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钢针,扎在客厅空气最紧绷的那根弦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盖过了抽油烟机最后的轰鸣和妻子林晚在厨房里洗碗的哗哗水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钢针,扎在客厅空气最紧绷的那根弦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盖过了抽油烟机最后的轰鸣和妻子林晚在厨房里洗碗的哗哗水声。
我叫陈峰,三十五岁,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县城里,有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我以为我构筑的这个家,是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个私密巢穴,一个可以把外界的喧嚣关在门外的独立王国。
直到半个月前,我爸,陈建国,带着他的行李,和他那台老旧的、音量必须开到35才能听清的电视机,一起搬了进来。
我从书房探出头,看着沙发上坐得笔直的父亲,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35,这个音量是他耳朵的舒适区,却是我的烦躁临界点。我深吸一口气,把头缩了回去,打开抽屉想找包烟,指尖却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穿着的确良衬衫,意气风发地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母亲在旁边笑得一脸幸福。照片背后,是我妈娟秀的字迹:一九八八,盼儿长大。
鼻头一酸,我猛地关上抽屉。
林晚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放在茶几上,声音放得很轻:“爸,吃水果。”
父亲“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林晚走到我书房门口,靠着门框,也压着声音:“还在为那事儿生气?”
我没说话。我只是觉得,我们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好像渐渐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这个我们住了快七年的小区,“锦绣江南”,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变成一个放大的、立体的、由一栋栋高楼组成的村庄。而我父亲,就是那个把村庄生活方式,原封不动带进我家的人。
父亲的到来,并非毫无征兆。一个月前,他体检报告上一个不太乐观的箭头,成了导火索。他给我打电话那天,语气罕见地有些迟疑,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那种反常的沉默,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一场暴雨来临前沉闷的预警。我当时只顾着安慰他,说小问题,别自己吓自己,周末我带他去市里复查。
他没接我的话,只是低声说:“峰啊,你那房子……还有没有空房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晚显然比我更早洞察了这一切。那天挂了电话,她一边给儿子多多削铅笔,一边状似无意地说:“你爸一个人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他其实……”她顿住了,削铅笔的刀停在半空,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我追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把削好的铅笔递给多多,“就是觉得,他年纪大了。”
现在,父亲就住在那间我们原本计划用作多多独立书房的次卧里。而那个房间,正对着客厅。这意味着,只要他在客厅看电视,35分贝的声波就会毫无阻碍地灌进我的书房。
“你不能让你爸戴个耳机吗?”我终于忍不住,对林晚抱怨。
“我提了,”林晚叹了口气,“他说戴着那玩意儿,耳朵里嗡嗡的,像有虫子在爬,听不清。还说,一家人坐在一起,各干各的,跟陌生人拼桌吃饭有啥区别?”
我无言以对。在他的世界里,“家”就意味着声音、人气、热热闹“闹”。而我的世界里,“家”意味着界限、尊重、互不打扰。
这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隔壁602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阿姨穿着睡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个垃圾袋。
“小陈回来啦?又加班啊,真是辛苦。”王阿姨的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压低声音,像传递什么机密情报,“你爸今天下午在楼下跟老李头下棋,好像不怎么高兴,一步棋想了老半天。是不是你俩又闹别扭了?”
我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聚光灯照着的嫌疑人,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案。
“没有,王阿姨,他可能就是棋逢对手,想得比较多。”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父子俩,哪有隔夜仇。你爸也是,好好的老房子不住,非要搬来跟你们挤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他那房子地段多好啊,听说要卖了?”王阿姨的八卦雷达显然功率极大。
“啊……是,有这个打算。”我含糊地应着,只想赶紧进门。
“卖了好,卖了换成钱,捏在自己手里最踏实。不像有些人,把房子给侄子,结果呢……”她摇摇头,一副“这里面水深得很”的表情。
我心里一惊,但没敢多问,匆匆说了句“阿姨我先进去了”,便逃也似的进了家门。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电视机电源上那个小红点在闪烁。我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经过次卧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父亲均匀的鼾声,还夹杂着几声轻微的咳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回到卧室,林晚还没睡,在看手机。见我回来,她放下手机。
“回来了?”
“嗯。”我脱下外套,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王阿姨刚才又‘关心’我了。”
林晚苦笑了一下:“她今天下午就来敲过门,问咱家是不是要买新车了。就因为看到你爸在研究楼下那辆新宝马。”
我感到一阵窒息。在这个小区里,我们家就像一个没有隐私的玻璃鱼缸,任何一点涟漪都会被无限放大,供人观赏、揣测、议论。我们不再是独立的家庭单元,而是这个庞大“村庄”网络里的一个节点,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扯着。
“我真受不了了。”我一屁股坐在床边,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这哪是住小区,这简直就是住在村委会大院里!”
【引子完,约1480字】
第一章
第二天是周六,我难得不用加班。一大早,就被客厅里《朝闻天下》那熟悉的、音量35的开场音乐吵醒了。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林晚已经起床了,正在给多多穿衣服。多多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为什么爷爷的电视那么响呀?吵得我睡不着。”
这句无心之言像一根小小的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我掀开被子,走出卧室。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放大镜,凑在报纸跟前,电视只是他制造背景音的工具。
“爸,”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您能把声音关小点吗?或者……我给您买个蓝牙耳机,连上电视,听得清楚,还不影响别人。”
父亲抬起头,从老花镜后面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茫然。他显然没理解“蓝牙耳机”是什么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付诸行动。吃过早饭,我就去数码店买了一个操作最简单的头戴式蓝牙耳机。回到家,我拆开包装,坐在父亲身边,开始了一场注定不会轻松的“教学”。
“爸,您看,这个,长按这里就开机了。”我把耳机递给他。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像在研究一个外星造物。“这么个玩意儿,就能听见声儿?”
“对。来,我给您戴上。”我帮他把耳机戴好,他立刻不舒服地扭了扭头,“夹得慌。”
“松紧可以调的。”我耐着性子帮他调整。然后,我拿起电视遥控器,开始研究怎么连接蓝牙。说明书上的步骤很简单,但在我家的老电视上,却成了一个复杂的工程。我找了半天,才在设置菜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蓝牙选项。
“爸,您别动啊,我正在连。”我一边操作一边说。
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不耐烦和一丝丝的抗拒。
终于,屏幕上显示“连接成功”。我把音量调大,问他:“爸,听见了吗?”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显然吓了他一跳,他猛地一缩脖子。“听见了!咋这么响!”
“可以调的,在耳机上,这个钮,往上是加,往下是减。”我指给他看。
他笨拙地用指头摸索着,不是按到了开关,就是碰到了暂停。电视里的声音时断时续。他折腾了五分钟,终于放弃了,一把将耳机扯了下来,扔在沙发上。
“什么破玩意儿!搞这么复杂!”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被现代科技戏弄后的薄怒,“听个电视都这么费劲!一家人住一块儿,连点儿动静都没有,那还叫家吗?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各玩各的手机,各戴各的耳机,等哪天我死在屋里了,你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愣住了。我只是想解决一个噪音问题,却意外引爆了一颗关于“家”的定义、关于亲情疏离的炸弹。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多多吓得不敢说话,躲在林晚身后。
林晚赶紧走过来打圆场:“爸,您别生气,陈峰也是好意。这东西是不太好用,咱们不用了,啊。”
父亲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他的标志性动作——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他那个紫砂茶杯的杯沿,速度比平时快了很多。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
我看着沙发上那个崭新的、价值不菲的耳机,心里五味杂陈。家,有时候不是港湾,而是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你以为你在解决问题,实际上,你只是在让这张网的绳索,勒得彼此更紧。
这件事的后遗症是,父亲一整天都没再开电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或者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家里安静得可怕,这种安静,比音量35的喧闹更让人窒息。
下午,林晚带多多去上兴趣班。我一个人在家,想跟父亲聊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走进书房,想静一静,却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那个抽屉。我拿出那张老照片,照片上的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有力,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希望和爱。
可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蓝牙耳机,隔着三十年的光阴,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观念。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电话:“喂,你好。”
“喂,是陈峰吗?我是你小叔。”
我愣了一下。我爸是独生子,哪来的小叔?“您打错了吧?”
“没错!陈峰!我是你妈那边的表弟,论辈分你得叫我小叔!你爸陈建国是不是在你那儿?你让他接电话!”对方的口气很冲,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
我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他不在。您有什么事吗?”
“不在?他能去哪!你告诉他,欠我的二十万,下周再不还,我就不是上门要债那么简单了!我把他那破房子的房产证照片都发到小区业主群里去!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他陈建一辈子好面子,到老了是个什么德行!”
“二十万?什么二十万?”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还跟我装蒜!给你那个废物堂哥陈亮做生意赔的!你爸给他做的担保!现在陈亮跑路了,这笔账当然得算在你爸头上!行了,话我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书房中央,浑身冰冷。王阿姨昨天那句“不像有些人,把房子给侄子”,那个所谓的“小叔”凶神恶煞的催债电话,父亲搬来时那不自然的沉默……所有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
父亲卖房,不是为了改善生活,也不是为了把钱捏在手里。他是为了还债。而这个债,是为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堂哥背的。
我冲出书房,父亲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身影显得有些佝偻。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到我煞白的脸色,眼神躲闪了一下。
“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要债。”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二十万。为了陈亮。是不是真的?”
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他缓缓地转过身,避开我的目光,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挲他那个已经空了的茶杯。这个动作,此刻在我看来,不再是固执,而是一种无处安放的慌乱和心虚。
【第一章完,约1950字】
第二章
“是不是真的?”我又问了一遍,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父亲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阳台上的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座即将风化的石雕。最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愤怒、震惊、荒谬、还有一丝被至亲欺骗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陈亮是谁?我甚至都不认识他!”我冲到他面前,几乎是在咆哮。
“是你大伯家的儿子,”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大伯走得早,我……我总得拉扯他一把。”
“拉扯一把?拉扯一把就是拿自己的房子去给他做担保?就是背上二十万的债?爸,您今年六十五了!不是二十五!您拿什么去还这笔钱?”
“我……我这不是想着把老房子卖了……”
“卖了?您知不知道现在您那套房子能卖多少钱?还完债还剩下什么?您以后住哪?就一直住在我这里吗?”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出去,每一句都带着刺。
我后悔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了父亲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他眼中迅速涌上的屈辱和痛苦。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像是要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时,门开了,林晚和多多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林晚一进门就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你俩在吵什么?”
多多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躲在林晚腿后,小声说:“爸爸……你别骂爷爷。”
我胸口一堵,所有的怒火仿佛都被这句话给浇熄了。我看着儿子清澈又带着怯意的眼睛,再看看满脸伤痛的父亲,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转身走回书房,用力关上了门。我听见林晚在外面轻声安慰着父亲,又小声地询问着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听。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一丁点属于自己的空间被侵占开始的。先是物理空间,然后是心理空间,最后,是你整个生活的秩序。
我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林晚敲了敲门。
“陈峰,出来吃饭吧。”
“不饿。”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她压低的声音:“我都知道了。爸跟我说了。你先出来,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没动。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苍老而疲惫:“晚晚,别管他了。让他静静。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晚饭。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一头困兽。我无法接受,我的父亲,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如山一般可靠、爱面子胜过一切的男人,会做出这样糊涂、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事情。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对我的隐瞒。
这种隐瞒,比债务本身更伤人。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告诉我,在他那里,我这个儿子,或许还不如一个远房的侄子值得信赖。
深夜,我走出书房,客厅里一片漆黑。我蹑手蹑脚地倒了杯水,经过次卧门口时,我停住了脚步。门缝里,没有鼾声,只有一声声压抑的、极力想忍住却忍不住的咳嗽。那咳嗽声,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父亲陷入了冷战。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不再看电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扒拉两口就放下碗筷,说没胃口。我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鬓角的白发也似乎多了起来。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林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几次想跟我谈,都被我用“我很忙”或者“我很累”挡了回去。
这个小区的“村庄效应”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关于我父亲欠债、我对他“不孝”的流言,开始在小区里悄悄流传。
我去楼下扔垃圾,碰到散步的邻居,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探究和一丝丝的鄙夷。王阿姨更是“当仁不让”地扮演了道德审判官的角色。
那天我在电梯里碰到她,狭小的空间里,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小陈啊,”她慢悠悠地开了口,“我可得说你两句。你爸都那么大岁数了,就算做错了什么事,你当儿子的,也得担待着点。哪能把他一个人晾着,话都不说一句?这楼上楼下的,都看着呢!说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在电梯这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得我无处可逃。
“王阿姨,”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我的家事。”
“哎,话不能这么说!”她立刻提高了音量,“现在这社会,哪有什么纯粹的家事?你住在这小区里,你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你爸天天在楼下唉声叹气的,我们这些老邻居看着也心疼啊!他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我几乎是逃也似地冲了出去。背后,王阿姨的声音还在追赶着我:“年轻人,别太犟!家和万事兴啊!”
我回到家,一头扎进储藏间。那是一个不到五平米的狭小空间,堆满了各种杂物。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工作上的压力,家庭内部的矛盾,还有来自“村庄”的道德绑架,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在储藏间里待了多久,直到门被轻轻推开。林晚走了进来,在我身边坐下。她没有开灯,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递给我一个东西。我接过来,是一个小小的药瓶。胃药。我的老毛病了,一着急就胃疼。
“我刚才去楼下药店买的。”她轻声说,“你晚饭又没怎么吃。”
我捏着那个冰凉的药瓶,喉咙突然发紧。这些天,我像一只刺猬,用冷漠和愤怒包裹自己,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包括她。可她,却依然在默默地关心我。
“陈峰,”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委屈,你生气。但是,他毕竟是你爸。他现在,比你更难受。”
我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帮陈亮?”她继续说,“你大伯,是为了救你爸才没的。”
我猛地抬起头。
“那是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爸带着你大伯去水库游泳,你爸脚抽筋了,是你大伯把他推上岸,自己却……”林晚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件事,你爸瞒了所有人,包括你奶奶。他一直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所以这些年,他对大伯母和陈亮,几乎是有求必应。他不是糊涂,他是在还债,还一辈子的心债。”
储藏间的黑暗里,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夏天的水库,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沉入水底,另一个年轻人在岸上撕心裂肺。那是我从未触及过的,父亲的过去。
【第二章完,约2000字】
第三章
林晚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门后,是我父亲隐藏了半生的秘密和负疚。我一直以为的那个坚强、固执、甚至有些自私的父亲形象,瞬间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踽踽独行了三十多年的男人。
我走出储藏间,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父亲房间的门紧闭着。林晚跟在我身后,轻声说:“爸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给他热了碗粥,他也没喝。”
我的脚步顿住了。
“他把房产证给我了,”林晚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递给我,“他说,房子是你的,他没资格处置。他明天就回老房子去,债务的事,他自己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跟我们没关系。”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本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
我走到次卧门口,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质问?安慰?似乎都不对。我们父子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平等地坐下来谈过心。
最终,我还是把手放下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在想那个叫陈亮的人,想那二十万的债务,更在想我的父亲。亲情,就是你明知山有虎,还得替他把老虎喂饱了。因为那只老虎,是他心里的魔障,是他过不去的坎。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刚蒙蒙亮。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我悄悄起床,看到父亲已经穿戴整齐,正提着他来时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准备出门。
他的动作很轻,像个怕惊扰主人的借住者。
我堵在了门口。
“爸,您去哪?”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避开了我的眼神。“我……我回老屋去。这里,太打扰你们了。”
“回去?回去了怎么解决?那个‘小叔’说,下周不还钱,就要把事情闹大!”
“我……我再想办法。把房子抵押了,总能凑点。”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听天由命的无奈。
“抵押?那您住哪?您喝西北风去吗?”我的火气又有点上来了,但我强压着,“您是不是觉得,跟我说实话,特别丢脸?”
父亲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光。“阿峰,爸对不起你。爸没本事,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了,“我气的是您不跟我说!我是您儿子!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扛,不比您一个人硬撑着强?”
“我……”他张了张嘴,那句“我怕你瞧不起我”在嘴边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陈建国!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是那个“小叔”的声音,尖利刺耳。
紧接着,我们家的门被“砰砰砰”地敲响,那力道,像是要将门拆了。
“开门!别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父亲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往房间里躲。我一把拉住他。
“躲什么!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小叔”。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楼道里已经有邻居探出了头,王阿姨更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吃瓜”第一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
“你就是陈峰?”那个“小叔”斜着眼看我,“正好,父债子还。你爸的钱,你还!”
“凭什么?”我挡在父亲身前,冷冷地看着他,“借条呢?担保合同呢?拿出来我看看。”
“哟呵,小子还挺横!”他从包里甩出一叠纸,“自己看!白纸黑字,还有你爸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我接过来,是陈亮写的借条和父亲作为担保人的合同。金额,二十万,利息高得吓人。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借贷,而是高利贷。
“这是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我沉声说。
“我管你什么法不法!我只认欠债还钱!”他开始耍横,“今天不给钱,我们就住你家不走了!我还要去你单位闹,去你儿子学校闹!我让你在县城里抬不起头来!”
“你敢!”我怒火中烧。
“你看我敢不敢!”他一把推开我,就要往屋里闯。
“住手!”一声清喝从我身后传来。是林晚。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穿着睡衣,头发凌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这里是我家,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报警了!”
“报警?好啊!你报啊!正好让警察来评评理,欠债不还还有理了?”“小叔”一脸有恃无恐。
“欠债是要还,但不是这么个还法。本金我们会想办法,但利息,一分钱你们也别想多拿!”林晚毫不示弱。
楼道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感觉我们一家,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上,供人围观。父亲的头垂得更低了,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钱,我还。”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包括我父亲和林晚。
“小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才像话嘛!什么时候给钱?”
“本金二十万,下周之内给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们不许再来骚扰我们家,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我们就法庭上见。”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行!只要钱到位,都好说!”他收起合同,带着人扬长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议论。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峰,你疯了?”林晚第一个反应过来,“我们哪有二十万?”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身看着我爸。
“爸,现在您满意了?事情解决了。”我的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父亲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林晚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冷的手。
“我们……真的要还这笔钱吗?”她问。
我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不然呢?让他去你单位闹?去多多学校闹?我们以后还要不要在这里生活了?”
是啊,生活。在这个越来越像村庄的小区里,名声,有时候比钱更重要。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因为他爷爷的过错,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可是钱从哪来?”林晚的眉头紧紧地锁着,“我们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也就十万出头。”
我沉默了。这是一个我刻意回避,但又必须面对的现实。
“把我的车卖了。”我说。
那辆车,是我奋斗了好几年的成果,是我的“第二个家”,是我唯一可以完全独处的空间。在无数个加班晚归的深夜,我都会在车里坐上一会儿,抽根烟,听首歌,把工作和生活的疲惫都过滤掉,再上楼,把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扮演好。
卖掉它,就像砍掉我的一条手臂。
林晚的眼圈红了。“陈峰……”
“就这么定了。”我打断她,站起身,走向阳台。
清晨六点半的阳台,空气微凉。楼下,已经有早起的老人在锻炼身体。我看着这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小区,第一次感觉如此陌生。
林晚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我。
“没事的,”她在我的耳边说,“车没了,可以再买。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过去的。”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是的,总能过去的。只是,代价是什么?
【第三章完,约2000字】
第四章
卖车的决定,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在我们这个小家庭里激起了最后的涟漪,然后一切都沉寂下来。我和林晚开始分头行动,她负责联系二手车商,我负责研究那份高利贷合同,寻找法律上的突破口。
我们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战时状态”。白天,我们是同事、是父母,晚上,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很少再争吵,甚至连交流都变得简洁高效,像是在执行一项精密的外科手术。
但我和父亲之间的冰层,却越结越厚。他似乎也接受了“父债子还”这个残酷的现实,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试图参与我们的生活,只是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这个家里。他吃饭,睡觉,去楼下散步,然后回到他那间小小的次卧。
那台曾经音量高达35的电视机,再也没有被打开过。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为我们这个家的窘迫倒计时。
一天晚上,我为了一个项目在书房熬夜。林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然后就去睡了。凌晨一点,我走出书房,想去客厅透透气。
我看到父亲正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他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走过去,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爸,您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他看到我,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那个信封往自己身后藏。
“没什么,睡不着,出来坐坐。”
我的目光落在他藏起来的信封上。“那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信封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填好了的遗体捐赠志愿书。签名栏上,“陈建国”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您这是干什么!”我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声音都在发颤。
“我……我想过了,”他低着头,声音嘶哑,“我这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还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用了。捐了,还能给国家做点贡献,也算……也算是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不停地抖。我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心痛。我只知道,我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要强的男人,被彻底击垮了。他用这种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愧疚,来惩罚他自己。
“减轻负担?您觉得这是减轻负担吗?您是想让我和林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吗?是想让多多长大了,别人指着他脊梁骨说,他爷爷连个坟都没有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慌乱地摆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把那张志愿书狠狠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您就这么瞧不起我?觉得我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来?觉得我会因为这点钱,就不要我爸了?”
“不是的……阿峰……我……”他急得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就在这时,多多房间的门开了。他揉着眼睛走出来,显然是被我们的争吵声惊醒了。
“爸爸,爷爷,你们在吵架吗?”他怯生生地问。
我看着儿子,又看看手足无措的父亲,所有的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酸楚。
多多走到沙发边,拉了拉父亲的衣角,仰起小脸,用稚嫩的声音说:“爷爷,你是不是不开心?你都不看电视了,也不笑了。”
这句话,像一把最柔软的刀,一下子戳进了我心里最疼的地方。
是啊,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那个曾经会因为看到有趣新闻而哈哈大笑的父亲,那个会因为我的一点成绩而满脸骄傲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悲伤的、甚至想要放弃自己生命的老人。
我蹲下身,把儿子抱在怀里。
“多多乖,爸爸和爷爷没有吵架,我们在……在商量事情。”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爸,这件事,到此为止。您是我爸,我是您儿子,这就够了。钱的事,我来解决。您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身体养好。等事情过去了,您还得教多多下棋呢。”
父亲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把多多抱回房间,哄他睡下。再出来时,父亲已经回房了。茶几上,只剩下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被我揉成一团的志愿书,不见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小区为什么越来越像村庄。小区越来越像村庄,不是因为楼挨得近了,而是因为心里的坎,不得不一起迈了。血缘、亲情、责任,这些古老而沉重的纽带,在现代化的水泥格子里,依然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会把你拉进你不想面对的漩涡,也会在你即将沉沦时,给你最坚实的支撑。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坐上了去往大伯母家的长途汽车。那个从未谋面的堂哥陈亮,我找不到他。但他的母亲,我必须去见一见。
有些事情,不能只由我们一家来扛。
【第四章完,约1950字】
第五章
大伯母家住在邻县一个破败的家属院里。我按照父亲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斑驳的红砖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神情憔悴的女人。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您好,我是陈建国的儿子,陈峰。”我自我介绍。
大伯母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她把我让进屋里,房子很小,光线昏暗,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你……你来有事吗?”她给我倒了杯水,手有些抖。
“我来,是为了我堂哥陈亮的事。”我开门见山。
听到“陈亮”两个字,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他不在家。他出去打工了,很久没回来了。”
“是躲债去了吧?”我把那份高利贷合同的复印件放在桌子上,“他欠的钱,现在债主找到了我爸头上。二十万,利滚利,现在已经不止这个数了。”
大伯母看着那份合同,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一滴滴地往下掉。
“我对不起你爸……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她捂着脸,泣不成声,“都怪我没教好这个!他从小就没爸,我太惯着他了……他跟我说,是做正经生意,周转不开,我才求你爸帮忙的……我不知道是高利贷啊……”
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里积压了多日的愤怒,竟然消散了大半。我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对峙的场面,甚至准备好了一肚子质问和责备的话。但此刻,面对这个同样被儿子拖垮了的老人,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们都是受害者。
“阿姨,您别哭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责任。我是想问问,陈亮,到底去了哪里?躲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半个月前拿了家里最后两千块钱,就走了。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沉默了。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从大伯母家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我坐在回城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一片茫然。这条路,似乎走到了尽头。
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林晚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多多在客厅搭积木。父亲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开着,但音量,却被调到了15。一个勉强能听清,但绝不扰民的音量。
看到我回来,父亲立刻站了起来,有些局促。“阿峰,你回来了。”
“嗯。”我换了鞋,走到他身边。
“你……你今天去哪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去见了趟大伯母。”我没有隐瞒。
父亲的脸色变了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他只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后,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挲他那个紫砂茶杯。这个他的标志性动作,在不同的情境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含义。最初是固执,后来是心虚,而现在,我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一种深深的自责和不安。
“爸,”我看着他,“当年的事,林晚都告诉我了。您不必这样。我大伯,是英雄。您为他做的,够多了。”
父亲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个他隐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就这么被我轻而易举地揭开了。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沙发上,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脸。
我没有再去打扰他。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晚饭的时候,气氛依然有些沉闷,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对峙。父亲默默地吃着饭,还给多多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吃完饭,林晚把我拉到卧室。
“车,卖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买家很爽快,给了八万。钱已经到账了。”
“好。”我点点头。
“加上我们的存款,还有十一万的缺口。”她看着我,“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摇摇头。找陈亮,如大海捞针。指望大伯母,更是不可能。
“我明天去银行问问贷款。”我说。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王阿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挂掉。
“等等,”林晚按住我的手,“接吧。说不定有什么事。”
我极不情愿地接起电话:“喂,王阿姨。”
“小陈啊!你快下楼!你爸跟人在楼下吵起来了!”王阿姨的声音又尖又急。
我和林晚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我们跑到楼下,只见小区的凉亭里围了一圈人。我爸正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激烈地争吵着,那人我认识,是住在我们对门那栋楼的老李,平时总跟我爸一起下棋。
“老陈!你就是死脑筋!我都打听清楚了,那根本就是个套!你侄子跟那帮放贷的是一伙的!他们就是合起伙来骗你的养老钱!”老李气得满脸通红。
“你胡说!”我爸也急了,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吼道,“陈亮不是那种人!你莫血口喷人!”
“我胡说?我儿子就在派出所上班!他都查过了!你那个好侄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用这个法子,骗了好几个亲戚了!就你傻,还把他当宝!”
我爸被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老李,手抖得厉害,“你……你……”
我冲进人群,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爸,您没事吧?”
老李看到我,气也消了一半。“小陈,你可算来了。你快劝劝你爸。我这也是好心,不想看他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我托我儿子查了,那个放贷的头儿,跟陈亮是拜把子兄弟!这二十万,根本就没进过陈亮的口袋,转了一圈,又回到那帮人手里了!他们就是做个局,专门坑你们这种老实亲戚!”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我爸,在听完老李的话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他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我扶着,他可能已经摔倒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
那个他用半生愧疚去补偿的家庭,那个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去“拉扯一把”的侄子,竟然给他设了这样一个恶毒的圈套。
这种背叛,比二十万的债务本身,更具毁灭性。
【第五章完,约1950字】
第六章
真相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被揭开在小区的“公众广场”上。周围邻居的窃窃私语,同情、惊讶、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父亲的身上。他一生最看重的面子,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半扶半抱着,将他带回了家。他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和林晚坐在客厅里,相顾无言。老李带来的消息,像一颗炸弹,把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统一战线”炸得七零八落。如果这是个骗局,那二十万,我们还要不要还?
“报警吧。”林晚说,语气很坚定,“这是诈骗。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看着父亲房间那扇紧闭的门,我却犹豫了。报警,就意味着要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父亲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公开处刑,我不知道他还能否承受再一次的打击。
人到中年,所谓的成长,不过是学会了如何收拾上一代人留下的烂摊子。而这个烂摊子,不仅是金钱上的,更是情感上的。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出来吃饭。林晚去敲门,他也不应。
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响动惊醒。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正悄悄地打开我们家的大门。
是父亲。
我立刻跳下床,冲了出去。“爸!您要去哪?”
他被我吓了一跳,手里提着的,还是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我没脸再待在这里了。”他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羞愧和绝望,“我活了一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我对不起你大伯,更对不起你和你妈……”
“所以您又要逃走?您觉得一走了之,事情就解决了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突然抬起头,冲我吼道,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让我去派出所,告诉所有人,我被自己的亲侄子骗了?让我这张老脸,丢到全县城去吗?我宁可去死!”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失态。他的吼声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死?您就知道死!”我气得浑身发抖,“您死了,债就不用还了?您死了,我和林晚就能过得好了?您死了,大伯就能活过来了吗?”
我的话,句句诛心。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爸,”我放缓了语气,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行李箱,“您没错。错的是那些没有良心的人。您只是太善良,太重情义了。这不是缺点。”
我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
“您听我说。这件事,我们报警。但不是以您的名义,而是以我的名义。”我看着他的眼睛,“您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说,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出面。您就当,这件事跟您没关系。行吗?”
他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您要是还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好好活着。活得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说完,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塞到他冰冷的手里。“喝点水,回房睡觉。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父亲捧着那杯水,低着头,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进杯子里。
第二天,我报了警。警察很快立了案。因为有老李儿子提供的内部线索,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半个月后,那个所谓的“小叔”和他的团伙被抓获,陈亮作为主犯之一,也被网上通缉。那二十万,定性为诈-骗-款,自然也就不需要我们偿还了。
事情解决得比想象中顺利,但我们家失去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了。我的车没了,我们所有的积蓄,都用来填补了卖车后到还款日之间的资金周转。我们一夜之间,回到了赤贫状态。
但家里的气氛,却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父亲像是经历了一场涅槃重生。他不再沉默,不再逃避。虽然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他会主动跟林晚聊天,问她工作累不累。他会陪多多搭积木,给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一天早上,我起床时,看到厨房里有两个身影在忙碌。是林晚和父亲。父亲正在笨拙地学着打鸡蛋,林晚在一旁笑着指导他。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们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爸,您怎么起这么早?”我走过去。
“睡不着,起来跟你妈学做早饭。”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风波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你爸非要学,”林晚笑着说,“说我们俩上班辛苦,他早上没事,可以给全家做早饭。”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地融化了。
那台老电视,又被打开了。父亲依然喜欢看新闻,但音量,却自觉地调到了15。有时候,他会戴上我给他买的那个蓝牙耳机。他还是不太会用,每次都要我或者林晚帮他连接。但他不再抗拒,甚至会饶有兴致地研究上面的按钮。
“这个耳机,还挺好。”有一天,他戴着耳机,忽然对我说,“声音真清楚。”
我笑了笑,没说话。
小区里关于我家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王阿姨见到我,不再是那副审判官的嘴脸,反而变得异常热情。
“小陈啊,你可真是有出息!那么大的事,让你处理得妥妥帖帖。你爸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他的福气!”
我只是笑笑。我分不清这赞美里,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见风使舵。但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个“村庄”的规则,我依然不喜欢,但我学会了如何与它共存。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村庄里,有窥探,有流言,但也有热心的老李,有在关键时刻,能拉你一把的力量。
【第六章完,约2000字】
第七章
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平淡,却也安稳。没有了债务的压力,家里的空气都变得轻松起来。我和林晚开始重新攒钱,虽然辛苦,但心里却很踏实。
父亲成了我们家的“后勤部长”。他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接送多多上下学。他的厨艺进步神速,甚至还学会了做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每次看到我吃得心满意足,他脸上都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他的标志性动作,摩挲茶杯,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厨房里,系着围裙,认真研究菜谱的样子。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威严的父与顺从的子,而更像是……室友。可以平等对话,可以互相调侃,也可以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坚实的支持。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陪着父亲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峰,”他忽然开口,“那八万块钱,爸以后慢慢还你。”
“还不还的,说这个干嘛。”我笑了笑,“那车本来也开了好几年了,早该换了。”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他很固执,“我还有点退休金,省着点花,总能还上。”
我没有再跟他争。我知道,这是他找回自尊的方式。
“爸,”我换了个话题,“等我们攒够了钱,再给您在附近买个小点的房子吧。您一个人住,也清净。”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却沉默了。
我们走到一个长椅前坐下。他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很久,才缓缓开口。
“不用了。”
“为什么?”我很意外。
“一个人住,是清净。”他说,声音很轻,“但也……太清净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坦诚和柔软。
“以前,我总觉得,家,就得热热闹-闹的。电视要开得大声,说话要中气十足,那才叫有人气。后来搬来跟你住,你嫌我吵,我心里不痛快,觉得你们年轻人,心都是冷的。”
“可后来出了那些事,我才明白。家,不是吵不吵,也不是离得近不近。”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
“那是什么?”我问。
“是……是心里有惦记。”他说,“我住在这里,知道你们就在隔壁房间,知道多多就在客厅玩,我一开门就能看见你们。就算不说话,这心里,也是满的。要是回了老屋,就我一个人,对着四面墙,那心里,是空的。”
夫妻,就是两个合伙人,签了一份没有期限,却要共同承担无限风险的合同。而家庭,又何尝不是一份更复杂、更无法解约的合同。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生,去履行这份合同里的权利和义务。
我看着父亲,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让我无比烦躁的、音量35的电视声,似乎也没有那么刺耳了。那只是一个老人,对抗孤独的方式。
“那您就一直住着。”我说,“多多也喜欢跟您玩。”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一年后,我们的生活基本回到了正轨。我升了职,加了薪。林晚用我们新攒下的钱,报了个在职研究生,开始提升自己。多多上了一年级,每天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他成了小区老年活动中心的积极分子,棋艺大涨,还交了不少新朋友。
那天是周末,我难得没有加班。下午,阳光很好,我坐在书房里看书,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是父亲最喜欢的京剧节目,咿咿呀呀的唱腔,伴着锣鼓点,很有节奏。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去提醒他小声点。
但我随即发现,那声音,只在我脑海里回响。客厅里,其实一片安静。
我走出书房,看到父亲戴着那个蓝牙耳机,正靠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青衣水袖翻飞,唱得正精彩。
他看得太入神,连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我笑了笑,转身准备回书房。就在这时,我看到电视屏幕的右下角,音量条显示着:MUTE(静音)。
我愣住了。
我走近了些,才发现,父亲靠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他的头微微歪着,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破玩意儿”的蓝牙耳机,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耳朵上,里面的京剧唱腔,还在咿咿呀呀地响着。
他只是想听,却忘了,电视本身,并没有声音。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洒在他的白发上。客厅里,一片静谧。这种静谧,不再是压抑,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温暖的、踏实的安宁。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头莫名地有些发酸。
我轻轻地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想帮他把电视关掉。
我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红色的关机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看着他安详的睡脸,看着那个无声的、却依然上演着悲欢离合的屏幕,看着这个被阳光注满的、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客厅。
最终,我还是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