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故事 No.253 | 李舫《山山记水程——李贽在晚明》(三)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3-30 19:01 1

摘要:毕竟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每一次启程长途跋涉,李贽都深感悲凉,老来病多,形销骨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诗里充满了“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的彻骨之寒。这年秋天,他在《秋怀》中吟咏:

No.253

山山记水程

——李贽在晚明

李 舫

上一次从麻城龙湖踏上北往山西的道路,还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的秋天。入楚十六年以来,这是李贽第一次离开湖广。

毕竟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每一次启程长途跋涉,李贽都深感悲凉,老来病多,形销骨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诗里充满了“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的彻骨之寒。这年秋天,他在《秋怀》中吟咏:

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

栖栖非学楚,切切为交深。

远梦悲风送,秋怀落木吟。

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三年前——万历二十一年(1593)春,李贽从武昌回到麻城。

正是在麻城的龙湖芝佛院,李贽好友、浙江道监察御史梅国桢的三女梅澹然落发为尼。梅澹然称李贽为“卓吾师”,李贽也尊称其为“澹然师”。梅澹然可谓李贽的红颜知己,他在不久前回复她的信中谈及自己治学的志向和感受,不愿意再钻故纸堆。又说,自己年老体衰,病苦渐多,希望早日回到麻城,麻城是他的第二故乡,哪怕他死也要死在麻城。如今,他在武昌完成了《藏书》的修订,终于回来了。

梅国桢为澹然落发事,特地从北京赶回麻城。李贽亦自觉去日无多,开始思考身后事。他请梅国桢为自己的藏骨塔作记,梅国桢欣然命笔,作《书卓吾和尚塔》。梅国桢在文中说:“卓吾之爱其身可谓至矣。余窃怪世人之爱其身者,必享富厚之乐,有妻子之奉,以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卓吾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且精洁其藏,而又不比于牛眠马鬣之习尚也。卓吾可以寻常比拟乎?余亦不知所为书矣。

就在世人皆“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之时,李贽却坚持“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这是怎样一个苦行僧,怎样一个逆行者!

可是,也正是这样的坚忍执着,李贽又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麻城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迫害李贽的风暴。这些人,这些事,李贽都看在眼里,“改岁以来,老病日侵”,他豫立戒约,以使侍者日后有所遵循。李贽的《豫约》共有七条,前五条是戒律式的约言,后两条是遗嘱和自述生平。其中《感慨平生》一文,是后世研究李贽的重要文献。在这部分,他申诉为官的艰难处境,“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总结“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的桀骜性格,是以“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惟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

朱熹、苏轼、苏辙、邵雍、司马迁这些大儒的命运给了李贽巨大的鼓励:“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品行不清净高洁而流落他乡的贤者,此时,李贽回望自己的一生,悲喜交集——那些磨难曲折,那些崎岖坎坷,纵使以大地为墨,又怎能书写得明白?他叹息说:“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藏书》的写作、修订是个巨大的工程,李贽好像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松了一大口气。他在给焦竑的信中写道:

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批阅。……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辨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为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当前人出气而已。

《藏书》不藏。《藏书》未经刊印,便在师友间广为传抄阅读,万历二十八年(1600)在南京公开刊印,更如巨石投水,波浪滔天,一时“金陵盛行”,洛阳纸贵,“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陈仁锡《无梦园集》)。尽管李贽自言:“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书也。”可是,天真的李贽不知道,这又怎么可能?

得知李贽回到麻城,“公安三袁”袁氏三兄弟宗道、宏道、中道开心不已,他们立即邀请朋友王以明、龚散木一行五人自荆州泛舟而下,前往龙湖拜访李贽。

这一天,正值端午,皓月当空,李贽与袁氏三兄弟、王以明、龚散木六人在堂上饮酒赏月。李贽兴致大发,道:“今日饮酒无以为乐,请诸君各言生平像何人。

袁宗道在三兄弟中最长,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最爱苏东坡,但我又不像他,我看自己还是最像白居易吧!”

王以明接着袁宗道说:“庄周。”明朝开国二百余年,崇尚儒家之道,老庄之学一度荒凉。李贽曾著《庄子解》,他对庄子“以真为贵”的精神气质大为赞赏。可是,庄子所贵之真,是万物的本相和人的自然本性,而王以明与庄子之间仍差距甚远。李贽坦率地说:“庄子太高了,你且说个近似的。如果说是庄子的话,恐怕你还不知道他的学说的着落处。”

李贽又问袁宏道。袁宏道说:“我最喜欢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李贽想了想说:“似乎也不大像。”

于是李贽便问袁氏三兄弟中最小的袁中道,中道大笑回答说:“我从来只爱齐人,家有一妻一妾,又终日觅得有酒肉。”对这玩世不恭的回答,李贽并不意为忤逆。他评点道:“你却有廉耻,不会说像古书中说的那个齐国人,白日在外乞讨,晚上回家哄妻妾说是整日与达官贵人在一起喝酒吃肉。我看,你最是谨慎周密。你的疯癫放浪,都是装出来的,诸位不要信他。”大家都大笑,开怀不已。

李贽再问龚散木,散木说:“我最爱李太白。”

少顷,李贽半是顽皮半是认真地说:“诸位来评一评我,如何?”袁宗道说:“李耳。”李贽连连否认:“我怎么能跟老子相比呢?”袁中道说:“你就是盗跖。”李贽闻之大笑:“盗跖也不容易啊!昔日在黄安时,亦有友人对我说,你就是林道乾,是泉州的大海盗,横行各郡县,无人敢惹。你们了解林道乾吗?他亦有趣。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被官兵团团围住,他照样与众人高饮不顾。到了天亮,官兵打杀进去,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你们看,他耍戏朝廷命官如同小儿,亦算胆大包天了!”

袁宏道则说,李贽还是像东汉时的太学生领袖李膺。

接着,李贽请众人互评,又为这次“龙湖雅会”做了总结:“袁宗道气量像黄书度,学识似管宁;袁宏道像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二人相扶相持,柳宗元被放逐到柳州,刘禹锡则被放逐到更僻远的播州,柳宗元要求以柳州换播州,可见其患难真情。袁中道像袁彦通,一掷百万,倚马万言。”李贽又说:“凡我辈人,这一点情,古今高人个个有之;若无此一点情,便是禽兽。”

李贽也不客气地品评自己:“我骨气也像李膺,然李膺事,我却有极不肯做的。”东汉李膺以天下名教之是非为己任,被视为传统的伦理至上主义者。李贽认为李膺虽有骨气,但是自己绝对不会像李膺那样维护名教。袁中道闻之,说:“古人有者,我不必有;我所有者,古人未必有。大约风神气骨,略有相肖处耳。”李贽很欣慰,高兴地回答:“善。”

五月十五的龙湖,夜凉如水,月映四野。众人谈兴甚浓,话语遂长。不觉时光流逝,已是夜半时分,寒意入骨生凉,六人方才散去。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龙湖雅会”,被袁中道记录在《柞林纪谭》中,今人得以一窥究竟。正是缘于这次“龙湖雅会”,让李贽对“公安三袁”有了足够的了解和认知:袁宗道沉稳忠实,袁宏道、袁中道二人英武奇特,不愧为天下名士。若论胆识与魄力,袁宏道迥绝于世,是真英灵男儿也!也正缘于这次“龙湖雅会”,李贽发现,袁宏道有能力从哲理的高度把握自己的学问精髓,可以交付重任。

在李贽离经叛道思想的启迪下,袁宏道视野大开,“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从此,他决心改变诗文创作之风,“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他受李贽“童心说”影响,在《叙小修诗》一文中提出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性灵说”,在文风凋敝的晚明,举起了文学革新运动的旗帜,自此卓然独立。

这一天,李贽终于准备离开令他无比眷恋又无比伤心的麻城了。金秋九月,金桂飘香,李贽抵达山西沁水。也就是在这里,李贽在回复朋友的回答时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结局——“荣死诏狱”。“吾当蒙利益于不知我者,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言罢,鼓掌大笑:“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

谁料想,此言一语成谶。

在山西,李贽真正感到茫然无归的痛苦,可是,他决意无怨无悔。此间,他听闻焦竑被贬为行人,继而被谪为福建福宁州同知,写信劝慰:

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众人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忧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

人生如戏,聚散有时。

李贽天生异禀,冰雪聪灵,他明明看懂了这些,掏心掏肺地劝导焦竑,在信的结尾还贴心地问:“兄倘以为然否?”可是,他却在自己的戏场里入戏太深,衷肠百结,以致付出生命的代价。

刊刻《藏书》时,李贽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反复强调写作动机——人人都有不同的是非标准,“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在书中,他提出疑问:“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并做出结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

历史就像一盘大棋,风云变幻,高手云集,千百年来,这些高手将孔子学说打造为封建道德理论的基石。可是,李贽偏偏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仅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千百年来的人物重新做了评估和分类——从来都被认为是“草寇”的陈胜、项羽、公孙述、窦建德、李密,李贽将他们堂而皇之地列入了《世纪》里,与唐太宗、汉武帝等并列。他将评语也重新做了修正,称誉陈胜“古所未有”,项羽“自是千古英雄”;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然焚书坑儒,终致覆灭;而汉惠帝呢?仅作附录,因为“无可纪”。他还在《大臣传》中《容人大臣传》末评论:“后儒不识好恶之理,一旦操人之国,务择君子而去小人,以为得好恶之正也。夫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君子,小人何可无也。君子固有才矣,小人独无才乎?君子固乐于向用矣,彼小人者独肯甘心老死于黄馘乎?是皆不可以无所而使之有不平之恨也。”将人作为他的出发点,只有人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这就是李贽的学术之道。

他自信《藏书》定是“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而他,会在这本书中获得永生。自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时代结束,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千百年来封建伦理秩序井然,中国思想文化定于儒教,李贽偏要捅破这严严密密的天空,大喊一声:“执一便是害道!

这还了得?怎容他如此大逆不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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