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只是“哐”的一声,沉闷,厚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音都被周围无边的寂静和空旷吞噬了。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那扇灰绿色的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将七年的光阴隔绝在了里面。门上那块写着“涤荡灵魂,重塑新生”的标语牌,在九月清晨的阳光下,油漆剥落的边缘泛着一种疲惫
(一)
铁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音,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天动地。
它只是“哐”的一声,沉闷,厚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音都被周围无边的寂静和空旷吞噬了。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那扇灰绿色的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将七年的光阴隔绝在了里面。门上那块写着“涤荡灵魂,重塑新生”的标语牌,在九月清晨的阳光下,油漆剥落的边缘泛着一种疲惫的白。
我没有哭。
眼眶是干的,甚至连心脏的跳动都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天,足够将一个人的情绪打磨成最光滑的卵石,再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过,也只会留下冰凉的触感,而不会激起任何涟漪。
空气是自由的。
这是我走出那道门后,第一个被激活的感官。里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肥皂、以及一种混合着汗水和尘埃的,被压抑的人类气息。而此刻,我嗅到的是初秋清晨独有的味道——微凉的风里裹挟着青草被露水浸润的湿气,远处马路上汽车尾气的淡淡焦糊味,甚至还有一丝丝附近早餐店飘来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油条和豆浆的香甜。
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肺叶被这股新鲜的、复杂的、属于“外面”的气息充满了。这感觉有些陌生,像一个溺水许久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却因为太过用力,反而被第一口空气呛得头晕目眩。
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不远处。它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训练有素的仆人。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而局促的脸。
是小陈。沈煜的助理。
他看起来比七年前成熟了一些,褪去了大学刚毕业时的青涩,但眼神里的那种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却丝毫未变。他快速下车,替我拉开车门,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却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夫人。”他低声叫我,视线落在我的脚尖,不敢与我对视。“沈总他……公司有个紧急会议,实在走不开。蒽诗小姐她……她身体不太舒服,所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也觉得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七年了,沈煜还是老样子,永远有“紧急会议”,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而蒽诗,也永远那么“恰到好处”地身体不适。
“夫人,我们先回家吧?已经给您准备好了……都按照您以前的喜好布置的。”小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家?”我轻轻重复着这个字,舌尖尝到了一丝苦涩的铁锈味,像是长久未曾使用的词汇,已经斑驳了。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城市的高楼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我坐进车里。真皮座椅的触感冰凉而柔软,与里面硬邦邦的木板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陈为我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清晨的微风。车内循环着一股高级香薰的味道,清冷,疏离,和沈煜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不回家。”我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未曾好好说过话而有些沙哑,像一张被揉皱的砂纸。“去市公安局。”
小陈在驾驶座上明显地僵了一下,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夫人?您……您是太累了吗?我们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
“去市公安局。”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不容置疑。
他不再说话了。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黑暗中,各种感官却变得愈发清晰。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细微震动,空调出风口送出的微风拂过脸颊的干涩感,以及我放在膝盖上的那个帆布包里,某个坚硬物体的轮廓。
那是一支录音笔。
它陪着我,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日夜。
(二)
车子最终停在了市公安局的门口。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照在门口那枚庄严的国徽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小陈替我打开车门,脸上的表情比在监狱门口时还要复杂。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夫人,您真的要……”
“你回去吧。”我打断他,“告诉沈煜,我很好。让他专心开会。”
我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那栋看起来肃穆无比的建筑。高高的台阶,我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七年前,我从另一栋相似的建筑里被带走,脚步踉跄,大脑一片空白。如今,我回来了,带着一颗被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官,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询问。“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从帆布包里,慢慢地,拿出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
它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旧了,外壳上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我将它放在接待台的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要报案。”我说,“七年前,‘宏科集团’T-3项目坍塌事故,我是顶罪的。这里面,是真正的证据。”
年轻警官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他拿起那支录音笔,像在端详一件危险品。他或许见过各种各样的报案人,声泪俱下的,义愤填膺的,惊慌失措的……但大概很少见到像我这样,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他叫来了一位看起来更有经验的老警官。老警官姓李,目光锐利,他打量了我几眼,然后将我请进了一间询问室。
“女士,您能详细说一下情况吗?”李警官的声音很沉稳,“您说您是顶罪的,那么,您当年为什么会承认?”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里。
询问室的灯光是白色的,照得人脸色发青。墙壁也是白色的,干净得有些刺眼。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我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温热的水透过薄薄的纸壁传到指尖。
那是一个雨天。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淹没。雨点砸在别墅的落地窗上,发出一阵阵急促而混乱的声响,像无数只慌不择路的手在敲打着玻璃。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沈煜坐在我对面,英俊的脸上满是疲惫和焦虑。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名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沙发扶手上。
而蒽诗,我名义上的妹妹,那个我父母从孤儿院领养回来,我从小带到大的女孩,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哭得浑身发抖。她那张总是带着甜美笑容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姐……”她一开口,声音就碎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
T-3项目,是宏科集团当年最重要的一个项目,由我全权负责。但实际上,为了锻炼蒽诗,我把其中最关键的材料采购环节交给了她。她刚刚从国外读完MBA回来,意气风发,总想证明自己。我以为,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然而,问题还是出了。为了拿到更高的业绩回扣,她绕过了正常的采购流程,选择了一家报价极低、但资质存疑的供应商。结果,项目主体结构封顶前,因为材料强度不达标,发生了局部坍塌。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整个项目报废,集团损失惨重,声誉一落千丈。
事故发生后,调查组很快就进驻了公司。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最终在采购单上签字的我。
“阿言,”沈煜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冷,还带着雨水的湿气,“现在的情况,你很清楚。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蒽诗她还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她有了案底,这辈子就毁了。”他继续说道,眼神里充满了痛苦,“而且,她是这次事故的直接责任人,一旦查实,后果不堪设想。但你不一样,你是项目总负责人,承担领导责任,性质会轻很多。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最多……最多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他说得那么轻巧。
我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面前已经冷掉的茶。茶叶在杯底舒展着,像一具具溺亡的尸体。
“姐,求求你,你帮帮我……”蒽诗扑过来,跪在我的脚边,抱住我的腿。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裤脚,温热的,黏腻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姐,你最疼我了,不是吗?”
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我记忆里那个刚到我们家时,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只敢探出半个头看我的小女孩重叠在了一起。她说,姐姐,我以后可以叫你姐姐吗?
我闭上眼睛,闻到了客厅里那盆白兰花幽幽的香气。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阿言,”沈煜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宏科是我们两个人的心血,不能就这么倒下。只要你愿意扛下来,我保证,公司不会有事。等你出来,一切都还是你的。我也会照顾好蒽诗,照顾好这个家。”
他顿了顿,补充道:“七年。律师想办法运作一下,最多七年。”
从三五年,变成了七年。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的丈夫,我们从大学相恋,白手起家,共同创立了宏科集团;另一个,是我视如己出的妹妹。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用一种近乎逼迫的姿态,编织了一张名为“亲情”和“大局”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空气中,雨声、哭声、劝说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荒腔走板的催眠曲。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所有的理智和思考能力,仿佛都被那场连绵不绝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累了。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公司,家庭,责任……这些东西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或许,进去待一段时间,也是一种解脱。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煜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而跪在我脚边的蒽诗,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我来不及捕捉的,复杂的情绪。
那一晚的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沈煜亲自为我收拾了行李,他说,里面的东西都打点好了,不会让我受苦。蒽诗则为我煮了一碗我最爱吃的阳春面,卧了一个漂亮的荷包蛋。
她端着面,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眼圈还是红的。“姐,你快吃。吃完了,好好睡一觉。”
我看着那碗面,热气氤氲,葱花翠绿,酱油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味道和往常一样,不多一分咸,不少一分淡。
只是,吃完之后,第二天早上,我头痛欲裂,错过了调查组最重要的那场问询。等我清醒过来时,我的律师告诉我,我已经默认了所有的指控。
一切,尘埃落定。
(三)
“……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
我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声音平淡地结束了我的陈述。对面的李警官和另一位年轻的记录员,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您是说,您怀疑您的丈夫沈煜和妹妹蒽诗,在您认罪的过程中,对您使用了不正当手段,比如在食物中添加了导致您昏睡的药物?”李警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
“我没有证据。”我摇了摇头,“那碗面,连同那个碗,早就消失了。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么,这支录音笔……”李警官将话题转回了眼前的证物上,“它的来源?以及里面的内容?”
这支录音笔,是我的救赎,也是我这七年来,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
入狱后的第一年,沈煜和蒽诗还算信守“承诺”。他们每个月都会来探视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用电话听筒告诉我公司一切都好,家里一切都好。沈煜会说,阿言,再坚持一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蒽诗会哭着说,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他们的表演很逼真,逼真到我几乎就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二年,他们来的次数开始减少。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两三个月一次。沈煜的说辞永远是公司忙,项目多。蒽诗则说她报了各种课程,想提升自己,将来好帮姐姐分担。
我开始给他们写信。一开始,还有回信。后来,我的信就如同石沉大海。
第三年,他们彻底不再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监狱里来了一位新的狱警。她很年轻,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有一次,她分发书籍的时候,不小心将一本书掉在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递给她。
那是一本《基督山伯爵》。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有时候,忍耐和希望,比复仇更有力量。”
我愣住了。
从那以后,我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我知道了她姓王,刚从警校毕业。她也知道了我的案子,至少是卷宗上写的那个版本。
有一天,她照例来巡视,经过我的监室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她背对着监控,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外面有个人,一直想见你。他说他叫小陈,是你丈夫以前的助理。”
小陈?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打了个转。我记起来了,那个总是跟在沈煜身后,有点靦腆,但做事很认真的年轻人。
“他说,有一样东西,必须亲手交给你。”王警官继续说道,“他说,这关系到你的清白。”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寂了三年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在王警官的巧妙安排下,我以“家属会见”的名义,见到了小陈。他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隔着玻璃,他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夫人……”他哽咽着,“我对不起你。”
他说,在我入狱后不久,他就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误,被沈煜找借口开除了。其实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无意中听到了沈煜和蒽诗的一次争吵。
那是在沈煜的办公室里。他去送文件,门没有关严。他听见蒽诗在里面歇斯底里地尖叫:“你答应过我的!只要姐姐进去了,宏科就是我们的!你就会娶我!现在呢?你还在等她回来吗?沈煜,你别忘了,那份真正的采购合同还在我手里!把我逼急了,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然后是沈煜疲惫而冰冷的声音:“你闭嘴!你以为我不想吗?你姐姐在里面,就是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剑!只有让她彻底没了指望,我们才能高枕无忧。我已经停了她的信,断了她的探视。再过几年,谁还会记得她?”
小陈说,他当时吓得浑身冰凉。他没想到,那对在他面前表现得情深义重的夫妻,那对在他面前忏悔不已的兄妹,背地里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
他悄悄地,用口袋里的手机,录下了后半段对话。
“夫人,我人微言轻,斗不过他们。我想过去报警,但他们势力太大,我怕……”小陈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力,“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这支录音笔,是我后来想办法转录进去的。王警官是我远房表姐,我求了她很久,她才答应冒这个险。”
他把那支黑色的录音笔,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方式,递到了我的手里。
隔着冰冷的玻璃,我握着那支同样冰冷的录音笔,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它烫伤了我的掌心,也点燃了我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
从那天起,我不再写信,不再期盼探视。我开始锻炼身体,开始学习法律,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我把那支录音笔藏在最隐秘的地方,每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着了,我会把它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听里面那段对话。
沈煜和蒽诗的声音,一个冷酷,一个恶毒,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但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疼。我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在为家人牺牲,我只是一个被精心算计的傻瓜。
我不是在赎罪,我是在替别人背负罪恶。
我看着面前的李警官,缓缓说道:“这支录音笔,是一位有良知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送到我手里的。里面的内容,是沈煜和蒽诗的一段对话。我相信,它足以证明,当年的事故另有隐情,而我,是被陷害的。”
李警官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叫来了技术科的同事,当着我的面,将录音笔里的音频导了出来。
询问室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电流的“滋滋”声。
然后,蒽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份真正的采购合同还在我手里!把我逼急了,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紧接着,是沈煜冰冷的声音。
“……你姐姐在里面,就是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剑!只有让她彻底没了指望,我们才能高枕无忧……”
音频播放完毕。满室寂静。
李警官关掉播放器,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我。“女士,感谢您的信任和您提供的线索。我们会立即成立专案组,对您反映的情况进行核实。在此期间,希望您能保持电话畅通。另外,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我们会为您安排一个安全的住处。”
我点了点头。“谢谢。”
走出公安局的时候,阳光正好。我伸出手,摊开掌心。阳光落在上面,暖洋洋的。七年前,我用这双手,签下了认罪书,将自己送进了深渊。七年后,同样是这双手,递出了那支录音笔,为自己开启了一扇通往光明的门。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四)
李警官的效率很高。他们为我安排的住处,是一个位于市中心,安保严密的高层公寓。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这和我记忆中的“家”,那个位于郊区,有巨大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截然不同。但这里,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
热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着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的温度。在里面,洗澡是有限时的,水也是温吞的,永远带着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而此刻,我可以肆意地站在这里,让温热的水带走我身上最后一丝属于那个地方的气息。
我用陌生的沐浴露,搓出了满身的泡沫。那是一种清新的柠檬草香气,干净,纯粹,充满了生命力。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自己的皮肤,仿佛要将过去七年的尘埃,连同那些屈辱和不甘,一并洗去。
洗完澡,我围着浴巾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脸色因为缺乏日晒而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头发被剪得很短,参差不齐。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和天真。那是一种被淬炼过的,平静的,甚至有些冷漠的眼神。
七年,它偷走了我的青春,我的事业,我的爱情和亲情。但它也给了我一样东西——坚不可摧的意志。
第二天,我的律师来了。是李警官帮我联系的,据说是一位在经济犯罪领域非常有名的女律师,姓张。
张律师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没有过多的寒暄,开门见山。
“您好,我看了您的案卷,也听了警方的通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锐利而专注,“从法律层面来说,情况对我们很有利。那份录音可以作为关键的‘线索’,引导警方去搜集更直接的证据,比如您妹妹提到的那份‘真正的采购合同’。一旦找到那份合同,启动再审程序,为您翻案,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说话语速很快,逻辑清晰,给人一种强烈的信赖感。
“但是,”她话锋一转,“您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您的前夫沈煜,和您的妹妹蒽诗,现在是宏科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他们经营了七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联系您,可能会威逼,也可能会利诱。我的建议是,在警方采取正式行动之前,避免和他们有任何直接接触。”张律师看着我,“您能做到吗?”
“我能。”
我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七年的时间,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沈煜几句温言软语就心软,会因为蒽诗几滴眼泪就妥协的女人了。
果然,不出张律师所料,沈煜的电话很快就打到了我新办的手机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按下了接听键,也同时按下了录音键。这是张律师教我的。
“阿言,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沈煜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不再是沉稳和冷静,而是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慌乱。
我没有说话。
“阿言,我知道你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他一连串地发问,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我依旧沉默。
“你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急躁,“阿言,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回来,我们当面谈,好不好?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解释你是如何在电话里,和蒽诗讨论着如何让我‘彻底没了指望’?还是解释那份‘真正的采购合同’,究竟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沈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声音里的伪装被彻底撕掉了,只剩下阴冷和威胁。“你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是小陈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对不对?”
“沈煜,”我说,“我在问你,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几乎是咆哮了起来,“成王败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拿到一段不清不楚的录音就能怎么样!七年过去了,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说一不二的董事长吗?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拿着我给你的钱,找个地方好好养老。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旧情?”我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我们的旧情,在你和蒽诗一起,把我送进监狱的那一刻,就已经灰飞烟灭了。沈煜,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属于我的清白和公道。”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压抑了七年的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终于开始有了喷发的迹象。
但我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失去理智。我要做的,是保持绝对的冷静,配合警方和律师,一步一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异常平静。我开始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会去楼下的超市买菜,学着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在里面,食物只有一种味道,那就是“生存”。而现在,我可以品尝到西红柿的酸甜,青菜的清香,米饭的软糯。这些最平凡的味道,却让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也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看着公园里嬉笑打闹的孩子,相携而行的老人,跳着广场舞的阿姨……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我像一个闯入人间的外来者,好奇地,贪婪地观察着这一切。
期间,蒽诗也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她的说辞和沈煜如出一辙,先是哭诉,忏悔,说她知道错了,求我原谅。见我无动于衷,便开始用我们过去的情分来道德绑架我。
“姐,你忘了小时候,你为了我跟人打架了吗?你忘了你教我弹钢琴,带我去看海了吗?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姐妹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看着这些文字,我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我只是觉得可笑。
她只记得我为她打架,却忘了她是如何在我背后捅刀子。她只记得我带她看海,却忘了她是如何将我推入深渊。
我一条都没有回复。
一个星期后,张律师带来了好消息。
“警方已经秘密控制了当年那家供应商的负责人。他扛不住压力,全招了。承认当年是蒽诗主动找到他,以高额回扣为诱饵,让他提供了那批不合格的材料。而且,他还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那份由蒽诗亲笔签名的,回扣高达百分之三十的‘阴阳合同’,也就是真正的采购合同,一直被他作为护身符,藏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
张律师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物证,人证,俱在。翻案,指日可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那块压了七年的巨石,终于开始松动了。
(五)
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
就在警方拿到关键证据,准备对沈煜和蒽诗实施抓捕的前一天晚上,我的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张熟悉的,却又让我无比憎恶的脸。
是沈煜。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名贵的西装也穿得有些凌乱。他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没有开门。
“阿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我们谈谈!”他用力地拍打着门板,发出“砰砰”的巨响。
我靠在门后,一动不动。
“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你把我们都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宏科倒了,你也一无所有!”
“开门!你这个疯女人!你开门!”
他的拍门声和吼叫声,引来了邻居的注意。我听到走廊里传来开门和议论的声音。
我拿出手机,冷静地拨打了110。
“喂,您好。我要报警。地址是XX小区X栋X单元XXX。有人在门外骚扰,并且对我进行人身威胁。”
警察很快就来了。他们带走了情绪激动的沈煜。透过猫眼,我看到他被两名警察架着,还在不停地回头,用一种淬了毒的眼神看着我的房门。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坐在黑暗中,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从璀璨,到阑珊,再到熄灭。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
我想到我和沈煜在大学的草坪上,畅想着未来。他说,阿言,以后我们一起开一家公司,让它成为世界五百强。
我想到我第一次见到蒽诗,那个瘦瘦小小,躲在妈妈身后的女孩。我把我的洋娃娃递给她,她怯生生地接过去,对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
我想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别墅的花园里种下那棵白兰花。沈煜挖坑,我扶着树苗,蒽诗提着水壶浇水。那时候的阳光,真好。
可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呢?
是我太专注于事业,忽略了丈夫的情感需求?还是我太宠溺妹妹,让她变得贪婪而无度?
或许都有吧。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们可以背叛我,陷害我,将我的人生推入深渊的理由。
天亮的时候,我接到了张律师的电话。
“他们被带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今天早上,警方同时采取了行动。在沈煜的办公室保险柜里,找到了那份关键的合同。他大概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蒽诗是在机场被控制的,她买了最早一班飞往国外的机票,想跑。”
我“嗯”了一声,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这个结果,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接下来,就是法院的再审程序了。会很快。你的清白,马上就能得到证明。”张律师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宏科集团因为涉嫌重大财务造假和商业欺诈,已经被相关部门查封,所有资产被冻结。沈煜和蒽诗名下的个人资产,也都在冻结范围内。”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结束了。
也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六)
再审的法庭上,我再次见到了沈煜和蒽诗。
他们穿着灰色的囚服,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上。不过短短十几天,他们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沈煜头发白了大半,曾经挺拔的脊梁也佝偻了下去。蒽诗更是形容枯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们没有看我。或者说,不敢看我。
整个庭审过程,我异常平静。当法官念到我的名字,宣布七年前的判决无效,当庭释放,恢复我的名誉时,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我回头,看到了小陈,还有王警官。他们坐在那里,眼圈通红。
我朝他们,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出法院,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大门口,围了很多记者。闪光灯像一片片白色的雪花,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烁。各种问题,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请问您现在是什么心情?”
“您会原谅您的前夫和妹妹吗?”
“对于宏科集团的未来,您有什么打算?”
张律师护着我,试图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我停下脚步,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镜头前。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镜头,所有的话筒,都对准了我。
我看着那些闪烁的镜头,像在看着无数双眼睛。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讲述一个复仇的故事。”
“七年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但它同样也很短,短到不足以磨灭真相。我拿回了我的清白,这是法律的公正,也是正义的必然。”
“至于原谅……”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好奇的脸,“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词。我没有资格替那七年的光阴说原谅。我能做的,只是放下。”
“放下仇恨,放下过去,然后,开始我新的生活。”
“关于宏科集团,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相信,法律会给所有被它伤害过的人,一个公正的交代。至于我个人的未来,我想,我会开一家小小的花店,种满我喜欢的白兰花。”
说完,我对着镜头,微微鞠躬。然后,在张律师的护送下,转身离开。
我没有再回头。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一个正在落幕的时代。
而我,正走向一个崭新的,属于我自己的,黎明。
我的花店,开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店面不大,但阳光很好。我用所有的积蓄,把它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原木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大大的落地窗。
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当然,最多的,还是白兰。
那种清幽的,冷冽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宁。
小陈偶尔会来店里帮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紧张局促的年轻人了,变得开朗而健谈。他说他准备考研,想去学法律。
王警官也来过一次。她脱下了警服,穿着便装,看起来就像一个邻家的大姐姐。她买了一盆小小的多肉,对我说:“你看,生命力多顽强。”
我笑了笑,递给她。
我再也没有见过沈煜和蒽诗。听说,他们都被判了很长的刑期。宏科集团最终破产清算,那栋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别墅,也被拍卖了。
那些曾经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都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有时候,午后没有客人,我会搬一把藤椅,坐在店门口晒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像一件柔软的毛衣。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方向。
我会想起《基督山伯爵》里的那句话: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我等了七年。
如今,我希望,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像此刻这样,有花香,有阳光,有平静,有自由。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店里,她看中了一盆开得正盛的白兰花。
“老板,这花真香。”她说。
我笑着告诉她:“因为,它一直在等待着阳光。”
女孩抱着花,满意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盆白兰花,就像曾经的自己。在漫长的黑暗和寒冷中,倔强地,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只为有一天,能在阳光下,肆意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清冽的芬芳。
而现在,阳光,终于来了。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