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牛皮纸信封,没有写寄件地址,只在收件人一栏,用一种略显生疏的钢笔字写着:李卫东 收。
引子
那封信是夹在一包“大红袍”茶叶里寄来的。
牛皮纸信封,没有写寄件地址,只在收件人一栏,用一种略显生疏的钢笔字写着:李卫东 收。
我正坐在阳台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摆弄我那台用了快二十年的“红灯”牌收音机。旋钮拧来拧去,里面总是“沙沙”的,像是有把小刷子在挠我的心。
“老李,你的信!”
邮递员小张在楼下喊了一嗓子。我应了一声,慢慢扶着膝盖站起来。人上了年纪,骨头就跟生了锈的零件似的,一动就咯吱咯吱地响。
取回来的信封很薄,捏在手里没什么分量,却让我心里莫名一沉。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写信?我这辈子,除了年轻时在北大荒给家里报平安,就没收过几封正经信。
回到屋里,老伴陈淑芬正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个利索的发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罩衫,是我三十年前从厂里工会换来的。
“谁来的信啊?”她随口问,把果盘往桌上一放。
“不知道,没写地址。”我撕开信封,动作有点迟疑。
信封里掉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军绿色旧棉袄的年轻人,围着一堆篝火。背景是黑黢黢的白桦林。照片正中间,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正侧着头,对着身边一个瘦高个的青年笑。那笑容,比篝火还要亮。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照片里的瘦高个,是我。那个姑娘,是林岚。
照片背后,还有一封信,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用横格本纸。
“李叔叔,您好。我是林岚的儿子,我叫周望。我妈病了,很重,需要做手术。医生说要十几万。我们家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了。听我妈说,您是她最信得过的人,当年您答应过她,如果她有难处,您一定会帮她。李叔叔,求求您,救救我妈。”
我的手开始抖,那张薄薄的信纸,此刻重若千斤。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陈淑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满,“苹果都快放蔫了。”
我慌忙想把照片和信塞回信封。
已经晚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原本还算舒展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
我僵硬地把照片递了过去。
她接过去,凑到眼前,仔仔细G细地看。屋里很静,只听见墙上石英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坎上。
“这是……在北大荒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嗯。”我含糊地应着,喉咙发干。
“这女的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她指着照片上的林岚,指甲盖在发黄的相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一个……一个知青点的同伴。”
“同伴?”她重复了一遍,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同伴能笑成这样?头都快靠你肩膀上了。”
我心里一阵烦乱,就像那台收音机里的杂音,怎么也调不掉。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段尘封了四十多年的往事,像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它会被再次打开。
【内心独白】
四十多年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林岚,想起那个夜晚,那片白桦林。可这张照片就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洪水猛兽般涌出来的,不只是她的脸,还有那晚篝火的温度,她凑在我耳边时,呼吸里带着的青草香气。我慌了,不是怕淑芬知道,是怕我自己,怕自己守不住这颗已经老了的心。
陈淑芬把照片“啪”地一下拍在桌上,力道不大,声音却很刺耳。
“李卫东,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个经验老道的警察在审一个犯人。我们做了四十年夫妻,她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此刻,她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里,全是猜忌和怀疑。
“没什么事,”我别过脸,不敢看她,“就是个老朋友家里有困难,写信来求助。”
“老朋友?我看是老相好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绷紧的弦,“要多少钱?信里写了什么?”
“你别瞎想!”我有些恼羞成怒,“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
“孩子?”她冷笑一声,“谁的?你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猛地站起来,藤椅被我带得向后一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你胡说什么!”
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像两只好斗的公鸡。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灰蒙蒙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第1章 那通电话
晚饭陈淑芬没有做。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能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我没去敲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对面楼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在墙上投下几个模糊的光斑。桌上那张照片,在昏暗中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我拿起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林岚的笑脸。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泛着黄。一九七五年,北大荒,三号知青点。那时候我才二十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林岚是城里来的姑娘,皮肤白,话不多,但一笑起来,眼睛就像月牙儿。
篝火晚会上,大家都在唱《我们年轻人》。闹哄哄的,只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火光跳跃着,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李卫东,晚上在林子里等我。”
我的心“咚”地一下,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爸,怎么不开灯啊?”
儿子李健开门进来,按亮了客厅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有些不适,我下意识地把照片藏到了身后。
“哦,忘了。”我干巴巴地说。
李健三十出头,在一家小私企做销售,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他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长出了一口气:“累死我了。妈呢?饭做好了没?”
“你妈……不舒服,睡了。”
“不舒服?怎么了?去看医生了吗?”李健紧张起来。
“没事,老毛病。”我敷衍着。
李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向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妈,是我,我回来了。您哪儿不舒服啊?”
里面没有回应。
李健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些:“妈?”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你们吃吧。”陈淑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李健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询问。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问了。
“爸,到底怎么了?你跟我妈吵架了?”
“大人的事,你少管。”我有些不耐烦。
“什么大人的事,我都三十多了!”李健提高了音量,“你们俩是不是又为那点退休金的事吵了?我不是说了吗,钱不够我给你们。”
我没说话,只是起身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包方便面。撕开包装袋,把面饼扔进锅里,点上火。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舔着锅底。
李健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爸,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一天都怪怪的。”
“没事。”我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内心独白】
我该怎么跟儿子说?说你爸四十多年前有个红颜知己,现在人家家里出事了,要我去帮忙?他会怎么想我?一个为老不尊的糟老头子?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在儿子面前,我得是个正直、可靠的父亲。可现在,这个形象好像一块玻璃,已经出现了裂痕。
“爸,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李健不依不饶。
“吃你的饭吧!”我把煮好的面条盛进碗里,汤水溅出来,烫得我手一哆嗦。
那天晚上,我和儿子相对无言地吃完了那顿只有方便面的晚餐。他吃完就回自己房间了,大概是去给他妈发微信了。我一个人收拾了碗筷,把厨房擦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多年在工厂养成的习惯,手里的活儿,必须利利索索。
我回到客厅,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我妈说,您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一言九鼎。这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我拿出自己的存折,那是我和陈淑芬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一共十八万。林岚那边要十几万,如果我把钱都拿走,淑芬肯定会跟我拼命。
我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找出工具箱,把我那辆骑了十几年的“永久”牌自行车仔细检修了一遍,给链条上了油,又把车铃擦得锃亮。然后,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里面是我当年在厂里当钳工时用的全套工具。每一件都用油纸包着,锃光瓦亮,没有一丝锈迹。
我把这些工具装进一个帆布包里,背在身上,又揣上了存折和那封信,悄悄地出了门。
天刚蒙蒙亮,路上没什么人。我骑着车,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空气里有股早餐店油条的味道。我没有回头,我不敢回头。
我先去了银行,把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十五万。我留下了三万,想着万一淑芬和孩子有什么急用。银行的柜员是个小姑娘,看我取这么多现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还劝我去办个汇款。
我摇摇头。这笔钱,我必须亲手交过去。
从银行出来,我直奔火车站。
就在我排队买票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陈淑芬。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挂断。
手机很快又响了,还是她。
我再次挂断。
第三次,手机执着地响着,我终于还是接了。
“喂。”
“李卫东!你死哪儿去了!”电话那头,陈淑芬的声音像要爆炸了,“你把钱都取走了?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
“你别胡说!”
“我胡说?我早上起来一看,你人没了,存折也没了!我刚才去银行查了,钱都没了!李卫东,你对得起我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就抵不过你一个老相好的一封信?”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句句质问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内心独白】
淑芬,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解释你都不会信。可我能怎么办?我答应过林岚,要护她周全。当年在北大荒,她一个城里姑娘,柔柔弱弱,被人欺负。是我站出来替她扛事。那个承诺,不只是对她,也是对我自己年轻时那股子傻气的交代。我不能当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淑芬,你听我说,”我压低声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办完事就回去。回去我跟你解释。”
“我不听!你现在就给我回来!你要是敢走,我们就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
“李卫东,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上那趟车,我们这辈子就完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看着售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看着墙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心里乱成一锅粥。
第2章 尘封的工具箱
我最终还是没有上那趟火车。
陈淑芬那句“我们就离婚”,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把我死死地拴在了原地。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火车站,背着我那包沉甸甸的工具,怀里揣着那十五万现金,像个找不到家的游魂。
我在火车站广场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好像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回家吗?我怎么面对淑芬的眼泪和质问?
去找林岚吗?我怎么跟她说,我可能帮不了她了?
太阳升得老高,晒得人发昏。我摸了摸口袋,那张发黄的照片还在。照片上,林岚的笑容依旧灿烂,可在我看来,却多了一丝苦涩。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一言九鼎。我李卫东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剩这点做人的骨气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重新背起我的工具包。我得想个办法,一个既能帮到林岚,又不会让家里散了的办法。
我没回家,而是骑着车,去了城西的老工业区。那里曾经是这座城市最辉煌的地方,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工厂。我原来所在的红星机械厂就在那。后来工厂改制,倒闭了,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厂房。
我在一片废墟附近,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宏发机械维修铺”。铺子很小,门口堆满了生锈的零件和废旧电机,一股机油混合着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板姓王,五十多岁,是个秃顶的胖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蓝色工作服。他正埋头修理一个水泵,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修东西?”
“不,”我把帆布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我找活儿干。”
王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我。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个零件的成色。
“你?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找活ěnr?”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味儿。
“我干了一辈子钳工,手艺没丢。”我打开我的工具包,把里面用油纸包着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地上。卡尺、锉刀、手钻……每一件都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王老板的眼睛亮了。他蹲下来,拿起一把我自制的角度尺,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刻度,又对着光看了看。
“好家伙,”他啧啧称奇,“这是你自己做的?这手艺,现在可找不着了。”
“我不要工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干活,你管我吃住就行。另外,我需要预支一笔钱。”
“预支?”王老板警惕起来,“多少?”
“十五万。”
“十五万?!”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了起来,“你抢钱啊!我这小破铺子,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十五万!”
“我给你打欠条。我用我的手艺抵。这包工具,也可以押在你这儿。”我指着地上那排闪着寒光的工具,“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你是个行家,应该清楚。”
王老板沉默了。他盯着那些工具,眼神里有贪婪,有欣赏,也有犹豫。他知道,这些都是德国货,是我当年托人从特殊渠道弄来的,现在有钱都买不到。光这套工具,就不止十五万。
“你……出了什么事?”他问。
“家里的事。”我不想多说。
他沉吟了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递给我一根。我摆了摆手。
“行,”他把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不是十五万,最多十万。而且你得在我这儿干,直到把钱还清为止。”
“十万不够。”
“那就没得谈了。”王老板把烟点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我这也是冒风险。你这么大年纪,万一在我这儿干活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内心独白】
十万,离手术费还差一截。可眼下,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我不能再回家去拿那三万,那是淑芬的底线,也是我的底线。我李卫东再混蛋,也不能让老婆孩子没饭吃。这十万,加上我手里的一点私房钱,先凑一凑,剩下的,再想办法。
“好,十万就十万。”我咬了咬牙,“但我有个条件,我住的地方,得有个能让我自己开伙的小炉子。”
我想着,自己做饭能省点钱。省下来的每一分,都能早一点还上这笔债。
王老板答应了。他带我到维修铺后面的一个小隔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柜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就这儿了。”王老板说。
我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就在“宏发机械维修铺”当起了不要工钱的老师傅。王老板把我那十五万现金锁进了他的保险柜,说是替我保管,等凑够了钱,再一起想办法汇过去。我知道他是在防着我,但我没得选。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王老板开门,整理铺子。白天,各种各unusual的活儿都送了过来。生锈的轴承、断裂的齿轮、失灵的马达……在别人看来是废铁,在我手里,却能起死回生。
我用锉刀一点点打磨变形的零件,精度能控制在头发丝那么细。我能听声辨位,判断出机器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我的手很稳,即使是给最精密的仪表做焊接,也从不发抖。
这种沉浸在工作里的感觉,让我暂时忘记了家里的烦恼。每当一个报废的零件在我手中恢复功能,我都会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这是我作为一个工匠的尊严。
王老板起初还对我有所保留,后来见识了我的手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开始把一些最难、最精细的活儿都交给我,还到处跟人吹嘘,说他铺子里来了个“国宝级”的老师傅。
来找我修东西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有个开餐馆的小老板,店里的进口和面机坏了,厂家说要换主板,得好几万。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我。我花了两天时间,把他那个比巴掌还小的电路板给修好了,只收了他两百块钱材料费。
那小老板千恩万谢,非要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我没要。我跟王老板说好了,我干活,抵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吃的是白水煮面,睡的是硬板床,但我心里踏实。我算着,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王老板的钱还清。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淑芬和李健。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淑芬的气消了没有?李健会不会因为我,跟他妈生了嫌隙?
我不敢给他们打电话。我的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我也没有去充电。我怕一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崩溃。
【内心独-白】
淑芬,你肯定恨死我了吧。你跟着我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到老了,我还给你添这么大的堵。你总说我这人,又臭又硬,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可你不知道,这块石头心里,也装着事儿呢。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要好。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扛下来。等我回去了,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好不好?
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研究一张复杂的电路图,王老板拿着个手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李,你家的电话!”
我的心猛地一跳。
“谁?”
“你儿子!”
第3章 破碎的暖水瓶
我接过王老板的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喂?”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爸!你到底在哪儿!”电话那头,李健的声音又急又气,“你知不知道妈都快急疯了!她高血压犯了,住院了!”
“什么?”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严重吗?在哪个医院?”
“市第一人民医院。爸,你赶紧回来吧!妈现在谁的话都不听,就念叨着你,说你不要她了。”李健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王老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里出事了?”王老板问。
我点点头。
“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他难得地没有提钱的事。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我回过头,看着王老板:“老王,那笔钱……”
“钱你先别管了,救人要紧。”王板着脸说,“我先帮你垫上,回头再从你工钱里扣。”
他说完,从保险柜里拿出厚厚一沓钱,又拿出一个信封,把钱装了进去。他没数,直接塞到我手里。
“这里是十万。密码是你儿子的生日。你找个银行,用‘无卡存款’的方式存进去。别留自己的名字。”他交代得很仔细。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行了,别磨叽了,快去吧。”王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又去摆弄他那个油乎乎的马达了。
我揣着那沉甸甸的信封,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疯了似的往市第一人民医院赶。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淑芬,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赶到医院,已经是深夜了。住院部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还亮着灯。我问了病房号,蹑手蹑脚地找了过去。
病房里有两张床,淑芬睡在靠窗的那张。李健趴在床边睡着了。
淑芬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床头的监护仪上,数字在不停地跳动。我走过去,想摸摸她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吵醒她。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结婚四十年,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她的眼角添了好多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大半。这些年,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为我,为儿子。可我呢?我给了她什么?
一阵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我。我真混蛋。
不知站了多久,李健醒了。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就红了。
“爸,你可算回来了。”他站起来,把我拉到走廊上。
“妈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引发的高血压危象。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就危险了。”李健的声音很低沉,“爸,你跟我妈到底怎么了?为了一张照片,至于吗?”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看了那封信了。”李健说,“妈给我看的。那个叫林岚的,到底是你什么人?她儿子凭什么找你要钱?”
“他是……他妈救过我的命。”我撒了个谎。这是一个我能想到的,最容易被接受的理由。
“救过你的命?”李健显然不信,“爸,你别编了。你要是心里没鬼,你跑什么?你把家里的钱都拿走,电话也不接,你让我们怎么想?”
“我……”
“爸,我不是小孩了。你要是真跟那个阿姨有什么过去,你跟我说实话。我妈这边,我慢慢劝。但你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折磨她。”
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他长大了,懂事了,可我这个当爹的,却越来越活不明白。
【内心独白】
我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他,四十多年前,我为了帮一个女同学修一个破零件,差点被当成“破坏生产”的坏分子抓起来?说出来谁信?在他们这代人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那代人的情义,我们那代人的坚守,他们是不会懂的。说了,也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你别问了。”我疲惫地说,“等病好了,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让李健先回去休息,我来守夜。
后半夜,淑芬醒了。她睁开眼,看到我坐在床边,愣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挣扎着要下床。
“你来干什么!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激动地喊着,声音嘶哑。
我赶紧按住她:“淑芬,你别动,你身上还有针。”
“我不要你管!你去找你的林岚去啊!你管我死活干什么!”她一边哭一边捶打我。
她的力气不大,打在身上不疼,但我的心却像被撕裂了一样。
“淑芬,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
她情绪激动,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护士闻声赶来,给我和淑芬都打了一针镇定剂。
淑芬很快又睡着了,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极不安稳。
我坐在床边,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去打开水。医院的暖水瓶是那种老式的,铁皮外壳,玻璃内胆。我打满了一瓶水,往回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淑芬和林岚的事,一个没注意,脚下绊了一下。
“哐当”一声巨响,暖水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热水溅了一地,玻璃碴子碎得到处都是。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那破碎的玻璃内胆,就像我和淑芬的婚姻,曾经那么完整,那么温暖,现在却摔得粉碎。
一个清洁工阿姨闻声赶来,她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拿出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碎片一点点扫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生怕漏掉一小块。
“大兄弟,没事吧?没烫着吧?”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淳朴。
我摇摇头。
她把碎片扫进簸箕,又用拖把把地上的水渍拖干,直到地面变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痕迹。
“人呐,就像这暖水瓶,总有磕着碰着的时候。”她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自言自语,“碎了就碎了,再买个新的就是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触动。
是啊,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回到病房,淑芬已经醒了。她没有再闹,只是把脸转向窗外,不看我。
我把从王老板那里拿来的十万块钱放在床头柜上。
“淑芬,这是我借来的钱。”我说,“不是家里的。家里的钱,我一分没动。我骗了你,钱还在存折里。”
我把存折也拿了出来,放在那沓钱旁边。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第4章 一碗阳春面
陈淑芬盯着床头柜上的钱和存折,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你从哪儿借的?”她哑着嗓子问。
“一个……老同事。”我不敢说是王老板,怕她追问下去,把我在维修铺打黑工的事给抖出来。
“你还有这么有钱的老同事?”她显然不信,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他……开了个厂子,做得还行。”我硬着头皮往下编。
她没再追问,只是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秋天要来了。
“这钱,你打算怎么办?”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
“我想……先寄过去。救人要紧。”
“寄过去?”她冷笑一声,“李卫东,你真是个大善人。自己的老婆躺在病床上,你还惦记着你的老相好。”
“淑芬,她不是……”
“你闭嘴!”她猛地打断我,“我不想听她的名字,也不想听你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钱,你要寄就寄,这个家,你要是还想要,你就自己看着办。”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我。
我知道,她这是松口了,但心里那根刺,还深深地扎着。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我给林岚的儿子周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钱已经凑到了,让他给我一个卡号。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声音激动得有些哽咽,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叔叔”。
挂了电话,我没有立刻去银行。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心里乱糟糟的。淑芬的话,像一根鞭子,抽得我生疼。
我真的做对了吗?为了一个四十多年前的承诺,把自己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值得吗?
我不知道。
李健给我送午饭来的时候,看我一脸颓丧,叹了口气。
“爸,钱的事,我听说了。”他把一个保温饭盒递给我,“你先吃饭吧。”
饭盒里是白米饭,还有两个菜,一个番茄炒蛋,一个青椒肉丝。都是我爱吃的。
“你妈让你送来的?”我问。
“她没说,但除了她,谁还知道你爱吃这个。”李健在我身边坐下。
我打开饭盒,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也分不清吃的是饭,还是心里的酸楚。
“爸,”李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欲言又止,“那个林阿姨……她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停下筷子,看着他。
“你真的想知道?”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把一部分真相告诉他。我不能再让他和淑芬误会下去了。
“我们……是战友。”我缓缓地说,“在北大荒,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那时候,环境很苦,大家都是半大的孩子,离家千里,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我把我怎么帮林岚扛麻袋,怎么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熬姜汤,怎么在批斗会上替她说话的事情,都告诉了李健。当然,关于那个夜晚,关于修机器的事,我还是隐去了。我只说,林岚家里成分不好,总被人欺负,我作为队长,多照顾了她一些。
“后来,知青大返城,大家就都散了。我回了城,进了厂,认识了你妈。跟她,也就断了联系。”
“那封信里说的‘承诺’,又是什么?”李健追问。
“临走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这辈子,没遇到过我这么好的人。她说,我是她最信得过的人。”我看着远方,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离别的站台,“我当时就跟她说,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来找我。只要我李卫东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帮。”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李健听完,沉默了很久。
“爸,我明白了。”他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事,你早跟你妈说清楚不就完了吗?非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弄得大家都不好过。”
我苦笑了一下。是啊,我就是这么个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些事,我觉得是男人该扛的,就不想让女人跟着操心。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你妈那儿,我去说。”李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吧。”
那天下午,李健去银行,把那十万块钱,用我的名义,存进了周望给的卡里。剩下的五万,他说他来想办法。他找他的朋友借,找同事凑,没几天,也凑齐了。
淑芬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瘦了一圈,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看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冰冷。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
一进家门,一股饭菜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李健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爸,妈,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
吃饭的时候,气氛还是有些沉闷。
“淑芬,多吃点排骨。”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她碗里。
她没说话,默默地吃着。
吃完饭,李健把我拉到一边。
“爸,我跟妈都说清楚了。她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们几十年的夫妻了,她还能真跟你离啊?”
我点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天晚上,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我听见卧室的门响了。淑芬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
“给。”她把碗递给我,声音小小的。
碗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点葱花。
这是我跟她刚结婚那会儿,我上夜班回来,她最常给我做的宵夜。
我接过碗,热气熏得我眼睛发涩。
“趁热吃吧。”她说完,就转身回了卧室。
我看着那碗面,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进了汤里。咸的。
【内心独白】
淑芬,谢谢你。谢谢你还肯给我做这碗面。我知道,这碗面,代表着你原谅我了。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但你的好,都做在了这一件件小事里。我李卫东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那个叫林岚的,只是我青春里的一段插曲,而你,才是我生命的主旋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淑芬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我,但会按时做饭,会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我知道,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修复着我们之间破碎的信任。
而我,也开始了我的“还债”生涯。我每天依旧去王老板的维修铺干活,但不再是偷偷摸摸。我跟淑芬坦白了,说我欠了别人钱,得去干活还。
她听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我知道,她懂了。
第5章 老照片的秘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但我和淑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她不再跟我吵,也不再追问林岚的事,可她也再没对我笑过。我们就像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
这种沉默的压抑,比争吵更让我难受。
我每天在维修铺里拼命干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冰冷的机器零件上。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家里的烦心事。我的手艺越来越出名,甚至有外地的人开着车,拉着坏掉的机器来找我。王老板的铺子,生意前所未有地好。
他给我算了笔账,照这个势头,我欠他的十万块,加上他后来垫付的利息,不出三个月就能还清。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只要把债还了,我就能彻底回家,好好地陪着淑芬,弥补我的过错。
这天,我正在修理一个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这活儿很复杂,需要极度的专注。我戴着老花镜,拿着比针还细的焊枪,小心翼翼地修复着一块烧毁的芯片。
李健突然来了。
“爸。”他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沉。
“怎么了?你妈又……”我心里一紧。
“妈没事。”他摇摇头,“是……林阿姨那边,来电话了。”
我的手一抖,焊枪差点戳到旁边的电容上。我放下工具,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她儿子打来的?”
“嗯。”李健递给我他的手机,“他说,手术很成功。他想……让你跟林阿姨说几句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正在通话中的号码,犹豫了。
“爸,接吧。”李健说,“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手机,放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虚弱、但又熟悉的女声。
“卫东?”
是林岚。
时隔四十多年,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谢你,卫东。”她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就没了。”
“别这么说,我们是……战友。”我重复着对儿子说过的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些许自嘲:“战友……是啊,战友。”
我们都沉默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当年的青春悸动,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愫,都随着岁月流逝,变成了如今尴尬的沉默。
“你……还好吗?”她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说,“你呢?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迟疑,“卫手,那张照片,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
“别让你爱人……误会。”她说,“那是我儿子自作主张放进去的。他以为……”
“以为什么?”
“他以为……我们是那种关系。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你只是我的恩人,他不信。”林岚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恩人。这个词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卫东,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愣住了,“为什么?”
“为了一九七五年,那个晚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夜晚,终究还是绕不过去。
“那个晚上……我利用了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台拖拉机的零件,不是我弟弟弄坏的。是我……是我自己。”
我彻底愣住了。
“什么?”
“那时候,我家里出了事,我爸被隔离审查了。我想请假回家,队里不批。我听说,只要生产上出了大问题,队长就有可能被叫去公社开会,这样,队里就没人管了,我就可以偷偷跑回家。”
“所以,你就故意弄坏了拖拉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我本来以为,只是个小零件,第二天找人修修就好了。没想到,弄巧成拙,把最重要的传动轴给弄断了。我吓坏了,在那个年代,破坏生产是天大的罪名。我没办法,只能去找你。因为整个知青点,只有你懂机械,也只有你……肯帮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英雄救美”,我信守了四十多年的“承诺”,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骗局。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傻子。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我为了这个所谓的“承诺”,跟老婆吵架,跟儿子疏远,离家出走,一把年纪还去给人家打黑工还债。我以为我守住的是一份情义,一份男人的担当。到头来,却只是一个少女为了回家而撒下的弥天大谎。我这四十多年,到底在坚持什么?我李卫东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
“卫东,你还在听吗?”林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意。
“我在。”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对不起。这件事,我瞒了你一辈子。我一直没脸见你。这次要不是得了这个病,我可能……到死都不会说出来。”
“为什么现在又要说?”我冷冷地问。
“因为……我不想再欠你了。”她说,“当年,你为了帮我,担了那么大的风险。这份情,我欠了一辈子。现在,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不想死了,还背着这个谎言去见阎王。”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李健。
“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工具,继续修理那台机床。但我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根细小的焊枪,在我手里晃动着,怎么也对不准那个焊点。
“啪”的一声,一滴滚烫的焊锡,掉在了我的手背上,烫起了一个燎泡。
钻心的疼。
但我却感觉不到。因为心里的疼,比这要疼一万倍。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维修铺那个小隔间,而是回了家。
我打开门,淑芬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见我,她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没说话,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一直贴身放着的老照片,递给她。
“把它……扔了吧。”我哑着嗓子说。
淑芬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张照片。
“怎么了?”
“没什么。”我转过身,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四十多年的信念,在一天之内,轰然倒塌。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第6章 白桦林里的真相(第三人称视角)
一九七五年,深秋,北大荒三号知青点。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着无边的旷野。白桦林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秘密。
篝火烧得正旺,映红了每一张年轻而迷茫的脸。李卫东坐在火堆旁,心里却不像其他人那么雀跃。他是这个生产小队的队长,脑子里想的,都是明天出工的安排,还有队里那台越来越不听使唤的“东方红”拖拉机。
他是个沉默寡行的人,但队里的人都服他。因为他不仅力气大,活儿干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懂机械。在这个一切都靠机器的年代,一个懂机械的人,就是宝贝。
林岚就坐在他旁边。她今天很反常,一直心神不宁。她好几次想开口跟李卫东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篝火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凑到李卫东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李卫东,晚上在林子里等我。”
李卫东的心“咯噔”一下。他不是木头,他知道林岚对自己有好感。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是这片荒原上最动人的风景。说不动心,是假的。
但他不敢多想。在那个年代,男女关系是高压线,碰不得。更何况,林岚的家庭成分不好,他要是跟她走得太近,会惹来很多麻烦。
他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没敢看她的眼睛。
晚会结束后,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他骗自己说,只是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事,万一她遇到什么难处了呢?
他等在白桦林的边缘,心里七上八下。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岚来了。她跑得很急,辫子都散了。
“卫东!”她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怎么了?”李卫东心里一紧。
“拖拉机……拖拉机坏了。”她带着哭腔说。
“坏了就坏了,明天我修修就是了。”李卫东松了口气,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不是一般的坏。”林岚的声音抖得厉害,“传动轴……断了。”
李卫东倒吸一口凉气。传动轴是拖拉机的“大梁”,它要是断了,这台机器就等于瘫痪了。更要命的是,明天公社要来检查秋收进度,拖拉机要是趴窝,整个生产队的任务都完不成。往小了说,是影响生产;往大了说,就是“破坏秋收”,这罪名,谁也担不起。
“怎么会断的?”李卫e东急了。
“我……我不小心。”林岚低下头,不敢看他。
她告诉他,今天下午,她一个人去开拖拉机,想把地里剩下的一点麦子拉回来。结果操作不当,拖拉机陷进了沟里。她一着急,猛踩油门,就听见“咔嚓”一声巨响,然后车就再也动不了了。
李卫东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又急又疼。他知道,这事要是被捅出去,林岚肯定要遭殃。她本来就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在队里抬不起头,再背上一个“破坏分子”的罪名,这辈子就毁了。
“你别哭,”李卫东咬了咬牙,“这事,我来想办法。”
他让她先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他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麦地。
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像一头受伤的巨兽,歪歪斜斜地陷在沟里。李卫东打着手电筒,钻到车底下。冰冷的泥水瞬间浸湿了他的棉袄。
他检查了一下,心凉了半截。传动轴果然断了,而且断口很不规则。想要修复,只有一个办法:重新焊接。
但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知青点连个电焊机都没有,更别说专业的焊接技术了。
李卫东在车底下躺了很久,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想起了在厂里当学徒时,一个老师傅教过他的一招“土办法”——铜焊。利用铜的熔点比钢低的原理,在没有电焊机的情况下,进行紧急修复。但这招对技术要求极高,火候、手法,差一点都不行。
没有退路了。
他从队里的工具房里,偷出了几根铜条和一瓶乙炔。他又找来几块耐火砖,在拖拉机底下搭了一个简易的炉子。
他点燃了乙炔,蓝色的火焰“呼”地一下窜了起来。他用喷枪对着断口处加热,直到钢铁被烧得通红。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铜条送上去。
铜,在高温下,慢慢熔化,像金色的糖浆一样,填补着断裂的缝隙。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术的活儿。李卫东趴在冰冷的泥地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和泥水混在一起。他的眼睛被火焰烤得又干又疼,但他不敢眨一下。
整个后半夜,白桦林深处,都闪烁着这点微弱而顽强的火光。
天快亮的时候,传动轴终于被焊上了。虽然焊缝歪歪扭扭,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但总算是连接在了一起。
李卫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车底爬了出来。他浑身是泥,脸上被熏得漆黑,像个刚从煤窑里出来的矿工。
他试着发动了拖拉机。马达轰鸣,车轮转动,那头“巨兽”活了过来。
李卫东疲惫地笑了。
他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悄悄地换下湿透的衣服,把脸洗干净,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天,公社的人来检查,看到“东方红”拖拉机在地里跑得正欢,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人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台机器还躺在沟里,濒临报废。也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李卫东的年轻人,为了一个姑娘的眼泪,赌上了自己的前途。
临走返城前,林岚来送他。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亲手缝制的布袋子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卫东,谢谢你。”她的眼睛红红的,“你是我这辈子,最信得过的人。”
李卫东看着她,心里那点朦胧的情愫,在这一刻,升华成了一种更厚重的东西。那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
“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来找我。”他说,“只要我李卫东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帮。”
这是一个二十岁青年,所能做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这个承诺,他守了四十年。他以为自己守住的是一份肝胆相照的战友情,一份英雄救美的豪情。
他从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被骗了。那个晚上,林岚的眼泪是真的,她的害怕也是真的。但那一切的起因,却是一个自私的谎言。她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她不是需要他去拯救,而是需要他去为她的错误买单。
那个晚上,他以为自己是拯救公主的骑士。
其实,他只是一个被利用来撬动地球的支点。
第7章 那碗没放盐的面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整一天。
我没吃饭,也没喝水。我就那么躺着,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用了几十年的吸顶灯。灯罩已经泛黄,里面还有几只飞蛾的尸体。
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几只飞蛾,曾经拼了命地扑向自以为是的光明,最后却只落得个被困在方寸之间,力竭而亡的下场。
淑芬没有来敲门。她只是在门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为我这个不省心的老头子操心。
傍晚的时候,李健回来了。他敲了敲门。
“爸,开门。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我没动。
“爸,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李健在门外说,“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吧?你把自己饿坏了,妈不得更担心?”
我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李健在门外跟他妈小声说话。
“妈,要不,您去跟爸说说?”
“说啥?他那牛脾气,我说了有用吗?让他自己想去吧。想不通,就饿着。”淑芬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彻底安静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以为是李健,就没理。
脚步声走到我床边,停下了。然后,一个碗,被放在了床头柜上。
“吃点吧。”是淑芬的声音。
我翻过身,看见她站在床边。她手里还端着一杯水。
“我不想吃。”我把头埋进被子里。
“不吃也得吃。”她把碗又往我这边推了推,“你以为你是铁打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她。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我能读懂的关心。
“你……不生我气了?”我小声问。
“生气。”她说,“气你傻,气你犟。为了一句不值钱的承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那不是承诺,是个骗局。”我自嘲地笑了笑。
“骗局也好,承诺也罢,都过去了。”她说,“人活一辈子,谁还没被骗过几回?你年轻时候在厂里,被人骗去买假药,忘了?你退休了,被人骗去投什么‘养老项目’,亏了两万块钱,忘了?”
她一件一件地数落着我的“黑历史”。我听着,心里却慢慢地暖和了起来。
“可这次不一样。”我说,“这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白活了。”
“怎么就白活了?”她在我床边坐下,拿起那碗面,“你修好了那台拖拉机,是不是真的?”
我点点头。
“你让整个生产队没挨批,是不是真的?”
我又点点头。
“那你救了林岚,没让她背上‘破坏分子’的罪名,是不是真的?”
我愣住了。
“不管她当初是为什么,结果就是,你帮了她,也帮了大家。你用你的手艺,做了件好事。这有什么白活的?”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李卫东,你这人,是有点傻,有点爱面子。但你不是个坏人。你是个好人。”
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吃吧。面都快坨了。”
我看着碗里的阳春面,跟上次一样,卧着一个荷包蛋,撒着葱花。
我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
没味道。
“你……是不是忘了放盐?”我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这一个月来,我第一次见她笑。
“看我这记性。”她拍了下脑袋,“光记着你这老头子闹别扭,把正事给忘了。”
她笑着,眼角却泛起了泪光。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碗没有放盐的面,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面。
【内心独白】
原来,我守着的,不只是一个谎言。我还守住了一个生产队的收成,守住了一个姑娘的前途,守住了我作为一个手艺人的责任和尊严。淑芬说得对,我不是白活了。我只是……太傻了。傻到把一段青春的插曲,当成了人生的主旋律。而真正的主旋律,就在我身边,为我煮着这碗没放盐的面。
那晚之后,我们家,天晴了。
我和淑芬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她会因为我乱丢袜子而唠叨我,我会因为她买的菜不新鲜而跟她抬杠。我们吵吵闹闹,但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笑意。
那张发黄的老照片,被淑芬收了起来。她没扔,而是把它夹在了一本旧相册里。相册里,都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我继续去王老板的铺子干活。我跟他说,那笔钱,我还是要还。
王老板叼着烟,斜着眼看我:“行啊你老李,还真是一言九鼎。”
我笑了笑。
这一次,我是为我的家,为我的老婆,为我自己的尊严而干。心里,踏实得很。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周望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德艺双馨,恩重如山。”
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林岚的身体已经大好,她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了儿子。周望在信的最后写道:“李叔叔,我妈说,您是她那一代人里,真正的英雄。我以前不懂,现在我懂了。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情义。”
我把锦旗挂在了维修铺最显眼的地方。王老板看了,直撇嘴:“酸不酸呐。”
我没理他,只是拿起我的工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洒在那些冰冷的机器零件上,也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那个属于“一九七五”的夜晚,那片白桦林,那句耳边的低语,都已经过去了。它们就像我手上那个早已愈合的烫伤疤痕,偶尔会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提醒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滚烫的青春。
而我的生活,是眼前这台需要修理的机器,是家里那碗可能忘了放盐的阳春面,是老伴在夕阳下为我织毛衣时,那花白的头发。
这,才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的,最真实的承诺。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