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挂断电话,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八十年代末的北方冬夜,窗外寒风呼啸,刮得树枝咯吱作响,屋里的煤炉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隔墙有耳,隔心无言
"哥,继父来市区检查身体,你能来照顾一下吗?"小妹语气焦急。
沉默半晌,我冷漠回应:"你们才是一家人。"
挂断电话,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八十年代末的北方冬夜,窗外寒风呼啸,刮得树枝咯吱作响,屋里的煤炉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老式闹钟在黑暗中滴答作响,已是凌晨两点。这个时辰,老家的四合院里,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格外安静。
我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二十年前的情景。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我十七岁,小妹才十岁。
母亲穿着半旧的蓝色棉袄,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告诉我要改嫁的消息,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
"大强,妈不是铁石心肠,可咱家这光景,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实在撑不下去啊。"
我倔强地一声不吭,第二天就搬去了爷爷留下的老屋。就这样,母亲带着小妹丽华去了县城,嫁给了那个叫王建国的供销社会计。
老家的四合院虽然简陋,却承载着我童年的回忆。院墙上爬满了老藤,夏天开满紫色的牵牛花;屋后的小菜园里有父亲种的几棵小葱;院子中央的那棵老槐树,是父亲成家那年亲手栽下的。
每到春天,满树的槐花香气扑鼻。父亲常笑着说:"咱家这槐树虽不是什么名贵树种,但它朴实无华,年年如期开花,像咱们老百姓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
如今,槐树依旧,人却已不在。十几年过去,小院的泥墙斑驳了,木门框也风化得厉害,但我始终舍不得换。
小妹叫李丽华,自从母亲再婚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每年春节,她都会塞进信封里寄来一张全家福,上面是她、母亲和那个所谓的"继父"。
那个叫王建国的男人,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穿着整齐的的确良衬衫,老实巴交的样子。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抢走我母亲的外人。
每次过年,小妹都会打电话邀请我去市里吃饭,电话里总能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新春快乐"歌声。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辞:"忙着备稿""单位有事""腿脚不便"。
母亲偶尔用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问我生活怎么样,我就简单回应几句,从不多问她和继父的情况。
"大强,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担忧。
"知道了,您也保重。"我敷衍着挂断电话,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些年,我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县报社当了编辑,虽然工资不高,但在方圆百里也算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
家里的条件渐渐好了起来,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换了新竹席,还买了台缝纫机。乡亲们常笑话我:"李大强,眼看奔三的人了,啥时候找个对象,让咱们吃喜糖啊?"
我总是摆摆手:"一个人自在,随遇而安。"其实是心里那道坎,一直过不去。
闲暇之余,我在村里创办了个小小的图书角,给乡亲们提供些书籍。起初只有几本发黄的《人民文学》和《农村百事通》,后来慢慢多了起来。
说来奇怪,这个图书角虽小,但从不缺资金支持,每年都有匿名捐款寄到县邮局的信箱。我以为是县文化局的资助,也从没多问。
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母亲。八十年代的电话线路总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
"大强啊,你能来一趟吗?"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继父他......"
"他怎么了?"我冷冷地打断。
"没大碍,就是例行检查。"母亲停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我知道你和他不亲近,但毕竟这么多年了......"
母亲的话没说完,但我听出了她话中的请求和无奈。挂了电话后,我倒了杯热水,坐在老旧的藤椅上发呆。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天边,煤油灯的光映在墙上,照出父亲留下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父亲瘦高的身影搂着年轻时的母亲,我和小妹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坐上了去市区的长途汽车。破旧的客车沿着坑洼的土路颠簸前行,车窗外的田野一片萧瑟。
公交车上,邻座是个背着布包的老大爷,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犁沟一样深刻。他从布包里掏出一块水果糖,笑呵呵地递给我:"小伙子,天大的事也别愁眉苦脸的,吃颗糖,心里甜。"
我勉强笑笑,接过糖果。这是七十年代末才有的高级货,老人家舍得给陌生人,真是热心肠。
老大爷告诉我,他每月都要进城看望女儿一次,女儿女婿在医院工作。
"人啊,到了我这年纪,就明白了,亲情比啥都重要。"老大爷咂咂嘴,"俺闺女当年也不懂事,跟着对象去城里不认我这个老农民爹了。后来她娃生病,俺卖了两头猪送去救急,这才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现在隔三差五就让俺进城住两天,怪愧疚的。"老大爷拍拍我的肩膀,"再大的矛盾,沟通沟通,都能化解。"
我只是点点头,心想:您不懂我的情况。
到了医院,迎面是消毒水的气味和匆忙走动的白大褂。我看见母亲和小妹正在走廊上低声交谈。
母亲鬓角已经花白,身上穿着一件过时的灰色呢子大衣,是七十年代的款式,袖口有些磨损。小妹看到我,惊喜地跑过来:"哥,你真来了!"
母亲也向我走来,眼中有泪光闪动。我故作镇定,只是简单问候:"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是胃溃疡犯了,没什么大问题,观察两天就能出院。"母亲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病房,"他在那间。"
病房里,四张铁架子床,拉着褪色的蓝布帘子。靠窗的床位上,那个我二十年来几乎不曾正眼相看的中年男人正靠在床头看《参考消息》。
我的到来让他明显一愣,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放下报纸,试探性地笑了笑:"大强来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却不经意扫过床头柜——那里整齐地摆着几张照片,让我心头一震。
那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小学毕业戴着红领巾的合影、中学运动会领奖的瞬间、穿着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参加高考的样子,还有我在县报社的工作照。
照片旁边还放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牛皮纸袋,里面露出几张泛黄的报纸边角,上面的文章署名赫然是我的名字。
"妈,您渴了吧,我去打点开水。"我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实际上是想平复内心的震惊。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前排着长队,都是拿着搪瓷缸子来打水的家属。前面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小声争执。
"我就说带保温瓶来,你非说医院有开水,这下好了,排队排到腿抽筋。"女人抱怨道。
丈夫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等会儿咱出去买个暖水瓶,家里那个太旧了,橡皮塞子都烂了。"
听着这些家常对话,我反而平静了些。晚上,我留在医院照顾继父。母亲和小妹去附近的招待所休息,十元钱一晚的标准间。
"你们去吧,我在这守着。"我对母亲说,"这边有食堂,饿了就去买点吃的。"
病房里只剩我和继父两个人,空气仿佛凝固了。病床边的收音机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继父把声音调小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和我聊天,问我工作如何,报社生活累不累,县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我只是简短应答,眼睛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你吃饭了没?医院对面有个小饭馆,味道不错。"继父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递给我,"去吃点吧。"
我没接钱:"不用了,我不饿。"
半夜,我去走廊接水,遇到给其他病人送药的护工阿姨。她大约五十多岁,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褪色的蓝色护工服。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一亮:"你是王建国的儿子吧?以前在县里见过你。他常提起你,说你文笔好,有出息。"
我下意识纠正:"我不是他儿子。"
阿姨歉意地笑笑,豁了个门牙:"对不起,记错了。不过王大哥确实经常说起你,年年都给俺们看你写的文章,挺自豪的。过年那会儿,单位分猪肉,他总第一个想着给你寄去。"
这让我更加困惑。回到病房,继父已经睡着了,呼吸有些沉重。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在他憔悴的脸上。
我忽然发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眼镜放在床头,露出长期佩戴留下的红印。
第二天一早,医生查房,我站在一旁听着。医生是个年轻人,戴着厚厚的眼镜,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好几支钢笔。
"王同志的胃溃疡老毛病了,这次加重是因为过度劳累和不规律饮食。"医生边写病历边说,"我开点药,回去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熬夜。"
小妹中午来接班。她看我一夜没睡,眼睛红红的,催我去休息:"哥,你看起来很累,去招待所睡会儿吧,这边有我看着。"
临走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些照片......"
小妹笑了:"爸一直都收集你的照片和文章。每次我给他寄你的近况,他都高兴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裁下来,用透明胶带封好,放在专门的盒子里。"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他把你当亲儿子啊。"小妹倒了杯热水递给我,"哥,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这些年,你办的那个图书角,一直是爸在资助。每年他都拿出工资的一部分,让我以匿名方式寄给你。"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走出医院,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找了家小面馆坐下,点了碗牛肉面,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面馆老板是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手上布满了老茧,见我不动筷子,热心地问:"小伙子,面不合胃口?要不给你换碗臊子面?"
我摇摇头:"不是面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下午,我回到医院,看到病房里只有母亲。她正在用旧毛巾给水杯擦灰。
"继父呢?"我问。
"去做B超了,一会儿就回来。"母亲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大强,这些年你对建国有误会。他对你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我沉默不语,摆弄着床头的暖水瓶。母亲继续说:"当年我再婚,你一气之下留在老家,是建国一直默默关照你。你上大学的学费,有一半是他出的,光是参考书就买了一大摞。"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怕你自尊心受伤,宁愿你以为那是你爸留下的钱。"母亲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这么多年,每次你遇到困难,他都暗中帮你,却从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大强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尊重。'"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我以为靠自己挣来的成就,原来背后有着这个"外人"的默默支持?
"你记得上高三那年,你发高烧,我连夜赶去看你吗?"母亲问。
我点点头:"记得,那次您带了几瓶青霉素。"
"其实是建国骑自行车去县医院排队买的,那时候药紧张,他天不亮就去排队,回来时裤子都湿透了。"母亲的眼泪落下来,"他说:'娃娃正备考,可不能耽误。'"
母亲离开后,我开始整理继父的物品。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本旧笔记本,皮革封面已经磨损,边角泛黄。
犹豫再三,我翻开了它。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关于我的事情:我大学毕业的日期,工作的变动,获得的小奖项,甚至还有我最爱吃的菜——红烧排骨。
每一件小事都被他详细记录,还附有日期。有的地方甚至剪贴了报纸上刊登我文章的小样,旁边细心地标注了日期和版面。
有一页写道:"今天是大强的生日,买了他喜欢的英雄牌钢笔,托丽华送去。就说是妈妈的礼物。大强从小就爱写字,这钢笔希望他喜欢。"
我猛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年,确实收到过一支英雄牌钢笔,当时以为是母亲的心意,还写了封感谢信。原来,那是他的礼物。
再往后翻,有一段文字让我眼睛模糊:"今天去看了大强的新书发布会,站在最后一排。他没看见我,挺好。看到他有成就,比什么都高兴。我不善言辞,怕贸然相认会让他难堪。大强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在远处看着就足够了。"
落款是去年春天,我记得那次是县文联主办的首届民间文学作品发布会,我的乡土小说集首次出版。当时会场坐满了人,我忙着签名和应酬,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可能站着的继父。
我独自站在医院走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春天的脚步似乎还很遥远。
楼下的广场上,几位老人正在晨练,收音机里放着《义勇军进行曲》。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手拉手从医院门口经过,女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往事。那是继父刚进门的第二年,我上初中,有次放学路上被几个大孩子欺负,书包被扔进了水沟。回到家,我没敢说,偷偷在院子里用井水洗书包。
继父下班回来看见了,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工资,带我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了套新书本。回来的路上,他想拉我的手,被我甩开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彻夜坐在我床边,不停地用冷毛巾敷我的额头。我以为是母亲,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母亲带着小妹去外婆家了,留下的是继父。
还有我结婚那天,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朋好友都来贺喜。我余光瞥见继父站在村口的槐树下,手里提着个大红包,欲言又止。
当时我醉醺醺的,故意视而不见。他最终没有进门,只是默默把红包交给了主持酒席的舅舅,然后转身离开。红包里是整整一千块钱,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一笔巨款。
继父回来后,我假装无事发生,但内心已经翻江倒海。他出院前,医生特别叮嘱要吃流食,不能吃硬的东西。
晚饭时间,我主动说:"我去买点吃的吧,您想吃什么?"
继父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随便,你看着买就行。"
我点点头,转身时听到他小声说:"如果方便,想吃碗热乎的阳春面,加点葱花和香菜。"
隔壁床的大爷插嘴道:"老王啊,你那胃不好,少吃点刺激的。"
继父不好意思地笑笑:"偶尔馋一回,没事。"
我买回了面,在病房里,我们面对面坐着。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看着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面条,那样子像极了小孩子吃到心爱的零食。
"这面和当年您给我煮的一样。"我轻声说。
继父停下筷子,惊讶地看着我:"你还记得?"
"记得。"我点点头,"初二那年冬天,考试得了全班第一,您煮了碗面庆祝,上面放了两个荷包蛋,说是'金榜题名'。只是我一直装作不记得。"
继父的眼睛湿润了,嘴角却扬起笑容:"你小子记性可真好,都二十年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主动照顾继父。我们有了更多交谈,渐渐拉近了距离。他告诉我,当年母亲决定再婚时,他就答应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
"那时你正是叛逆期,我理解你的心情。"继父靠在床头,轻声说,"我想,与其强求你接受我,不如默默关心你,等你有一天能理解。"
"我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问。
继父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失去父亲的痛苦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我理解。"
一周后,继父康复出院。在送他们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说:"下个月我有本新书发布,您和妈要是有空,可以来听听。是写咱们村变迁的散文集。"
母亲惊喜地看着我,继父则微微点头,眼中含着泪光:"一定去,一定去。"
发布会那天,县文化馆的礼堂坐满了人。我请母亲和继父坐在前排,继父特意穿了件新衬衫,打了领带,看起来格外精神。
当主持人邀请我发言时,我清了清嗓子:"今天,我想借这个机会感谢一位特殊的父亲——他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父爱。"
我看向前排的继父,他正用手帕擦着眼角:"他教会我,家人不必有血缘,只要有爱的付出和包容,就能跨越一切心墙。感谢您,我的继父,我的父亲。"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继父坐在座位上,肩膀微微颤抖。那一刻,二十年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终于被击碎了。
散会后,几位乡亲围着继父寒暄:"王大哥,你儿子有出息啊,写书都出版了。"
继父挺直腰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啊,我们家大强从小就聪明。"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爱并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表达,有时候,它就像碗里的那层薄薄的葱花,看似微不足道,却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了难以替代的温暖和香气。
北方的春天来了,老家院子里的香槐又开了花,花香远比从前浓郁。这次,我邀请母亲和继父回老家看看。
站在院子里,继父轻抚着那棵老槐树,细细的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描摹着纹路,轻声说:"你父亲种的树,长得真好。"
我点点头:"是啊,它见证了太多。"
那天晚上,我们在老院子里摆了小桌,就着槐花香喝了几杯老白干。继父的脸微微泛红,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故事,还有他如何爱上我的母亲。
月光如水,洒在我们三人身上。我突然发现,这个家,从来就没有缺失过什么,只是我的心里筑起了那堵高墙,阻挡了爱的流动。
如今,那堵墙倒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通往彼此心灵的桥梁。隔墙有耳,但隔心无言;当心墙消融,爱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槐花落在酒杯里,继父笑着说:"来,干一杯,庆祝咱们一家人团圆。"
"一家人。"我举起酒杯,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回荡。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