心沉。
第五个化疗周期,来势汹汹。
大哥的胃受不了,吐个不停,吐到黄胆水都出来。
小妹抱着盆,哭着说别吐了。
二姐背靠着墙站着,张嘴又闭上,什么也说不出。
四弟走出去,撞了一下走廊的角,疼得叫了一声,又不敢大声。
护士说正常,都会有过山车一样的起伏,别怕,先熬过去。
我们熬。
熬到最后,马蜂酿在耳边嗡嗡。
这时,突然有个小插曲。
病房挨着我们的是一家外地人,没钱,医药费拖着,床头贴了红条子。
男人愣愣坐着,女人抱着孩子站走廊,半夜在楼梯口哭。
二姐看见了,转身回屋,把床头柜上的一沓钱拿了一部分出去,塞给那个女人。
“拿去交了先。”
女人跪下,二姐赶忙扶她起来,急了,“你这是干啥,别跪。”
四弟在旁边把眼睛瞪大,说你这是干啥,钱不够用。
二姐转回头看他,狠狠地说:“他们也是人。”
“我们也是人。”
“人,是要活着的时候互相扶一把。”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还没彻底散。
可能因为我们在大屋里学到的,不只是怎么熬粥,怎么砌墙,还学到什么叫“像人那样”。
我把这一幕也记进心里,不敢忘。
第六个周期结束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扯碎了我们刚铺好的平静。
大哥的儿子,小勇,突然从外地回来。
他站在病房门口,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脸白,眼里带着风。
他一进门,直接把我手里的账本夺过去,翻。
我的心跳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我知道他在外头混得不算顺,前几年和他妈闹了,跟着朋友出去打工,几年没回。
他翻了两页,抬头看我们,眼睛像两个钩子,挂住了我的喉咙。
“这协议。”
他指着床头柜上的那张纸。
“你们是给我爸写的,还是给你们自己写的?”
“你们各自承担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可我爸的钱呢?”
“你们有没有动他的?”
我往前一步,还没开口,二姐已经冲过去,一把夺过那张纸,手背的青筋一条条显出来。
“你说啥?”
她声音发紧。
“你以为我们图你爸的钱?”
“你被你妈带走的时候,你爸把他银手镯卖了,给你寄过三回钱,你收是收了,现在回来说我们?”
小勇一愣,没想到二姐这样直。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憋回去。
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一点微微的红。
大哥咳了一声。
“孩子。”
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却稳稳地压住了屋里的火。
“你小的时候,我给你剪指甲你一直躲,手缩成一团。”
“我怕剪伤你,一点一点地剪。”
“你现在回来,我高兴。”
“不许跟你姑姑舅舅发火。”
“我们家,就你一个小伙子了。”
“你要顶起来。”
小勇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肩膀一震一震的。
四弟走过去,拍了一下他肩膀。
“有啥说啥。”
“别像我,老扛着。”
“扛久了扛坏了。”
小勇沉沉地嗯了一下。
他转回来,朝我们一躬身,三十度,不冷也不硬。
“抱歉。”
“我乱了。”
“我怕。”
“我妈说我爸要走,我怕。”
这句话像一顶帽子扣在我们的头上,屋里顿时凉了。
我们都在怕。
怕失去,怕分离,怕以后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段当作一个插曲,然后再也不提。
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在这儿,你在这儿就行。
你不要离开。
他点头,眼睛里有水。
那天,大哥又开口了一番话。
这番话,把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揉成了一团湿乎乎的布,又拧干,又甩上了太阳底下。
“我没有啥钱。”
“你们都知道。”
“我手里的每一块钱,都拿给了家里。”
“你姑店里开张,我去帮忙洗碗刷锅,一天五十。”
“你舅在城里当初房子首付,我出了一点,不多。”
“你小姨开店,我给了几千,她年年给我送肉,送油。”
“你妈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把我的结婚戒指卖了。”
他看着小勇,笑了一下。
“你妈那会儿还拿着手里的红指甲挑我的手,说退给你了。”
“我们也就这么过来的。”
“你现在说钱,也对。”
“钱是命。”
“但钱不是人。”
“你看看你姑姑。”
“她凌晨两点熬的汤。”
“你看你舅舅。”
“护我睡了一夜,一直拍着我的背。”
“你看你小姨。”
“她给我剪指甲。”
“你看你姨父。”他说着,扯了一下四弟,“他借的那点钱,利是利,命是命,他也在这儿。”
我突然意识到,大哥把我们这些年所有的点都连在了一起,连成了一条绳,把我们绑回了一个家这个词上。
他又看着我们,眼睛里亮了一下。
“你们都别想走。”
“等我好一点。”
“我们去槐树底下坐会儿。”
“我给你们烤苞谷。”
“你们谁也不能嫌烤焦了的不好吃。”
他笑,笑得像那些年一样,牙齿有点黄,但亮。
我们全哭了。
哭得不像大人,哭得像小时候在母亲怀里抢糖吃被打到手心,蹲在地上哭。
护士小姑娘走进来,眼睛里也有水。
她把窗帘拉开一点,阳光趁机挤进来,明亮地落在大哥的被子上,落在我们的眼睫上。
这段日子里,我们像重新练习怎么当兄妹一样,笨拙,却用力。
二姐把店交给了徒弟,隔天来一次,忙前忙后,像一阵风。
四弟把货少接了一半,留在医院多,偶尔扛扛人扛扛东西,手脚利索。
小妹把店歇了一个星期,在病房里摆了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剪刀、指甲钳、润手霜,她给大哥剪指甲,给其他病床上老人剪指甲,笑着说算我练手,免费。
我在群里发账,每一次药费明明白白地写,偶尔要交一笔大的,就发过去问一句意见,二姐秒回,四弟偶尔迟一点,但也回,小妹总用各种表情包凑一段调节气氛的话。
村里修树的时候,支书发来照片,树修好了,像一个老人在理发店剪完头发,耳朵露出来,太阳光也照得进去一点。
我们都在群里发了个点赞。
槐树修好后的第三天,医院突然通知要做一次胸腔穿刺,抽积液。
我们也都签了字。
手术室外的走廊,冰冷,浅灰色的砖缝里像藏着细碎的灰尘,小妹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一张纸巾,捏出一朵小花。
二姐背靠着墙站着,闭眼,唇紧。
四弟来回走,像一只困兽,走路有风。
我盯着手术室上方的那盏灯,看它从绿变红,又从红变绿,时间被切成一段一段的,硬邦邦的。
小勇站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手机屏幕亮了又灭,他的眼睛盯着门,门一开,他就直起身来,像被绷紧的弦被松了一下。
手术出来,医生说暂时稳住了。
我们都出了一口气。
然后,医生又说了一句。
“做了病理复查。”
“有一个指标,需要进一步明确。”
“考虑骨转移。”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
二姐靠着墙滑下去,小妹抓着我的手,四弟狠狠地敲了一下窗台,发出一声闷响,小勇的脸白得像纸。
我们凑过去,围着医生,问。
医生把每一个字讲清楚,讲到最后,他看着我们,这眼神我见过,就是当年父亲最后那几天,老中医看母亲,也是这种眼神,无奈,专业,保留一丝怜悯,留一条路给我们喘。
“能不能做手术?”
二姐问。
“目前不建议。”
“先对症,缓解症状,改善生活质量。”
我们低下头,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计,此刻反而一点计都使不上。
回到病房,大哥看我们脸色,笑了一下。
“是坏了吧。”
他问。
我们不敢说。
他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没那么怕。”
他把手伸过来,握住四弟的手,再伸过来,握住我的,再握二姐的,小妹的,小勇的。
他的手很凉,手心却有汗。
“签字。”
他看着我,“交给你,别怕。”
“理明,心就明。”
我点头,心里像被一道刀子划过,划得很整齐,也很疼。
晚上,我和二姐商量了一夜,怎么准备接下来可能越来越多的费用。
我提出把老屋的补贴做一个公开明细,另外按照协议,每人按比例再凑一笔备用。
我还建议,找法律援助中心咨询,看看是否有大病救助,还能申请哪些政策,医保的报销比例是否有提高空间,是否符合慈善援助条件。
二姐点头,说她知道一个在民政局上班的表妹,去问问。
四弟这次没有顶嘴,他坐在椅子上,头埋着,眼睛盯着地砖上的小花纹,突然说了一句。
“我不去借高利贷。”
“你们放心。”
他说这话像他很想证明自己也可以不走歪路。
小妹抱住他,笑着哭,说我们谁也不嫌你,只要你站在这儿,我们就继承着往前走。
我们这一夜,像一个小小的家庭法庭,没有法槌,只有红眼睛。
清晨的时候,大哥睡得浅浅的,呼吸有点急。
我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他的背。
他半醒半睡中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声说了一句。
“谢谢。”
我鼻尖一酸,不敢让眼泪落在他的手上。
那之后的两天,事情像被放大镜照着一样,一件一件地排在我们前面,要求我们一个一个办。
民政那边说可以申请救助,证明材料需要村里开具,本人身份证、住院证明、重大疾病诊断书等,我们当天下午就跑了一圈,村里支书很力气地帮我们盖章,民政的人也给了我们点建议,告诉我们可以看一下县里的慈善总会,也许有一个基金可以帮部分费用。
我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医疗互助小程序,输入了大哥的信息,过了审核,不能报多少,但聊胜于无。
二姐把店里的招牌换成了“暂停营业,亲人患病,预计三个月”那种贴纸,阳光照到那几行字上,字像一行伤口。
四弟把车钥匙交给了他的朋友,让他替跑一下,他在医院里帮我们扛人扛东西,有时候帮隔壁床拉了帘,有时候帮隔壁床老太太拧开瓶盖。
小妹把她的美甲店交给了一个小姑娘,说你帮我看着,也算帮她,她愿意学。
这些事,细小,琐碎,却是被家给串起来,串成一个看得见的“在一起”。
大哥那天又说话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很亮,窗台上的仙人掌都发光。
“我做一个决定,你们记。”
他说,停了一下。
“老屋不卖。”
“不分。”
“谁要住,谁回去住。”
“要拆,统一拆。”
“要盖,商量着盖。”
“谁手头紧,先用,记账。”
“钱还得还,记账。”
他一边说一边喘,像在走一步登山的小路,每一步都用力。
“我希望你们以后每年清明,都回去。”
“拿一把土。”
“给爸妈说说话。”
他停下来,笑。
我以为他说完了。
他又说了一句。
“我不怕你们以后吵。”
“我怕你们不吵。”
“不吵,连话都没有了。”
“吵完,抱一下,也就过去了。”
我们都笑了,笑里有泪。
我们五个,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听大哥说过话,也从来没有如此绝对地认同他的每一个字。
那天,我在纸上写下了他的这些愿望。
我们五个签了名字。
这不是法律文书。
这是我们的家法。
是我们这家,还敢有的规矩。
正当一切看似找到了它应有的位置,病房门突然被敲。
医生站在门口,脸上比平日更严肃一点。
“病人今天体温偏高。”
“血象异常。”
“需要做一个全面评估。”
他顿了一下,像是不愿意说出口,还是说。
“病人夜里咳血量增加。”
“综合评估,考虑转入ICU观察。”
这几个字像一记闷棍,砸在我们刚刚垒好的心墙上。
墙又塌了。
二姐一下子站起来,小妹立刻冲到床边握住大哥的手,四弟“唉”的一声,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联系,寻找能不能预约到更好的医生。
我被医生拉到一边。
“家属要做好准备。”
“这两天可能有个关。”
“你们该签的该说的,抓紧。”
我点头,眼睛发干,喉咙里像吞了砂石,粗粗的,一吞咯嘣响。
我回到床边,大哥看我,知道了。
他再次开口。
“别哭。”
他说的第二句是,“谁都别走。”
“我想听你们说话。”
那晚,我们围着他的床,像围着一个火堆。
说家里过去的故事。
说父亲怎么拿一根竹竿套鸡,套了半天把自己的拖鞋套住了。
说母亲冬天做米饭,忘记放水,米在锅上哗哗响,被她笑骂一顿。
说二姐小时候偷了隔壁家的芋头,被母亲拎着耳朵沿着村子绕了一圈,最后把芋头还回去两倍。
说四弟怎么挨父亲打,打完了父亲悄悄给他擦药,还给他蒸鸡蛋羹。
说小妹小时候爱哭,哭起来像给全村发广播。
说我第一次拿稿费,拿了五十块钱,乐得像捡了金子,从县城一路跑回家,给母亲买了一袋红糖。
我们一件一件地说,像在树下捡落叶,一片一片捡起,铺在地上,铺出一条路。
大哥静静听,唇角一勾一勾,有时候笑一下,有时候眼角湿。
我们说累了,他也累了。
夜深的时候,ICU那边打来电话,说床位有了。
推车来了。
我们一个个地从他手上慢慢退开。
他抓住我的手,轻轻摁一下。
“记得。”
我知道“记得”这两个字的重量。
我感觉我的肩上,那根绳子又被系上了一个结,结紧。
推车到了门口,小妹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大哥的胳膊,哭着说哥你要回来。
大哥笑,说回来,回来给你们烤苞谷。
二姐眼圈红着,说你不回来,我把你的烟给扔了。
四弟把手在裤子上狠狠抹了一下,伸过去,“哥。”
大哥握了他的手,他的手也震了。
小勇站在最里面,突然跪下,“爸,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颗最重的石头,砸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激起一片浪。
大哥伸手,去扶他。
“起来。”
他笑。
“以后,别跪这个。”
“跪爹妈的坟就行。”
我们笑着哭,哭着笑。
推车在走廊里响,轮子的声音跟心跳一样,咚,咚,捶胸口。
我们站在手术部门口,看着他进去。
门上的红灯亮了。
那盏灯,很红,很亮。
像过年挂在屋檐下的一盏灯笼。
我靠在墙上,手伸进衣兜,摸到了一把硬硬的东西。
是那天大哥交给我的小钥匙。
芦荟旁边那片土里埋着的箱子钥匙。
我把它握紧。
心里想,等你回来,我把箱子打开给你看,我没乱动,我给它守着。
就像你给我们守了这么多年。
我低头,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民政局发来救助审批通过的短信,另一个是村支书发来的语音。
我点开语音。
支书的声音里夹着风声和急促,“冬生,明天上午要统一到镇里签危房改造确认,你们家必须到一个家属。”
“否则这批就过了。”
“我知道你在医院,但这个事儿时间很卡。”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ICU的门突然小小地开了一条缝,一个护士探出头,朝我们招手。
“家属。”
她的眼睛很急。
“进去一个。”
“主治医生有话说。”
我抬头,看见那盏红灯依旧亮着。
那条缝后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心脏却留在了外头的走廊上。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在我耳边响,像槐树在夜里轻轻地摇。
来源:才高八斗春风Zz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