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去年秋天的事。那天下了场小雨,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教导主任推门进来,说县教育局的领导要下乡视察,点名要我陪同。
我是咱们县城一中的老师,教了二十多年书,按说应该见过不少世面,可去年那件事,还是让我感慨良多。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那天下了场小雨,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教导主任推门进来,说县教育局的领导要下乡视察,点名要我陪同。
“为啥要我去啊?”我抬头问。
“别问那么多,领导点名要你,”主任递给我一张纸条,“去这个村,叫什么来着…石井村。”
我看了眼纸条,皱起眉头。石井村在深山里,从县城去得坐三个小时的班车,然后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那地方我听说过,是县里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十年前连电都没通。
“去石井村干嘛?”
主任叹了口气:“听说那儿有个老师教出了不少大学生,今年又是北大又是清华的,领导想去看看。”
我心想:石井村那种地方还能出状元?
主任补充道:“那个老师叫张明辉,听说很年轻,三十出头。”
张明辉…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像,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
第二天一早,我和县教育局的李局长坐上了去石井村的班车。李局长五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在颠簸的班车上显得格格不入。
“刘老师,你知道张明辉吗?”李局长问我。
“不太清楚,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李局长点点头:“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这几年石井村的升学率一直很高,今年更是出了两个清华北大的学生,县里着实震惊了一把。一查才知道那里有个年轻老师,一人撑起了整个教学点。”
班车颠了三个小时,我俩下了车,又步行往山里走。山路泥泞,李局长穿的皮鞋很快就沾满了泥巴。他倒也没抱怨,只是走得小心翼翼。
“这老师真不容易,天天走这种路。”李局长感叹道。
“听说他在那住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李局长停下脚步,“这么年轻,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待这么久?”
我摇摇头,也觉得不可思议。
山路边有棵歪脖子柿子树,树上挂着几个红柿子,下面躺着个烂掉的,引来一群蚂蚁。我突然想起个画面——多年前的高中操场,有个男生坐在柿子树下看书,蚂蚁爬上他的裤腿他都没发觉。
这时,路边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书包。
“小朋友,石井村的学校怎么走?”我问道。
“你们找张老师吗?”小姑娘仰头看着我俩,眼睛亮晶晶的。
李局长微笑着点头:“是啊,我们是来看张老师的。”
“跟我来吧!”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张老师可厉害了,他说我明年能考上县一中呢!”
“是吗?那很不错啊。”我随口应道,心想县一中也不是那么好考的。
小姑娘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我认真的!我姐就是张老师教的,现在在南京上大学呢!我们村去年有五个考上大学的,今年还有两个上了北京的大学!”
李局长和我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走了半个多小时,拐过一道山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山村。村子不大,房子也破旧,但出奇的整洁。路边的篱笆上挂着晾干的红辣椒,屋檐下一排排玉米棒子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学校是村子里唯一的两层楼房,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红砖。门口的水泥地上画着几个跳房子的格子,旁边的黑板上写着”今天我们才五年级,明天就上清华北大”。
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间或夹杂着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
我们走进学校,找到了正在上课的张明辉。他背对着门口,正在黑板上写字。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和衣领都磨出了毛边。
“张老师,有人找!”小姑娘大声喊道。
张明辉转过身来,我愣住了。
那张脸,虽然晒得黝黑,虽然多了几条皱纹,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县一中的”校草”张明辉吗?那个理科状元,全省前十名,被保送到北京读大学的张明辉?
“师兄?”我脱口而出。
张明辉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刘师弟?真是你啊!”
李局长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俩:“你们认识?”
“我们高中是校友,”我解释道,“他比我高两届,是我们学校的传奇人物。”
张明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学生们说:“今天自习,复习一下昨天的内容。”然后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也就是教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木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手绘的教学挂图。桌上放着一沓作业本,旁边是一只缺了口的搪瓷杯,里面泡着几粒枸杞。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长得郁郁葱葱,旁边还放着个用矿泉水瓶剪成的简易浇水器。
“坐,”张明辉搬来一把凳子,又转身去倒水,“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就喝点热水吧。”
水壶是用土灶烧的,壶身黑乎乎的,但水倒是烧得滚烫。
李局长接过水杯,直入主题:“张老师,听说你这几年教出了不少好学生啊。”
张明辉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们都很聪明,我只是尽力引导而已。”
“石井村以前可没这么高的升学率,”李局长说,“前年是5个大学生,去年是7个,今年更是有2个考上了重点大学。这成绩在城里的学校都算不错了。”
我忍不住插嘴:“师兄,你当年可是被保送北大的,怎么会…”
我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来这种穷乡僻壤教书?
张明辉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窗外一群孩子正在操场上玩耍,笑声清脆地传进来。
“说来话长,”他缓缓开口,“我大学毕业后本来进了个不错的研究所,工作也还行。有一年寒假,我回老家探亲,顺道来看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他就是石井村的村长。”
“那天下着雪,我到村子里的时候,看到几个孩子在路边捡煤渣,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雪地里扒拉着。我问他们在干嘛,他们说学校的煤炉坏了,老师让他们找点煤渣回去生火暖和教室。”
我看着张明辉,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高材生会有如此转变。
“我跟着孩子们去了学校,发现这里只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教师,教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学生。村里娃多,老师忙不过来,很多孩子根本学不到东西。老师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学校早该撤了,但孩子们没地方上学。”
“那时正好是春节前,我在村里住了几天,每天去学校帮老师教学生。那些孩子眼睛里的渴望,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有个叫小芳的女孩,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数学题能一口气算对。我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说想当老师,但村里人都说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
张明辉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那只缺口的搪瓷杯在他手里显得格外陈旧。
“回研究所后,我总想着那些孩子。半年后,我听说那位老教师病了,学校可能要关闭。我辞了工作,回到石井村。本来想着教一两年,没想到一待就是十五年。”
李局长感慨道:“十五年啊,不简单。你家里人同意吗?”
张明辉笑了笑:“当时我爸妈差点气疯了。后来他们也理解了,偶尔会来看我。”他指了指墙上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对老人,背景是这所简陋的学校。
“那个小芳呢?”我问道。
“她现在在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张明辉眼里闪着光,“今年考上的是她弟弟和表妹。”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摞书。
“张老师,我把上次说的参考书带来了,”小伙子说,看到我们又有些腼腆,“哦,有客人啊。”
“这是我前几年教的学生,现在在西安交大读大三,”张明辉介绍道,“放假回来看看家人,还特意买了新书给学弟学妹们。”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张老师当年不也是给我们寄书吗?我这是回报。”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参观了整个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那么几间教室。张明辉是这里唯一的老师,负责教一到六年级的所有科目。
学校的设施很简陋。操场是一片踩平的土地,但被打扫得很干净。教学楼后面是一小片菜地,种着一些青菜和萝卜。
“这是我们的’实验田’,”张明辉笑着说,“数学课可以测量面积,科学课可以观察植物生长,语文课可以写观察日记。”
教室里的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作品和各种手绘的教具。最引人注目的是后墙上的一张大地图,上面标记着红色的小旗子。
“这是我们的’星星地图’,”张明辉解释道,“每面小旗子代表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学校。孩子们每天都能看到,知道他们的目标在哪里。”
李局长仔细看了看那些小旗子,惊讶地说:“这么多年,你教出了47个大学生?在这种条件下?”
“是啊,”张明辉点点头,眼里满是自豪,“其中有12个是重点大学。”
“你是怎么做到的?”李局长问道,语气中带着敬佩。
张明辉沉思片刻:“可能因为我相信他们能行吧。这里的孩子条件差,但并不比城里的孩子笨。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些引导。”
他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这是我教的第一批学生,现在都工作了。左边这个在上海当程序员,右边这个在县医院当护士。每年过年,他们都会回来看看,给学弟学妹们讲外面的世界。”
照片上的背景是村口的那棵柿子树,树下站着一群笑容灿烂的孩子和年轻许多的张明辉。
“说实话,我最初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张明辉继续说道,“刚来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住的房子漏风,晚上睡觉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村里人都说我傻,放着好工作不做,跑来受罪。”
李局长点点头:“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张明辉笑了笑,“第二年春天,我收到第一份’礼物’——一个女孩考上了县一中。她爸妈激动得不行,大半夜敲开我的门,硬是要给我送两只鸡。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做对了。”
中午,村长安排我们在他家吃饭。一张方桌,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炒青菜、红烧肉、炖土豆、炒鸡蛋,还有一碗野菜汤。
“张老师,县里是不是要把你调走啊?”村长突然问道,语气中透着不安。
李局长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们是来看望张老师的工作情况,看看能不能给学校改善一下条件。”
村长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村这些年能有这么多娃娃考上大学,全靠张老师啊。以前村里人都不重视读书,现在家家户户都想让孩子好好学习。”
饭后,我和张明辉在村口的小路上散步。秋天的山村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稻田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鸡鸣。
“师兄,你真的不后悔吗?”我忍不住问道,“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张明辉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群山:“师弟,你还记得咱们高中那会儿,教过我们的王老师吗?”
“记得,教物理的那个,特别严厉。”
“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有些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能爬多高,而在于他能照亮多少人’。”张明辉转向我,“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像一颗种子,我所做的,只是让他们有机会生根发芽。看着他们一个个飞出大山,我比什么都满足。”
一阵山风吹过,带着泥土和稻谷的气息。远处,几个孩子抱着书从学校方向走来,看到张明辉就兴奋地跑过来。
“张老师,明天的英语课还讲那个故事吗?”一个小男孩问道。
“当然,”张明辉摸摸他的头,“别忘了写完作业。”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你知道吗,”张明辉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来到这里,这些孩子会怎样?他们可能永远困在这座山里,过着和他们父辈一样的生活。但现在,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太阳渐渐西斜,我们该回县城了。临走前,张明辉递给我一个纸包:“带点柿子回去尝尝,这是学生们摘的,特别甜。”
路上,李局长一直在思考。下山的路比上山容易多了,他的皮鞋虽然沾满了泥巴,但他似乎已经不在意了。
“刘老师,”李局长突然开口,“你觉得县里应该怎么支持张老师?”
我想了想:“首先得改善学校的条件,添置教学设备。其次可以考虑增派老师,一个人教六个年级太辛苦了。再就是…”
“我在想的是更大的事情,”李局长打断我,“像张老师这样的教育模式,能不能在更多村子里推广?那些偏远山区的孩子,也应该有机会接受好的教育。”
回到县城后,我还是忍不住给张明辉发了条短信:“师兄,你真的不考虑回城里教书吗?条件会好很多。”
他回复得很快:“暂时不考虑。这里还有很多孩子需要我。等我教出一百个大学生,再考虑吧。”
一个月后,李局长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县里拨款改善了石井村学校的条件,新建了教学楼,添置了电脑和图书,还增派了两名年轻教师。更重要的是,县里启动了”山村教育振兴计划”,在多个偏远村子建立教学点,选派优秀教师轮岗支教。
那次之后,我和张明辉保持了联系。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和一些志愿者去石井村,带去书籍和学习用品,偶尔也客串一下老师。
去年冬天,我又去了一次石井村。学校焕然一新,操场上多了篮球架,教室里有了投影仪。但最让我感动的是,校门口的墙上多了一行大字:“有些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能爬多高,而在于他能照亮多少人。”
张明辉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在讲台上挥洒汗水。只不过,他的”星星地图”上,红色的小旗子又多了几面。
后记:
前些日子,一则新闻在县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石井村的张明辉老师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受邀去北京领奖。新闻里配的照片是张明辉站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整齐校服的孩子——那是石井村学校的”北京研学小分队”,全是这些年考上大学的学生凑钱资助的活动。
听说张明辉领完奖没在北京多待,急匆匆地赶回了村里,还带回了一大箱书。村里人都笑他傻,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也不多玩几天。
张明辉却说:“孩子们等着上课呢,我的星星地图上还差很多旗子啊。”
那个星星地图,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它不仅仅是一张贴在墙上的纸,而是一座座通向远方的桥梁,是一盏盏照亮山村的明灯。
而张明辉,我那个当年春风得意的师兄,选择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却在平凡中创造了非凡。
有人问他值不值,他总是笑着说:“每当看到一个孩子走出大山,我就知道,这一切都值得。”
这大概就是教育的力量吧——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还能改变一个村庄的未来。而这一切,只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扎根在大山深处,坚守十五载,只为点亮更多的星星。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