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咽气那日,宫里处处飘着白幡,连风都裹着哀戚。可满宫悲恸里,唯独皇帝季轩半分难过也无,只剩满心烦扰。
我咽气那日,宫里处处飘着白幡,连风都裹着哀戚。可满宫悲恸里,唯独皇帝季轩半分难过也无,只剩满心烦扰。
他烦的是半月前那场争执 —— 他执意要册我妹妹盛时宜为贵妃,我不肯退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到如今我仍没松口认错;他更烦的是礼部那群人没眼力见,跪在殿外迟迟不敢回话,只说皇后的谥号、生平传记与入皇陵的规制,不知该如何拟定才合他心意。
案头的奏折堆得像小山,满纸都是百官揣测圣意写下的溢美之词。他们说该给我谥 「贤德温恭」,可谁还记得当年季轩被太监克扣吃食,我抄起柴房的刀,追着那狗奴才骂了三条宫道,活像个护夫的悍妻?他们说我此生 「尊贵无忧」,可季轩登基后,我们之间不是争执就是冷战,我记不清掉了多少眼泪,只知道日子过得满是委屈。
倒是提到入皇陵时,季轩总算念了点夫妻情分,说愿赐我死后哀荣,允我百年后与他同穴。可这合葬的朱批还没落下,蒹葭宫的孙姑姑已跪在殿外,轻声回禀:「娘娘生前,还求着陛下恩准一事。」
季轩大抵猜透了,定是以为我要低头认错,或是求尊谥、求追封,再或是拦着盛时宜入宫。可孙姑姑的话却让他怔住:「娘娘说,不愿与陛下合葬。她说此生与陛下的纠葛太苦,碧落黄泉,都不想再相见了。」
决定离宫前,我还有许多事放心不下。叮嘱医药司,今年冬天暖和,开春要多提防时疫与灾荒;又告诫内务府,别因我的丧仪耽误了宫女们出宫嫁人。两份遗诏写好搁在案上,我俯身擦掉大皇子琰儿的眼泪,轻声教他:「以后不许再折蝈蝈的腿玩,君子要懂得严于律己,再小的坏事也不能做。」
琰儿年纪还小,听不懂 「君子」 是什么意思,只垂着头,指尖摸着手里破了角的纸灯。一旁待命的周公公见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娘娘…… 那陛下那边,奴才该怎么回话啊?」
我指尖一顿,怔在原地,过往的画面像碎玉般涌进脑海。半月前那场争吵后,我和季轩便一直冷战。他为了封盛时宜为贵妃,竟把废后诏书和赐死的毒酒都送了来,明摆着要逼我低头。换作从前,我定会撕了诏书、摔了毒酒,提剑闯进养心殿,当面跟他问个明白。可如今我决心要走,反倒没了争执的力气,连闹一场都觉得懒。
想着自己只剩不到三日的寿数,我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温声笑道:「你去告诉陛下,本宫答应了。三日后就册盛氏为贵人,接进宫来吧。」
周公公在宫里待了多年,是看着我长大的,见我脸色因病痛变得苍白,还是忍不住劝了两句:「娘娘,盛氏五娘入宫也没什么要紧的,您如今该好好养身子才是。何况您是天下之母,不管是谁生的孩子,只要您喜欢,都能抱到蒹葭宫来养。」
琰儿听见周公公的声音,从我的身后探出头,举着手里的滚灯雀跃道:「灯坏了,周爷爷修修……」
周公公忙放下拂尘去哄他,转身时瞥见案上摊开的遗诏,吓得 「噗通」 一声跪下:「娘娘!您说这些话太不吉利了!奴才斗胆说句实话,当年陛下本是与盛氏五娘有婚约的,可他可怜您在盛家过得难,才改了主意娶您为妻啊。前些日子医药司还选了新的医侍,陛下说了,等盛氏五娘入宫,就派人来给您调理身子、开药方,将来您若能诞下皇子,那便是太子啊!」
周公公提起药和过去的事,我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厉害。季轩登基的前五年,那些调理身体的苦药,我喝了整整五年,可肚子始终没个动静。御医们总说我年轻时忧思过度,又染了寒症,再养些日子就能怀上。可我自己略懂医术,知道这身子早已垮了,好不了了。
所谓的 「忧思过度」,是当年刚嫁季轩时,他被兄弟诬陷,失了先帝的欢心。那时候别说吃食被苛待,就算他烧得浑身滚烫,也没人敢上前照料。我感激季轩肯娶我 —— 皇子妃的身份,让父亲认回了我这个外室所生的女儿,把我接进京城,还将我母亲的坟冢迁进了盛家祖坟,了却了母亲的遗愿。
所以那时我刚穿好喜服,就抄起院里柴垛的刀,十四岁的我强忍着眼泪和羞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那些仗势欺人的太监去请御医。后来为了给季轩补身子,我省吃俭用,自己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再加上先帝三年内杀了五个皇子,我整日活在惊惧里,身子渐渐亏空,连月信都变得不规律。
而那 「寒症」,是那年季轩遭皇兄追杀,我抢过他的白狮马,换上他的衣衫引开追兵。等他找到我时,我已在悬崖下的雪水里泡了三天三夜,连气都快喘不上了。最擅长妇科的袁院首说,若是陛下能早半日找到我,我的身子也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
头两年喝那些汤药时,我天天吐,最后虚弱得只能喝进一点米汤。季轩握着我消瘦的手,红着眼眶满是愧疚:「清钰,咱不喝了,这药太苦。都怪我,若是能早一点找到你,你也不会……」
他太过自责,后来还拟了一道旨意,说将来从旁支过继个孩子就行,哪怕没有亲生骨肉,也不愿我再受这份罪。我心里难受,却还是每日忍着恶心喝药,盼着上天能垂怜我一次。
直到一年前,我那刚守寡的妹妹盛时宜,服丧期间竟怀了身孕。族里人觉得羞耻,逼问孩子的生父是谁。可深夜里,季轩冒着大雨策马赶来,把灵前披麻戴孝的盛时宜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直接带回行宫藏了起来。
群臣纷纷上疏劝谏,都被季轩一句 「后宫无人,皇后无子」 轻飘飘挡了回去。只有李御史不肯退让,挨了廷杖还跪在殿外,最后被季轩骂成 「茅坑里的石头」,流放到岭南,只给了个芝麻大的小官。
有了李御史的例子,朝臣们不再劝谏,反倒开始琢磨盛时宜的贵妃封号,争论该叫 「惠贵妃」 还是 「淑贵妃」。我得知消息时,提剑就闯进行宫,可隔着珠帘,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丝犹豫。
这些年,宫里的传闻从未断过 —— 说王氏公子(盛时宜的前夫)从没和她圆房,也不敢纳妾,如今季轩登基后,王氏又死得蹊跷。正怔着,珠帘后传来盛时宜的笑声,她挺着隆起的小腹,用帕子捂着嘴,眼神里满是嘲讽:「姐姐,你真以为阿轩想娶的人是你?当年夺嫡多凶险,他舍不得盛家的助力,更舍不得让我冒险,才让我嫁去王氏避祸,又选了你这个外室生的野种挡在前面。」
她说完,轻蔑地扫了眼我手里的剑,一眼看穿我强装的凶悍:「姐姐,你知道吗?其实你本来是能有孩子的。可惜啊,你泡在冰水里那天,正好是我的生辰。我跟阿轩说想吃宫里的枣花糕,他快马加鞭送来时,糕还是热的。可我嫌太甜,一口都没吃呢。」
那五年喝的苦药,仿佛瞬间化作尖刺,攥住我的心肺,苦涩腥甜的气息猛地涌上喉头。等我回过神时,手里的剑已经劈断了珠帘,大颗的珍珠伴着尖叫声滚落台阶,盛时宜的腿间忽然涌出鲜血 —— 她没料到我真的会动手,闪躲时不慎摔了一跤。
季轩匆匆赶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记耳光,打得我踉跄着后退。我咬着牙不肯低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只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他,笑中带泪:「季轩,下次再见到她,我一定杀了她。」
听我这话,季轩眼里的愧疚瞬间消失,只剩下怒火:「你这失心疯的妇人!言行如此疯癫,眼里就只有自己的私欲!你自己不能生,难道连别人的孩子都容不下吗?」
我想大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季轩,那天我泡在雪水里,你真的立刻就来寻我了吗?」
他愕然地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迟来的真相像生锈的刀,在我心上钝钝地割着。从那以后,除了亲蚕祭祀和赈灾施药,我再没见过季轩,也再也没碰过那些让我皱眉的苦药。
直到半年前我生辰,季轩把六岁的琰儿送到了蒹葭宫。八月的天热得像火炉,我正带着女官清点各地官员送来的生辰贺礼。晚间季轩过来时,我竟还抱着一丝期待,以为他是来道歉,以为琰儿是哪位命妇托养的孩子。
可季轩却把畏畏缩缩的琰儿推到我面前,语气里满是不耐,像是受够了我的冷待:「这孩子是旁支的血脉,以后记在你名下。这样你就不用怕旁人说你不能生育,也不用怕权柄旁落 —— 就算宜儿入宫,你始终是朕的皇后,朕不会轻易废了你。」
我放下手里的算筹,抬头望着他,语气寸步不让:「陛下想纳妃嫔,哪怕成百上千,我都不在乎。可若是要盛时宜入宫,除非我死。」
见我不肯妥协,季轩终于没了耐心,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盛清钰,如今孩子你也有了,朕已经不欠你的了。」
风吹得殿里的九枝灯轻轻摇晃,蝉鸣、虫叫混着琰儿的哭声,闹得人心里发慌。琰儿一边擦眼泪,一边伸手打我:「他们都说你是坏人!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要把我从阿娘身边抢走!」
周公公急得去捂他的嘴,我却摇了摇头,让周公公松开。我不擅长哄孩子,只好叫人端来岭南进贡的荔枝煎,让他先吃着。周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从前常陪皇子们玩闹,见状便叫徒弟小聪子拿来一个黄金蛐蛐盒,趴在地上逗琰儿玩,没多久琰儿就玩累睡着了。
「等他醒了,就送他回去吧,他阿娘该想他了。」 我收起那盒荔枝煎,忽然想起从前喝苦药时,手边总放着这样一份蜜饯。蜜饯盒上贴着张笺子,字迹飘逸俊秀,笔锋的转折处有些眼熟,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笺上写着:「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心事,我转头问身旁的侍女珊儿:「今日,是本宫的第几生辰?」
珊儿愣了一下,连忙笑着回话:「娘娘千秋,今年刚二十有三。」
十四岁嫁给季轩,三年被囚在永巷,五年喝着苦药调理身体,还有一年跟盛时宜斗得你死我活 —— 原来我的二十三年,竟过得这么潦草。我忍不住笑了笑,托着腮看向那只黄金蛐蛐盒,里面那只斗赢了却断了腿的蛐蛐,缩在角落里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我,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
如今回过神来,窗外已飘起了雪。周公公见我脸色苍白,咳得不停,忙给小聪子使眼色,让他悄悄去搬些炭火来。从前没和季轩反目时,他知道我寒症冬天容易发作,所以蒹葭宫里总备着汤药,地龙烧得旺,萝炭也管够,冬天暖得像夏天。
我知道,如今断了汤药、减了炭火,都是季轩的意思,他是想磨磨我的性子,逼我低头认错。我本不忍心让周公公为难,也不愿底下的宫人因我受罚,可寒症发作时,四肢百骸像扎满了冰刺,疼得我眼泪和冷汗都浸湿了衣衫。那种剧痛里,人会忍不住想低头认命,可我偏不想 —— 我怕自己为了一篓炭火认错,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炉火渐渐暖了,一碗驱寒的汤药下肚,再吃口荔枝煎,嘴里的苦涩淡了大半。当初决定离宫时,我也犹豫过,天下这么大,我想了半年也没找到去处。可如今捧着药碗,低头看见蜜饯盒上那张泛黄的笺子,我轻声问周公公:「岭南那边,冬天冷吗?」
「娘娘,岭南那地方长夏无冬,夏天又闷又热,冬天也暖得很呢!您问这个做什么?」
我没回话,只是心里有了主意。岭南没有雪,冬天也暖得很,去了那里,身上的寒症大抵就不会再痛了。这样,我就不用为了炭火低头,不用让自己活得那么狼狈了。
允准盛氏五娘入宫的诏书已盖好凤印,静静搁在季轩手边。季轩目光淡淡扫过,面上未有半分意外之色:「终究是肯低头了?你是怎么劝动她的?说朕许她后位稳固,还是承诺将来立她的孩子做太子?」
说到底,不过是荣华富贵、体面尊荣罢了。盛清钰从前本就把皇子妃的头衔看得极重。当年他遭皇兄构陷,不愿让时宜陪自己冒风险,便选中了来盛家认亲的盛清钰 —— 一个血脉存疑的外室之女,能有机会攀附枝头做皇子妃,自然喜出望外,一口应下。
大婚当晚,那狗仗人势的内监故意苛待季轩,眼见他高热不退,却死活不肯让人出去请太医。烧得意识昏沉间,季轩恍惚看见清钰急匆匆扯下红盖头,转身就冲出去与那守门的内监理论。她塞给内监一支银钗,又放低姿态苦苦求情,可那内监只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半分不在意。
清钰气急之下,竟从柴垛里抽出一把柴刀,锈迹斑斑的刀刃紧紧抵在自己脖颈上,眼神决绝如铁:「我如今是四皇子妃!公公若不肯替我通报,明日陛下便会知晓,四皇子妃不堪刁奴欺辱,当场抹脖子自尽!」
季轩病中那半个月,连素来与他交好的护国公长子卫彦,都没能把医侍送进来,她却做到了。一碗药汤下肚,季轩退了烧,才好好打量起眼前人 —— 她与盛时宜有七分相似的容貌,眉眼间却比盛时宜多了几分倔强。季轩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威胁人该把刀对着别人,你这样伤自己,算什么本事?」
被夫君这般调侃,清钰抿了抿唇,脸颊忽然泛起红晕:「我从没杀过人,不敢……」「那你就不怕他们不吃你这一套?」 清钰羞涩地笑了笑,眼里竟藏着几分狡黠与得意:「我可是皇子妃呀,他们不敢的。」 季轩只觉得好笑,连他这个失了圣恩的皇子都无人放在眼里,她倒把这皇子妃的身份当回事。
周公公小心翼翼擦着额角的薄汗,低声回话:「奴才先是许了她后位稳固,又提了将来立她孩儿为太子,说了好些软话,可娘娘始终不肯认错…… 直到蒹葭宫炭火断了,她寒症发作时疼得厉害,实在熬不住,才掉了眼泪……」
季轩执笔的手骤然一顿,蘸满朱砂的笔 「啪」 地一声狠狠砸在案几上,墨汁溅出点点红痕:「是谁让你们停了她的炭火?」
一年前,娘娘从行宫回来时,不肯与陛下同乘马车,内务那些人精早已看出娘娘失了圣心,此后每逢节庆赏赐,蒹葭宫有的,行宫那边总要厚上一倍不止。一众宫人见状,慌忙跪伏在地,只觉帝王心思难测,不知今夜内务府要被问罪多少人。
「陛下要去蒹葭宫看望娘娘吗?」 周公公试探着问。看她做什么?少年夫妻走到如今,见面只剩争吵与指责。「罢了。」 季轩放下手中奏章,忽然舒展了眉头,「给五娘准备的宫殿修葺得怎么样了?她喜欢听戏,从梨园挑些伶人过去陪她解闷,再多派些机灵的宫人去伺候。」
见惯了红墙内的生死荣辱,每逢祸福临头,周公公总有种极准的直觉,靠着这份直觉,他在风口浪尖里次次选对主子,保住了性命与富贵。此刻这份直觉又在心头作祟,让他忍不住想提一事:「昨日奴才在蒹葭宫,瞧见娘娘手边……」
季轩不耐地摆了摆手:「五娘入宫后,蒹葭宫的事,不必再向朕禀报。」 周公公连忙低下头,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卫将军卫彦求见。
卫彦十岁起就做了季轩的伴读,无论季轩富贵还是落魄,始终未曾背弃。季轩亲政后越发多疑敏感,却从未对卫彦有过半分猜忌。「今日进宫,务必在宫中小住几日。明日五娘入宫,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朕要与你痛饮一场,你可不许推辞。」
卫彦闻言,也有些意外:「她竟然肯了?」 盛清钰终究是季轩的妻子,卫彦私下与她并无过多往来,只知晓她与盛时宜的仇怨 —— 盛时宜的生母,也就是盛家主母,逼死了清钰的母亲。清钰的母亲本是无权无势的外室,是盛父当年下江南时惹下的风月债,大户人家的主母处理这些事,向来干净利落。
卫彦仍记得,当年奉季轩之命去寻盛清钰的情景。那时十四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素孝,像失了母亲的幼兽,伏在母亲的遗体上绝望哭喊。她母亲的尸首没钱收敛,停在义庄里,再拖下去就要生蛆。他说明是四皇子季轩出面,答应让她母亲入盛家祖坟好好安葬,还没说出 「要她嫁给季轩」 的条件,清钰就擦干了满脸泪水,眼里满是感激:「四皇子要我做什么?只要他开口,清钰万死不辞。」
她这般说,也真的这般做了。季轩被圈禁时,她亲自尝药试毒,还托卫彦借来医书,学着为季轩调理身体。因识得字,她还帮宫人们写家书,闹出不少笑话 —— 宫外代笔的书生以为她是心善的宫女,竟在家书末尾问她可有婚配。
明知季轩偏爱盛氏五娘,卫彦却从未跟旁人说过,他心里其实很敬佩清钰的为人。「快来帮朕选选,明日给五娘送什么颜色的胭脂好。」 季轩递过胭脂盒,卫彦却面露难色,终究还是开口:「陛下,帝后和睦是天下表率,莫要让人非议您寡恩薄情。」
这话让季轩顿时没了挑胭脂的兴致。宫殿上空压着厚重的乌云,周公公见状,连忙奉上棋盘,又让宫女端来茶水:「这是新贡的好茶,陛下一直等着与卫将军一同品尝呢。」
眼前的棋盘,让季轩忽然想起当年被三位皇兄围困的情景 —— 那时清钰穿上他的衣袍,跨上白狮子马,脸上未施粉黛,眼睛却像手中的炬火般明亮,那模样,在黑夜里,狠狠烫了他和卫彦的心。她说:「殿下,我可以为您去死。」
她全心全意爱他的时候,真的愿意为他去死。这些年,季轩自认待清钰不算差,甚至愿意等她五年生下孩子,再接五娘入宫;连蓬莱山何术士献上的假死药,他都想送给她避祸。「可就算朕愿意让步,哪里有台阶可下呢?」
卫彦落下一颗棋子,叹了口气:「方才挑的那盒胭脂颜色很好,她大抵也会喜欢。把李御史召回京城吧,那毕竟是她当年点选的人,是个不媚上欺下的直臣。」 季轩站起身,对周公公吩咐:「罢了,去蒹葭宫。」
寂寂深夜,报丧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奔跑,不慎摔在雪地里。丧钟敲了四声,小太监顾不得身上的雪水,爬起来就哭喊:「娘娘薨了 ——」
消息传进殿内,那盒胭脂 「哗啦」 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陛下?陛下当心雪滑!」 殿外飘着雪,像棉絮般落满天地。季轩跌跌撞撞冲进雪中,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倒像棋盘上黑子满盘皆输。「她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
琰儿年纪尚小,被季轩目眦欲裂的模样吓得嚎啕大哭:「我不知道,琰儿什么都不知道……」
案上的遗诏写了三条:叮嘱医药司,今年冬天不冷,要提前防备来年的春疫与灾年;让内务府不要因为皇后丧仪,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把琰儿送回他母亲身边,别再让他们母子分离。通篇没有一个字,是写给季轩的。
整座皇宫都沉浸在哀戚中,唯独季轩不觉得难过,只满心烦闷。烦闷半个月前清钰与他大吵一架,到现在都没低头认错;烦闷礼部的人没眼力见,跪在殿外问,不知该给娘娘定什么谥号、写什么生平、如何入皇陵。
奏折像檐上的雪一样堆在案上,百官从内务府官员下狱一事揣测天子的心意,奏折里写满溢美之词。说谥号该定 「贤德温恭」,可他们忘了,当年季轩被人克扣吃食,清钰曾泼辣地提着刀,追着那太监骂了三条街,为饿肚子的季轩委屈得掉眼泪;说她生平 「尊贵无忧」,可季轩记得,登基后他与清钰要么争吵,要么赌气,她好像总在哭,一次又一次。
说到入皇陵,季轩倒想起清钰的一点好,夫妻一场,他不愿亏待她死后的哀荣,打算恩准她与自己同穴而眠。可还没落下朱批,蒹葭宫的掌事孙姑姑就恭恭敬敬跪在殿外,说娘娘生前有个请求。
季轩心里大抵猜到了,无非是想跟他低头认错,再要个尊谥、求个追封,或是不许盛时宜入宫。可孙姑姑的话却让他愣住:「不是的。娘娘说,不愿与陛下合葬,自请葬入妃陵。」
孙姑姑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雪:「娘娘还说,此生太过不堪,碧落黄泉,都不愿再与陛下相见。」
「娘娘,您一定要保重。」 珊儿把妃陵的图纸悄悄塞到枕下,「兄长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还特意叮嘱珊儿,要谢娘娘当年的救命之恩。」
珊儿的兄长是修建陵寝的工匠,按律例,陵寝修好后,工匠都要被处死,以防有人勾结工匠盗墓。那日珊儿为我梳头时,我从铜镜里看见她悄悄抹眼泪,一问才知,她是担心兄长的性命。
棺椁里藏着暗门,妃陵底下连通着暗河,顺着暗河能逃出去。我早已计划周全,可冬日暗河结了冰,我不慎染了寒症,还呛了两口冰水。被水流卷走时,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没命了。
等幽幽转醒,却发现自己趴在一头小黑毛驴背上。小黑驴驮着我和药箱,一步一颠地往前走,正好把我呛在喉咙里的水都颠了出来。牵驴的老者戴着斗笠,背上挎着鱼篓,慢悠悠地牵着驴走,见我醒了,笑着说:「老头我今早起了一卦,说这里能钓到大鱼,果然钓着你这条‘金鲤’。」
我疑惑地看着他空空的鱼篓,礼貌地谢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不知您要往哪里去?」「老头子我呀,要去梧州救灾。」 救灾?我记得从前的李御史李慎之,就是被贬去了岭南梧州,可年前官员奏报时,并未提过岭南有灾情。
「履霜而知冰至,穴居而识雨来。我学生说,去年冬天不冷且少雨,来年秋日难保没有瘟疫,非要我去梧州帮着治病救人。」 老者说起治病,我才发觉,自己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醒来后寒症竟没发作,顿时对他的医术生出敬意,连忙问道:「老先生可否带我一同去岭南?我懂些医术,路上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老者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摆了摆手:「叫我何老就好,你跟着去也行,但我可不当你老师了 —— 都这把年纪了,还得操心学生的事,累得慌。」 说罢,何老丢给我一顶斗笠和一小盒膏药:「戴上斗笠,把脸涂得黑黄些,再把这粒治嗓子的药吃了,装成我孙儿,免得引人注意。」
这话正合我意。季轩接盛时宜入宫后,大抵不会再想起我,但多一分小心总是好的。梧州路途遥远,等我们赶到时,天气已经暖得能穿单衣了。远远望见梧州城门旁,有几个人在马车边等候,何老笑着说:「那是我的学生,李慎之。」
李慎之,季轩开恩科那年,亲自点中的探花郎。我与他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是季轩执意要册封盛时宜为贵妃,满朝官员都不愿掺和后宫之事,只想明哲保身,唯独李慎之跪在殿外,哪怕挨了廷杖,也不肯让步。
季轩气得把李慎之的奏章扫了一地,一口一个 「村夫」 地骂。那时我和季轩还没闹到不可开交,我梳了初嫁时的发髻,换了身绿罗裙,做了份最拿手的酥山,想求季轩别让五娘入宫,别让我太难堪。可那天骄阳似火,蝉鸣聒噪,季轩却不肯见我。我在殿外抹着眼泪,李慎之垂首跪在地上,始终没看我一眼,没让我更难堪。
第二次,是季轩流放李慎之。那是十月,宫里满是木樨香,我和季轩的关系却已坏到无法挽回。李慎之离京那天,我做了些糕点,又让珊儿拿了些金银细软,想让他路上好打点。珊儿回来却说,李大人性子执拗,只谢了娘娘的记挂,什么都不肯要。
「我见他不肯收,就趁他不注意,把糕点和银钱往他包里塞。本来以为那厚厚的一叠是银票,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好些家书。」 想来是他入京为官这些年,攒下的家书,于他而言,家书抵万金。
其实我一直想问李慎之,为何连被贬斥,都要为我说句话。可这些年,别说当面问,连私下见面都没有过。不见也好,省得给他添麻烦。
我本想在梧州与何老道别,何老却笑着挽留:「留下来吧,等老头子把你的旧疾治好,你再走不迟。」 小黑驴也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衣袖,把我往李慎之身边拉。李慎之摸了摸小黑驴的脖子,笑着说:「小白跟着师父游历,倒是壮实了不少。」
这么黑的驴,竟然叫小白?我不敢多问,只低着头,生怕他认出我。可李慎之从头到尾,都没多瞧我一眼。他穿着一身麻布素衣,胳膊上系着孝带。见我眼神诧异,他只轻描淡写地解释:「在为一位故人服丧。」
何老在梧州开了家小小的医馆,我对外换了个名字叫盛宏,平日里就帮着他打打下手,抄抄药方、整理晒干的药材。
李慎之起初对我态度平平,不冷不热的,可自打听出我姓盛,又辨出我话里的京城腔调,眉头就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何老见了,轻轻摇了摇头:
「京城里的盛家,谁不清楚他们官商勾结,关系盘根错节得很?如今盛家五姑娘还正得圣上宠爱,势头正盛呢。
「你要是不姓盛,也不是从京城来的,他断不会这般对你心存芥蒂。」
梧州这地方常年潮湿多雨,住在这里的人久居湿处,身上总爱犯些病痛。春天容易头疼脑热,夏天常生痒得难受的疥疮,到了秋天就怕染上疟疾、畏寒发热,冬天又多咳嗽气喘的毛病。
来何老药铺看病的,大多是周边的穷苦人家,手头紧,账常常赊着,到最后实在还不上,就拿些自家种的粮食或是织的粗布来抵。要是过了一季还有欠账没清,李慎之就会悄悄用自己的俸禄补上,从不去跟穷人讨要,也不让何老贴钱。我和何老为了省些开支,也常得自己上山采药、回来晾晒。
这天,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上门看病,偏巧何老出去了。我先前在宫里读过不少药典,跟着何老这些日子,也学了些实实在在的医术,心里便多了几分底气。见这妇人是产后身子失调,我琢磨着开了药方,又额外加了一味,对她说:「再添一剂阿胶,能帮你补补身子。」
门外拴着的小黑毛驴像是不满似的,轻轻喷了口气。李慎之听见这话,掀着帘子走了进来,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满是不悦:「阿胶价钱金贵得很,寻常人家哪用得起这个?」
我瞥见那妇人攥着衣角、眼神忐忑的模样,才猛然想起自己先前在宫里的习惯 —— 宫里的东西本就多是从百姓那里得来的,上层人用起来只图最好,从不管代价。我心里一阵惭愧,赶紧改了药方,对着妇人连声道歉。
李慎之走的时候,淡淡扫了我一眼,眼里的厌恶与轻蔑毫不掩饰:「盛公子医术‘高明’,梧州这小地方,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来这儿看病的多是穷苦人,你要是想替盛家在这儿谋利,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吧。」
这话让我想起当初季轩刚登基时,非要大修宫殿庙宇。偏偏他亲自点中的探花郎李慎之,递上一封奏疏,把他说得又羞又恼。季轩当时气得直想杀了他泄愤,骂道:「你这没见识的村夫!当初殿试时,朕那般看重你,你竟如此对朕!朕选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当旁人的耳目喉舌!当着老臣的面直言不讳,你把朕的脸面往哪儿搁!」
那时候季轩还听得进我的劝,我跟他提了魏征与唐太宗的典故,他才慢慢消了气。可如今被李慎之这般奚落,我竟也忍不住想学着季轩的样子骂一句:「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何老采药回来时,正撞见我被李慎之说得又羞又愧,低着头不吭声。他早就馋我做的酥山了,见我这副模样,笑眯眯地凑过来瞧我的脸色:「丫头,今儿午后还做你那道糖酥山不?」
「不做了,气都气饱了。」
「别跟那倔脾气的小子置气,其实啊,你们俩是一路人。」
我愣了愣,哪里像了?我可不会像他那样,见第一面就看人防备,说话也不给人留半分情面。
何老在桌边坐下,倒了壶粗茶,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说:「这也不能怪他。你还记得七年前南方闹大疫吗?当时盛家勾连着好几家药商,把药材价钱抬得离谱,一两柴胡都要卖一两金子的价,那回不知死了多少人。如今你平白无故来梧州,他自然要防着你。」
说完,何老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罐醪糟,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你不知道吧?李大人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教你个法子治他,保准他以后见了你都躲着走……」
晚饭过后,我提着一食盒的醪糟酥山,往李慎之的住处去。他住的地方很简陋,院子里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还种了一架子的蔷薇,开得正好。最打眼的是一棵刚结了果的荔枝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果子,个头竟有鸡蛋那么大,沉甸甸的,看着就喜人。
「不许偷摘。」
我刚想反驳,李慎之就冷笑着开口:「盛公子,没听过‘李下不整冠’的道理吗?」
罢了,他打从心里就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这果子眼看着就熟了,你也不摘来吃,留着做什么?」
「明日天气好,打算用来做荔枝煎。」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从前在宫里吃药时,常配着的荔枝煎 —— 那也是岭南进贡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
「你来找我做什么?」
「何老让我来给你送些吃食,快吃吧,再放着就要化了。」
李慎之放下手里的书,倒难得大方了一回,把酥山分了一半给我。我吃着酥山,悄悄打量他的脸色 —— 何老跟我说过,李慎之沾点酒就醉,这酥山里加了醪糟,还兑了点梨花白,足够让他迷糊上大半天,到时候我见了他的醉态,也能拿这事当把柄,以后他就不会总对我摆脸色了。
难怪从前宫里设宴,或是同僚请他喝酒,李慎之总以生病为由推脱。我原以为是他性子孤僻、不愿与人应酬,没想到竟是因为沾酒就醉。
黄昏时刚下过一场雨,暮夏的晚风带着蔷薇的香气飘进院子。李慎之吃着酥山,完全没察觉这吃食里的门道。我托着腮,看着灯下他的脸颊慢慢染上淡淡的酡红,像极了雨后被洗过的蔷薇花,心里忍不住慨叹 —— 季轩当年点他做探花,倒真是没看走眼。
我原本以为,喝醉后的李慎之要么会耍酒疯,要么会嚎啕大哭,总得有些丑态。可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 ——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半点没有平日里讽刺我时的牙尖嘴利,反倒透着几分乖巧。
「李慎之?你是不是喝多了?」
「…… 嗯。」
喝醉了的李慎之,竟像个听话的孩子,问什么答什么。我轻声说:「今日的事是我有错在先,可你也不该那样说我。」
「…… 对不起。」
这么轻易就道歉了,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今日的事就算了。还有,我没打算偷你的荔枝,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刻薄。」
「…… 对不起。」
我拍了拍衣角,准备起身离开。可跪坐在地上的李慎之,忽然往前挪了一步,慌忙抓住了我的衣袖:「那些荔枝,你要是想吃,摘了去也无妨…… 反正,她已经不在了。」
我顿时起了好奇心,故意逗他:「你说的‘她’,是谁啊?」
李慎之茫然地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连抓着我衣袖的手都慢慢滑了下去。他忽然垂下头,声音里满是难过,轻轻说了句:「…… 娘娘。…… 娘娘不在了。」
这一声「娘娘」,像一道惊雷似的砸在我心上。我猛地记起来,第一次见李慎之的时候,他胳膊上还系着孝带;也想起珊儿说过,李慎之离京时,随身带了一包家书。
我慌忙起身,在他的书架上翻找起来,不小心把一摞书信扫到了地上。捡起来一看,那些信竟都是当初我替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写的。那时候我还问过他们:「信寄到家里,要是家里人不识字,该怎么回信呢?」小宫女和小太监们却说,宫外有个像皇子妃一样心善的读书人,会帮他们的家人回信,还分文不取。
我这才明白,从前吃的荔枝煎上,那笺子的字迹为何会那么眼熟 —— 原来都是李慎之写的。
还没等我理清这些旧事,忽然觉得脖颈一凉 —— 李慎之的佩剑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他一字一顿地问:「谁让你来的?是盛家?还是盛时宜?」
我没料到他的酒醒得这么快,正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就听见门外传来何老的笑声:「盛宏是我的学生,心眼不坏,慎之你别这么对他,不然将来怕是要后悔。」
脖子上的剑收了回去,我这才松了口气。何老又笑呵呵地打圆场:「慎之,盛宏也有秘密在我这儿,你不用怕他会乱说话。」
我忽然想起何老当初笑着提过的「金鲤」,背后瞬间冒了层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跟盛家没什么来往,这次来岭南,也是为了找大夫治病,以后也不会离开岭南的。」
听了我和何老的话,李慎之脸上的冷意才淡了些,他把剑收回鞘中:「你要是敢污了她的名声,我定要你偿命。」
回去的路上,何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他须发皆白,身影在夜色里像棵成了精的老山参,仿佛能看透所有过往。「当初我在岭南行医时,我这学生曾想请我入宫,给一位姑娘看病。我给那姑娘算了一卦,知道她这病能治好,可命里的劫数躲不过,便给了她一颗假死药,还顺带送了些荔枝煎过去。我这老头子也没别的心思,就是不忍心看着我这学生,总在心里酿着苦酒,自己折磨自己。丫头,这些话你听过就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往心里去。」
「盛清钰就算跟陛下是共过患难的夫妻,那也都是埋进黄土里的旧事了,有什么好提的?」盛时宜坐在镜前,摸着鬓边的珠花,语气里满是不屑,「如今陛下最宠的人是我,爹娘你们就放宽心,拿些钱算什么?底下那些灾民,不过是几条贱命,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南方的夏天本就多旱灾,如今过了秋,竟又传来了疫病的消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子,负责管这事的盛家贪了五成,盛时宜还拿了三成,全用来做首饰、买衣裳了。剩下的两成到了底下官员手里,又被层层克扣,最后到岭南灾民手里的,只剩些掺了沙子的麸皮和发了霉的药材。
起初,地方上只有零星的奏报,死的也多是穷苦百姓,盛家还能压得住。可后来疫病越传越广,连不少官员的家眷都丧了命,灾情像燎原的大火一样蔓延开来,盛家终于再也捂不住了。
季轩把南方送来的陈情奏章,狠狠摔在盛时宜面前。盛时宜还想为自己辩解,她捻着手上的点翠护甲,支支吾吾地说:「死的都是底下的贱民,大不了让将士们把他们拦在城外,让他们自生自灭,等他们都死光了,疫病不就没了…… 比起这个,阿轩你快看看,封后大典上,我穿哪件礼服好看?配我新做的翡翠耳环行不行?」
站在一旁的周公公,听见这话,眉头悄悄皱了起来。其实也不能全怪盛时宜 —— 她打小被盛家和季轩捧在掌心里长大,从没见过民间的疾苦,那些贱民的性命与悲苦,在她眼里本就不值一提。
季轩看着眼前满心欢喜、只想着封后大典的盛时宜,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肤浅得让他头疼,甚至生出几分厌烦:「你可知四年前北方闹饥旱时,你姐姐盛清钰是怎么做的?」
季轩清晰地记得,当初盛清钰穿的是素净的布裙,头上只簪着普通的绒花,她不仅捐出了自己的年俸,还亲自到灾区给百姓施药、开粥铺。底下的命妇和贵人们见了,也都跟着学她的样子,纷纷出钱出力。百姓们感念她的仁德,在第二年花朝节时,还把她奉为「花神」,宫外送来的鲜花鲜果堆得像小山,连宫里最能跑的御马,驮着这些东西都跑得气喘吁吁。
那时他和盛清钰还在城墙上观礼,他曾诧异于盛清钰竟如此得民心。盛清钰当时低下头,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轻声说:「我先前陪着殿下被圈禁时,也生过病、挨过饿。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世上真有能救苦救难的神仙娘娘,她该会怎么做。」
盛时宜却不这么想,她只觉得,从前盛清钰不过是握着中宫凤印,又凭着与季轩共患难的情分,才能压自己一头。如今季轩突然问起这话,她顿时慌了,眼圈一下子红了:「阿轩你别生气,那些多余的衣服和首饰我都不要了,就留三套,好不好?」
季轩猛地拂袖而去,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传朕的旨意,让卫彦把盛家的盛实押回京城问罪!盛时宜,朕真是瞎了眼,你哪一点都比不上她!」
盛时宜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她慌忙抓了一把金瓜子,塞进周公公手里,带着哭腔说:「周公公,您帮帮本宫,帮本宫劝劝陛下好不好?」
周公公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入宫的缘由 —— 那年闹旱灾,地里连一粒粮食都收不上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娘还病在床上,等着一口药救命。走投无路之下,他才狠心挨了那一刀,进了宫。
周公公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把金瓜子推了回去,话说得滴水不漏:「娘娘放心,陛下哪里是真的生您的气?不过是南方的灾情让他心烦,才说了几句重话罢了。」
盛时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盯着周公公问:「陛下当真没有生气?」
周公公脸上的笑容得体得像上了油彩的面具,让人瞧不出半分破绽:「娘娘不必忧虑,陛下心里是有您的。」
听了这话,盛时宜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喃喃自语:「就是,毕竟阿轩给那个女人的陪葬,都比我们盛家拿的多得多。」
夜凉如水,晚风吹动蒹葭宫的帷帐,殿中铜制香猊的影子在烛光下晃来晃去,恍惚间,竟像是它的主人还在宫里。从前夜半无眠时,盛清钰总会解开发髻、赤着脚走下榻,往香猊里添一把百和香,那香气能弥漫整个宫殿。
季轩站在殿中,声音低沉得像被夜色浸透:「…… 朕记得那天很冷,她走的时候,疼得很厉害吗?」
周公公跪在地上,不敢应声。
「你说吧,朕不怪罪你。」季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娘娘疼得掉眼泪,还不肯麻烦咱们这些奴才,可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娘娘才开口……」
想着她性子从来倔,连当初挨了自己一巴掌,也是仰着头,不肯认错。
季轩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她临死前,是不是还在恨朕,是不是在咒骂朕薄情寡恩?」
周公公努力想了想:
「娘娘没有。」
「不必哄朕。」
按照清钰的性子,死前必要咒他断子绝孙,再恨当日没有杀了盛时宜。
不知为何,发现自己如此了解盛清钰,季轩又忍不住有些自得。
「娘娘真的没有怨怼之言。
「娘娘为医药司和内务写了两纸诏书,叮嘱防范疫病,不要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
「还帮大皇子擦了眼泪,教导大皇子不要折蝈蝈的腿儿玩,说蝈蝈也会疼,君子慎独,勿以恶小而为之。」
季轩想到从前刚把琰儿送到她身边养。
她轻声哄着玩累的琰儿,像个真正的慈母。
这画面看得季轩也勾起唇角,忍不住想上前一步,说如今孩子也有了,是否能回转心意,今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和乐融融地过。
晚风吹着蒹葭宫纱帘影影绰绰,一地月色如水。
孙姑姑察觉到主子紧锁的眉头,忙劝慰:
「皇子聪明伶俐,奴婢贺喜娘娘今后终身有靠了……」
清钰俯身探了探琰儿的额头,转头看着孙姑姑,眼中尽是悲悯:
「把这孩子送回去吧,他一定很想自己的阿娘。」
季轩猛地撩起珠帘,不解地质问:
「为什么要送回去?你想要的孩子如今朕也给了!
「盛清钰,你要和朕闹到什么时候?」
只得到她嘲弄一笑,笑他的伪善和薄情:
「害得旁人骨肉分离,母子终日悲哭。
「季轩,这又是我做的孽?」
如今想想。
嚎哭着和母亲分离的琰儿,是否叫她想起了自己。
十四岁的她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哭泣,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清钰还活着,听说了岭南灾情,应当会握着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抚慰他的疲累:
「没关系呀阿轩,我的首饰衣衫都可以捐出去,一饭一粥饱腹足矣。
「实在不行,我也懂药理,可以装扮成医侍,与宫中太医一起治病救人。」
开了妆奁,里面有她戴过的绒花,她解的九连环。
都是他送的。
这些年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底有情意在。
连季轩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时,他把最后一条退路给了她。
那是蓬莱山善卜善医的何老仙人送的假死药。
放在乌木螺钿制成的鲁班盒里,钉死在妆台暗格中。
季轩仔细想着打开鲁班盒的诀窍。
周公公忽然瞧见陛下猝然跪倒在地,紧紧抓着心口,以为陛下伤心过度所以发了急症,忙去搀扶,吩咐着:
「小聪子,快去请太医!」
季轩摆摆手。
不必请太医,他没有发急症。
他只是太高兴,太高兴失而复得。
高兴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高兴得心口一阵阵发痛。
周公公循着陛下的手边望去。
那精巧华贵的乌木螺钿盒。
盒中空空如也。
7
城外安置了难民居所,药摊粥铺从七日一开变成三日一开,再到一日一开都供应不上。
梧州在李慎之治下,又有何老帮着看病诊治,所以城中疫情暂时得以遏制。
可挡不住外头灾民源源不断,药材和粮食都渐渐见了底。
五岁的小阿花在我怀中烧得迷迷糊糊,啜泣着喊娘:
「娘、阿娘呢,阿花好痛好冷……」
她娘亲便是当日我开了阿胶补身的那位。
昨日病死,才拉去城外铺了石灰埋了。
死前,她竭力撑着身子,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照顾好她女儿:
「大人,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您照顾好阿花……将来叫她为奴为婢伺候大人……」
我受不起她的嘱托,因为第二日她的女儿就埋在了另一处坟冢。
盖着厚厚的石灰,不会再喊痛,也不会喊冷。
见惯了昨日生,今日死,荒冢掩枯骨。
我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奉旨赈灾的盛实和他弟弟盛岩来了梧州。
随从车马带来了大批的药材和粮食。
李慎之带人去要药材,却碰了一鼻子灰。
「李大人莫急,这些药材是盛家药铺运来岭南卖的,我这弟弟盛岩并非赈灾官员,我也不好威逼良民,大人见谅。」
说罢,盛实笑着指着另一堆受潮霉烂的药材,
「这些才是赈灾用的。」
我纱巾覆面,跟着何老去查看赈灾药材。
何老不住摇头:
「这些药材受潮,早已失了药性,不能用了。」
盛实笑眯眯地推诿:
「我这药送到旁的地方,当地的父母官都煮了药发下去了,怎么到李大人这里就不能治了?」
盛岩打着圆场,低声道:
「若是李大人觉得朝廷发下来的药不好,盛家药铺正巧运来一批。
「盛某也不要李大人做这个恶人,李大人只管在城外叫衙役为我们盛家和其他药铺划出一个摊子,不管盛家卖出多少,盛家自个儿背骂名,私底下咱们五五分账。」
这事自然没有谈成。
李慎之气得按着佩剑,我轻轻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臂。
那是朝廷派来的赈灾钦差,与他动了干戈落了话柄,他盛实若是参奏一笔罢了李慎之的官。
没了李慎之挡着,恐怕梧州也如其他地方一样,官员沆瀣一气,百姓更无出头之日。
李慎之修书几封给旧友同窗,陈述了梧州现状,希望能借到药材粮草。
何老和我淘澄药渣,反复熬煮,到最后药性一减再减,端到灾民手中,几乎与清水无异。
何老只叹道:
「这世道医病易,医良心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多日疲累交加,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咳喘发热。
李慎之最后一次去求盛家。
盛岩已经收拾了药材装上船,要走水路离开梧州。
见李慎之登船,他笑眯眯地放下茶盏:
「李大人,您是清官,咱们都敬您,可是呀有时候清官他成不了事。
「做清官就眼见着百姓病死饿死,您清廉一日,便多饿死病死一人,这是大人您造的孽。
「李大人,如今最好呢是大家都有得赚,陛下要名,官员要利,百姓要命,咱们各退一步。
「我敬您也卖您个面儿,梧州百姓买药,半两柴胡一两金。您看怎么样?
「不愿意?那就没法子了。」
盛岩起身,拂拂衣袖,转身要走。
倏忽一剑寒芒抵在他的脖颈上,吓得他一个哆嗦。
我抽了李慎之的佩剑,挟持了盛岩。
盛岩哆嗦着威吓我:
「你敢动你爷爷我?你知不知道我表妹盛时宜如今是陛下最宠的……」
我强撑着精神,将刀锋用力抵上去:
「闭嘴!否则我先杀你。」
我抬眼看着李慎之:
「叫人把盛家的药材卸了船,算我盛宏抢的,跟你们都无关。」
听我名字,盛岩忽然生出疑惑:
「你也姓盛?盛宏?你是盛家哪一支所出?」
跟你那个最受宠的表妹盛时宜同支。
盛实带兵匆匆赶来,见我挟持着盛岩,勃然大怒:
「大胆!你是哪里来的贼寇,敢挟持盛家商队?」
我可能病得太厉害了。
拿刀的手渐渐颤抖,竟然连眼前人都看着恍惚:
「放肆!」
也许是做了六年皇后,还有些威仪。
盛实被我威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哆嗦着腿险些跪下。
我依稀辨认出李慎之,抬了抬下巴:
「李慎之,你过来!我说,你写。」
铺陈纸笔。
官兵们面面相觑,并不知一个劫持商户的无名小贼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盛实盛岩官商勾结,欺辱百姓,庸懦无能,论罪当杀。
「各家药行粮铺贩卖药材粮食,坐地起价者,奉吾旨意,夷三族!
「盛氏一族贪墨赈灾银两,请陛下彻查盛氏,莫要放任蠹虫毁了千秋基业。」
写到这里,李慎之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李慎之,印鉴在我袖中,你取了罢。」
纸上落下朱红印鉴,李慎之满脸愕然。
一方小小印鉴。
一纸临时起草的遗言。
可印下盛清钰的印鉴,便是凤诏。
李慎之颤抖着手,想伏跪在地。
我轻轻喝止住了他:
「李慎之,他们说的不对。说清官成不了事,不过是禄蠹们心虚欺人的幌子。
「倘若那赈灾的银两自上而下无一人贪墨,无一人百般阻挠,也不会病死饿死这么些百姓。
「他们搅浑了这波水,还逼你摁下头与他们同饮。
「你不要信,不要怪自己。」
说完这些,我忽然支撑不住。
盛岩察觉到我的疲态,猛地推我下船,冲着盛实怒吼:
「还等什么?还不快杀了他们灭口!难道要等陛下抄家问罪么?」
秋汛水流湍急,骤然灌入心肺。
我身子滚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叫自己挣扎着活下去。
其实从宫内逃出来至今,我始终告诫自己要苟且偷生。
不要再生事端,不要叫人知道盛清钰还活着。
可我明明看见,可我实在不忍。
不忍他们唤我盛大夫,许诺病好了一定送我自家种的粮食,言语中满是对明日的希冀。
不忍每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而我只能骗自己也骗他们,端过去一碗碗不知熬煮过多少次,还有多少药性在的汤药。
其实就算袖手旁观,他人性命又与我何干呢?
就像从前在宫中,我读那些后妃传。
我知道奉迎圣心,就可以端坐凤位,权柄在握,无人敢不服我。
我只要与盛时宜斗,与下一个宠妃斗,斗到人人怕我,人人畏服我。
斗到我始终稳坐后位,任谁的孩子都要恭敬唤我一声母后,就算功德圆满。
可那样的我,是盛清钰,还是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
那一剑快落在盛时宜高挺的肚子上时。
风穿堂而过,满院的蝉在一瞬间鸣叫,都在大叫着,嬉笑着怂恿我动手。
我猛然抬头,院中寂静无风也无蝉鸣,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盏烈日当空,灼痛人眼睛。
从那天起,我不想斗了,不想耗了。
不想在金笼中,用我的血肉和心魂养一条毒虫。
唯一遗憾是岭南的时日太短,叫我好舍不得。
做酥山,摘荔枝,学治病,采草药。
偶尔生了促狭心思,就和何老一起哄骗李慎之饮些酒。
也好。
死在这里也好。
总好过死在宫闱争斗,死在日日煎心。
死在金笼子里,终日与旁人斗得面目狰狞。
那不会是我,那不该是我。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人不顾性命跳入激流中,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我听见谁很轻很轻地唤我一声:
「……娘娘。」
8
我不知昏迷了几日。
等我醒来时,只看见床边守着我、打着瞌睡的李慎之。
他不知熬了几个日夜,脸上胡渣邋遢。
我轻轻起身,却不想还是惊动了他。
李慎之的脸一红,结巴着唤我:
「盛、娘娘……」
「盛家兄弟可认罪伏诛了?」
「他们意图谋害娘娘,当场就扣押了。」
我诧异于李慎之如此迅速制服了盛实的人马。
李慎之赧然一笑:
「臣那日也打算强抢,在商船四面埋伏了人马,没想到娘娘快臣一步。」
凤诏传下,各地官员商户不敢藏私,粮食药材供给充足,灾情渐渐有转机。
有何老诊脉,我的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丫头,你这身子也大好了,什么时候给老头子做酥山吃?」
晚饭时,李慎之看着桌上酥山,忽然脸从耳尖红到脖颈,匆匆逃了:
「我、我还有些公文处置,你看这个公文啊……」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当日哄骗他,他呆呆傻傻唤的那句娘娘。
想到他的脸如雨水洗过的蔷薇,想到他纵身跃入湍急水流抓住我的手。
忽然我的心也像那块化掉的酥山,轰然塌下一块:
「我、我还有药典没看,你说这个药典呢……」
何老眯起眼睛,就看着空中一轮皓月,酥山甜得他牙痛:
「忙、都瞎忙点好啊……
「丫头,下回不要揣着心事下厨,这酥山甜得齁着老头子了。」
我低头抄着药典,忽然察觉有人站在门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是季轩。
卫彦护送了季轩,昼夜不歇赶来岭南。
我抬头,季轩仍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认我。
「……清钰?」
我心中生厌,不慎写错了个字。
季轩红了眼眶,要去拥我入怀:
「清钰,朕拿到你写的诏书,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你还活着……
「朕听说盛家兄弟竟然敢加害于你,已经叫卫彦将二人处死了。
「至于盛时宜,朕已经废弃了她,今后不论有无子嗣,你都是……」
我后退一步,淡漠地看着季轩:
「陛下有空在这里跟我叙旧,不如去城郊看看你的子民,他们在受苦,因为陛下的昏庸无能。」
季轩用力咳喘着,我才发现他病得厉害,浑身滚烫。
卫彦忙跪下,想让我劝一劝季轩:
「陛下为了来岭南接娘娘回宫,一路昼夜不歇,感染了疫症也不肯就医,属下恳请娘娘劝慰陛下……」
季轩挣扎着去捉我的手,讨好道:
「清钰,朕以为你死了。
「这些日子朕很痛苦,也很后悔……
「你若不肯原谅朕,朕也不要医者看病。」
月光照见他目光执拗又顽固,就像当初我不要那假死药。
他执意放在我手心,少年的真心最珍贵,连看我的目光也灼灼:
「若我事败,清钰你还有一条生路。
「你要好好活着。」
倘若他好生医治,哪怕一纸圣旨逼迫我低头。
我还会高看他一眼。
可他还是一如往常的任性幼稚。
有这样的王,是黎民不幸。
「随你。」
季轩不肯看病,只拖着病重的身子求我看他一眼。
盼着我念旧情,他满眼希冀地捉住我的衣袖,说起很多从前。
说我用刀抵着脖颈为他请太医。
说我骑上白狮马, 为他引开追兵。
说我满心满眼是他的那些年, 总为他受的委屈掉眼泪。
风吹进窗牖, 吹得案上书页沙沙作响。
书能翻回前页,岁月却无法回头了。
我摇摇头, 一点点抽回衣袖:
「陛下说的事, 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也许是那年冬日太冷, 让我疼得长了教训, 不敢记起了。」
季轩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久久垂着头,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
9
就算何老医者仁心出了手,季轩的身子也被自己折腾得衰败下去。
回了京城, 季轩也虚弱得上不了朝。
他病得太厉害,少有清醒时拟了一道圣旨, 传位于我。
女子为帝也并无先例, 我唯一担忧的是世家不服, 民心向背。
先杀盛氏,用贪墨灾银, 鱼肉百姓的盛氏做例。
刑场叫好痛骂声不止,刽子手的刀都砍钝了。
我正想着如何为自己再造声势。
民间已经屡生异象。
京城有许多人瞧见凤凰降世, 七星连珠的吉相。
岭南挖出几尊药神娘娘像,与女帝长相一模一样。
各地陈上来的奏章合乎天意,天命所归的说辞,唉,叫朕真是为难。
我登基这些年, 无灾无旱,风调雨顺。
百姓们并不在意谁坐龙椅凤位, 他们所求不过是上层少些盘剥,好叫他们这一生无饥无病, 安居乐业。
李慎之擢为左相,监理内政。
朝堂上, 官员们常常慨叹李慎之辅佐陛下任贤革新,励精图治, 可有时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真不知道女帝怎么受得了他那个榆木脾气。
可后宫宫人说起左相, 却知道女帝有的是手段御下。
就如此次中秋宫宴。
官员命妇们都到了, 李慎之依旧推脱说病了。
卫彦素来瞧不上李相得圣心, 冷笑道:
「陛下明鉴,哪里有人成日逢节就病?
「陛下勿要被他蒙蔽, 谁知他不愿赴宴,安的是什么心。」
我觉得卫彦说得不无道理。
宴席毕,那位缺席的左相就被请到了蒹葭宫。
月下看花看美人。
我斟了杯酒,托着腮看李慎之:
「爱卿说病了,可是哪里病了?」
「臣……」
他不惯扯谎, 只支吾着不敢看我。
「既然说不出,便是诓骗我的,算欺君之罪。」
我瞧见那位左相酡红着脸,如雨洗蔷薇。
真叫人慨叹这探花点得恰如其分。
「娘娘……臣真的喝不了酒……」
蒹葭殿满是酒香,散落的衣衫也染了醉意。
绯色从耳尖染上脖颈,他才终于肯说一点实话。
晚风吹过百和香气的金猊,一阵阵渡进暖香。
一点点揉碎蔷薇, 一声声战栗破碎的轻叹:
「娘娘……臣很欢喜……」
团圆好月,独照夜深花正艳。
摇曳蒹葭,鸳鸯贪欢不肯眠。
来源:糖果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