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凉了,这不,又是一年秋霜打得菜园子一片萎缩。我早起去菜园摘了几个冻坏的茄子,回来炒了盘茄子,顺道煮了点包谷碴子粥,叫醒了儿子彬子。彬子睡眼惺忪地从我那间挂着1998年历的老屋里钻出来,头发翘着,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天凉了,这不,又是一年秋霜打得菜园子一片萎缩。我早起去菜园摘了几个冻坏的茄子,回来炒了盘茄子,顺道煮了点包谷碴子粥,叫醒了儿子彬子。彬子睡眼惺忪地从我那间挂着1998年历的老屋里钻出来,头发翘着,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老汉,这么早叫我起来干啥?”彬子揉着眼睛,在那张沙发上坐下,沙发套已经洗得发白,中间还有个洞,露出里面黄棕色的海绵。
“吃了早饭陪我去银行一趟。”我盛了一碗粥递给他,瓷碗边缘有道细小的裂缝,是彬子小时候碰出来的,那会他才6岁,现在都33了。
“银行?”彬子明显清醒了点,“取钱?老汉你钱不是都搁家里那只罐子里吗?”
那只罐子是我老伴刘氏留下的,青花瓷的,底下有道裂缝,但没裂透,只要不倒水就没事。刘氏走了有八年了,肺癌,走得急。那会儿彬子刚在县城找了份工作,还没结婚。他妈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拉着我的手说:“老头子,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孩子不会过日子,以后结婚买房得你帮衬着。”
我抿了口粥,感觉有点咸。最近总忘事,昨晚是不是放盐时看到院子里那只花猫在抓虫子,一分神就多倒了。
“不是取钱,是把钱存进去,”我说,“村里人都说银行卡安全,再说你妈那会儿也没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就这点钱,万一有个闪失可咋整?”
彬子咬了口我昨晚烙的饼,皱了下眉,大概是觉得太硬。其实我也知道,我做的饭不如他妈妈做的好吃。他妈走后,我摆弄锅灶时总是差点意思,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后来也就这么对付着过。
吃完饭,我换上那件深蓝色的夹克,是去年在赶集时买的,领口有点磨了,但很暖和。彬子非要开车,那辆黑色的小车停在院子里,总觉得硌眼睛,跟这老屋子不搭调。
去银行的路上,我忍不住问起他媳妇淑娟。
“淑娟在县城挺好吧?就是那房子小了点?”
“嗯,”彬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那样吧。”
淑娟是县城面包店老板的女儿,长得挺俊,说话也软糯,就是眼光高。彬子结婚那会儿,我们这屋子她压根就没看上,说什么也不肯住。两人在县城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金就要两千,我听了都肉疼。
到了银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的钱,整整齐齐码着,大多是百元的,还有几张是五十的,那是前年在集市上卖了几筐自家种的蔬菜得来的。
柜台小姑娘看我掏出这么一大摞钱,眼睛都直了:“大爷,您这是…存款?”
“嗯,”我点点头,把塑料袋递过去,“都点点,看看有多少。”
彬子在旁边低着头,好像觉得不好意思。
钱点完了,总共六十三万四千五百。这是我和刘氏这辈子的积蓄,除了每年种地的收成,还有我在砖厂干了二十多年的工资,全攒下了。彬子妈生病那阵,花了十几万,剩下的我一分没动,全攒着。
“爸,您存这么多干嘛?”出了银行,彬子问我。
“这不是给你攒的吗?”我说,“你和淑娟不是一直想买房吗?租着多浪费钱。”
彬子不说话了,把我送回家,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是要回县城上班。我也没多问,心想年轻人忙。
两天后的晚上,彬子突然回来了,还带着淑娟。这是淑娟第二次来我家,上次是结婚那会儿,她来了没半小时就嫌热走了。这次她穿着一条纯白的裙子,在我这堆满杂物的院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爸,我看那块银行卡,”彬子直奔主题,“你的退休金每月打到卡里,够你生活了,那存的钱…我和淑娟看中了县城西边的一套房子,首付要五十万。”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行啊,那卡我刚办,密码是你妈的生日,你记得吧?”
淑娟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收敛了情绪,客气地问我:“爸,您不跟我们一起住县城吗?”
我摇摇头:“我这辈子都在这院子里过的,走不开。”
我这老屋是砖木结构的,有快四十年了。院子里有棵老枣树,是我和刘氏新婚那年种下的。夏天盛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花香,到了秋天,红枣挂满枝头,刘氏总爱摘来晒成枣干,给彬子做甜食。
彬子和淑娟留下吃了顿饭,我拿出了珍藏的老白干,给彬子倒了一杯,自己也小酌一口。饭是普通的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炖了点土豆肉,还有院子里摘的青菜。淑娟吃得不多,一直看着手机。
饭后,彬子说要和淑娟去镇上转转,顺便住一晚。我把西屋收拾了出来,床单是去年冬天换的,还算干净。
他们走后,我坐在门槛上抽了支烟,望着满天的星星,想起刘氏还在的时候,我们也常这样坐着,默默看星星。那时彬子还小,总爱在院子里追着萤火虫跑。
第二天,彬子送淑娟回县城去了,说晚上再回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摆弄着几株老南瓜,想着今年的收成不错,能做不少南瓜饼。
下午,邻居老张过来串门,看到我在晒被子,笑着说:“老陈啊,听说彬子要买房了?你那些棺材本儿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发酸。棺材本,这话说的,好像我攒那些钱是要带进棺材似的。
“唉,我家那小子,连彩礼钱都找我借,”老张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会儿,什么都靠自己。”
“时代不一样了,”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孩子们压力大,咱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但你这也太惯着彬子了,”老张喝了口我倒的茶,皱眉道,“这房子你一人住着也大,为啥不卖了跟彬子一起去县城住?这不更好?”
“我习惯了这,”我指了指院子里的老枣树,“再说,这树是彬子他妈留下的,我走不了。”
老张走后,我在院子里找出那箱旧照片,翻到我和刘氏结婚时的合影。那时我们年轻,在这个院子里办了简单的婚礼,几张桌子,乡亲们来吃酒。彬子出生后,我们把这屋子重新修整了一番,换了瓦,刷了墙,刘氏说这是我们的”城堡”。
晚上彬子回来了,带了一袋水果,说是给我补充维生素。我把水果放在厨房的塑料篮子里,问他:“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定金交了,”彬子说,“淑娟很喜欢,说装修完了就搬进去住。爸,谢谢您。”
我摆摆手:“应该的,你妈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安家立业。”
彬子突然沉默了,我知道他心里有事。自从他妈妈走后,这孩子总是把话憋在心里,不爱说出来。
“老汉,我和淑娟说了,”他终于开口,眼睛盯着地面,“等装修好了,想接您去县城住。那房子有三室两厅,多一间给您住。”
我心里一暖,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在这住习惯了,去县城反而不自在。你们小两口过你们的,没事了就回来看看我。”
“淑娟她…”彬子欲言又止。
“她对这老房子有意见?”我问。
彬子点点头:“她说这房子太旧了,还漏风,担心您住着不安全。其实我也担心,您年纪大了一个人在这…”
“不碍事,”我笑了笑,“我这把老骨头,哪那么容易垮。再说这屋子虽然旧,但结实得很,我和你妈这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了。”
彬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晚上,他好像睡得不太安稳,我听见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
一周后,彬子和淑娟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是房产中介。我请他们进屋,泡了茶,是去年刘氏娘家人送的龙井,平时舍不得喝,今天有客人来了,拿出来。
“陈叔,”房产中介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您这房子虽然旧,但地段不错,镇上要扩建,这一带可能要拆迁,值不少钱呢。”
我愣了一下,看向彬子:“拆迁?”
彬子低着头不说话,淑娟倒是直接:“爸,这房子这么旧了,拆了多好,您拿着拆迁款去县城买套新房,多舒适。”
“不拆,”我放下茶杯,“这房子我住了大半辈子,哪能说拆就拆。”
“陈叔,您别急着拒绝,”中介笑着说,“按现在的行情,您这房子加地皮,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到时候您去县城买套小点的,还能剩下不少钱养老呢。”
我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枣树。刘氏在的时候,每到枣熟的季节,总爱拿着竹竿去打枣子,笑着说这是院子里的”摇钱树”。我怎么能让人把它砍了?
“爸,”彬子跟出来,站在我旁边,“您就当再帮我一次。那县城的房子首付交了,但后续装修还要不少钱…”
“你是想让我卖房子,钱给你装修那边?”我直视着彬子的眼睛。
彬子没说话,但眼神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不行,”我摇头,“这房子不卖。你们要装修,我再想办法给你们凑点。”
淑娟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拉着彬子去屋里嘀咕什么。我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点了支烟,烟嗓有点呛,但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彬子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老汉,淑娟说她不想来这种地方了,嫌太破旧,说影响心情。”
我笑了笑,没回话。这话我早听习惯了,不光是淑娟,县城来的人都这么说。他们不知道这”破旧”里藏着多少回忆。
第二天一早,彬子和淑娟就走了,中介也走了。临走前,彬子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后只说了句:“老汉,您多保重。”
接下来的一个月,彬子很少回来,给我打了几个电话,问我生活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老样子。他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说没什么好考虑的,这房子不会卖。
到了冬天,下了场大雪,我的膝盖有点疼,大概是年轻时在砖厂落下的毛病。早上起来烧水,发现水管冻住了,费了好大劲才修好。中午的时候,彬子突然回来了,一个人,没带淑娟。
“老汉,外面冷,您怎么不多穿点?”他进门就看到我只穿了件薄毛衣,皱起眉头。
“屋里有炉子,不冷,”我指了指那个烧煤的小炉子,是刘氏在世时买的,用了二十多年了,还挺好使。
彬子打量着屋子,眼神复杂:“老汉,水管子又冻了吧?我看厨房那边湿漉漉的。”
我点点头:“修好了,没事。”
“屋顶那边,”彬子指着西屋的一角,“漏水了?”
“嗯,下雪化了,顺着檩条滴下来的,我找了个盆接着呢。”
彬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忍着什么情绪:“老汉,跟我去县城住吧,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您一个人了。”
“不去,”我摇头,“我在这住得好好的,你别瞎操心。”
彬子坐在那张老沙发上,沙发发出”吱呀”一声响,好像也在抗议他的想法。
“老汉,我跟淑娟…最近有点不顺,”彬子突然说,“她嫌我没出息,说我连父母都照顾不好。”
我一愣:“这话啥意思?我不需要你照顾啊。”
“她说…”彬子眼圈有点红,“她说我连您住的地方都那么破旧,还让您一个人在这受罪,不是个尽孝道的儿子。上周她妈来我们那看了看,也说您那么大年纪了还住这种地方,说我不负责任。”
我笑了:“我住得好好的,谁受罪了?你别听她们瞎说。”
“老汉,您就跟我走吧,”彬子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淑娟她现在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说要离婚。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大男人,突然意识到他还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彬子,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们得自己解决。我这把年纪了,离不开这个院子。”
“那房子的事…”
“我说了不卖就是不卖,”我打断他,“你要真缺钱,我再想办法,但这房子留着。”
彬子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心里有怨气,但我真的舍不得这房子。这不光是块砖瓦,这是我和刘氏的青春,是彬子的童年,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中午我做了顿饭,炒了几个凉菜,炖了个土豆肉,彬子多吃了一碗饭,说我做的饭菜还是熟悉的味道。吃完饭,他要走,说下午还要回县城上班。
“对了,”他临走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您那张卡,密码我改了,改成了我的生日,您记得吧?”
我点点头,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快就还给我了?装修的钱不是还没着落吗?”
彬子深吸一口气:“我决定不装修了,就简单收拾收拾住进去。淑娟不高兴,但我说服她了,说咱家不能这么折腾您。”
我接过卡,心里一暖:“你小子,长大了,懂事了。”
“老汉,”彬子突然跪下来,抱住我的腿,像小时候那样,“对不起,我差点犯了大错。我知道您和我妈这辈子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我,我却差点…差点要把你们的家给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涌上一股酸楚。这孩子从来没这么感性过,自从他妈走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起来,大小伙子了,别这样,”我拍拍他的肩膀,“这不怪你,是我不肯放手。”
彬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老汉,淑娟可能会跟我离婚,她说我总是把您放在第一位,让她没有安全感。但我想通了,这辈子我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您和我妈。您放心,我不会再让您操心了。”
“别胡说,”我摇头,“婚姻是你们的事,你们好好过就行。不要因为我…”
“不是因为您,”彬子打断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您和我妈这辈子勤勤恳恳,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为了给我攒个家底。我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就把您的心血当成筹码?”
我没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陈。彬子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老汉,我得走了。下周末我再来看您,到时候带点肉来,您瘦了。”
送走彬子,我坐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点了支烟。树上的枣子早就摘完了,光秃秃的枝条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我想起刘氏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她握着我的手说:“老头子,好好照顾彬子,别让他受委屈。”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不肯卖房子,不只是因为舍不得这些回忆,更是因为我怕忘记刘氏,怕离开了这个她生活过的地方,我就真的要独自一人了。
一周后的周末,彬子又来了,这次他带了几袋子菜和肉,还有一件厚棉袄,说是给我御寒用的。
“老汉,我跟淑娟分居了,”他一进门就说,“她回她妈家了,说要冷静一段时间。”
我叹了口气:“就因为房子的事?”
彬子摇头:“不全是,是因为我把卡还给您的事。她说我不爱她,只爱钱和您。”
我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怎么这么糊涂?那钱是给你们买房用的,你干嘛还给我?”
“我不能用,”彬子坚定地说,“那是您和我妈一辈子的血汗钱,我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老汉,我想通了,什么房子不房子的,咱不是有这个家吗?”
他指了指四周,这个破旧但温暖的家。
我看着这个倔强的儿子,突然笑了:“好小子,你妈要是在,一定为你骄傲。”
“老汉,我决定了,”彬子说,“我要辞掉县城的工作,回镇上来,有个工厂正招人,待遇不比县城差。这样我就能照顾您了。”
我皱眉:“不行,你在县城好不容易有了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
“我想好了,”彬子坚定地说,“县城那房子我不要了,订金不退就当买教训。我要回来,和您住在一起,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沉默了。桌上的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是刘氏生前最爱听的。窗外雪又开始下了,屋里有些冷,但我心里却是暖的。
“老汉,”彬子突然说,“您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来吗?”
我摇头。
“因为这里才是家啊,”他环顾四周,眼里泛着光,“这些墙会说话,这些家具有故事,这棵老枣树记得我们全家的欢笑。县城那套房子,再漂亮也只是个壳子,没有灵魂。”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老泪纵横。多少年了,我以为彬子早就忘了这些,忘了我们家的故事,忘了他妈妈种的枣树,忘了这个承载了我们全部记忆的老房子。
“儿子,”我抓住他的手,哽咽道,“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彬子也红了眼眶:“老汉,我不会再让您一个人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一家人住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院子里的一切,但我知道,等到春天,那棵老枣树还会抽出新芽,院子里会开满花,我和彬子会一起坐在树下喝茶,就像刘氏还在的时候那样。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有些家,是离不开的。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