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下班回家,正撞见老张提着鸟笼,满脸堆笑地从我家出来。那只画眉正扯着嗓子叫,声音清亮,像是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引子
我爸把养了十五年的画眉鸟送人了。
连带着那个他亲手削了三年的黄花梨木鸟笼,一并给了对门的老张。
我下班回家,正撞见老张提着鸟笼,满脸堆笑地从我家出来。那只画眉正扯着嗓子叫,声音清亮,像是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建军回来啦,”老张客气地打招呼,“你爸这鸟养得真好,说送我就送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涌了上来。
那鸟是我爸的命根子。每天天不亮就提着去公园,风雨无阻。鸟食里的虫子,都是他亲自用镊子一只只挑出来的。前年我儿子想摸一下那鸟笼,都被他瞪了半天。
“爸,您怎么把鸟送人了?”我一进门,就看见他正坐在那张掉了漆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块抹布,一遍遍擦着空荡荡的鸟笼架子。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想养了。”
“不想养了?那可是您宝贝了十几年的东西。”我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八度。
“东西再宝贝,也是身外之物。”他放下抹布,终于抬眼看我,眼神浑浊,却又像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人啊,活到七十三,就该清净清净了。”
七十三?
我心头一紧。我爸今年,正好七十二,过了年就七十三。
“什么七十三八十四的,那都是老黄历了,您身体好着呢。”我试图让气氛轻松点。
他却没接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孔子七十三,孟子七十四。圣人都过不去的坎,我们普通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就得知足。”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话太不吉利了。我妈走得早,这十几年都是我爸一个人过,他一向硬朗,怎么突然说起这种丧气话?
“爸,您别胡思乱想。”我走过去,想按住他的肩膀,他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晚饭是我老婆李慧做的。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醋溜土豆丝,清炒小白菜,还有一锅棒骨汤。都是些家常菜,但她做得用心。
饭桌上,我把鸟的事跟李慧说了。
李慧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不以为然地说:“送了就送了呗,你爸年纪大了,每天提着鸟笼子爬六楼,是挺累的。再说,养个鸟多费钱,鸟食、保健品,一个月下来也得百十来块。”
她总是这么实际,什么事都能算到钱上。
我心里憋着火:“这不是钱的事!是他说话那口气,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他说什么……人活到七十三就得知足。”我压低声音,生怕被里屋的父亲听见。
李慧扒饭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哎,老年人不都爱念叨这些嘛。你别自己吓自己。赶紧吃饭,吃完还得辅导儿子的奥数呢。”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一阵无力。她不懂,她不懂那只鸟对我爸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宠物,是陪伴,是精神寄托。现在,他亲手把自己的寄托送走了。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父亲那句“活到七十三就得知足”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感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里那种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味道。我必须得搞清楚,我爸到底怎么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特意没去单位加班。我决定跟踪我爸。
他像往常一样,早上六点就出门了。只是手里空荡荡的,没了那个熟悉的鸟笼,背影看上去萧索了不少。我隔着五十米的距离,悄悄跟在他后面。
他没有去公园,而是坐上了一辆去城郊的公交车。车子摇摇晃晃,像个疲惫的老人。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在晨光里一晃一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以为他要去哪个老朋友家,或者去哪个没去过的山头散散心。
可他下车的地方,是一家墓地。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1章 一张旧存折
清晨的墓地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呜”声,听着像谁在低声哭泣。
我爸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步子不快,但很稳。我躲在一排墓碑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他停在我妈的墓碑前。
墓碑擦得很干净,显然是经常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仔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我妈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妈,笑得温婉,还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他蹲下来,和我妈的照片对视着,嘴唇翕动,像是在说什么。离得太远,我听不清。只能看到他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那么孤单。
他待了很久,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我蹲在后面,腿都麻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让我匪夷所思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用手指在上面比划着,然后抬头看了看我妈墓碑旁边的空地。
那块空地,是早就给他自己留好的。
他是在规划自己的身后事吗?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墓碑后走了出来。
“爸!”
他听到我的声音,身体明显一僵,缓缓地转过身。看到是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我路过。”我撒了个谎,“您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来看看你妈。”他把那个小本本飞快地塞回口袋,动作快得不自然。
我盯着他的口袋:“您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个记账本。”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心里愈发不安。我爸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撒过谎。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有事瞒着我。
“爸,您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我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他摆摆手,转身就走,“回吧,天冷。”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他不说,我也不敢再问。那种沉闷的气氛,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内心独白】
他口袋里那个本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在妈的墓地前看?难道真的和他的身体有关?可他上个月体检报告还一切正常。我这个儿子当得太失败了,父亲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只顾着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小家,我有多久没好好陪他聊过天了?
回到家,李慧看我俩脸色都不对,识趣地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们倒了杯热水。
我爸直接回了他自己那间十平米的小屋,把门关上了。
我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李慧走过来,递给我一个苹果:“别想那么多了,爸可能就是去看看妈,心情不好。老年人嘛,情绪总是不稳定。”
“不是的,慧,”我抓住她的手,把今天在墓地看到的事跟她说了,“他绝对有事。那个本子,他藏得那么快,肯定有问题。”
李慧削苹果的手顿了顿:“一个本子而已,能有什么问题?说不定真是记账本,记录每天买菜花了多少钱。”
“你不懂,”我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他那眼神,是心虚的眼神。”
李慧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撬开他的门,逼他把本子交出来?”
我没说话。我当然不能那么做。
晚上,我给在省城工作的妹妹王建红打了个电话。建红比我感性,也许她能从我爸那儿问出点什么。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建红在那头立刻就急了:“哥,你说爸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想拖累我们?”
“我不知道,我问了他也不说。”
“不行,我得回来一趟!”建redacted onhong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明天就请假!”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沉重了。事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第二天下午,建红就拖着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她一进门,眼圈就是红的。
“爸!”她扑到我爸面前,拉着他的手,“您到底怎么了?您跟我们说实话啊!”
我爸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说:“我没事,你这孩子,工作那么忙,跑回来干什么?”
“您还说没事!哥都跟我说了!您又是送鸟,又是去墓地,还说什么七十三的坎!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建红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就受宠,说话也直接。
我爸的脸沉了下来:“别听你哥瞎猜。我就是年纪大了,感慨两句。”
“我不信!”
一家人就这么僵持着。晚饭谁也吃不下。
晚上,趁我爸去洗澡的工夫,建红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我也跟了进去。我们不能再这么猜下去了。
我爸的房间很整洁,东西不多,一目了然。我们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那个小本子。
那不是什么记账本。
那是一本已经泛黄的存折。
打开一看,我和建红都愣住了。
存折的户主是我爸的名字,王德山。上面只有一笔存款记录,日期是昨天。
金额是,十万块。
取款方式是,销户。
第2章 十万块的去向
十万块。
我和建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我爸一个月的退休金才三千出头,平时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这十万块,几乎是他一辈子的积蓄。
他销户取走这笔巨款,想干什么?
“哥,爸不会是……被骗了吧?”建红的声音都在发抖,“现在那些保健品骗局,专门骗老年人。”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很有可能。前阵子小区里就抓了一伙骗子,打着免费送鸡蛋的旗号,把一群老大爷老太太骗得团团转,最后卷走了几十万。
“他洗澡快出来了,先把存折放回去。”我把存折塞回枕头底下,拉着建红退了出来。
客厅里,李慧正在看电视。见我们俩脸色凝重地出来,她关小了音量:“怎么了?找到什么了?”
建红把存折的事一说,李慧的脸色也变了。
“十万块?现金?”她惊得站了起来,“天哪,他把这么多钱放哪儿了?家里不安全啊!”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钱和安全。
“现在不是关心钱放哪儿的问题,”我烦躁地打断她,“是这笔钱要用到哪儿去的问题!万一爸被骗了……”
后果我不敢想。那不仅仅是钱,那会彻底击垮他的精神。
【内心独白】
十万块,对于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是我和我老婆将近一年的收入,是儿子未来上大学的储备金。父亲一辈子节俭,把每一分钱都看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他突然取出这笔钱,一定是为了什么天大的事。如果是被骗,我无法原谅自己。是我这个做儿子的疏忽,没有关心好他。
“我们必须想办法弄清楚。”建红急得在原地打转,“可爸那脾气,我们要是直接问,他肯定什么都不会说,还会跟我们生气。”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电视里传来一阵阵罐头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爸洗完澡出来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比平时更显老态。
他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阳台,开始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去单位上班。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爸的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给建红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爸出门了吗?”
“出去了,刚走。”建红在那头压低声音说,“哥,我跟在他后面呢。他上了一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火车站?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去哪儿?
“你跟紧点,随时保持联系。注意安全。”我叮嘱道。
整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安。手里的报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各种猜测。去火车站,是要出远门吗?去见什么人?还是……想一个人悄悄离开?
快下班的时候,建红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哥,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怎么样?爸去哪儿了?”我急切地问。
“他没上火车。他在火车站的自助取票机那儿,查了一张票。然后就在候车大厅坐了一下午,盯着大屏幕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刚才才回来的。”
“查票?查的哪儿的票?”
“一张去云南昆明的票。是后天的。”
云南昆明?我们家在那边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还做了别的吗?”
“没有。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雕像。哦,对了,”建红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很旧了,我离得远,看不清上面是什么人。”
照片?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我爸房间里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那个箱子是我妈的嫁妆,我妈去世后,我爸就把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钥匙他一直贴身带着。我从小到大,都没见他打开过几次。
如果说有什么秘密,那一定藏在那个箱子里。
晚上,等我爸睡下后,我把我的想法跟建红和李慧说了。
“哥,你想开那个箱子?”建红有些犹豫,“那可是爸的宝贝,他会生气的。”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说,“我们必须知道真相。不然我怕他后天真的一个人跑去云南。”
李慧这次没有反对:“建军说得对。要是爸真有什么事,我们也好有个准备。总比现在这样瞎猜强。”
我们家有一串备用钥匙,是我妈还在世的时候配的。我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旧饼干盒里找到了那串已经生锈的钥匙。
我们三个人,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进了我爸的房间。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我爸的脸上打上一层银霜。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找到那把最小的铜钥匙,颤抖着手,插进了木箱的锁孔里。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箱子打开了。
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件,几枚军功章,还有一本相册。
我拿起相册,翻了开来。
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老照片,我和建红小时候的,我们一家四口的。
翻到最后几页,出现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那是一张张黑白的军装照。照片上的人都很年轻,笑得灿烂。
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合影。
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站在一辆老式解放卡车前。其中一个,是我爸。他那时候真年轻,脸庞黝黑,眼神明亮,充满了朝气。
另一个年轻人,我不认识。他比我爸高半个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一九七八年,昆明。与战友赵卫国。”
赵卫国。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第3章 尘封的承诺
赵卫国。
我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一段尘封的记忆慢慢浮现在脑海里。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也是个军人,高高大大的,说话嗓门特别响。他和我爸喝了很多酒,两个人又哭又笑。我记得他一直拍着我爸的肩膀,说:“德山,这条命是你给的!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赵卫国的事!”
后来,他好像回了云南老家,就再也没了联系。
“我想起来了,”建红也凑过来看照片,“这个赵叔叔,我小时候见过。爸说,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把相册递给李慧,继续在箱子里翻找。
在一堆信件的底下,我找到了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信封已经发黄,上面没有贴邮票,收信人地址写的是:云南省昆明市XX县XX村。
收信人:赵卫国。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信是我爸写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些家常的问候,问他身体好不好,家里怎么样,还说等我们兄妹俩都成家了,就去云南看他。
信的最后,我爸写道:“卫国,当年的承诺,我一直记着。你放心。”
承诺?什么承诺?
信的旁边,还夹着一张更早的报纸。报纸的一角,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寻找的,正是赵卫国。发布人是我爸。看日期,应该是他们退伍后不久,失去了联系。
原来,我爸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战友。
“哥,你看这个。”建红从一沓信里抽出了一封。
这封信的信封很新,邮戳日期是上个月。寄信人地址很陌生,是云南的一家医院。
我拆开信,里面是一封打印的求助信。
信是赵卫国的儿媳妇写的。信里说,赵卫国前几年已经去世了。他的孙子,也就是写信人的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手术费加后期康复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万。他们家里已经山穷水尽,卖了房子,借遍了亲戚,还差十万块的缺口。
信里说,她是在整理公公遗物的时候,看到了我爸当年写的那些信,知道了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万般无奈之下,才冒昧写信求助,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
信的末尾,附上了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还有一个小男孩的照片。男孩大概七八岁,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睛很大,很亮。
真相大白。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原来,我爸不是被骗了,也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更不是想不开。
他是在兑现一个承诺。一个对救命恩人的承诺。
那十万块,是他准备拿去救那个孩子的命的。
【内心独白】
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羞愧。我怀疑我的父亲,猜测他,甚至像防贼一样偷看他的东西。我用自己那点世俗的、狭隘的眼光去揣度他。我以为他老糊涂了,可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醒。他心里装着的,是情义,是承诺,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快要遗忘的东西。
“天哪……”建红捂住了嘴,眼泪掉了下来,“爸他……他怎么不跟我们说啊?”
“他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声音沙哑地说。
李慧在一旁也沉默了。她看着那张诊断证明,眼神复杂。她是个务实的人,十万块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那是我们计划用来换房子的首付款的一部分,是儿子未来的教育基金。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把东西原样放回箱子,锁好,悄悄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
“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建红问我。
“还能怎么办,”我说,“爸想做的事,我们得支持他。”
“可是……那可是十万块。”李慧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我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小宇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好一点的私立学校,一年的学费就好几万。”
我理解她的顾虑。我们都是普通人,生活在柴米油盐里,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
“钱没了可以再挣,”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在母亲墓碑前孤独的背影,浮现出他小心翼翼擦拭鸟笼架子的样子,浮现出他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那雕塑般的沉默。
他送走心爱的画眉鸟,是在告别。他去母亲墓前,是在倾诉。他说“七十三”的坎,不是对生命的绝望,而是在感叹,自己快要到践行不了承诺的年纪了。
他怕自己等不到了。等不到报答这份恩情。
“慧,”我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这笔钱对我们很重要。但你想想爸,他把这份情义在心里藏了半辈子。现在人家有难了,他要是帮不上,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李慧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不停地抠着沙发的扶手。我知道,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
良久,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
“我不是不同意,”她说,“我就是觉得……爸太傻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心里一暖。我知道,她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我爸又像往常一样,提着个布袋子出门买菜。
我们决定,摊牌。
第4章 一顿饺子
我爸买菜回来,我们三个人已经正襟危坐地等在客厅了。
他看到这阵仗,愣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青菜和豆腐放进厨房。
“都坐这儿干嘛?等我发钱啊?”他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但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爸,您坐。”我站起来,把他扶到沙发的主位上。
他坐下来,环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说吧,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拿出那封来自云南的求助信。
“爸,我们都知道了。”
我爸看到那封信,脸色瞬间就变了。他猛地站起来,想把信抢过去,但被我躲开了。
“你们……你们动我东西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脸涨得通红。
“爸,您别生气,我们也是担心您。”建红赶紧上前扶住他。
“担心我?我看你们是惦记我那点钱!”他一把甩开建红的手,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开始翻我的东西了!”
这话太重了。建红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急着解释,“我们是怕您被骗,怕您一个人有事憋在心里!”
“我能有什么事?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轮得到你们管吗?”他指着我的鼻子骂,“王建军,你长本事了啊!”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爸一辈子没这么对我发过火。我知道,我们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底线——他的尊严。
【内心独白】
我搞砸了。我以为开诚布公是最好的方式,却没想到会如此直接地伤害到他的自尊。在他看来,我们不是在关心他,而是在审问他,质疑他的判断力。他那愤怒的眼神像一把刀,刺得我心里生疼。我忘了,他虽然老了,但他依然是一个骄傲的、需要被尊重的父亲。
李慧一直没说话。这时,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盆和好的面,一碗调好的饺子馅。
“爸,建军,建红,都别吵了。”她把东西放在餐桌上,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有什么话,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天大的事,还能大得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吗?”
她的话像一盆水,浇灭了客厅里的火药味。
我爸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瞪了我一眼,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走到餐桌旁坐下了。
我们默默地开始包饺子。擀皮的擀皮,放馅的放馅。只有“咚咚咚”的擀面杖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李慧包饺子的手艺很好,又快又漂亮。她一边包,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刚嫁给建军那会儿,咱家还住平房呢。冬天漏风,夏天漏雨。那时候我总抱怨,觉得日子苦。可现在想想,那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心里是真踏实。”
她的话,让我和建红都沉默了。
“爸,”李慧抬头看着我爸,眼神很诚恳,“我们知道赵叔叔家的事了。也知道您取了十万块钱,是想去帮他们。”
我爸捏饺子的手停住了,没说话。
“我们不是想管您,也不是心疼那笔钱。”李慧继续说,“我们就是……心疼您。这么大的事,您一个人扛着,连我们都不说。您是不是觉得,我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就不把您当回事了?”
我爸的眼圈,慢慢红了。
“爸,您把钱取出来,是准备自己一个人去云南吗?”建红哽咽着问。
我爸低着头,过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您都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出那么远的门,我们怎么能放心?”我终于开口了,“而且,您就这么把十万块现金带在身上,多不安全啊。”
“那能怎么办?”我爸抬起头,满脸的无奈和愁苦,“人家孩子等着救命。我给他们写信的地址打电话,是个公用电话,早就没人接了。我只能自己跑一趟。”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我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我说什么?”我爸苦笑了一下,“跟你们说,我要把一辈子的积蓄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让你们媳女婿为了这事心里有疙瘩?建军,你马上要提副科长了,正是用钱打点的时候。建红,你家孩子也要上学了。小慧,你天天算计着家里的开销……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比谁都清楚我们这个家的难处。正因为清楚,他才选择一个人承担。
“爸,”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们是一家人。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赵叔叔是您的救命恩人,那也是我们家的恩人。这笔钱,我们一起出。”
“对,爸,”建红也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爸看着我们,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两行热泪。
那顿饺子,我们吃得很慢。饺子馅是咸的,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甜的。
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开始商量去云南的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的单位领导,张主任打来的。
“小王啊,有个事跟你说一下。你那个副科长的位子,基本定下来了。不过……厂里最近效益不好,要裁员。新上任的副科长,得带头做个表率,你那个部门,有个裁员名额,名单你来定。”
我拿着手机,愣住了。
第5章 尊严的抉择
张主任的电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副科长,我盼了快十年了。从一个毛头小子,熬到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兢兢业业,从没出过差错,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往上走一步。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家人过得好一点,为了让儿子能上个好学校,为了让李慧不用再为几块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但代价是,裁掉我部门的一个人。
我的部门,一共五个人。除了我,都是跟着我干了多年的老师傅。尤其是刘师傅,下个月就满五十了,干了一辈子车工,技术是全厂最好的。他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儿子还在上大学,全家就指着他这份工资。
裁掉他,等于断了他家的生路。
“建军?建军?你在听吗?”张主任在电话那头问。
“……在听,主任。”我回过神来。
“名单明天早上交给我。这事办漂亮了,你的任命书下周就下来。”张主任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楼下小广场上,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世界那么热闹,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李慧走了过来,给我披了件外衣。
“主任的电话?”
“嗯。”
“是提拔的事?”她眼里有一丝期待。
我点点头,把裁员的事跟她说了。
她脸上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她比我更清楚刘师傅家的情况。刘师傅的爱人,和她是同一个小区的牌友。
“非得裁一个吗?”她小声问。
“嗯。”
我们俩都沉默了。
这个选择太难了。一边是我的前途,我们这个小家的未来。另一边,是一个老同事的饭碗,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的脸。他为了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可以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他所坚守的,不就是那份沉甸甸的情义吗?
而我呢?为了一个副科长的位子,就要亲手砸掉一个老实人的饭碗吗?
【内心独白】
这世道是怎么了?为什么往上爬,总要踩着别人的肩膀?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工作,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个副科长,如果必须用刘师傅的牺牲来换,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心里能安吗?我以后还有脸去见他吗?
“要不……就报那个小李吧。”李慧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他年轻,刚来没两年,家里负担也轻。就算被裁了,凭他的学历,出去再找份工作也不难。”
小李是前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工作热情高,但经验不足,偶尔会出点小错。从工作的角度,裁掉他,对部门的影响是最小的。
可是,我做不到。
我当初招他进来的时候,拍着胸脯跟他说:“小李,好好干,咱们厂虽然是老国企,但饿不着肯干活的人。”
我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再说吧。”我掐灭了烟头,心里乱成一团。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单位。
刘师傅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车间,正在擦拭他的宝贝车床。那台车床比我的年纪都大,但在他的保养下,依然光亮如新,运转平稳。他擦得很仔细,就像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建军,来了。”他看到我,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刘师傅,早。”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躲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张空白的裁员名单,坐了一上午。
脑子里,父亲的话和张主任的话在来回打架。
“人不能忘本。”
“这事办漂亮了,你的任命书下周就下来。”
中午,我没去食堂吃饭。李慧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
下午,张主任又打来电话催。
“小王,名单呢?怎么还没报上来?”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下定了决心。
“主任,”我说,“我们部门,谁都不能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王建军,你什么意思?你想清楚了,这可关系到你的前途!”张主任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想清楚了。”我说,“刘师傅他们,都是厂里的老骨干,技术过硬。裁掉他们,是厂里的损失。小李虽然年轻,但肯学肯干,是厂里的未来。我们部门每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如果非要裁一个,那就把我裁了吧。”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的副科长,彻底没戏了。甚至,我这个岗位,都可能保不住了。
但奇怪的是,挂了电话,我心里那块压了一天一夜的大石头,突然就落地了。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走出办公室,来到车间。刘师傅正在加工一个精密的零件,眼睛凑得很近,神情专注。车床发出均匀的嗡嗡声,铁屑像银色的雪花一样飞溅。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尊严”。
尊严,不是你坐多高的位子,拿多少薪水。而是你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像刘师傅这样,把一台冰冷的机器,当成自己的伙伴,把一个普通的零件,打磨成一件作品。
这也是一种匠心。
我回到家,把我的决定告诉了李慧。
她愣了很久,没有骂我,也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端上来的时候,她眼睛红红的。
“吃了它,多大点事。”她说,“副科长不当就不当了,大不了,我以后去菜市场,不跟人讲价了。”
我看着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家人。
第6章 一场特殊的募捐
我拒绝在部门裁员的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有人说我傻,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有人说我讲义气,是条汉子。张主任见到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把一堆最难啃的活儿都扔给了我。
我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在乎,每天就是埋头干活。
刘师傅他们知道后,特意在下班后把我堵在了车间。
“建军,你……你这是何苦呢?”刘师傅眼圈泛红,手里攥着一顶油腻腻的工帽,“我这把老骨头,在哪儿不是混口饭吃。你不一样,你年轻,有前途。”
“刘师傅,别说这个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走了都不行。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一天,我就得保住大家。”
几个老师傅都沉默了,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虽然工作上的事让我焦头烂额,但家里的气氛却前所未有地好。
关于去云南的事,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我爸年纪大了,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我和建红请了年假,准备陪他一起去。李慧留在家里照顾孩子。
至于那十万块钱,我爸坚持要用他自己的积蓄。
“这是我欠的债,得我自己还。”他态度坚决,“你们挣钱也不容易。”
我和建红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但我俩私下商量,又各自凑了五千块钱,准备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出发前,我把家里仅有的两万块存款取了出来,交给了李慧。
“这钱你拿着,家里要是有什么急用,别省着。”
李慧把钱推了回来:“用不着。我这儿还有点私房钱。你们出去,路上花销大,多带点钱在身上。”她说着,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两千块钱,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她,心里暖烘烘的。这大概就是夫妻吧。平时为柴米油盐吵吵闹闹,但真到事儿上,心是往一处使的。
我们买了三天后的火车票。
出发前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刘师傅找到了我家。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一进门,就“扑通”一声放在了桌上。
“建军,我听说你们家……遇到难事了?”他有些局促不安。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的。
“也没什么大事,刘师傅。”
“你别瞒我了。”刘师傅说,“我听小李说了。你爸要拿十万块钱去救人。你为了这事,连副科长都不要了。”
我没想到这事会传出去。
“这钱,你拿着。”刘师傅把布袋子推到我面前,“我们几个老师傅凑的,不多,三万块。你先拿去应急。”
我看着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零零散整的钞票。有红色的百元大钞,也有绿色的五十,蓝色的十块。可以想象,他们凑这笔钱的时候,是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刘师傅,这钱我不能要!”我赶紧把钱推回去,“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怎么能让你们跟着破费?”
“什么你家我家!”刘师傅眼睛一瞪,“你把我们当兄弟,为了我们连前途都不要了。现在你有难了,我们能看着不管吗?你要是不要这钱,就是看不起我们!”
我爸和建红也从屋里出来了。
我爸看着刘师傅,又看了看桌上的钱,什么都明白了。他走过去,握住刘师傅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哥,谢谢你们……”他最后只说出这么一句。
这三万块钱,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收。但我爸让李慧把这件事,记在了那个已经被我们翻看过的旧本子上。
他说:“人情债,比金钱债更重。得记着,以后慢慢还。”
这件事还没完。
第二天我们准备去火车站,刚出小区门,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是小区的邻居们。带头的是对门的老张。
“建军,等一下!”老张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听说你爸要去云南救人?我们大伙儿,也凑了点钱。”
他把塑料袋塞到我爸手里。
“老王大哥,你平时在小区里,谁家水管坏了,电路跳闸了,你都是二话不说就去帮忙。现在你家有事,我们不能干看着。”一个大妈说。
“是啊是啊,我们也没多少钱,就是一点心意。”
“老王大哥,你是个好人,好人得有好报!”
我爸捧着那个红色的塑料袋,手都在抖。袋子里,是五块、十块、二十、五十的零钱,皱皱巴巴,却承载着最朴素的情义。
我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脸,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市民,拿着不高的退休金,每天为了一毛两毛的菜价计较。但在此刻,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的钱,来帮助一个他们素未谋面的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我从不孤单。我的父亲,也从不孤单。他用一辈子的善良和正直,为自己赢得了最宝贵的财富。
这比任何金钱和地位,都来得珍贵。
第7章 最好的年纪
开往昆明的火车,在铁轨上平稳地行驶着。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倒退。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再到连绵起伏的丘陵。
我爸一路上都很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和建红坐在他对面,也不敢打扰他。
火车上的饭又贵又难吃。李慧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吃的,有煮鸡蛋,有烙饼,还有她亲手做的酱牛肉。我爸吃得很少,只是小口地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
两天一夜的行程,漫长而疲惫。
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我们抵达了昆明。
昆明的空气,比我们那座北方工业城市要湿润、清新得多。深吸一口气,都带着花草的香气。
我们按照信上的地址,转了两趟长途汽车,才来到那个叫XX的偏远小县城。
县城不大,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楼房。我们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稍作休整后,我们便直奔信上提到的那家县人民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们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找到了那间病房。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他比照片上更瘦,小脸蜡黄,手臂上插着输液管。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床边,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粥。
那应该就是赵卫国的儿媳妇。
我爸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去。他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个装钱的布包。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是在害怕吗?还是在激动?
【内心独-白】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十万块钱,而是一个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承诺。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到暮年时的步履蹒跚,这个承诺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从未枯萎。今天,他终于要亲手浇灌它,让它开出结果。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庄严的仪式。
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那个年轻女人回过头,看到我们三个陌生人,一脸警惕。
“你们找谁?”
“请问……这里是赵文军的病房吗?”我问。赵文军,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是。你们是?”
我爸走上前,声音有些嘶哑:“我是你公公赵卫国的朋友。我叫王德山。”
年轻女人愣住了。她上下打量着我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您……您是王叔?”她突然激动起来,眼泪涌了上来,“我爸……我公公他临走前,还念叨您呢!”
她把我爸让进病房。
我爸走到病床前,看着那个虚弱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怜惜。
“孩子,别怕。”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小文军的头。
他把那个布包放在床头柜上。
“这里是十万块钱,”他说,“不多,先给孩子治病。”
年轻女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说:“王叔,我们不能要您的钱!我给您写信,只是……只是走投无路了,想试试。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快起来!”我爸赶紧去扶她,“我跟你公公,是过命的交情。他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救孩子要紧。”
在我们的坚持下,她最终收下了钱。
办完所有的事情,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婉拒了她留我们吃饭的请求,回到了小旅馆。
那天晚上,我爸睡得特别香,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是他这半个多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们准备回程。
在火车站,我爸突然说:“我想去个地方。”
他带着我们,去了昆明郊外的一个烈士陵园。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们找到了赵卫国的墓。墓碑很简单,上面只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爸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白酒,拧开,洒了三圈在地上。
“卫国,我来了。”他对着墓碑,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你放心,你的孙子,有救了。我没忘,当年的承诺,我做到了。”
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赵卫国为了掩护我爸,被弹片击中,差点没命。我爸背着他,在山里跑了三天三夜,才找到部队。从那时候起,我爸就发誓,赵卫国的命,他要还。
“卫国啊,”我爸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你总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现在都七十多了,比你活得长。可是啊,这活得长短,不是按岁数算的。”
他转过头,看着我和建红。
“我前阵子总在想,一个人活到多少岁最合适?不是八十岁,也不是九十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
“是活到……你觉得没什么遗憾了,没什么亏欠了,心里踏实了,那个岁数,就是最好的年纪。哪怕只有五十岁,六十岁,那也是圆满的。要是心里总有事没办,有债没还,就算活到一百岁,那也是煎熬。”
“我今天,就觉得我活到了最好的年纪。”
他说完,笑了。那笑容,像个孩子一样,纯粹,干净。
我看着父亲,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挺直的脊梁,我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终于明白了。
那只送走的画眉鸟,那场墓地前的告别,那句“七十三”的谶语,都不是结束。
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是一个老人,在完成了对过去的承诺后,与自己的生命,达成的最深刻的和解。
回程的火车上,我爸和我聊了很多。聊他年轻时的故事,聊我和建红小时候的糗事。他的话匣子,像是突然被打开了。
我也把单位的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儿子,你做得对。”他说,“人这一辈子,能守住的东西不多。钱财、地位,都是过眼云烟。能守住自己的良心,守住做人的那点尊严,比什么都强。”
回到家,李慧和儿子在车站接我们。
一见面,李慧就兴奋地对我说:“建军,告诉你个好消息!张主任被调走了!新来的厂长看了你的裁员报告,点名要见你!”
生活,总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加上刘师傅他们几家,在我家摆了两大桌。
大家举杯,庆祝我爸了却了一桩心愿,也庆祝我守住了自己的原则。
我看着满屋子热闹的笑脸,看着父亲和他的老伙计们推杯换盏,看着妻子和邻居们聊着家常,心里无比的温暖和富足。
我想,我也正在走向我人生中,最好的年纪。
来源:诗意葡萄H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