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杨叔的猪场倒了,债主隔三差五就来敲门。那段日子,杨叔家门口的三轮车都不敢停,怕被债主当成抵债物。村里人见了杨叔,眼神都躲闪着,好像欠钱的不是杨叔,而是他们自己。
我们村杨叔的猪场倒了,债主隔三差五就来敲门。那段日子,杨叔家门口的三轮车都不敢停,怕被债主当成抵债物。村里人见了杨叔,眼神都躲闪着,好像欠钱的不是杨叔,而是他们自己。
杨叔原本在县冷库上班,是个技术工。九十年代下岗后,跟着大潮干过运输,开过小店,最后看到别人养猪赚钱,一咬牙投了十几万,建了个小型猪场。刚开始两年,行情好,杨叔赚了钱,把原来的泥砖房推倒,盖了两层小楼。墙面贴了米黄色的瓷砖,大门是铁艺的,门口还种了两棵松树,一到下午,杨婶就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边剥豆角一边跟过路的人打招呼。那阵子,杨叔周末还领着全家去县城照了全家福,挂在客厅正中间,黑胡桃木的相框,配了个玻璃罩。
好景不长。三年前,猪价跳水,一头猪从卖到两千多掉到七八百,连成本都不够。杨叔急了,东挪西借扩大了规模,想着多养点猪,亏的少点,没想到行情越来越差。最后雪上加霜,猪场爆发了疫情,杨叔眼睁睁看着三百多头猪,没几天就死了一大半。
剩下的猪,防疫站来人强制扑杀了。
那天,我在村部值班,隔着老远就听见杨叔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听得人心里发毛。他坐在村部台阶上,双手抱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杨叔是村里有名的硬汉,年轻时候在冷库搬冻肉,能一肩扛起半头猪,从来没见他这样。
“五十万啊…”他低声嘟囔着,“五十万…”
他是欠了五十万。
猪场拆了,地也收回去了,杨叔家那栋小楼也挂上了”售”字。村里人都说杨叔家这下完了,大街上看见他,绕着走,生怕他开口借钱。
杨婶受不了这个打击,整天泡在祠堂里烧香拜佛。他儿子在外地工厂上班,每月到手三四千,勉强够自己生活,根本指望不上。
我和杨叔是发小,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那天下了班,我特意拎了两瓶啤酒去他家坐坐。
杨叔家里客厅的全家福已经不见了,连相框都卖了。沙发上堆着些杂物,电视柜上落了层灰。杨叔坐在一个掉了漆的木板凳上,穿着件洗到发白的背心,领口还有个小洞。他见我来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从角落里找出一个啤酒杯,用衣角擦了擦。
那个杯子我认得,是他猪场开业那天我送的,上面印着”财源滚滚”四个字,现在只剩下”财源”两个,后面磨损得看不清了。
“唉,日子过得,坐,坐。”杨叔把杯子放在我面前。
我们喝了会酒,天南地北地闲扯,就是不提猪场的事。喝到第二瓶时,杨叔突然说:“你知道吗,老李家的酸菜,其实是我爷爷教他们家做的。”
我愣了一下。老李家的酸菜在我们县可是小有名气,去年还被县里评为”非遗”项目,供不应求。
“真的假的?”
杨叔嗤笑一声:“骗你干啥。那是我爷爷年轻时候,老李他爷爷来我家借钱,我爷爷借了,还教了他腌制方法。后来…”
杨叔没往下说,但我知道后面的故事。据说是解放前的事,后来战乱,杨家败落,李家发达,两家就断了来往。
“你爷爷没留下配方?”我随口问道。
杨叔摇摇头,又点点头:“留是留了,但我爸说他小时候看我爷爷腌菜,放了好多味道,他只记得一些。反正我们家后来也没做这个了,就忘了。”
那天散了后,我也没多想这事。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杨叔敲开我家门,眼睛红红的,看样子一夜没睡。
“小周,你说我…”他话说一半卡住了,手里攥着个发黄的信封。
我赶紧把他让进来。杨叔坐下,手发抖,把信封递给我。
“昨晚翻老房子的时候发现的,在我爷爷的一本线装书里夹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仔细一看,是腌制酱菜的方子,详细记录了原料配比、时间、手法,甚至连天气注意事项都有。最特别的是,纸上还画了几种草药的样子,旁边标注着采集季节和处理方法。
“这!”我吃惊地看着杨叔。
杨叔眼睛亮亮的:“你说,我要是做这个,能行吗?”
我心里其实没底。老李家的酸菜已经做了几十年,有口碑有渠道,杨叔空手起步,还欠着一屁股债,怎么竞争啊?但看他那样子,我又不忍心泼冷水。
“试试呗,反正…”
反正已经输得精光了,还能怎样呢?
就这样,杨叔开始了他的”酱菜复兴计划”。
他先在自家后院空地上搭了个简易棚子,借了几口大缸。材料是个问题,配方上有些草药不好找。杨叔骑着三轮车,跑遍了周围几个乡的山头,好不容易凑齐了第一批材料。
第一次做出来的成品,杨叔拿了两坛给我尝。老实说,味道很特别,酸中带甜,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香气,但也有点生涩,和老李家的比起来,差了些火候。
杨叔不灰心,又琢磨了半个月,第二批出来,明显好了很多。这次我喝了汤汁,居然回味无穷,想着还想再喝。
我鼓励杨叔:“真不错,比老李家的有特色。”
杨叔摇摇头:“还差点意思。我爷爷的方子里说,要用’三月桑’,我一直没琢磨明白是啥。”
第二天早上,我正刷牙,就听见院子里杨叔的声音:“小周!小周!我想明白了!”
原来,杨叔半夜想通了,“三月桑”不是什么特别的材料,而是三月里采的桑叶!方子是繁体字写的,他看岔了。
就这样,杨叔一边改良,一边小规模生产。我帮他联系了县城一家农贸市场的档口,每周送去几十坛。卖得不快,但也有回头客。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去年夏天。
县里来了个”非遗”评审团,来我们村考察老李家的酸菜。巧的是,那天老李家的大儿子刚好和人吵架喝多了,没开门。评审团在村里转悠,碰巧路过杨叔的小棚子,闻到了酱菜的香味,就进去看了看。
那天杨叔正在腌制一批新菜,棚子里摆着各种草药,看起来很是专业。评审团里有个老专家,尝了一口杨叔的酱菜汤,眼睛一亮。
“这个味道…有点像我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老专家说,“现在市面上的酱菜,都是速成的,哪有这个层次感。”
杨叔一听来了精神,把他爷爷的方子拿出来给专家看。那方子上的一些老字号和手法,让专家大为惊讶。经过一番考证,专家认定杨叔家的才是正宗的古法。
这事在县里传开了,杨叔的酱菜一下子成了稀罕物。县电视台来做了专题报道,杨叔站在镜头前,穿着件干净的格子衬衫(是临时借我的),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放。
节目播出后,杨叔的酱菜供不应求。他不得不扩大生产,把原来卖掉的一块地又租了回来,建了个像样的腌制作坊。
最有意思的是,原来对杨叔爱理不理的邻居们,现在天天往他家跑,问他要不要帮工。村里的妇女们围坐在院子里,洗菜切菜,捣草药,说说笑笑,远远看去,倒像是过年前的景象。
杨叔给她们发工钱,现金,一天八十。那些曾经躲着他的人,现在都笑呵呵地叫他”杨总”。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去年冬天,县里一家电商找到杨叔,说要包装他的产品,做成礼盒卖。杨叔犹豫了好久,最后拗不过对方,同意了。那家电商给他设计了精美的包装,起了个名字叫”杨家祖传”,还配了个小故事,说这配方传了几百年,差点失传,被杨叔意外发现云云。
其实杨叔爷爷的方子,也就是民国时期的事,哪有几百年。不过生意人嘛,总要夸大其词。产品上了电商平台,卖得那叫一个好,评价也高,说是”久违的老味道”,“小时候的记忆”。
眼下,杨叔的作坊已经扩建了三次,从最初的小棚子,变成了占地两亩的小厂房。他不仅还清了欠债,还把当初卖掉的房子买了回来。
前几天,我去杨叔家串门,发现客厅里的全家福又挂回去了,不过换了个更大的相框。杨叔穿着件休闲衬衫,精神多了,肚子也圆了点。
“你说这事,咋这么巧呢?”杨叔给我倒茶,用的是县里最好的茶馆才有的信阳毛尖,“要不是猪场倒了,我也不会去翻老房子,那方子就搁那儿发霉了。”
我笑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杨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那老李家现在咋样了?”
老李家的酸菜生意确实受了影响,尤其是杨叔的产品打出”正宗古法”的名号后。不过他们家底厚,儿子在县城也有人脉,倒也没垮。
“还行吧,他家二儿子不是在农业局嘛,听说拿了个什么项目,做精深加工。”
杨叔哦了一声,没再说啥。过了会,他突然问我:“你说,我这酱菜,真的比老李家的好吃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实话说,杨叔的酱菜确实有独特之处,但老李家经过几代人改良,也有自己的特色。两家各有所长吧。
杨叔见我迟疑,笑了笑:“没事,我就是问问。其实我知道,老李家那味也不错,就是走的是另一条路。我爷爷那方子,经过这么多年,也该有点变化。”
说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坛酱菜,是之前没见过的新品种。
“你尝尝,这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加了点老李家的做法。”
我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这味道既有杨叔酱菜的深沉,又有老李家的爽脆,两种风格居然融合得恰到好处。
“好吃!真的好吃!”我由衷地说。
杨叔满意地笑了:“是吧?我寻思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是好,但也得与时俱进。你说是不?”
我点点头。这时,杨婶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几个小碟子:“来,尝尝这个,新腌的豆角。”
杨婶跟以前大不同了,染了头发,穿着件淡绿色的衬衫,还戴了条项链,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她把豆角放在桌上,又转身进了厨房。
杨叔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对我说:“你嫂子最近学会网购了,天天买东西,家里都快堆不下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对了,”杨叔突然压低声音,“前两天老李家大儿子来找我,说想合作。”
“哦?怎么合作?”
“他们家在县城有门面,我这边有方子,一起做,他出资我出技术。”杨叔搓了搓手,“你说我该答应不?”
我想了想:“你自己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杨叔叹了口气:“订单是多,但我这人没文化,做大了怕管不过来。再说了…”他顿了顿,“咱们村就这么大点地方,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多别扭。”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农村,邻里关系很重要,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那你打算答应?”
杨叔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寻思着吧,可以先小范围试试。反正…”
他的话没说完,杨婶端着一盘红烧肉进来了:“吃饭了!”
这红烧肉做得喷香四溢,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汤汁浓郁。杨叔夹了块放我碗里:“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我咬了一口,肉质劲道,入口即化,和酱菜的味道简直绝配。
“好吃!嫂子的厨艺见长啊!”
杨婶笑了笑:“哪有,就是最近有空研究研究。你叔这酱菜卖得好,家里不缺钱了,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吃完饭,杨叔送我出门。院子里堆着刚到的一批材料,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忙活。他们看见杨叔,都笑着叫”杨总”。
杨叔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叫啥杨总,叫我杨叔就行。”
我笑着说:“行了,别谦虚了,现在你可是村里的名人了。”
杨叔挠挠头:“名啥人啊,就是运气好。”
走到门口,杨叔突然拉住我:“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准备给村里修条路,从大路直通到祠堂那边,省得老人们走那么远。”
我有些惊讶:“这得多少钱?”
杨叔摆摆手:“不多,也就十来万。这不是赚了点钱嘛,总得做点事。”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啊,村里人会记得你的好的。”
杨叔笑了笑:“记不记得无所谓。就是想着,我爷爷当年教人腌酱菜,也没想着回报,现在这方子却救了我一命。阴差阳错的,也算是种轮回吧。”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村口的大榕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其中一个是老李家的老爷子,已经八十多了,正捋着胡子思考下一步棋。
去年听说杨叔的酱菜比他家的更”正宗”时,老爷子气得三天没吃饭。如今看他悠闲的样子,似乎已经放下了。
时间就是这样,冲淡了恩怨,也带来了新的可能。
路过杨叔的作坊,我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和说话声。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十几个妇女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择菜。曾经冷清的院子,如今充满了生机。
想起杨叔说的话,我不由得感慨:人生就像腌制的酱菜,需要时间发酵,才能品出滋味。有时候看似的失败,可能只是另一种可能性的开始。
一年多前,谁能想到欠债五十万、走投无路的杨叔,如今能成为村里的”杨总”呢?
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里,都藏着一份还未发现的”祖传配方”,等着在适当的时候,散发出它独特的香气。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