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披着外套走出去,灯泡白得刺眼,老式木柜的抽屉拉得老长,爸把一摞户口本、结婚证、土地承包证堆在桌上,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院子里湿气重,我听见爸在客厅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披着外套走出去,灯泡白得刺眼,老式木柜的抽屉拉得老长,爸把一摞户口本、结婚证、土地承包证堆在桌上,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爸,这么早,你干嘛呢?”我压低了声音,怕吵到还在房里睡的妈。
他不看我,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一下下地敲桌面,眼神从那张红底照片上掠过,“唉,等天亮我去民政局,跟你妈把手续办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被人敲了一棒子似的,手心立刻起了一层汗。
他用一种很平的声音,像在说今天要去把煤气罐换了,“我退休了,想着事情多,早点了断。”
我说不出话,心口像塞了一团棉花,气塞着出不来。
妈隔着房门似乎也听到了,门吱呀一响,她穿着旧棉袄出来,头发还没理,眼圈黑黑的,“你疯了?”
爸还那样坐着,腰杆挺得笔直,“不是一天两天了,拖到现在也该差不多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闻到空气里一股铁锈味,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开始生锈。
引子
人到了某个岁数,心里想的事就像柜子里的旧衣服,越翻越乱,越翻越舍不得扔。
我和哥哥都是在这院子里长大的。院角上那棵槐树,夏天一到,蝉鸣像铺开的席子。爸那时候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身上总有机油味,拎着饭盒回家,擦擦手就给我们做木枪。妈在学校食堂当厨子,手快,一天能切几百斤菜,家里大事小情,几乎都由她操持。
日子里有小吵小闹,像锅里的沸水,但谁都懂,该开火就开火,该撒盐就撒盐,生活慢慢熬,就能入味。
直到退休,像一记突兀的刹车,很多东西都倾倒了。
第1章 离散的清晨
我叫林舟,三十八岁,在县城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写文案,熬夜赶稿,盯项目。哥哥林晨大我三岁,做建材批发,十几年了,手下三四个业务员,挺能耐的样子。
爸按理该风风光光地退下来,厂里还给他送了红彤彤的锦旗,上面的金字闪闪发亮——“匠心传承,技艺标兵”。人来人往的那天,他出门前把那件他最舍不得的灰色中山装穿上了,扣子扣得紧紧,镜子前来回端详半天。
我们都以为,这对他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是生活安稳的新开始。
结果第二天,他把红锦旗卷起塞进柜子里,掸掸手上的灰,就抬头跟我们说,“离吧。”
妈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你说什么?”
“离婚。”他的声音很平静,很平静,像一条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平原上的河,缓慢而坚决。
我不理解。
妈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我想了很久。”爸说,“当初结婚,图个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你也辛苦这些年,我也一辈子在厂里打滚。现在孩子都大了,谁是谁的负担,谁是谁的陪伴,心里都有数。趁我还能走得动,离了对大家都好。”
妈的手往下垂,抓不住什么似的,“你嫌我碍你什么了?”
“没有。”他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桌上的户口本,“就是……这样过着,没意思。”
“没意思?”妈重复了一遍,眼角立刻红了,“那你说说,什么叫有意思?你退休了,回到家里不是应该多哄哄孙子,多陪陪我吗?你每天比在厂里还忙,忙啥呢?现在你跟我说没意思?”
爸沉默了一小会儿,抬眼看我,“舟啊,别劝我了,我这辈子,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他顿了顿,像觉得这话还不够坚定,又补了一句,“人活一辈子,别总对不住自己。”
我喉咙里发干,几个字挤来挤去,最后变成了最平静的那句,“那你想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角,一丝年轻时的那个倔劲在他脸上又浮了一下,“去沿海,跟老战友的厂子做点活儿,做小零件,我这手艺丢不得。”
妈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音轻得听不见,但玻璃碰木头的声音却很响,她背过去,不吭声了。
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像冬天薄薄的芦苇,风一吹就抖。
办手续的那天,天阴沉得很,出了点小雨,民政局门口的红伞下排着队,雨滴啪啪打在雨篷上,发出规律的响声。
妈拿着那本红本,手有些抖,爸站在她左边,一句新旧话都没说。我站在旁边,像外人一样,觉得脚下的砖铺得很规整,每一块都像被人无数次踏过,但那天又干净得不像话。
领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妈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爸在后面叫她:“我会每个月给你打钱,……你有什么事也跟我说。”
她没回头,像没听见。
雨越下越大,马路边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压在水面上,一圈一圈地扩散。我想说点什么安慰谁,可嘴里喉咙又干又涩,像吞了把沙子。
回到家,妈把厨房的门关上,里面传来哗啦哗啦洗东西的声音。爸从柜子里拿出行李箱,装衣服,装剃须刀,又把那个灰色中山装拿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最上面。
“爸。”我忍不住喊他,“你现在走?”
他停了一下,手指抚了抚那布料,像抚摸一段过去,“不走,今晚住旅店,明早的车。”
我呆了两秒,“你不在家住?”
“没必要了。”他背对着我,声音里没有波澜。
我觉得自己被冰水浇了一桶,从背到脚都冷透了。小时候他下夜班,曾站在我床边看我睡觉,手指细细地顺过我的头发,这个画面突然就在脑子里撞开了门。
“你跟妈,这么多年,支撑着我们的……你们说散就散了?”
他拉上拉链,回头看我,眼睛里有微微的红血丝,“舟,这不是散,这是放过彼此。”
“那我和哥呢?”我笑了笑,笑里透着一点烦,“你没想过我们会怎么想?”
他垂下眼,像犯了错的孩子,“你们都是成年人了。”
这句话突然把我的心撞出了一个洞。成年人了,意思是,我们不再是他需要操心的小孩,我们被允许置身事外。
“爸,我不拦你。”我说,“但你走之前,至少跟妈好好说一声。”
他看着我,挣扎了一秒,“你妈不愿意听。”
“那也得说。”我说道,这话说得很硬,像在弯刀上磨了一下才吐出来的。
夜里,窗外下着雨,屋里很安静,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起妈年轻时的样子,她挽着一个高高的髻,笑起来眼尾有小小的纹路,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那时一切都明亮得像刚洗过的碗,在阳光下发光。
第二天一早,爸把箱子拎下楼,我帮他拿着另一只袋子,里面是他这些年的证书、奖状,还有工友送的一个茶缸子,白底蓝字,字上写着“老林好手艺”。
门口的槐树滴着雨水,叶子尖上一颗颗水珠晶亮。爸站在树下,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我知道他在看妈,他嘴唇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爸,我送你。”我提起箱子。
“不用。”他摆摆手,“你回去照顾你妈。”
他停了停,“告诉你哥,让他替我多看着你妈。”
我点了一下头,“好。”
他走了,背直直的,像他在厂里走路时那样,一步一步,平稳地把这个家写成句子,也把这个句子在句号处停住。
爸前脚刚走,屋子的气温像是忽然低了两度,连厨房的烟火气都淡了。
那些年的日子,我们以为坚固,竟然这样轻易地被划开一道口子,里面露出陌生而潮湿的墙体。
第2章 隐隐的裂缝
爸走了之后,家里没有立刻塌下来,反而像是被人一拍,暂时定住了。
妈还是去食堂,她换了一双新运动鞋,说走路舒服些。她去得更早了,回来得更晚,像是用忙把自己塞得满满当当,这样就不会有空听见心里的响动。
饭桌上,妈会突然停下筷子,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汤,发呆。我和她说话,她总是慢两拍,像声音要穿过一层厚棉被才能到达她那里。
“妈,我周末不加班,咱们去逛逛市场?”我试探着问。
她笑了一下,鼻翼微微动,“市场有啥好逛的,不如回去把窗帘洗了。”
她说话时眼神落在我后面空空的墙上,那里挂着一张全家福,爸抱着我的儿子小果,笑得很开。那是两年前的中秋。
我跟哥哥打电话,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嗯”了一声,“我晚点回家看看妈。”
我知道,他其实是躲着。我们这些年对父母的感情,能沉淀成一锅浓汤,但也有层叠的油,泪、愧疚、无力感,时不时会冒一个泡上来,然后很快又沉下去。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也变得不再顺利。我们接了一个市里的工程项目,要求高、时间紧。客户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科长,做事利落,言语直接,她对我们的方案挑三拣四,“没有抓住重点,没有打动人,算不上。”
我熬夜两天改了三个版本,眼睛酸涩,脑袋里嗡嗡响。好不容易她说可以了,我长出一口气,趴在桌上睡着,醒来时发现手机上是妈的未接电话。
我要回拨,备忘录却跳出来提醒“爸:明日出发”,我把这条提醒改成“爸:陌生号码”,像是试图把他的存在从手机里搬走。
第二周,我去工地拍摄素材,太阳毒辣,汗从脖子往下流,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回来的时候,恰逢公司宣布“优化人员结构”,也就是要裁人。总监用一套很漂亮的话术讲一大堆,意思大致是“行业寒冬,大家互相体谅”。
我坐在那儿,心跳得比平时快了一点,手心有汗,手背上那条青筋隐隐跳。我看见总监扫过我的目光,短暂停了一秒,又移开了。
我知道我很可能在名单里。
就像有时候你看着天上的云,知道马上要下雨,可就是不肯往屋里走,那四五分钟的迟疑,有一种荒唐和固执。
晚上我回到家,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她做了两个菜,一盘蒜苔炒肉,一盘清炒油麦菜,还有一小碗西红柿鸡蛋汤。她坐在桌边等我,眼睛在门口转。
“工作忙?”她端来饭,问。
“嗯。”我不自然地端起碗,半杯水卡在喉咙里,“今天事多。”
她又问一句,“你哥你联系了吗?”
“他说明天回来看你。”我说。
她“哦”了一声,低头喝汤。一口喝下去,她喉头滚动一下,像是压住了什么没让它冒出来。
“你爸昨天打了钱。”她突然抬头看我,“打了一千五,说让我过日子用。”
我皱了一下眉,“才一千五?”
她说,“他自己也要租房子,也要花。”
“他挣得多了那么多年。”我忍住没说后半句,那些话出来会烫人。
妈看着我的脸,轻声说,“不够我也不会说。我这一把年纪,能过。”
她把筷子放下,手指互相扣了扣,像给自己一点节奏,“舟啊,你别怨你爸。他啥人我比你们清楚,他这辈子,除了工作就知道工作,感情这块儿,他是个笨人。”
我看着她,心里胀胀的,像灌了一包温水,“妈,你想开点。”
她笑了一下,“我这么大岁数了,能不开吗?昨天我一个人回家,大门口有一片碎玻璃,反光,像雪。我就站着看,一直看久了觉得头有点晕。我就告诉自己,别看了,回屋做饭。你跟你哥都在外面,我不能垮。”
我听见“垮”这个字,心里抖了一下,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睡得咋样,反正第二天公司真把名单贴出来了,我的名字在上面,排到了第四列的第八个位置。
拿到补偿金那一刻,我心里空了一块,像被掏走了什么。回到工位,收拾东西,同事过来拍我的肩,“保重啊,外面还有很多机会。”
我笑,笑里没什么力气,“嗯。”
那天下午,我没有回家,走到河边,风夹着水汽,从桥上穿对面吹过来。河水发黄,漂着几个塑料袋,像几个落单的鱼。
我坐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哥哥。
“哥,我失业了。”
电话那头沉默,像掉了一片叶子,“怎么回事?”
“公司裁员。”我说。
他“嗯”了一声,“最近是不好。你也别急,我这边看看,给你找个机会。”
我感冒似的,忽然鼻子发酸,“好。”
我挂了电话,躺在长椅上,把背贴在冰冷的木板上。天空像被一层湿灰布盖住,压得低低的。
这时候,我突然害怕以后的日子。有些东西,你看着它走远,它不走,它站在那里,把你看着。
第3章 风起于青萍
哥哥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晚上来的。他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一颗,风一吹,露出一点胸口。他手里提着一条鱼,说是给妈做红烧。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抢鱼头吃?”他笑着,把鱼提到厨房,水龙头哗啦啦响起来,他熟练地把鱼剖开,刮鳞,腮里翻出来,洗净。
妈在一旁站着,声音放轻,“我给你备姜蒜。”
哥哥做菜的样子像极了爸,刀起刀落,利落,不拖泥带水。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哥哥主动夹了一块鱼肚给妈,“你尝尝,没刺。”
妈笑笑,尝了一口,赞他“有你爸的手艺”。说“有你爸的手艺”这句话的时候,她整个表情柔了一下,就像一块硬布在熨烫时突然放软。
吃到一半,哥哥放下筷子,像鼓起勇气,开口说,“妈,我可能也要难了。”
我瞬间抬头,看他。
他把碗往前挪了挪,捏了捏鼻梁,“上个月那批货款,收不回来。对方欠了一百多万,厂子停水停电,老板跑路了。我们这边给供应商还有八十万没结。”
妈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敲到碗边,叮的一声,“咋会这样?”
“坏账。”哥哥说,“我拿那边老板的欠条去找人,人家都散了。法院那边排队的案子一堆,一年半载很难有结果。我这边也压着货,仓库堆满了。”
我喉咙一紧,“哥,那你……”
他苦笑,“我先跟人打招呼,能撑一撑。可是再这么拖下去,我这边的现金流就断了。”
这个词“现金流”,在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里,很少被说出口。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平时大家谁都把它放在那里,没当回事,一旦它被拽住,你会发觉原来你动不起了。
妈“啊”的一声,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你们俩兄弟咋都一块儿遇到事了呢?”
她说“你们俩”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被抬进一艘小船,母亲一个人拿着浆,不管风大雨大,都要撑出去。
“妈。”我说,“别怕,咱们一起想办法。”
哥哥点头,低头扒了一口饭,“我不跟你们说是怕你们担心。可这事瞒不住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把仓库里的货降价卖一部分,换现金。”哥哥说,“还有就是跟供应商谈延期,把车子卖了。”
妈问,“那房子呢?”
哥哥摇头,“房子我不会动。孩子要上学,老婆那里更不能动。”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躲了一下,闪过一丝疲惫,“最近我们也吵架,她说我这两年太冒进,钱都砸在股票上,还亏了几十万。”
“你还炒股?”我惊了一下。
“去年行情好,我看别人赚,我也试试。开始还行,后来踩到雷,一下子就没了。”他把嘴一抿,“我知道你要说啥,你别说了。”
我正想说,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和脖颈上的筋,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喝了两杯酒,都是超市里买的小瓶白酒。酒精顺着喉咙灼烧下去,胸口暖了一点。
妈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到,咳嗽了几声,“你们少喝点,有啥事慢慢说。”
哥哥把杯子放下,声音低而缓,“妈,你放心,我撑着。”
妈笑了一下,还是那句,“妈没事,你们有事。”
夜里哥哥在我屋里抽烟,我把窗户开了一点,烟飘出去,在夜色里散开。
“舟,”他突然说,“其实我还怕一件事。”
“什么?”我问。
“银行那边有一笔流贷,下月就到期了。”他长叹一下,“利息不高,但现在这样,我怕……”
“怕什么?”我追问。
“怕我挪不出来,就得用房子去顶。”他很小声地说,“那就是我真完了。”
我心口一揪,原以为已经够糟,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坑在前面。
窗外有一只猫叫了一声,像是夜的空心被划了一下。
“哥,别怕,我们一起想。”我说,“咱们家还能卖什么?爸那边能不能帮点?”
他苦笑了一下,“爸?他自己还租房呢。”
“总不能看着你……”
他回过头,眼睛里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倔,“我不会让你们看见我倒下的。”
我知道他这个人,从小就逞强。小时候我们俩打架,打不过别人,他眼睛里红红的,从地上爬起来再冲上去,哪怕膝盖磨破皮,血往下流,也不服气。
这种不服气,让他后来敢闯,做建材,从摆摊到开店,靠着信誉一点点做大。可它也让他明明身上已经裂了几道口子,还硬撑着往前走。
第二天一早,哥哥就走了。临走时他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像是给自己壮胆。他对妈笑了一下,“妈,等过几天,我带孩子回来吃饭。”
妈点点头,嘴却紧紧抿着,眼里含着水光没掉下来。
哥哥走后我去市场买菜,治治心里那股空。我在鱼摊前停了半天,老板娘看着我,“买不买?不买让让,别耽误人做生意。”
我笑笑,“来两条鲫鱼。”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街角的面包店玻璃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招收店员,要求有耐心,做事细致。我停下脚,看看,最终还是没有记电话。
我还没有从上份工作里走出来。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它总在耳朵边说,“你这么多年的经验,怎么会混到被裁的份上?你不行。”
这种声音严厉而冷,它像多个年长的亲戚,他们站在亲戚的院子里,冲你摇头,你能看见他们嘴里叼着牙签,却连一滴唾沫都不肯给你。
晚上我把鲫鱼炖汤,放了姜片,汤白白的,香气扑鼻。我盛了一碗给妈,她喝了一口,突然说,“你爸做鲫鱼汤不放姜,他说腥味才是味儿。”
我笑,“他就是倔。”
妈也笑了一下,眼里的水终于掉下来。
我们没有去接住它,就让它掉在碗里,像两滴盐落在汤里。
第4章 旧日之风
那是一个星期天,雨后初晴,太阳一出来,整个城就热了起来。我去菜市的路上看见一辆大巴停在路边,车前贴着“某某劳务派遣”,一群人拿着包,三三两两地站着。里面有几张脸让我想起了爸,那种风吹日晒出来的颜色,眼里藏着一种“我能耐得住”的韧。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过去,站在大巴前看了一会儿。司机叼着烟,骂骂咧咧,却没粗俗,“还不来齐嘛,做什么事不能迟到。”
这句话像对我说的一样,刺了一下心。
回家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爸。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舟,忙不?”他问。
“不忙。”我说。
“你妈怎么样?”他问。
我顿了顿,“还……暂时还好。”
他那头安静了一秒,“她爱体面,嘴硬。”
我没接话。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放慢了语速,“我这边一个月四千多,厂房是朋友的,靠手艺吃饭,应该没什么问题。”
“爸,你怎么突然……”我停住,调整了一下,“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小时候,有一回问我,为什么我总在厂里。”他说,“我那时候跟你解释,说因为我喜欢那个机器响的声音,还说看见一堆破铜烂铁能变成有用的东西,就高兴。”
“嗯。”我记得那天,阳光透过车间的窗子,落在机器上,冒着光,他带我走在厂房里,手握着我,掌心粗糙。
“我这辈子,大概只懂这一个。”爸说,“你妈想要的,是一个会夸她好看的男人,是一个会陪她逛街的男人。我不是。我佩服她,这么多年把这个家守得这么好,可是我在这个家里,像一个站在门槛上的人,里面是她的世界,外面是我的。”
“爸,那你就不能进来一点?”我问,心里急,“我和哥都觉得你才是那个能把门槛踏平的人。”
“踏平了门槛,门槛就不在了。”他说,“可她喜欢门槛。”
我不懂。
他又说,“你妈爱体面,喜欢人夸,喜欢过节收礼,我总不会。做饭我会,修东西我会,可惜,她不在乎我会这些。”
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你跟她说过吗?”
“说过。”他说,“不一次。”
“那现在……”我都觉得这句可能没必要问,但还是问了,“你后悔吗?”
他叹了一口气,久违的,他的叹息里有一种年轻时的怯,“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出一口气,这口气窝得太久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金属敲击声,像他的世界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打在我耳膜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舟,”他忽然说,“你哥怎么样?”
我没隐瞒,把哥哥的事简要说了。他安静地听,最后说,“跟他说,有事告诉我。”
“你能帮什么?”我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一点。
“我帮不了什么。”他很直白,“但我在那边认识几个老板,看看能不能介绍些活给他。”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一个父亲,他像一个退休的士兵,仍然把单位当成阵地,而把家当成背后。他还在想办法,只不过他的方法,是他懂的那一套。
“行,爸。”我说,“我跟哥说。”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口,看见对面那栋楼的屋顶上晒了十几床被子,花花绿绿的,风一吹,像一群大鱼在呼吸。
傍晚的时候,哥哥打电话说要来,说带朋友。妈忙活了一桌菜,问我:“你哥带谁来?业务上的?还是他那帮酒友?”
我说,“不知道。”
门铃响,他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瘦削,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不太齐的牙。哥哥介绍,“这是王立,老王,以前是我们厂的一个包工头,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加工厂。”
王立把一袋水果放下,“阿姨,打扰了。”
妈笑着招呼他坐,给他倒茶。
王立看着桌上的菜,夸妈手艺好,夸得自然。我看他举止,注意到他穿得很朴素,脚上的运动鞋布面已经磨毛,但洗得干净。
我们边吃边聊,他说最近做的活不太多,把工人放了一半回家,“要不是跟你哥认识,我也不敢来求这个求那个。”
哥哥笑骂他,“瞎说啥呢?”
王立说,厂里好几个小老板连夜把机器搬走,让欠债的人扑了个空,“现在做实体,真是太难了。”
妈把菜往他碗里夹,“你多吃点,在外面跑,喝点汤润润喉。”
他连忙道谢,抬头看妈,“阿姨,我这岁数了,最想的就是像你这样家里热乎。”
饭后,王立把话带到正题,“阿姨,舟,我今天来一是跟你们坐坐,二也是想跟你哥商量一下,怎么把那批货动起来。我这边有个工程,他们急着用,你哥的东西正合适,就是价钱可能要压一压。”
哥哥看了我一眼,狠心点了一下头,“价钱压就压吧,能动起来就行。”
王立说,“我们明天就开始拉货,合同我让律师看一下弄好。”
他看着我,又问,“舟,你是在做什么公司来着?”
“广告。”我说,“刚被裁。”
他皱了一下眉,“唉,真是,一个个都不容易。”
他沉思一下,“我们厂里也总要做标牌、宣传,找人写点文案。我手里预算不多,但你要不嫌少,先来帮我看看,赚点外快也好。”
我一愣,“真的?”
“真的。”他笑,“你看不上,可别怪我抠。”
我摇头,说“这时候你给我一手,我感激。”
妈在一旁听,眼睛里亮了一下,像风吹进一盏油灯,火苗轻轻跳了一下。
那晚送王立走时,楼道里有股凉意,他站在门口,拉拉衣领,“阿姨,晚安。”
妈点头,“你也早点回去,路上注意。”
王立走后,哥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先这样吧,能拖一天是一日。”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疲惫更明显了,但在疲惫里有一丝稳。我知道,这是因为有了王立这种人,像安排在河道边的石块,你踩上去,不稳,却能过上一小步。
那天夜里,我突然想到爸在电话里的那句“看有没有活给你哥”。也许他心里也有这样的石块,只是放得远。
第5章 乱流
事情并没有往我们想象的方向顺着走。
王立的厂子开始接哥哥的货,拉了两车,第三车的时候被人拦了。拦我们的是供应商那边派的人,说哥哥拖欠款项,要先把账款结了才能再出货。
王立跟他们在门口僵持,太阳嗡嗡地照在地面上,热气里透着一股焦糊味。一边是存货和现金流,一边是欠账的压力,父与子、友与友,无人能替。
哥哥回来,脸晒得通红,声音哑,“这帮孙……这帮家伙硬要拿货顶账,把我手里的货一拉,后面的人也要跟着拉。再拉,我就没东西换钱了。”
我递给他一杯水,他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水洒了。
王立跟着进门,解释说他已经打电话给那个供应商,说愿意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想办法缓。“可他们也难,工人也要吃饭。”
妈听着,脸白了又白,嘴唇抖到要说什么又没说出。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像一叶小船,前后左右都起了浪,按住这一边,那一边又翻起来。
这时,爸打来电话。他开门见山,“听说你哥那边出事了。”
我“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老王给我打了电话。”他在那边说,“我们以前一起干过活,听见你哥的事就跟我说了。”
我没想到王立还跟爸联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既有一种被绕过的委屈,又有一种微微的安心。
“我这边有个老板,准备建一条新生产线,缺点建材。”爸说,“就是价钱要压,收款也慢。”
“爸,现在我们最怕的就是慢。”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我知道。可现在,你哥没得挑。让他先把这边做了,抢一线时间。”
我把这话转告哥哥,哥哥脸上像是被硬扯了一把,他的自尊像布上的线,被拉出了一丛毛,乱糟糟。
他最终点头,“行,去做。”
他说完这句,像从嗓子眼里把一口血咽下去。人到了困境里的时候,有时候最难不是做决定,而是对自己的那一口气,怎么咽下去。
陷入忙乱后,我也没闲着。王立说厂里要做一批宣传材料,让我去看看,我去到他的厂房,铁皮屋顶,热得像蒸笼,地上是油漆的味道和切割铁板的火花。
“舟,别嫌弃啊。”他说,“我们就这样。”
我笑,“嫌弃啥呢,跟我爸以前的厂子一个味儿。”
他说,“你爸是个好师傅。以前我刚开始做的时候,他教我,手把手地教,骂得我脸都绿了,但现在想起那时候,我还感激。”
他擦了擦汗,“这世上愿意骂你的,真是好人。你看,那些只夸你的,往往是酒桌上的朋友,酒一喝,什么都是好的。”
我点头,拿出电脑,坐在一个破桌子前,开始写东西。字从屏幕上冒出来,它们本来是没人要的,流在我脑子里的,像一条小水,找到一个缝就流下去。
那天夜里,我们都忙到很晚。王立送我到门口,说,“舟,我没文化,很多字写不出来。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人要靠手艺和良心。”
他说“手艺和良心”这六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像被点了一下。
我回家,妈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灯没有开,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的脸像水里的一朵花影。她看见我,站起来,“你回来了。”
“嗯。”我放下包,走过去,“今天怎么样?”
“你哥回家又吵了一架。”她说,“他媳妇说要把孩子接回娘家住一阵子,嫌他烦。”
“她怎么能……”我愣了一下。
“她也难。”妈说,“家里没钱了,她怕。女人怕这个,怕日子过不下去。你爸那时候要是把钱都交给我,我也不至于心里有那么多疙瘩。”
她突然转身,对着玻璃窗说,“舟啊,人跟人,差的就是一口信。心里有了信,再苦也能过。没了信,再好的饭吃着也不香。”
我靠在沙发背上,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树叶轻轻的摩擦声。生活在这个屋子里轻轻地穿过了我们每个人,有时候它像一条河,有时候它像一个人声,笑着说“没事的”。
第6章 裂岸
我们以为,最坏的也不过如此。
可现实有时候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小孩,你刚站稳,他就来推你一把。
半个月后,哥哥那边货拉了一半,欠款也还了一部分,突然有一纸法院的传票。他被一个供应商起诉,要求立即清偿二十万。
那张白纸上印着黑字,冷冷的,铁打的逻辑。哥哥拿着那张纸,手发抖,嘴唇发紫,像是站在寒风里吹了一夜。
“要不先躲躲?”王立试探地说。
“躲什么?”哥哥把那纸甩在桌上,“一天天躲,我能躲到哪去?”
他把脸埋进手里,指节粗糙,我看着那双手,想到他用了这双手搬货、装车、拎箱子、签字、拿手机拨号。他像一个一直跑的人,突然被一根绳子绊住,整个人滚在地上。
妈坐在旁边,发红的眼睛像两颗红枣,她双手绞在一起,一下下,像在盘着一串念珠。
“舟,”哥哥把头抬起来,“我可能……要破产了。”
这个词一出来,他像泄了气的气球,肩膀往下塌。我第一次看见他把“破产”两个字说得如此平静,好像在说“明天下雨”。
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墩,扔进我们的心里,砸出两个洞。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哥,你不是一个人。”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那天晚上,爸打电话来,我还没跟他说,他就似乎知道了,“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你们那边的公告。”
“爸。”我说,喉咙里像卡了个针,“哥……可能不行了。”
他没出声,那头只听见他轻轻地呼吸,像风吹过铁丝网。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把你哥电话给我,我跟他聊聊。”
“他不想跟你说。”我说,“他觉得你……”
“觉得我不负责任。”爸替我说完,“这话他说得对。”
他又说,“让他接一下,我说两句。”
我把电话递给哥哥。哥哥接过去,沉默了一会儿,靠在椅子上,不说话。爸在那头开口,“晨。”
哥哥“嗯”了一声,喉咙里嘶哑。
“男人的面子,不是靠这些撑起的。”爸说,“你把事干了,面子自己就来了。”
哥哥没搭话。
“你这次跌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把你妈也给摔了。”爸继续说,“她把你这么大,手都是裂的,你现在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邻里说闲话,你心里过得去?”
哥哥眼圈红了,仰着头,“我知道。”
“你把账一笔一笔列出来,哪笔可以缓,哪笔必须付,列清楚。”爸说,“你写的时候就当这是手术台,哪块肉坚决切。”
“你跟我一个朋友联系,他那边现在做政府小项目,回款慢,但稳。我再让老王那边帮你顶两车货,先周转起来。”
哥哥厚厚地吐了一口气,“爸,你……你怎么突然这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好丈夫。”爸说,“但我还知道怎么当个师傅。”
哥哥那边,渐渐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场景,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拍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人是一座房,不同时候住不同的人,有时候住的是父亲,有时候住的是工人,有时候住的是一个道理。
那晚,妈走到厨房,就着水龙头洗菜,手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像数命运给她的账。
“妈。”我轻声喊她。
她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水光里反射着厨房的小灯,“你爸打电话来了?”
“嗯。”我说,“他跟哥说了一些……”
她“哦”了一声,继续洗菜,“你爸就这个人。他当丈夫不合格,当师傅没得说。”
她说到这儿,嘴角轻轻往上抬了一下,微微的笑很快被水声冲淡。
那天夜里我特别清楚地梦见了小时候,夏天,我们一家四口在院子里乘凉,爸在灯下修收音机,细小的螺丝在他手指间滚动,螺丝刀一个一个拧进去。哥哥蹲在旁边,盯着,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妈坐在门槛上扇扇子,风从扇面上缓缓过去,吹开我额头的汗毛。
醒来时,我在枕头上摸到一小片湿。
第7章 原来的海
一个月后,哥哥基本断了大部分外债,卖了车,卖了仓库里能卖的所有,保住了房子。他那句“破产了”没有在法院那里盖章,但在他心里,已经盖了一个章。这个章不是法律的,是自尊的。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坐在沙发上,喝两口白酒,跟妈聊聊今天跟谁吵了,跟谁又谈成了哪一单。他的“战败”和“战胜”都被他用一股秀丽的细节描写出来,像他给我们演一出戏。
王立的厂子那边生意也开始慢慢回暖,他来来往往,像一个周旋在河道两侧的人,帮着我们搭桥。他的妻子有一次跟着来,脸色温和,每说一句话眼睛都弯一下,像一弯新月。
我这边开始了新生活。我接王立的活,也开始帮一个小店做推广。钱不多,但让我有了节奏。每天下午我去接儿子小果放学,他背着蓝色的书包跑出来,喊“爸爸”,声音像一只小鸟。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爸爸,姥爷去哪了?”
我蹲下来,摸摸他头,“姥爷去一个远地方,工作。”
“他不要姥姥了?”他又问,眼睛里有小小的忧虑。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说,“姥爷和姥姥,做了一个大人的决定。但他们都爱你。”
他点点头,转瞬又开心起来,“那我周末还去姥姥家吗?”
“去。”我笑,“你姥姥会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他欢呼着跳起来,一脚踢到了阳台的那盆仙人掌,刺扎到了他脚上,他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把他抱起来,取刺,吹一吹,他在我怀里抽噎着,“好疼。”
“疼一会儿就好。”我说,“人生就是这样,扎一下,拔出来,吹一吹,过会儿就好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句是说给我自己的。
那天晚上,爸打来了视频电话。屏幕那头,他站在厂房里,背景是一排机器,亮得像新擦过。他穿着蓝色工作服,胸前别着一个出厂证,脸晒得黑黑的,但精神。
“爸。”小果抢过手机,“姥爷!”
爸的脸立刻柔了,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小果。”
他们聊了几句,爸问他学习怎么样,小果说背了唐诗。爸说,“背一个给姥爷听。”
小果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背到“倍思亲”的时候自己突然卡了,抬头看我们。爸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声叹,“背得好。”
视频挂了,我看着那一脸的黑,心里从来没那么清楚地确认,他就是我爸,他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一个退了休就应该回家抱孙子的人,他是一个一直在找一个螺丝如何拧得更紧的人。
我忽然不那么恨他了。
几天后,妈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包,这包里面有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个老式的怀表。旁边夹着一张纸条,字写得干净:“我们做的第一批产品。给你,时间慢慢走,不着急。”
妈拿着那表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放在耳边听滴答滴答。她不说话,眼里泛着光。我看她这样,心里像有人轻轻放了一个温热的水袋,暖意一点一点渗开。
那晚,妈拿出来她年轻时和爸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一件格子裙,头发黑黑的,站在厂房门口,笑得烂漫。爸穿着工装,站在她身后一点,手搭在她肩上。他们那样的笑脸,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在现实里看见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妈轻轻说,“你爸那时候加班回来,第二天还陪我去沿街买烤红薯。他喜欢吃烤红薯。后来厂里事多,他在家里话也少了,我每天为鸡毛蒜皮生气。这么多年,谁说恨谁呢?还不是自己的命。”
我靠在椅背上,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第8章 回岸
两个月过去,哥哥总算把最紧的一口气喘过了。他开始从小单做起,不再贸然砸大钱,慢慢地把信誉拾起来。有一天他来,带了一条鱼,说是拿到了一笔小利润,给妈补补身体。
妈笑着骂他,“拿钱补我就行,买什么鱼,贵。”
他咧嘴,“这个季节,应该吃鱼。”
我们一家人在饭桌前坐得满满当当,像是生活给了我们一小段时间,让我们互相靠一靠。
吃饭的时候,哥哥说起他去银行谈延期,银行经理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头发扎得紧紧,穿着很职业,对着文件说话,像一台机器。哥哥笑,说那姑娘突然抬头,问他,“你怎么不把房子拿出来做抵押?”
哥哥说,“那是我最后的脸。”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一点点动。她没有再说话,后来为他申请了一种特别的延期方式。这件事说出来,像一个小小的善,落在桌上,照了一照我们。
王立后来也挺过来,他有一回带我们去看他的厂房。厂房很简陋,墙角结着蜘蛛网,但他讲起每一台机器的历史,眼睛是亮的,“这个是你爸帮我装起来的,这个是我拆了五次才装好的。”
他说,“你看这些机器,好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照顾好了,跟你亲,照顾不好,就跟你闹脾气。”
他说完这句,笑,“像老婆。”
他老婆在旁边捅他一下,他低头笑得更欢。
我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夏天的光由一个斜角打进来,机器上的油光亮亮的。王立跟我说,“你写文案啊,能不能写一点正经的,别专忽悠人,写点真正有东西的。”
我说,“我也想。”
他说,“你爸说过,人做什么都一样。今天在这台机子上偷了一次懒,明天就习惯了。做人一样,偷的不是别人家的钱,是自己以后过得心安。”
我点头,“我记住了。”
回家的路上,我给爸发了一条消息,“谢谢你。”
他过了一会儿回,“不用。”
他又补了一句,“带家里人去吃碗面。”
我笑起来,突然想起他喜欢吃烤红薯,也喜欢吃面。他吃面的时候,用筷子一挑,呼啦一口,热气上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天晚上,我带妈和哥哥去吃了条街口的牛肉面。汤香得很,老板是个宁夏来的汉子,手上生着茧,他抬手的时候切面,手腕如刀。
我们埋头吃面,吃完了,唇边挂着牛油的亮,我突然觉得,生活也就这样,一碗面,能下肚,就是好。
不久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市里那位女科长。她在电话那头说,“你们之前那份方案,领导还念念不忘。现在我们有个小项目,预算不高,你来不来?”
我心里的那条自卑的蛇像被人敲了一下,抬起头,又缓缓放下去。我深吸一口气,“来。”
她停了一下,语气里带了一点没法掩饰的欣慰,“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还行。”我说,“忙。”
“忙就好。”她说,“忙起来,人就不会乱想。”
我答应下来,挂电话。我走到窗边,窗外的槐树叶子已经开始黄了,秋天真正来临。
我们一家的生活,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起起伏伏,有了新的节奏。我找到了几个稳定的合作客户,哥哥稳了下来,他的公司从一个大店变成了一个小铺子,但他笑得比以前更放松。他开始每天晚上八点以后不谈业务,陪孩子写作业。妻子对他也没那么苛刻了,有一天她给妈打电话,说要带孩子来探望。妈喜得不得了,山珍海味一样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孩子吃得满嘴油,还说“姥姥做得比饭店好吃”。
初冬的时候,爸突然回来了。他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只待两个晚上。他很瘦,手臂上的肌肉松了一些,但眼睛还是亮。我帮他把箱子拎上楼,他站在门口,敲门,妈在里头不出声,隔了几秒,才来开门。
“回来啦。”妈淡淡道。
“嗯。”爸有些局促地换了鞋,站在门口不动了。
这场面尴尬得像两个孩子偷了东西被大人抓到。他们站了半分钟,谁也没先笑。最后是小果一下子跳起来,“姥爷!”抱住了他的腿,这个拥抱让空气暖了一下。
饭桌上,我们没有谈离婚,也没有谈过去,就像把那段时间放在一个笼子里,盖上了布。爸夹了几个菜,直夸妈做得好。他吃了两碗饭,又要了汤。妈像没听见,给他盛了一碗,汤面上浮着几缕葱花。
吃到一半,妈开口问,“你那边还好?”
爸说,“还行。忙。”
这两个字“还行”,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语言。
夜里,爸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妈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没说话。两人就那样站着,看街上的灯一点点熄。像他们年轻时也这样站过无数次。
第二天早上,他要走了,提着箱子站在门口。我跟到门口,看着他,他回头看我,“照顾好你妈。”
我点头,“你自己也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一下,别别扭扭地说,“你哥这边,我……我会看。”
我笑,“知道了。”
他走下楼,背影像第一次他走的那天,却有不一样。那天他走,背直直的,像一根硬直的木杆,这次他走,背还是直,但在背影里有了一个轻轻的弧度,像一个弯弓拉过了,有了回弹。
第9章 细水长流
日子恢复到一种不事张扬的平静。我们学会了用更细的眼睛看世界。
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看不见的事情。比如公园里的老年人,晨练时会把收音机音量调得不大不小,恰好不打扰别人。比如邻居王阿姨每天早上都把门口的台阶扫得干干净净,还要把水往地上洒一点,说“压灰”。比如卖菜的老李,豆角堆在两边中间总是空出来,像一条小路。
这些细细碎碎的,像我们的生活。
我也开始记日记,每天写上几句,记录我做了什么,见了谁,听到了什么。越写,越觉得人的心里其实小得很,装不下太多东西。装太多,它会挤,你累得喘不过气。
有一天,我写:“我爸在楼道里试了三遍门铃,才敲门。像一个把钥匙忘在别人家的人。他敲门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是离开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站在门外。”
我儿子小果也长大了一个小腔,他不再问“姥爷去哪了”,他会在周末掰开铅笔,用心地给他画一个厂房,一堆机器,画一个笑嘻嘻的老人,他说,“我要给姥爷寄这个。”
我看着这幅画,心里一阵软。他的笔画简单,颜色艳,像一个孩子的世界,不复杂,纯粹。
哥哥的公司挂了新的牌子,名字更朴素,没有“大”、“宏”、“伟”这样的大字。牌子上写着“林晨建材”,下面用小字写,“只做坚实”。他站在牌子下,笑着说,“你看,我现在会用词了。”
“谁教你的?”我问。
“你啊。”他说,“你不是整天说,文字要贴近人心,要实在。”
“这是拿我的话打我的脸。”我笑骂。
他得意地眨了眨眼,“你看,人活到现在,还能学。”
妈在食堂的工作也换了,她调去做采购。她的性子吃得稳,能跟人打交道,但不露锋芒。她笑着说,“我手里也有权了。”
我看她笑,心里也安稳,她不是一个靠谁活的人,她有她的章法。这让我想到她那句“人跟人,差的就是一口信”,这句话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那天夜里,我在阳台上,风吹我的脸,冷冷的。我突然想起过去几个月,像看了一部长长的戏,戏里有离婚、有破产、有失业,有一个个具体的小动作,像一双手在搓衣板上经年的动作。我不敢说我们变得多好,但我们在变,慢慢地,往一个能自证的小地方走去。
第10章 节气
腊月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晨起,窗户上一层水雾,屋内的暖气呼呼的,像一头温柔的牛。
妈在厨房里忙年货,蒸馍,做皮冻,煮猪头肉。她咽了口唾沫,说“该吃点好的了”。她叫我去拎了一块猪皮回来,说要煎炸,炸过的猪皮脆脆的,蘸点辣椒面,胜过酒。
哥哥抱了一箱酒来,王立带着他老婆也今天来帮忙。厨房像战场,水溅出,油热了嗞啦嗞啦响,声音和气味混在一块儿,暖出一种说不清的甜。
我们说起明年的打算。哥哥说,“稳字当头。”王立说,“把厂子里的这台老机换成新机,省电。”妈说,“我想去趟我姐姐那边,十年没去。”
我说,“我想写点自己的东西,不给别人看的,写给自己看。”
他们都笑,说“好”。
我们谈起爸,气氛突然一沉,但沉得不尴尬。王立说,“你爸给我们这行的人树了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的样子,是那个心的样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哥哥笑骂。
王立说,“真的。不然你以为这些机器每天怎么开,靠它自己啊?”
他老婆翻了个白眼,“你别在这儿作诗。”
他呵呵笑两声,接着去洗菜。
年三十晚上,爸发了一条信息,“除夕安。”
很短四个字,但像滴入心里的清水。我回他,“你也是。”妈拿着手机看看,自己按了几个字,删掉,又按,“新年好。”
它们从屏幕上轻轻地飞走,就像过去飞过来的那个年。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家的院子里,槐树又长满了新叶,花挂在枝头,白白的。一阵风过,花瓣落下来,落在桌上,落在我们头上,落在爸的头发上,我伸手去抓,抓不住。妈在院子里说,“别抓,风会把它带回来。”
我在梦里笑了一下,真的看见风把花吹回来。
第11章 余温
年后,我去海边出差。海很大,天更大,海风把人吹得恍恍惚惚。我站在礁石上,鞋底滑,好几次差点滑下去。我对着一片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海说道,“爸。”
我在海边给他打了电话,他接得很快,“舟。”
“我在海边。”我对着风说,“开阔。”
他笑,“我们厂以前在内陆,我第一次看海,是四十岁。”
“你四十岁看,哭了吗?”我问。
“没有。”他沉默了一下,“我大概不会在容易让人哭的时刻哭。”
“那什么时候会哭?”我问。
他安静了很久,“你哥说‘破产’那次。”
我的眼睛模糊了一下,我踩稳脚,紧紧抓住身旁的一个突出的石头。那石头凉凉的,硌手。
我说,“爸,过去了。”
“嗯,过去了。”他答。
我挂了电话,沿着海岸线走,浪一浪卷上来,拍在脚踝上,像一个人从背后拍你一下,说“往前走吧”。
回来的车上,我看着窗外的田地,冬天的田地,一派灰黄,却藏着芽。每一块地都像一个人,每个人都正在忍耐,忍耐里藏一点希望。
我慢慢学会在别人的脸上看见他们那一点点希望,它们很少、很细微,但那是支撑他们走到今天的东西。比如打扫楼道的大爷的腰背挺得直直;比如卖报的老头手上的报纸摞得整整齐齐;比如小孩在路边练舞,歪歪斜斜,却认认真真。
我觉得,我们这个城,这个国家,很多时候就靠这种看不见的细线,拉着,不至于散。
第12章 拾遗
春天来了。
槐树抽了新芽,它们嫩得发亮,风一吹就抖。妈把旧窗帘拆下来,换了新的,浅蓝色的。一换,屋里亮了不少。她打发我把一堆旧书送到街口的小书店,老板娘收了,给我减了一点钱,说,“你家书真干净,没破没字。”
我笑,“我妈舍不得在上面写字。”
晚上,我们一家人给爸打了视频,他的厂里在加班,机器声“呜呜”“嗡嗡”,唱出一首工业的歌。他把手机对着工位,“你看,这个是我今天校的,误差小于一毫米。”
我们连“嗯”都小心翼翼地“嗯”,生怕打断了他讲他的自豪。
视频最后,妈走到镜头前,停了一下,开口,“你,注意身体。”
他点头,“你也是。”
他们就这样说了一句,像河对岸的人,给对岸的人打一个手势,“我在这儿。”
有时候我会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如果发生在另一个家庭,会怎样?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也许相同。人各有坚守,如果那一股筋不硬,或者那一只心不热,可能就散了。我们不是没有散的时刻,我们是散了又拢。
一个周末,我带小果去公园,他在草地上追着一只青蛙跑,我坐在石凳上,晒太阳,打电话给哥哥。电话那头很忙,他说,“稍等。”过了半分钟,他轻声说,“舟,我这边有个人,去年亏了,现在在我这儿做业务,干得比谁都用心。他说他以前挺瞧不起我们这种做实体的,觉得土。现在他不觉得了。”
我笑,“人不都这样。”
他叹,“是。但幸好他回来。”
我挂了电话,看着小果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只“青蛙”,硬塞给我看,“爸爸,它为什么会叫?”
我说,“它肚子里有一小鼓,敲一敲就响。”
小果信了,笑,“那我肚子里有没有鼓?”
“也有。”我摸摸他的肚子,“比青蛙大。”
他伸出手,要我听。我把耳朵贴近他肚子,他笑得“咯咯咯”,“你听见了吗?”
我抬头看天空,蓝得很。风吹过,我听见一阵什么声音,不是青蛙,不是机器,不是汽车,它像一条很长的弦,横在天上,偶尔有手指拨一下,它就响。
后来,爸在春末的时候回来了一趟,我们全家去了城北的一个小饭馆。那是一个老店,墙上墙皮斑驳,桌子擦得发亮,老板娘胖胖的,一边招呼一边笑。我们点了四个菜,一个汤。一碗接一碗地吃,小果抢了最后一个丸子,笑得嘴油光。爸看着他说,“慢点吃。”
妈把纸巾递过去,他接了,擦了擦嘴。这个小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他们年轻时的某个夜晚,妈把桌上的一个杯子往爸那边推,爸的手不自然地接住,看了她一眼,那眼里有怎么都掩不起的温。
吃完饭,我们在街上散步,太阳刚要落,天边一抹红,像谁在天上顺手涂了一笔。风很淡,吹面,带着一丝丝花香。
这时,爸突然说,“对不起。”
我们三个人同时停了下来,看他。
他说,“我不该那么走。”
妈站在他右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说了一句,“过去了。”
这两个字,像一扇门,轻轻开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脚下的路平平展展。街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爸停下,买了两个,一人一个。他拿着那热乎乎的一只,吹啊吹,小心地吃了一口,眼睛有点红,笑了。
他对小果说,“这个好吃。”
小果咬了一口,烫了一下,嘟嘴,爸笑出声,把自己的那个递给他,“这个凉点。”
我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年近六十,一个不到十岁,在这个傍晚,在这个城的一条普通街道上,交换了一个红薯。这就是生活。
后来再过了几个月,哥哥的公司慢慢步入正轨,我也接了几个还不错的合作。妈去姐姐家走了一趟,回来说,“乡下的槐花又开了。”她的眼里像有槐花的影子,亮亮的。
爸那边,有一天视频里看见他手臂上缠了一层绷带。我急,“怎么了?”
他说,“烫了一下,不大事。”
妈在一边冷冷地说,“你就知道小看自己的命。”
他笑,说“好啦好啦,这不是给你打视频,报平安了。”
我们都笑。
这笑里有过去几个月里所有的感慨,所有的苦涩,所有的柔软。它把我们彼此拴在一起,不紧,不松,刚刚好。
日子还会有风,有雨,有人还会突然转身离开,有人会从门外走进来。我们学会了接受这些。
夏天又来了,槐树叶子厚了。一次饭后,小果说,“爸爸,姥爷为什么老是要去厂里?”
我说,“因为那里有他的朋友,有他喜欢做的事,还有他擅长的东西。”
他想了想,点头,“那我以后也要有我的。”
“嗯。”我摸摸他头,“你以后也会有。”
他跑去阳台,拿起他的画板,在上面画上一个圆,又画了两条腿。我问他,“画什么?”
他说,“画一个人。”
“谁?”我问。
他想了想,“我们。”
我愣了一下,笑了。这个答案是好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纸上的一个人。有人用粗黑的笔描一圈,有人用细细的笔慢慢勾。有的人颜色很艳,有的人颜色很淡。但重要的是,我们都在画,我们在用我们自己的手画我们的生活。
那年秋天,我写了一篇短文,名字叫“拾遗”。它写的是一个父亲在一棵槐树下走远,又在某天傍晚拎着一包烤红薯回来。文章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网站上,没有多少人看,几条留言里有一条写,“像我家。”我看后笑了。
有人在下面问,“后来呢?”
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只知道,后来,风还会吹,槐花还会开,红薯还会甜,机器还会响。我们会老,孩子会长大,城还会变。我们抓得住的,就那么一点点,就像在水里抓住一个小小的石子,它在我们手里,凉凉的,让我们知道,这世界是有形有实的。
这是我想告诉小果,告诉哥哥,告诉妈,也告诉爸的。
我们可以失去很多,但只要我们心里有那口气,那份良心,那点技艺,还有彼此,我们就还在岸上。我们会有被浪打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但我们也会有站在岸上看海的时候。
看海的人,心里要有河;回家的路,心里要有光。
来源:朝雾拂面去登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