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护士推着仪器车从我身边经过,轮子压过地砖缝隙,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本文纯属虚构
一个护士推着仪器车从我身边经过,轮子压过地砖缝隙,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咯噔,咯噔。
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丈夫陈阳,就躺在里面那间病房。
几个小时前,他还坐在餐桌旁,抱怨着今天的汤咸了,下一秒,他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杯子摔碎的声音,清脆得像一声惊雷。
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抱着他下楼时,他身体的重量,和他额头上滚烫的温度。
那种烫,隔着皮肤,一直烙进我的骨头里。
医生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我刚刚从里面出来。
主治医师是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语速很快,嘴里蹦出许多我听得懂又听不懂的医学名词。
脑动脉瘤。
需要立刻手术。
成功率很高,但费用不低。
他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最后一句:“家属尽快去把费用缴一下,我们好安排手术。”
我站在这人声鼎沸的走廊里,却感觉自己像沉在海底,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世界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
玻璃外面是人间烟火,玻璃里面,是我和那张薄薄的缴费单。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反射出我苍白的脸,和一双空洞的眼睛。
我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麻将碰撞的声音。
“喂,哪位?”婆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妈,是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哦,什么事啊?这么晚了。”她似乎挪动了一下位置,麻将声小了些。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咽下去。
“妈,陈阳……他住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住院了?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住院了?”
“医生说是脑动脉瘤,需要马上手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声音里的颤抖还是出卖了我。
“这么严重?”婆婆的音调高了八度,“那……那得花多少钱?”
来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她在那头紧锁眉头的样子。
“医生说前期费用大概要二十万。”
“二十万?”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尖锐得像能划破我的耳膜,“怎么要这么多钱?”
我没有力气去解释手术的复杂性和必要性。
我只是说:“妈,陈阳之前放在您那里的钱,现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哎呀,你说那个钱啊。”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迟疑起来,“那个钱……我给你弟弟买房付首付了啊。”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有根弦被猛地拨断。
一瞬间,消毒水的味道,嘈杂的人声,全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蜗时,发出的微弱的“沙沙”声。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那个钱,给你小叔子,就是陈晨,买婚房付首付了。”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但依旧理直气壮,“他谈了对象,人家姑娘要求必须有房,我不给他凑点,这婚事不就黄了吗?再说了,你弟弟结婚也是大事,当哥嫂的,总不能一点不表示吧?”
我握着手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墙面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点点侵入我的身体。
“那笔钱,是陈阳的婚前财产。”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是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我知道啊。”婆婆的语气变得有些不悦,“但现在不就是‘不时之"吗?你弟弟结婚,这可是天大的事!再说了,钱放在我这里,我怎么安排,还用得着你来教我?陈阳都没说什么。”
“他现在躺在病床上,等着救命!”我终于控制不住,声音陡然拔高。
“你吼什么?”婆婆也来了火气,“他病了,我也着急啊!但钱已经花出去了,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能把房子卖了!再说了,他不是还有你吗?你们是夫妻,他的事不就是你的事?你手里没钱吗?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家里的钱不都是你管着?”
是啊。
家里的钱,都是我管着。
可她嘴里的“家里的钱”,不过是每个月我们俩工资卡里剩下的那点生活费。
而他最大的一笔积蓄,那笔足以在此刻救命的钱,早就在我们结婚前,被他亲手送到了他妈妈的手里。
美其名曰,婚前财产,由父母保管最放心。
为了防谁呢?
不言而喻。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无非是哭穷,说她如何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说我作为儿媳应该如何贤惠懂事。
那些话像一只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只是看着缴费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看着走廊尽头“手术室”三个亮着红灯的字。
然后,我笑了。
真的,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就是很纯粹地,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神经质。
一个路过的小护士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对着电话,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轻快的语气说:“妈,我知道了。”
没等她再说什么,我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重新恢复了喧嚣。
消毒水的味道,也仿佛没有那么刺鼻了。
我靠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冰凉的地板,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下午。
二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一条条斑马线。
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和楼下花园里飘来的栀子花香。
我们正在讨论换车的事情。
家里的旧车开了快七年,小毛病不断,陈阳早就想换一辆新的。
他看中了一款越野车,落地价大概三十多万。
我们俩的工资,刨去房贷和日常开销,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并不多。
结婚三年,我们的小金库里也才存了十万出头。
“钱不够啊。”我指着手机上的汽车报价,有些发愁。
“没事,我还有钱。”陈阳说得轻描淡写,他从沙发上坐起来,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睫毛显得又长又密。
那时候,我看着他,心里是柔软的。
我觉得,这就是夫妻。
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你还有钱?我怎么不知道?”我开玩笑地问。
“我的婚前积蓄啊。”他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工作这么多年,总得有点老本吧。”
“有多少啊?藏得够深的啊,陈大款。”我伸手去挠他的痒。
他笑着躲闪,最后被我压在沙发上,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我说。”他喘着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大概有三十来万吧。”
我愣了一下。
三十万。
这是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数字,关于他的过去,关于那个在我出现之前的,独立而完整的陈阳。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是有些异样感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实。
我觉得,我们的未来,又多了一重保障。
“那太好了!”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加上我们的存款,首付就差不多了。”
“不。”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这笔钱,我不能动。”
“为什么?”我不解。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避开了我的目光,走到窗边,拉开了百叶窗。
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我把钱,都给我妈了。”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闷。
我的心,咯噔一下。
空气里的栀子花香,好像瞬间就变了味,变得有些腻人。
“……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我熟悉的,温和的笑容,“我一个大男人,花钱大手大脚的,怕存不住。放我妈那,安全。”
安全。
多么妥帖的词。
可我不是傻子。
我听出了那两个字背后,隐藏的真正含义。
那是一种委婉的防备,一道温柔的壁垒。
他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是:这是我的婚前财产,与你无关。放在我妈那里,最安全,因为你碰不到。
我看着他,阳光很晃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只觉得,我们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层毛玻璃。
我能看到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心。
“陈阳,”我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是夫妻。”
“我知道啊。”他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就是因为是夫妻,才要规划好。我的钱,你的钱,我们家的钱,分清楚点,以后没那么多矛盾。”
“我没想过要你的钱。”我的声音有些发冷。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似乎有些急了,“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你看,现在网上那么多因为钱闹离婚的,咱们提前把规则定好,省得以后麻烦。”
他说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
可这是婚姻啊。
婚姻,难道不应该是同舟共济,是“我们”,而不是“你的”和“我的”吗?
那天下午,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我质问他是不是不信任我。
他说我想多了,说我太敏感。
我问他,如果有一天,家里急需用钱,比如生病,比如意外,这笔钱是不是就能拿出来?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起来了。
他当时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当然!这笔钱就是我们的家庭备用金,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妈肯定会拿出来的。她是我妈,还能害我不成?”
“那为什么不放在我们自己的账户里?或者我们开一个联名账户?”我追问。
“哎呀,你怎么这么犟呢?放我妈那,跟我放自己这,有什么区别?你别把人心想得那么坏,尤其是我妈。”
最终,那场争吵不了了之。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我觉得他不可理喻。
换车的事情,自然也搁置了。
从那以后,“钱”成了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词。
我再也没问过那笔钱的去向,他也再没提过。
我们像两个默契的演员,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表面的和平。
日子照样过,饭照样吃,觉照样睡。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会在夜里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他,感到一阵陌生。
我会下意识地保持经济上的独立,开始偷偷存自己的“小金库”。
我不知道我存钱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原来,潜意识里,我早就预见到了今天。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三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人的脸毫无血色。
我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像踩在棉花上。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缴费窗口。
窗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通知单。
“刷卡还是扫码?”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银行卡。
那是我存了三年的“小金库”。
是我背着陈阳,从我自己的工资里,从我接私活的稿费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笔钱的用途。
也许是给自己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也许是给爸妈换一套新的家电。
也许,是在某一天,当我对这段婚姻感到彻底失望时,转身离开的底气。
我从没想过,它会用在今天,用在这里。
用在那个,口口声声说要“防着我”的男人身上。
“密码。”收费员的声音传来。
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下一串熟悉的数字。
那是我的生日。
“滴”的一声,交易成功。
二十万,就这么划了出去。
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连个响声都没有。
我拿着那张缴费凭证,感觉比刚才那张通知单还要重。
我回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陈阳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胸口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
他的脸色,和墙壁一样白。
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五年,嫁了三年的男人,在这一刻,只是一个需要我拯救的,脆弱的陌生人。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扇门,一笔钱。
隔着的是他亲手筑起的那道名为“不信任”的高墙。
而现在,墙塌了,砸在了他自己身上。
而我,站在墙的另一边,手里拿着唯一的救生索。
多么讽刺。
我又想笑了。
这次,我忍住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阳光下,他的笑容比汽水里的气泡还要耀眼。
他会骑着单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给我送一杯我爱喝的奶茶。
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学着熬粥,结果糊了满屋子的烟。
那时候的我们,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一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抱怨他母亲的不易,暗示我应该更“懂事”一点开始?
还是从我们谈婚论嫁,他家里对彩礼斤斤计较,却对嫁妆诸多要求开始?
又或者,就是从他决定将那笔婚前积蓄,交给他母亲的那一刻开始?
信任这东西,就像一座用积木搭起来的城堡。
搭建起来,需要无数的时间和耐心。
而推倒它,只需要一瞬间。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我的闺蜜,林悦发来的消息。
“怎么样了?陈阳还好吗?”
我把情况简单和她说了一下,包括钱的事情。
林悦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发来一长串语音。
她的声音里满是气愤:“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干的事吗?他妈怎么能这样?还有陈阳,他到底怎么想的?防贼一样防着你,现在出事了,指望你来救命?你别管他!让他自己找他妈要去!”
“你别冲动,你现在把钱交了,以后怎么办?这笔钱他们会还给你吗?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这就是个无底洞!”
“你傻不傻啊你!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回家,收拾东西,跟他划清界限!让他和他妈过去吧!”
我听着林悦的话,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我理解她的愤怒,换做是她,我可能比她骂得更凶。
可现在,躺在里面的人,是陈阳。
我回了她一句:“他现在是病人。”
“病人怎么了?病人就可以道德绑架吗?你没有义务为他的愚蠢和自私买单!”
我没有再回复。
我关掉手机,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义务。
是啊,我有什么义务呢?
法律上,我们是夫妻,我有救助他的义务。
可情感上呢?
一个不信任你的伴侣,一个把你当成外人的家庭,真的值得你倾尽所有去维护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里,而我转身离开。
也许我就是林悦口中的那个“傻子”。
傻得可怜,傻得可悲。
四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前一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
后半夜的时候,我爸妈打来了电话。
他们大概是从林悦那里听说了消息,声音里满是焦虑和担忧。
“囡囡啊,你现在在哪里?钱够不够?不够的话,爸妈这里还有点,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过去。”我爸的声音沙哑,听得出来,他也很着急。
“你别一个人硬扛着,有什么事跟家里说。”我妈在那边带着哭腔,“陈阳那孩子,怎么就……他家里人呢?他爸妈没过来吗?”
我听着电话里父母的声音,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瞬间有些溃堤。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哽咽。
“爸,妈,我没事。”我稳了稳心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钱我已经交了,你们别担心。他们……可能明天就过来了。”
我撒了谎。
我不想让远方的父母,在为我担心的同时,还要为我感到不值。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可我的天,好像还黑着。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接下来就是好好休养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软了,几乎站不住。
我扶着墙,对着医生,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陈阳被从手术室推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还在昏迷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陈阳怎么样了?”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身后还跟着公公,和小叔子陈晨。
一家人,整整齐齐。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仿佛他们真的为陈阳的病情,彻夜难眠。
“手术很成功。”我淡淡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婆婆松了口气的样子,拍着胸口,“真是吓死我了。我就说嘛,我们家陈阳,福大命大,肯定会没事的。”
她说着,就想往监护室里面凑。
“医生说现在不能探视。”我拦住了她。
她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她拉过我的手,一脸亲热地说:“哎呀,儿媳妇,真是辛苦你了。你看你,脸都白了,一晚上没睡吧?快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们呢。”
她的手很温暖,也很干燥。
可我只觉得一阵冰冷。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辛苦。”我说,“毕竟,陈阳是我丈夫。”
我特意加重了“丈夫”两个字。
婆婆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旁边的公公干咳了一声,出来打圆场:“是啊是啊,你们是夫妻,互相扶持是应该的。那个……手术费,交了吗?”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婆婆,和一脸局促的陈晨。
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滑稽。
“交了。”我说。
“交了就好,交了就好。”公公搓着手,“花了多少钱?你跟我们说个数,我们……”
“二十万。”我没等他说完,就报出了数字。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三个人的表情,精彩纷呈。
震惊,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这么多啊……”婆婆喃喃自语,“这……这钱,都是你出的?”
“不然呢?”我反问,“妈不是说,陈阳的钱,给陈晨买房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病人家属听得清清楚楚。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不是……”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嫂子,”一直沉默的陈晨终于开口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对不起,我不知道哥会突然生病。那个钱……”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他,“钱是你哥的,你妈愿意给你,那是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婆婆不乐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叫我们家的事?难道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吗?陈阳生病,你出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你还想让我们把钱还给你不成?”
她的声音尖锐,引来了更多人的侧目。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她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夏虫不可语冰。
“我没说要你们还。”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事实就是,陈阳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媳妇!我儿子的钱,给我小儿子买房,天经地义!我儿媳妇,给我儿子治病,也天经地义!”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医生说,病人需要安静的休养环境。”我指了指监护室的牌子,“你们要是真的为他好,就请回吧。”
“你……”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公公赶紧拉住她,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吧,这里是医院。”
他转头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个,儿媳妇,你别往心里去。你妈她也是太着急了。我们先回去,给他准备点东西,晚点再过来。”
说完,就拉着还在愤愤不平的婆婆,和低着头的陈晨,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种感觉,就像打了一场仗。
一场我根本不想参与,却又不得不应战的仗。
我没有赢,也没有输。
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五
陈阳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才转到普通病房。
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
咔嚓,咔嚓。
红色的果皮,在我手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他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
他看了看天花板,又转头看了看我。
“我……这是在哪?”他的声音很虚弱,像漏气的风箱。
“医院。”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
他似乎想坐起来,但动了一下,就因为牵动了伤口而皱起了眉头。
“别动。”我按住他,“刚做完手术。”
他躺了回去,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瓶。
药水一滴一滴地,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里。
“我睡了多久?”他问。
“三天。”
他沉默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手术费……是哪里来的?”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有探寻,有不安,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出的。”我说。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把头,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看到,他的眼角,好像有些湿润。
我没有再说话。
我把切好的苹果,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他嘴边。
“吃点东西吧。”
他没有动。
“我不想吃。”
“医生说你要补充营养。”
“我说我不想吃!”他突然有些烦躁地挥了一下手,打翻了我手里的盘子。
苹果块散落一地。
像一颗颗破碎的心。
我看着地上的狼藉,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很平静。
我蹲下身,一块一块地,把苹果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
“你好好休息吧。”我说,“我出去一下。”
我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门外,婆婆正提着一个保温桶,准备进来。
看到我,她脸上立刻堆起了笑。
“哎呀,我给陈阳熬了点鸡汤,你快让他趁热喝了。”
我看着她,突然问:“妈,如果我没有那二十万,您会怎么办?”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怎么会没有钱呢?”
“我是说如果。”我坚持地看着她,“如果我真的拿不出这笔钱,您会把给陈晨买房的钱,拿出来救陈阳吗?”
她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那……那钱不是已经交了首付了嘛,哪能说拿就拿出来……”
“所以,您不会,是吗?”我替她说出了那个残忍的答案。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了,“陈阳是我儿子,我能不救他吗?我只是……我只是……大不了,我去借嘛!”
借?
向谁借?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愿意一下子借出二十万?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她的世界里,小儿子的婚事,比大儿子的性命,更重要。
或者说,在她看来,大儿子的性命,有我这个“外人”来兜底,而小儿子的幸福,只能靠她这个“自己人”来争取。
多么清晰,又多么可笑的逻辑。
“汤您自己拿进去吧。”我侧身让她过去,“他现在,可能不太想见到我。”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她那道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我去了医院楼下的花园。
找了个长椅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有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一个年轻的妈妈,正推着婴儿车,温柔地哼着摇篮曲。
世界如此安宁,美好。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废墟。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我和陈阳以前的照片。
我们一起去海边,他把我举过头顶,我的笑声比海浪还大。
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顶看日出,依偎着,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我们领证那天,在民政局门口,他抱着我,傻傻地笑,说:“老婆,以后我养你啊。”
誓言犹在耳边。
可说出誓言的人,却变了。
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或许,我们都没变。
只是生活的真相,像潮水退去,露出了底下那些,早就存在的,硌脚的礁石。
我不知道,我和他,还能不能走下去。
我只知道,那笔我付出去的二十万,不仅仅是钱。
那是我对这段婚姻,最后的一点情分。
是我为我们曾经的爱情,买的一张单。
买完这张单,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六
陈阳的恢复比想象中要快。
一个星期后,他已经可以下床,自己慢慢地走路了。
婆婆每天都来送汤,有时候是鸡汤,有时候是鱼汤。
她对我,也客气了许多。
会主动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她来替我守夜。
我每次都拒绝了。
我不需要她的假意殷勤。
我和她之间,心照不宣。
陈阳的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该吃药了”,“该喝水了”,“医生叫你去做检查”。
他从不主动跟我说话,也从不提钱的事。
仿佛那二十万,凭空消失了。
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出院那天,是个阴天。
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公公婆力开着陈晨的新车来接我们。
那是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轿车,车身上还系着红色的绸带。
看起来,喜气洋洋。
和我们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陈阳坐在后座,靠着窗,一言不发。
我坐在他旁边。
婆婆坐在副驾驶,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跟公公讨论着陈晨的婚事。
“酒店已经订好了,下个月十八号,日子不错。”
“婚纱照也拍了,我看了,拍得可真好看,跟明星似的。”
“就是这彩礼,女方家要的有点多,不过没事,我跟你爸再凑凑……”
她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转头,看了一眼陈阳。
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被自己最亲的母亲,用最柔软的方式,捅了最深的一刀。
回到家,一切都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只是阳台上的那盆绿萝,因为缺水,叶子都黄了。
我走过去,给它浇了点水。
希望它还能活过来。
婆婆和公公把我们送到家,就急匆匆地走了。
说是要去帮陈晨布置新房。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陈阳两个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去收拾一下。”我先开了口。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开始整理住院期间换下的衣物。
他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整理衣服的手,停住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我知道我错了。”他走到我面前,想要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不该不信任你,不该把钱给我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满是病后的憔悴,和浓浓的悔意。
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陈阳。
可我又觉得,他已经不是了。
“陈阳,”我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吗?在我交钱的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我要救我的丈夫’。”
他愣住了。
“我想的是,‘这笔钱,就当我为我死去的爱情,买单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我们之间,完了。”
“不!”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病人!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是啊,你是病人。”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所以,在你康复之前,我不会离开。我会照顾你,直到你完全康复。这是我作为妻子的,最后一点责任。”
“那你之后呢?”他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之后,”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就去办手续吧。”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了我。
他后退了两步,靠在衣柜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就因为那笔钱?”他喃喃自语,“就因为那三十万?”
“不是因为钱。”我摇了摇头,“钱,我没想过要回来。那二十万,就当是我送给陈晨的结婚贺礼了。”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不信任。”我说,“陈阳,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完全信任我。你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提防的外人。在你心里,你的原生家庭,永远排在我们的这个小家前面。”
“在你和你妈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所以,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那个你一直防备的人,才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而那个你无比信任的妈,却拿着你的救命钱,去给你的弟弟,铺就他的幸福路。”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里。
也插在我的心里。
很疼。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脓疮,必须被挑破,才能有愈合的可能。
他靠着衣柜,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我转过身,继续整理我的衣物。
那盆黄了叶的绿萝,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我们的婚姻,大概是,救不活了。
七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
我每天按时给他做饭,喂他吃药,陪他去医院复查。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试图跟我说话,讨好我,给我买礼物。
那些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一条丝巾。
我全都收下了。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在客房里。
那个房间,成了我临时的卧室。
他也曾试图在夜里,敲开我的房门。
我没有开。
我只是隔着门,对他说:“陈阳,别让我看不起你。”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而我们的心,却一天天远下去。
婆婆偶尔会来。
每次来,都会带很多东西,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她会拉着我的手,说很多软话。
说她知道错了,说她以后一定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我只是听着,不说话。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
陈晨结婚那天,陈阳也去了。
他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神采。
他邀请我一起去。
我拒绝了。
我说:“我不想去见证,用你的救命钱换来的幸福。”
他沉默了很久,一个人出了门。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回来。
他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黑地。
我给他递上温水和毛巾,像照顾一个普通的朋友。
他吐完,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老婆,”他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我承认,我对他,还有感情。
五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一起经历的喜怒哀乐,都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可是,一想到那道无形的墙,一想到他和他家人对我的防备,我的心,就又冷了下去。
破镜,难圆。
我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陈阳,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那天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试图讨好我,也不再跟我说那些挽回的话。
他开始主动承担家务,学着做饭。
他会把家里的账目,一笔一笔地记下来,然后拿给我看。
他把他工资卡的密码,改成了我的生日。
他甚至,去咨询了律师,准备把他名下的那套婚前房产,加上我的名字。
他做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悔悟了,还是只是想用这些方式,来留住我。
我陷入了迷茫。
林悦说:“男人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现在对你好,只是因为他怕了。等这阵子过去,他还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骨子里就不信任你的人,你还指望他能为你改变?”
她的话,很尖锐,却也很现实。
我问我自己,我还能再相信他一次吗?
我还能再毫无保留地,把我的后半生,托付给这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吗?
我没有答案。
又过了一个月,陈阳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可以正常上班,甚至可以去打他最喜欢的篮球了。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他把文件袋放在我面前。
“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他说。
我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信是婆婆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信里,她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气,向我道了歉。
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陈阳。
她说她已经把给陈晨买房剩下的十万块钱,都存在了这张卡里。
剩下的十万,她会慢慢还。
哪怕是砸锅卖铁。
信的最后,她写道:“求求你,别离开陈阳。他不能没有你。”
我拿着那封信,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陈阳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祈求和讨好,多了一丝坦然和释然。
“这笔钱,你自己收着。”他说,“你想怎么处理,都行。”
“房子加名字的手续,我也办好了。下周,我们去一趟房管局就行。”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求你留下。”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无论你最后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
说完,他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和那封信。
窗外,夜色渐浓。
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冷的墙,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最终倒塌。
我也不知道,墙的后面,是不是一片坦途。
我只知道,当陈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到我面前,对我说“趁热吃”的时候。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那碗面,很香。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为我下厨时,那碗糊了底的粥一样。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刚刚好。
不咸,也不淡。
来源:溪边畅快玩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