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知从哪钻出个上年纪的阿婆,举着大铁锹冲过来,对着鲜卑人的头就奋力拍下去。
这晚我正在点灯写信。
写到困倦正要熄灯,蓦然发现一道黑影在身后。
正要惊叫,一把冰冷的刀已抵住了喉管。
身后那人冷冷道:
「敢乱动就杀了你。」
不太标准的汉话腔调。
桌上的镜子透出一张异族的脸。
高鼻深目,胡须微黄。
竟是个鲜卑人!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吓得浑身都在抖。
屋外火光冲天,有人踢开院门。
一群举着火把的官差将我们团团围住。
为首穿着绯红官袍的青年手持长弓:
「把人放了,我饶你一命。」
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那鲜卑人狡猾得很:
「准备快马,送我出城,否则我死也要拉她垫背。」
我双腿发软被他挟着往外走。
鬓边被冷汗浸湿。
鲜卑人挟持着我退到高台上,等着马匹来到。
他太过紧张,手里的力道太大,我的脖颈已被利刃割破。
怕鲜卑人伤了我。
底下的青年只得放下手中的弓箭。
两厢僵持。
不知从哪钻出个上年纪的阿婆,举着大铁锹冲过来,对着鲜卑人的头就奋力拍下去。
鲜卑人正要踹开她,手里的匕首松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
我顿时来了莫名的胆气。
因紧张流在手心的汗有些打滑。
我狠狠攥紧掌心那根钗,用尽全身的力气扎进鲜卑人的眼睛。
太过用力钗尾划破了手心。
满手都是血,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了。
鲜卑人捂住眼发出惨叫,挥刀朝我砍下来。
一支箭如白虹贯日擦过我的鬓发,狠狠钉穿鲜卑人的掌心。
匕首掉落在地。
我尚未反应,紧随而来的第二支射穿了他的胸膛。
腥臭的血溅出来。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头皮麻了半边。
那鲜卑人竟还没有死透,怒目圆睁,反手将我推下去。
我从高台跌落,风疾速从身边呼啸而过。
失重的恐惧让我紧紧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袭。
我落入一个宽阔的臂弯。
睁开眼,猎猎的风吹起那人绯红的官袍。
青年皎然如月,将我稳稳接在怀里。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记得这双墨色浓郁的眼睛。
怪不得声音那般熟悉。
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如潮水般涌上来。
我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喊道:
「夫子?!」
10
凉州的下弦月将小院照得像汪了一池水。
方才挟持我的那人是鲜卑细作。
好在此番无人伤亡。
我端着医官熬的药憋着气一口灌下去,苦得险些吐出来。
面前多了只筋骨匀停的手,递过来几枚酸杏干。
陆玠微笑着看我:
「方才托人买的,祛祛苦味。」
舌尖的苦被冲淡了许多。
想到方才被苦得龇牙咧嘴,样子想必是难看的,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夫子。」
目光落在他绯红的官服上。
他如今是凉州刺史,早就不是夫子了,我霎时暗恨自己失言,讷讷地改口:
「大……大人。」
陆玠哑然失笑:
「不必这般拘谨。」
那个跟我提起凉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
我给蒋允檀伴读的第一年。
蒋府给族中晚辈请的夫子正是陆玠。
那时他很清瘦,整个人都是有些嶙峋的。
他一个凉州出身的寒门子弟,不知如何修来的学问。
听说当年也是金銮殿上中过探花的人物,只是太过刚直,权力倾轧里得罪了谁,落魄到官身也丢了。
世家关系如枝蔓般错综复杂,族人之间自然是相扶帮衬,排挤外人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讲学。
蒋家几位姑娘们都好奇地从屏风后往外偷看。
她们看得脸颊泛红,我却听见哪位公子不屑地嗤笑出声。
蒋允檀扯了扯嘴角:
「相貌如此清俊,怎么穷得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闻言我在屏风后抬头看了一眼。
那人有些落魄,青衫洗得发旧,还有一处打着补丁。
却傲骨铮然,淡漠地将戒尺敲在桌案上。
所有悄然的轻视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压下去。
后来不过半年,听说他愤然回凉州了。
11
「听说凉州城里来了个专替人写家书的姑娘,没想到竟然是你。」
陆玠笑脸盈盈,一眨不眨看着我。
借着月色,我发觉他比从前更清俊,也更英武了。
绯红色的官袍,很少有人能穿成他这么好看的。
我笑嘻嘻地感叹:
「当初大人和我谈起凉州时,也不曾想过今日我们会在凉州相逢吧。」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迟疑着问:
「一别多年,冬日里冻疮可还发作?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年很穷苦的时候,我在河边浆洗衣裳。
那双手冻得惨不忍睹,浮肿的紫黑色有些吓人。
陆玠撞见过一回。
他不忍,夺过桶要帮我洗。
我急得骇然,脸色都白了:
「怎么能烦劳夫子呢,这,这于礼不合,姑娘家的衣裳实在不便!」
他抿住唇不说话。
我以为惹他生气了,惶恐地想尽办法缓解这尴尬。
抬眼时他已走远。
只是第二日下学,我收拾笔墨,从桌下摸出来一罐未拆的冻疮膏来。
晚间把药涂在手上,整只手都暖烘烘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记得。
我不自然地抚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冻疮已经好很多了。」
后来谢瑾钻营得颇有成效,家中的银钱也不像初时那么短缺。
老夫人心疼我,背着我请了两个服侍的婆子。
自然是用不到我浆洗衣裳了。
天色有些深了。
我起身送陆玠出院子。
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摇曳的影子像浪潮般晃起来。
斑驳的树影洒了我们一身。
凉州的月实在是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他突然停下脚步,像是隐忍了许久才问:
「你成亲了吗?」
12
陆玠离开许久。
我直到入睡时脑子都还是乱的。
失魂落魄躺下,不由将左脚跷在右膝盖上发了半晌呆,终于困意渐浓。
当初给谢瑾寄家书,我都是攒了一起送的。
我把几封信藏在布包里,等着下了学就去央求信使捎带。
那时京中又是连日的雨。
蒋允檀口称我偷拿了她的镯子,让人将我布包里的东西全翻出来。
杂乱的物件掉了一地。
她这才拨弄着腕上的镯子,漫不经心地笑。
「我记错了,原来是戴在手上啊。」
扫过地上那几封信,只一个眼神,丫鬟们就将我搡开把家书抢走。
「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竟偷给情郎写信!」
尖厉的嘲笑声中,我追着要抢,一路跟着她们跌跌撞撞冲进雨中。
不知谁从背后大力地将我推倒在地。
血从擦伤的胳膊渗出来。
众人如鸟兽散。
蒋允檀撑伞而过,绣鞋踏上去,不紧不慢。
留下散开一地的家书被糟污得不成样子。
雨水淅沥滴落,洇在我低伏在地的脊背上。
我有些木然,眼泪混着雨水流了满脸。
良久,有人撑了把伞在我头顶:
「崔桢希?」
我顶着一脸雨水抬头,看见了陆夫子的脸。
他向来严厉,嘴巴骂起人来又很厉害。
一开始轻视他的那些公子哥,现在无一不怕他的。
担心他责骂,我赶紧低头收拾这一地的残局,盘算着如何脱身。
谁知隔着单薄的衣裳,手臂突然搭上一只手来。
是只男人的大手,因常年提笔搭弓,指节生着薄茧。
吓得我正汗毛直竖,他已迅速把我扶起,一触即松。
陆玠将伞塞给我。
兀自弯腰替我去捡那一张张家书。
有几张被风吹走,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将东西还给我:
「铺开晾晒,兴许还能恢复如初。」
这显然是他的安慰,墨迹都染开了,又怎会如初呢?
见我垂下头,他又道:
「别难过了,其实我有些羡慕。」
我没听明白,大脑全然空白却还是挤出笑来:
「夫子何必羡慕我呢。」
他转过脸来。
墨色浓郁的眼,看得我心口发慌:
「不是羡慕你,是羡慕……收到这么多家书的那个人。」
心头狂跳,我猛地坐起身来。
竟是梦到了三年前的事情。
擦去额头浮汗,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目光落在桌上那块玉佩上,那是陆玠走前给的。
他说若有急事,可以拿着这个去找他。
顿时我又羞愧起来。
陆夫子对我这般好,我怎能如此想。
13
在凉州这一年,陆玠对我很是照拂。
我以前喜欢海棠,因水土的缘故在这几乎养不活,他就帮我在院子里种了木芙蓉,又不知从哪弄来了只漂亮的小三花,养在我这,起名叫小狸,平日总追着我的裙边喵喵叫唤。
隔壁的阿婆忍不住在我跟前念叨:
「也不知何时能吃到你们二人的喜酒。」
我唬得咋舌,连连摆手:
「陆大人以前当过我的夫子,可不能乱说!」
她朝我笑眯了眼:
「这又如何,以前是夫子,如今正好做夫君。」
天爷哪,凉州民风竟然如此彪悍!
阿婆说今日城里要来什么大人物,硬是拖着我去凑热闹。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很像谢瑾的身影。
正在迟疑,那人突然侧了下脸。
真的是他!
我赶紧将头低下去。
那天决裂之后,我负气而走,就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
谁知他竟会来了凉州。
我躲在人群后暗暗地看,只见轿帘掀开,又钻出个戴帷帽的姑娘,是个身形袅娜的美人。
我又何尝看不出这是蒋允檀。
刚冷笑了一声,就见谢瑾将手递给她,另一只大手扶在腰侧,小心翼翼护她下马车。
我不由想起之前有次我和谢瑾吵架。
他赌气不来扶我,我偏要自己跳下去,结果崴到了脚,疼得哭了。
谢瑾只居高临下看着我的眼泪。
冷漠地说:
「连下个马车都下不好,你怎么这么蠢。」
原来,他也是可以这么温柔地扶人下马车的。
只是那个人不是我罢了。
阿婆在旁边摇了摇头,适时将我思绪拉回:
「都说来了个俊气的大人物,也不过如此嘛,还没有咱们陆大人好看。」
见我不吱声,她又锲而不舍地问: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我笑着点了点头:
「阿婆说得是。」
谢瑾已经远去,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我轻捻灯花。
半梦半醒之间,桐油的香气悄然飘入鼻腔。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只见火光冲天。
小院瞬间被火海吞噬,浓烈的烟雾不断涌入屋内。
我急忙将茶水全部泼洒在帘幔上,然后扯下它来遮住口鼻。我向前冲了几步,突然想起小狸可能藏在某个角落,于是焦急地在屋内四处寻找,但它似乎被吓呆了,无论我怎么呼唤,都听不到它的回应。
浓烟几乎让我窒息。
最终,我发现小狸蜷缩在床下颤抖,我立刻扑过去将它紧紧抱起。
有人冲了进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带着我逃离了火场。
在衙役和邻居的帮助下,火势终于被扑灭。
我那精心布置的小院,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我悉心照料的木芙蓉,仅绽放了一夜,便化为灰烬。
我抱着小狸,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心如刀绞,无声的泪水滑落脸庞。
这曾是我一个人的家。
方才救我的人上前:
「崔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穿过七拐八弯长长的巷弄。
幽谧的街角远远停着一辆马车。
我掀开青绿色的帘子。
光影顺着那人乌浓的眉眼往下,照过脚前,像楚河汉界般隔开我和他。
他修长的指伸过来,抚过我的脸,擦去方才沾染的灰烬。
不紧不慢,像逗弄什么得趣的爱宠。
半晌,谢瑾很轻地笑了:
「小婵,瞧你把自己弄得多狼狈,该回我身边了。」
14
谢瑾笑得平静,指骨却因用力握紧而绷得泛白。
我浑身冰凉,失措地退后了一步,躲开他那只手。
可刚退了一步,手臂就被抓住。
谢瑾猛地用力将我拉到怀里,眼神执拗:
「你瘦了,这段时日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过去种种都是事出有因,你待我慢慢与你解释。
「小婵,你要信我,此生我只心悦你。」
我真的不明白。
他是怎么能表现得如此自然,就像之前那些芥蒂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掌心用力抵住他的肩,好让自己不摔在他腿上:
「可我不喜欢你了。
「迟来的关心、解释,还有爱,这些东西过了时间再出现,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夜风的寒气顺着骨头缝钻进来。
谢瑾黑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站起身,影子笼罩了我整个人。
「为何不能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呢?」
我想后退,无奈手臂被他大力攥着。
身体动弹不得,我几乎是从喉咙里喊了出来:
「你烧了我的院子,不就是想逼着我回到你身边?可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小婵了!
「谢瑾,你如此卑劣下作,还妄想我会喜欢你?」
他箍着我,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可是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只要你回来,总有一天我们会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谢瑾靠得非常近,温热的呼吸急促地扑在我耳边。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恶心的感觉。
怒火吞没了我的理智。
我几乎想也不想,抽出鬓边的金钗,用力朝眼前那只手臂扎过去。
可我真的没想过,谢瑾宁愿被刺也不愿松手。
经过上次被鲜卑人挟持的事,陆玠送我了新的金钗。
他将钗头打磨得更锋利,好让我用来防身。
这钗轻而易举穿过谢瑾的衣裳,深深刺进他的血肉里。
血染红了那块布,顺着手臂和钗尾一点点滴落。
我握住金钗的手不由颤抖。
刚要抽出手逃离,谢瑾已握住我的手,面不改色:
「我欠了你太多,如果这样会让你好受些,倒也不错。」
我终于挣开他:
「你是不是疯了!」
谢瑾脸上的血色褪尽:
「是,你假死离开后我就疯了,再看到你对旁人笑,我嫉妒得发疯!」
我叹出一口气,平静地告诉他:
「从你选择蒋允檀那时起,从你无视我每一封信、每一次委屈起,我们之间的情谊就一点点消磨殆尽了。
「没有人会一直等你。」
15
谢瑾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怔然地看着我。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掀开帘子准备下来。
他不舍地叫了我一声,伸出手臂阻拦。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陆玠策马而来,绯红的官袍在夜色里很醒目。
他单手攥着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
「谢公子如此行径,是当凉州没有律法么?」
我见陆玠来了,提起裙摆就从马车上往下跳。
动作太急,恰好撞在陆玠身上。
青绿的裙边和他官袍的金线碰在一起,腰间的玉带发出清响。
他从容不迫地接住我,目光冷峻地和谢瑾对视。
谢瑾发出一声嗤笑:
「陆大人好大的官威,我和小婵自小定亲,未婚夫妻叙旧,还容不得你来插手。」
陆玠挑了眉头:
「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谢瑾气极反笑:
「昔日我们好歹有同窗之谊,朋友妻不可欺,你可知廉耻!」
阿婆说谢瑾是新来的大人物。
怕给陆玠惹麻烦,我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瞥了我一眼,神色竟有些受伤。
谢瑾从袖中取出一枝海棠递到我眼前。
花瓣上还凝着露水。
是远隔千里费了心思弄来的。
他的声音哑得瘆人:
「小婵,那些欺负你的人已经全被我惩治了。
「跟我回去,我们再去种上满院子的海棠,这次定然不会枯萎。」
话音未落,我扬手甩开那枝海棠。
花瓣零落,纷飞在我们之间。
就像当初撕碎的那纸旧婚书。
「你总说海棠不腐,情不移。」
我的绣鞋踏上花枝,将花瓣踩碎:
「可当年,蒋允檀将我推进湖里就为捞你送她的那只镯子,我差点淹死,海棠的根也早在那时就烂掉了。」
血从谢瑾的手臂滴落。
他不管不顾来抓我的手腕,颈间青筋暴起:
「那时只是权宜之计!我后来……」
陆玠却已将我拽在身后。
指尖极有分寸地悬在离我肩头半寸的地方,虚虚护住。
我摘下发尾沾染的海棠碎瓣,任由夜风吹散:
「婚书已毁,我们早就不是未婚夫妻了。」
说完,我转过身就走。
月光将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陆玠的影子挺拔。
夜风很凉,他广袖翻飞如鹤,小心从后为我挡风。
谢瑾突然开口:
「陆玠,你可知,她肩头有粒红痣……」
陆玠往前一步,突然捂住我的耳朵。
但太迟了。
我已经听见了。
回过头,月光照亮我眼中淡淡的恶心。
像银练缠住谢瑾的脖颈。
他此时也知道自己昏了头,将话咽回去,眼底泛起潮色。
我不再看他,只是冷冷道:
「休要让我瞧不起你。」
16
院子烧毁,陆玠送我去衙署,牵着马与我并肩同行。
谢瑾知道我肩头有红痣,其实有段缘由。
他幼时贪玩,而父亲又格外严苛。
有一回阿爹领着我去谢家时,他正在被鞭子抽,白衣裳都洇出血来。
我那时年纪小,哭着扑过去替他挡了一鞭。
正抽在肩上。
两家长辈唬得半死,手忙脚乱地来给我诊治。
他无措地站在人群之外望过来,眼中有泪:
「以后我定一辈子对崔妹妹好。」
只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今晚他竟会拿此事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来。
待到一方绢帕擦过我眼尾。
我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心下觉得尴尬,不由出言岔开:
「大人之前竟和谢瑾是同窗?」
陆玠嗯了一声:
「只是恰好在书院待过半载。」
仿佛是陷入回忆里,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其实那年惊蛰,我曾见过你的。」
他这么一提,我不由想起,好像确实有一年惊蛰。
谢瑾出门不久,春雨淅沥而至。
担心他没带伞,我就寻到学堂去。
隔窗瞥见一群人在安静温书。
当时我常去等谢瑾,他同窗里有些浪荡子总爱开玩笑。
久而久之,他恼了,讨厌被人撞见,就不许我再去。
彼时他同窗都在,我不好惊扰,只能躲在窗下。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将鞋尖浸湿,我不由往里缩了缩。
有人看见谢瑾书里有几行朱红小字。
旁边还画着个憨态可掬的猪头,不禁失笑道:
「谢兄这批注实在有意思,细看还有几分文采。」
听到别人夸奖,我唇角正微微扬起。
就听谢瑾语含讥讽:
「闺阁女子所作,不过消遣解闷的玩意,上不了什么台面。」
我很是受伤,手中的伞落在地上。
一窗之隔,众人惊觉。
「外头什么声响?」
我刚放下伞,起身要逃。
窗微微往上掀了掀,露出一双清隽俊逸的眉眼。
我眼睛含泪,脸颊羞得通红。
他已平静转头道:
「无事,有只小猫撞倒了伞。」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玠。
早已模糊的记忆变得一点点清晰。
我顿时心跳如雷:
「那人竟是您?」
陆玠微笑:
「嗯,是我。」
我不由绞了下手中的绢帕:
「真是多谢大人当初替我解围。」
原来那么早我们就见过,对他的好奇也漫了上来。
只是还想再问些什么,衙署已经到了。
我不由心中懊恼,这段路也太短了些。
17
好在火势控制及时,没太殃及左邻右舍。
只是一些家书还未曾寄出去,便烧毁了。
实在是让人头疼。
按照律法赔了银子后,我已经没什么修缮的闲钱。
隔日正坐在院子里发愁,隔壁阿婆的小童迈着短腿凑过来。
他把圆乎乎的胳膊举到我眼前。
竟是个沉甸甸的荷包。
我打开一看,底下是银两,上面是一枚枚串好的铜钱。
小童嘟哝着说:
「方才门外有个姐姐让我给你的,怕你不肯要,她让我转告你,这算还当初那双靴子的情。」
我赶紧抓住荷包冲出门去追。
只远远看见一个姑娘的背影。
她若有所觉回过头,四目相对,我不由愣住了。
果然是离开那夜在岸边救下的姑娘。
当初分别时,她说自小疼她的外祖恰好在凉州卖豆腐。
只是她娘死后,她爹不许两边有来往。
此番阴差阳错竟也是来对了地方。
今日见她容光焕发,衣裳簇新,脸颊也丰润了些,想来是过得很好的。
见我急忙要去追她。
那姑娘赶忙朝我摆摆手,转头就跑不见影了。
掌心的荷包烫得我几乎流泪。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歹,也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再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多了个人。
陆玠今日休沐,他穿着青衫,正搬弄着新的花草。
小狸本来蜷缩在窝里睡觉,见他来了,跳过去蹭着他的袍角喵喵叫。
「我把院子收拾了一下,这些花草都是阿婆们送的,想让你看着开心些。」
我心中一暖,眼眶有些发热:
「多谢你,陆大人。」
他摇了摇头,温和地摸了摸小狸朝我笑: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
语罢,他掏出袖中一大沓信递给我。
「今日左右没什么事,昨夜便替你将毁掉的家书复原了,你看看可对得上?」
之前为了省时,也为了夜间多写些家书。
我白日都会记下每人对应的要点。
幸好存放的是陶罐,才得以保全。
颤抖着指尖接过,一共五十二封,陆玠一晚上全都写完了。
「怎么哭了?」
他慌忙去找绢帕,怀里的小狸不满地翻身挠了下。
广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上面还有被烫伤的痕迹。
我讶然发现,那和我手腕的疤位置几乎一样。
陆玠朝我笑笑:
「不妨事,昨夜不小心打翻烛台烫的。」
我吸了吸鼻子,认真看着他:
「让我给大人上药吧。」
我挨着陆玠坐下,指腹蘸了药抹在他手腕上。
触手温热,神思飘远。
我不由关心道:
「大人,你回凉州不过几年便当上了刺史,吃了很多苦吧。」
先前我也有几分好奇。
却因身份之差,他给我感觉很远,是高悬的天上月。
所以多少心里带了几分距离。
可这么久相处,我又感觉他其实离我很近。
陆玠朝我比画了一下:
「是啊,之前被人砍在胸口上,差点没了性命。」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抓住他的手。
他目光溢出一抹笑:
「不过也正是因这个得了圣上青眼,来凉州时我还只是个小县丞,那时鲜卑奇袭,守将弃城而逃,我被人一刀砍在胸口上。」
我握紧他的手,紧张地问:
「然后呢?」
「后来自然是带着百姓逆转战局,鲜卑兵败,战火平息。」
他眉宇一派温和,倒像是个闲散的贵公子,哪里吃过苦的样子。
这些事即便被如此轻描淡写。
也令我这种寻常百姓惊心动魄。
我久久不能语。
陆玠微笑着问我:
「吓着你了吗?那都是些旧事了。」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没有怕,就是有点心疼你。」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我涨得满脸通红,耳尖都要烧起来。
仓皇地站起身解释:
「不,我的意思是……」
他低笑了一声打断我:
「那我要后悔没早些告诉你了。」
18
我将院子归置一番,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来人是一群军汉,玩笑着推搡中间那个年轻的小兵。
那少年支吾道:
「我想给家中老娘写封信。」
周围人纷纷大声打趣了起来:
「你娘又不识字,这小子分明是想给未婚妻写信。」
我会心一笑:
「请问要写些什么呢?」
少年结结巴巴,无非是叮嘱家中老娘加饭添衣,他一切安好勿要牵挂。
说着说着,他顿住了,羞得眼睛一闭:
「还有,还要告诉阿巧等我回去便来娶她。」
少年脸红得快要滴血:
「可否等两日再寄,明日发了月饷,我想给娘买件衣裳,然后再给阿巧买根簪子。」
众人发出善意的大笑:
「倒是我们的不是,今日就强行给你拽来了。」
我点了点头:
「耽误两日也不要紧,只要能收到家信,你娘和阿巧姑娘想来也是开心的。」
少年道了声谢,转身逃也似的走出去。
我合上院门,转过身,嘴角的笑僵住了。
谢瑾不知何时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呢喃:
「你当时若收到回信,也会是这么开心的吗?」
经年的旧伤又被他撕扯一下。
但我竟再也察觉不到痛了。
果然是不在意了。
他自顾自地讲:
「你的那些信,你走后我都拆开看了,当时不看,只是我怕。」
我困惑地抬眼看他。
暮色在他脸上投出细碎的裂纹,映出眼角将坠未坠的水痕。
「我怕看了就忍不住给你回信,所以我不能看,并非我不想。
「父亲过世,母亲悬梁,都是为蒋家背后所害。而扳倒蒋家宛如蚍蜉撼树,这么多年,我与蒋家亲厚不过是虚与委蛇,怕他们害你,所以也只能装作不喜你。
「可你是我自小定过亲的姑娘啊,我怎会不喜欢呢……」
原来他是有如此的苦衷。
震惊和难过令我退了一步:
「可我不需要你的喜欢了,谢瑾。」
一滴泪砸在青砖上。
他苍白着脸,说了句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一丝动容也无:
「我甚至也不需要你的抱歉,因为我从没打算原谅。」
谢瑾取下腰间佩着的玉玦,沙哑地哽咽:
「这是我们当初定亲的信物,我日夜都带在身边……小婵,祖母和我都很想念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我闭上眼,不耐烦地说:
「不要再唤我小婵了,你记不得我本来的名字吗?」
他正要说话,合上的院门被一脚踹开。
有个尖厉的声音在气急败坏地嚷:
「崔桢希,你这个阴魂不散的贱人!」
19
蒋允檀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冲进我的院子。
小狸本来正窝在石凳后盯着我和谢瑾,此刻立即冲出去对着她哈气。
却被她不耐地一脚踢开,骂了句小畜生。
我赶紧蹲下将小狸抱起来查看。
好在这脚不重,小狸安然无恙地往怀里钻,我这才松了口气。
蒋允檀一巴掌朝我脸上打过来:
「走便走了,为何还勾着谢郎?」
谢瑾将她的手腕半路攥住,厉声道:
「你闹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叫嚷:
「你怎知她那番心思,不过是假死跳江来博取你的怜惜!」
我站起身,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的鬓发散了,尾簪掉落在地。
蒋允檀瞪着眼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你敢打我?你可知我爹是近日上任的凉州太守!贱人如此放肆,我剁了你的手!」
谢瑾将她拽过去:
「别闹了,我和她只不过是叙旧。」
她取出一物丢在我身上:
「叙哪门子旧!你把她那枚玉玦藏在枕下是何意?当我是死的不成!」
我接在手里一看,正是当年定亲的信物。
属于我的另一枚玉玦。
刻着「同归」二字。
而谢瑾那枚刻着「白首」。
离开那夜,我已心冷,忘记处置这枚玉玦。
婚约早都不复,这信物又有何用?
我扬起手,使劲摔在地上。
脆裂的响动,这玉玦分崩离析,几片残玉在青砖地上颤巍巍打着旋。
哪里还有什么同归。
我冷下脸:
「方才那巴掌偿还之前欺辱我的事,犹嫌不够。如今玉玦我亲手摔碎,我和谢瑾早就毫无干系,听懂了吗?」
谢瑾的脸仿佛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眼神死死凝视在碎玉上。
我又重复一次:
「听得懂话吗?听明白了就别来打扰我。」
蒋允檀恨恨盯着我。
真是奇怪,当初明明是她欺辱我,要说恨,也该是我恨她才对。
谢瑾失魂落魄地拽着她离开。
我蹲下来给小狸喂小鱼干,好生安抚一番。
心里却还是惊了一下:
「凉州太守?这还真是苍天不公。」
20
陆玠晚间托人给我送来了想要很久的孤本。
我掏出二钱银子给那跑腿的小厮:
「辛苦跑一趟,拿去买酒吃。」
他吓得连连推脱:
「大人这几日公务甚忙,连三餐都顾不得,我们哪敢偷闲去吃酒。」
我想了一下:
「可否稍等片刻,我给大人备点消夜烦劳你送去。」
小厮年纪不大,闻言朝我眨了下眼睛:
「若是姑娘您亲手送去,想来大人自是比见了我开心。」
我不由捶他一下:
「越说越不成形了。」
到底还是拎着食盒同他去府衙。
陆玠正在前厅议事,小厮把我带进了书房。
凉州晚上风大,我伸手去关窗,却不小心将案几上一个乌木盒扫落在地。
许多纸掉了出来。
我伸手去捡,看清是什么后,顿时呆住了。
那年雨中被风吹走的几张家书,原封不动放在这里。
字迹晕开,信纸发皱。
上面每行间隙有人用笔添着注解。
【此处撇画带怒,当真是委屈极了。】
【这两字墨透纸背,应是夜半咬牙落笔。】
旁边还画了只耷拉着胡须的小猫。
我看着,脑海中不由想到,当日淋雨生了寒,第二日仍手脚冰冷。
陆玠不多言,只是将学堂的炭火烧得比以往更旺了些。
再低头看到最后,最末一行字迹颤抖:
【宁我代笔相回,不忍见她泪痕斑驳。】
这些信纸后还有几张泛黄的画。
我定定地看着,鼻子一酸,一颗心在胸腔怦然。
门被推开,陆玠匆匆赶过来:
「等得久了吧,夜这么深怎么亲自跑一趟?」
见我蹲在地上正在看乌木盒里的东西。
他如五雷轰顶般僵在了原地。
我愣愣地看向他。
陆玠的喉结颤了颤:
「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定了定神,烛火摇曳落在眼里,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发烫,好像也要着起火来:
「没有,其实我……」
话未说完,有衙役高喊:
「不好了大人,城门那边出事了!」
陆玠眉目间顿时带了懊恼,他正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知是怎么想的,此刻竟然不舍得和他分开。
生怕分开了一刻,就再也没能把内心最真实的情愫诉之于口。
于是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抢在前头问: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他皱起的眉松开了。
温柔地朝我点了点头:
「好。」
21
城门那边乱哄哄的。
凄厉的哭喊和咒骂声不绝于耳。
中间躺着一个人,血洇湿了地面。
脸被人用白布盖住,看着身上的衣裳,竟是个守城的小兵。
身上被鞭打了不知多少下,浑身血淋淋的。
我看得心惊肉跳。
见陆玠来了,有人冲破官差,倒在他脚边哭道:
「求大人做主,李琢今日守城,那位贵人过了放行时间又无文书,非要强行入城,争执间竟用马鞭将他活活打死。」
远处被围困的那辆马车旁,刁奴仍在嚣张叫嚷:
「你们这群贱民,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陆玠拿起地上的马鞭,过去就抽在刁奴脸上。
他脸上绽开血痕,痛得倒在地上,顿时没了嚣张气焰。
又是一鞭抽下去。
陆玠显然是怒极了,对着帘子厉声喝斥:
「还不滚下马来!」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我倒抽了口气,正是蒋允檀她爹蒋淮,近日上任的凉州太守。
本来面白无须的脸,此刻酒气熏天。
「明渊,你落魄之时,可是我暂且给了你件差事……当日你负气离去,说什么蒋府只有门外两个石狮子干净,我已不再计较,如今恩将仇报,恐怕不好吧。」
蒋淮笑着捻了下玉扳指:
「我不过是城外赴宴晚了些,酒意上头一时不察,何必如此苛刻?」
我听得胃中翻涌。
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倒能和「苛刻」相连。
如此令人作呕的做派。
果真是门风不正。
陆玠忍不住怒骂道:
「一顶乌纱帽倒成了你的护身符,读圣贤书,却行禽兽道,你视人命律法为何物?
「来人,将他押下去!」
本朝律法,刺史可先行对犯官案验停职,十日内补奏理由。
只是蒋淮到任不久,计簿暂时不能考证。
我正在替陆玠忧心,蓦然看见地上那人袖子里掉出了一截什么。
定睛一看,那是一根银簪。
极大的恐慌涌上了心头。
我再也按捺不住,颤抖着手去掀那张盖着的白布。
少年失血过多的脸出现在眼前。
明明前一日还在期待着今日发饷银,去给亲娘买件衣裳,再给心上人买根簪子。
可现在,他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我心头绞痛,浑身颤抖地哭起来。
几个面熟的军汉走过来,眼眶均是通红的。
有人递过来几枚铜钱,哽咽着祈求:
「崔姑娘,这小子的钱还没给你,可不可以……请你帮他把家书写完。」
我推回他的手,擦了擦眼泪承诺道:
「我会好好写的。」
22
蒋府在朝为官的不止蒋淮一人。
仅此一事扳倒他,并非轻易。
岂料谢瑾主动来找了陆玠。
他把这么多年查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赋税贪墨,截留漕粮。
将良民定为盗匪侵吞家财,官田报为荒地重新占田。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就连当日谢府家道中落,其中也有蒋淮的手笔。
谢瑾微笑着问陆玠:
「还记着我们同窗的最后一日,夫子问的那篇策论,你是如何答的吗?」
我在一旁研墨的手顿了顿,好奇地听着。
陆玠低笑了一声: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谢瑾点了点头:
「如此之言,我便信你一回。」
他目光依依不舍地凝在我身上:
「有些话想同你说。」
我于是起身跟着他出去。
经过陆玠的时候,他头也未抬,看似冷静地一言不发。
实则落笔歪了一道,拖出长长的痕迹。
我弯了弯唇,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和谢瑾并肩穿过垂花门。
凉州时值春夏,满架的蔷薇吹落一地。
就像小时候我们坐的那个花架。
那时我乳牙尚在,吃着他给的糖,冷不防磕掉了一颗牙。
我哭了半晌,号啕着地说以后没有人会娶缺牙姑娘当娘子的。
他伸手替我擦泪,稚气地说:
「那以后我娶崔妹妹当娘子好了。」
后来,他家中生变,我不在京城,只能远隔两地与他通信。
走到今日,断情难续。
回想旧日光景真是恍若隔世。
谢瑾显然也是想起来了。
他湿润了眼眶,想替我摘鬓发上落的一朵蔷薇花瓣。
却因我偏头躲开的动作,手僵在半空。
这几年他有苦衷不假。
可我的委屈也是真。
其实我从小就倔,幼时我娘曾用布给我缝了个小猫,我欢喜得整日抱着不撒手。
可有一日远房表亲来了府上,见我不在将布猫玩了会儿,弄得面目全非。
后面娘即使帮我恢复如初,我也不想要了。
一片沉默中,谢瑾叹了口气:
「我们再无可能了吗?」
我平静地答:
「不能了,已经太迟了。」
他似乎流泪了,转过身左手死死抵住花架,终是哽咽地说了句:
「对不起。」
我走开了几步,听着他追问了一句:
「那陆玠呢,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我没有回答。
也没有再回头。
23
蒋淮被下狱后,我去了趟李琢的家乡。
先前他的死讯传回,他娘整日悲泣,眼睛也不好了。
那个叫阿巧的姑娘哭成了泪人。
我将新衣裳和那根银簪交给她们。
又把那封家书推过去:
「李琢心里很是惦记你们,定是希望往后你们好好的。」
离开的时候,我在茶碗下压了张银票。
那是陆玠托我转交的心意。
再回到凉州的时候,又是秋天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城门不远处,背着手叹气。
小厮在一旁打趣:
「大人因何叹气?又在想崔姑娘了。」
陆玠接着叹气:
「今日太迟了,也许明日才能回来。」
我笑着搭腔:
「谁说迟了?」
他转过身来,眼睛如星光般温暖明亮。
我离开这段时日,万事落定。
蒋淮已被处刑,家眷相继流放。
谢瑾早给蒋允檀下了会容貌溃烂的药。
听说那日她被当街押走前,发疯地拿匕首捅了谢瑾。
那匕首淬了毒,人救回来,那条胳膊却废了。
而谢瑾此番既已替父翻案,又立了功。
正是圣眷浓厚之时,他却自请去了岭南赴任。
临行前,他还想再见我一面。
隔着门扉,我不愿再见他,只说岭南多瘴气,劝他保重。
他走了。
在门外留下了一堆捆扎好的信。
正是当初我写的那些,如今每一封,他都写了回信。
可我并不想看,转身将这些信全扔进了火堆。
陆玠看到后,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一整天都勾着唇角。
次日陆玠休沐,约我去府衙。
轩窗下暗香浮动,他正为我煮茶。
茶烟袅袅,他递过来一碟酸杏干:
「尝尝这个,比学堂那会儿的好上三分。」
连重逢时送我的酸杏干都不是巧合。
只因他记得我喜欢吃。
我将那盏茶接过来:
「那天在书房我没有被吓到,其实我有些欢喜的。」
他淡淡地抬眼看我。
耳尖却红了。
我困惑地歪了歪头:
「只是有张画令我不解,那张爬树的是什么时候?」
陆玠从容地撇去茶碗上的浮沫。
「比那年惊蛰还要早。」
我哦了一声,忍不住仔细去想。
爬树……爬树……
眼前突然一亮。
那时我还是很贪玩的性子,缠着谢瑾陪我玩捉迷藏。
他还没找到我就已失去耐心,放弃了。
我一个人躲在树上,躲到暮色西沉,有了几分害怕。
想要下来就不敢。
正在哭哭啼啼时看见有人从树下经过。
不由伸出头求他:
「你能帮我去找谢瑾吗?我下不来了。」
那人嗓音里带了点笑意:
「我是他的同窗,若是不介意,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我跳了下来,被他稳稳接住。
因为犯了男女之嫌怕谢瑾骂我。
道谢之后将他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地跑了,连那人是何相貌也不曾看清。
想到此处,我惊讶地瞪圆了眼。
陆玠朝我微笑:
「想起来了?那还记得画上我写了什么吗?」
我霎时羞红了脸,低下头。
当然是记得的。
那幅画,他在上面题着一句:
【若得蟾宫月,愿为揽溪人。】
原来。
就在那时。
红鸾星动,缘生一刹。
来源:爱读书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