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早晨,我刚拖着拖拉机从地里回来,满身的泥巴还没擦干净,大伯就站在我家门口了。二月的风吹得他破旧的军绿色外套一颤一颤的,那是他二十年前退伍时带回来的。
那天早晨,我刚拖着拖拉机从地里回来,满身的泥巴还没擦干净,大伯就站在我家门口了。二月的风吹得他破旧的军绿色外套一颤一颤的,那是他二十年前退伍时带回来的。
“小顺,在家呢?”大伯的声音有点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把拖拉机熄了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大伯,这么早有事?”
大伯往院子里瞧了瞧,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能借我五万块钱不?急用。”
我愣了一下。村里谁不知道我家也就是普通农户,前年贷款买了台拖拉机,这会儿每月还贷都紧巴巴的。
“大伯,我哪来那么多钱啊?”
大伯搓着手,往我身边凑了凑,“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卖了老宅那块地,不是拿了十几万吗?”
这事确实。去年我爹过世后,那块祖上留下的老宅基地一直空着,县里搞新农村改造,我就卖了。这钱本来是打算给儿子攒个首付的。
“那钱是有,但都攒着给顺娃买房呢。”我试着推脱。
大伯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小顺啊,你也知道大伯这些年……”他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确实,大伯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顺。他老伴儿前年得了重病走了,儿子在城里打工也不怎么回来看他,听说还欠了不少网贷。大伯一个人住在村东头那间快塌的土坯房里,时常能听见他半夜咳嗽的声音。
“到底啥事需要这么多钱?”我问。
大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欠了高利贷,昨天那帮人上门了,说今天不还钱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叹了口气,“走吧,去我屋里说。”
屋里,我媳妇正在给顺娃穿衣服,看见大伯进来,忙招呼他坐。大伯一屁股坐在我家那张开裂的木椅上,那是我爹二十年前亲手做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在抱怨什么。
“嫂子,小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去年借了高利贷给老伴看病,本来说今年种地的收成还上,谁知道……”大伯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媳妇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端上一碗热水,放在大伯面前。碗里漂着几片枸杞,是我爹在世时种的,现在还剩半罐子。
“大伯,你慢慢说,到底欠了谁的钱?”
“就是镇上那个刘老板,专门放贷的。我借了两万,说好一年后还,现在利滚利,变成五万了。昨天他们派人来村里,说今天不还就要……”
我媳妇听不下去了,拉着顺娃进了里屋。隔着门帘,我能听见她在小声嘀咕什么。
“大伯,你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大伯低着头,手指在那只褪了色的搪瓷杯上摩挲着,“你爹刚走,我不想给你添乱。再说了,我以为能还上的。”
我家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去年十月,那是我爹走的那个月。媳妇说不吉利,就再没换过。那页纸已经发黄卷边,上面的”重阳节”三个字被顺娃用蜡笔涂成了蓝色。爹生前最爱穿的就是蓝色的中山装。
“行吧,你等着,我去银行转账。”我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银行卡。
大伯一把抓住我的手,“小顺,你放心,等秋收了我一定还你。大伯虽然穷,但从来不赖账。”
我刚要出门,媳妇从里屋出来,把我拉到一边,“你疯了?五万块啊!顺娃明年就要上学了,咱家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可这是大伯啊,我爹在世的时候一直把他当亲兄弟。再说了,他一把年纪了,真出了啥事……”
媳妇气得转身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门。顺娃在里面小声问:“妈妈,爸爸要干嘛去?”
我骑上摩托就往镇上赶。路上,我一直在想大伯这几年的变化。自从他老伴儿走后,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村里有人偷偷议论,说他儿子小华不孝顺,大伯的退休金都被小华拿去还网贷了。
银行里人不多,我掏出卡准备办转账,突然手机响了。是村长打来的。
“小顺,听说大伯上你家借钱了?”
我一愣,“村长,您怎么知道?”
“村里还有啥事能瞒得住我的眼睛?你先别转钱,等我去处理。你在哪呢?”
“镇上农商行。”
“你等着,我这就过来。”
我坐在银行的长椅上等了半个小时。村长骑着他那辆破电动车姗姗来迟,后座上还坐着大伯。大伯看见我,眼神有些躲闪。
“小顺,咱们找个地方谈谈。”村长打了个手势,我们三人来到银行对面的小茶馆。
茶馆老板是个聋子,开水往杯子里倒的时候总会溢出来一些,桌子上早已经洇湿了一大片。村长也不在意,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了桌上。
“小顺,这封信是你爹生前交给我的,说如果他走了,万一遇到大伯找你借大钱的事,就把这封信给你。”
我疑惑地看向大伯,发现他已经低下了头,两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
信封已经发黄,但封口处的蜡封完好无损。我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我爹熟悉的字迹:
“小顺: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而大伯找你借了一笔不小的钱。儿子,在你决定借钱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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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和你大伯一起去城里做生意,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我们合伙开了个小工厂,生意刚有起色,你大伯就偷偷把我们的积蓄拿去赌博,输了个精光。那时我气得要跟他断绝关系,但你大伯跪在我面前,说会一辈子还这个人情。
这些年,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事,也没让大伯还钱,因为我知道他家境不好。但他这辈子借了无数次钱,从没还过。村里人的钱,他借了就当没这回事。这不是缺钱的问题,是为人的问题。
儿子,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如果你念在亲情上还是想帮他,我尊重你。但请你记住:帮人不能帮一时,要帮一世。如果你今天借了这个钱,很可能这辈子都拿不回来,甚至还会有下一次。
做你认为对的事。
你爹 吴建国
2022年9月15日"
我看完信,手有些发抖。抬头看大伯,他已经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村长叹了口气,“小顺,你爹生前就跟我说过这事。不光是三十年前那次,这些年大伯在村里借钱的事太多了,从没还过。去年你爹走后,他又陆续找了村里好几家借钱,都说是给他老伴看病,其实……”
“其实是我那畜生儿子!”大伯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他欠了网贷,那些人天天上门催债,我不得已才……”
“可大伯,借钱也要还啊。”我苦笑道。
大伯沉默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小顺,是大伯对不起你爹。这些年,我借了太多人的钱,从没想过要还。不是没钱,是…习惯了。”
村长打断他,“你别瞒了,镇上那个刘老板根本不存在。你是想拿这钱给小华还网贷吧?”
我震惊地看着大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我从小尊敬的长辈,会编出这样的谎言来骗我。
大伯的脸涨得通红,“小顺,大伯这辈子没出息,害得老伴受苦,儿子也不成器。看着你这几年过得好,就……村里人都说你孝顺,我就想…”
我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大伯,我爹生前待你不薄。我今天不会给你钱,不是因为我不讲亲情,而是这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大伯颓然地点点头,“大伯知道错了。这些年,我借遍了全村的人,却从来没想过要还。你爹在世的时候,我欠他的钱最多,他从没跟我要过。我以为……”
村长掏出一叠纸,“这是村里人借给你的钱的欠条,加起来有三万多。你儿子小华昨天找到我,说想回村里工作,帮你还债。我已经给他在村办砖厂安排了工作,月薪四千,每个月留一千给你养老,剩下的都用来还债。”
大伯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小华他…他愿意回来?”
“他说了,这些年让你太操心了,他想通了。”村长转向我,“小顺,你大伯的问题我们村里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你爹生前一直念叨你孝顺,说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他很骄傲。”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爹走得突然,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跟我说。
回家路上,摩托车轰鸣着穿过田间小路。春天的油菜花已经开了,金黄一片,就像爹生前最爱的那件黄毛衣。
媳妇见我回来,忙问:“钱借了?”
我摇摇头,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媳妇听完,长舒一口气,“你爹真是有先见之明。”
“我总觉得对不起大伯,毕竟是长辈。”
媳妇拍拍我的肩膀,“你做得对。有些人不能一味地帮,那是害了他。”
晚饭后,我抱着顺娃坐在院子里乘凉。夜空中星星特别亮,顺娃指着北斗七星问:“爸爸,爷爷现在在哪颗星星上啊?”
我笑了笑,“爷爷在所有星星上,他在看着我们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骑着摩托去田里,路过大伯家时,看见他正在收拾院子。那些堆了多年的杂物被他搬了出来,破旧的家具、发黄的报纸、锈迹斑斑的农具,堆了一地。
“大伯,这是要大扫除啊?”我停下摩托问道。
大伯抬头看见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啊,小华说要回来了,我得把家里收拾收拾。”他顿了顿,“小顺,大伯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以后大伯会改的,不会再借钱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继续骑车往田里赶。路边的沟渠里,去年的枯草还没清理,新长出的嫩草已经从枯黄中钻了出来,嫩绿嫩绿的。
一周后,小华真的回村了。他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他见了我,主动打招呼:“小顺哥,听说我爸前几天……”
我摆摆手,“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听说你要在砖厂上班?”
小华点点头,“是啊,村长给安排的。我这些年在外面浪,欠了不少钱,是时候回来还债了。”
“你爸年纪大了,你多陪陪他。”
小华眼圈有些发红,“我会的。这些年让他受苦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在地里干活时,看见大伯和小华一起去了村委会。傍晚回家,村长来我家串门,说大伯把自家那块地卖了,还清了村里人的欠款。
“真卖了?那他住哪?”我有些惊讶。
“小华说要在砖厂附近租房子,带大伯一起住。小华这孩子,虽然这些年荒唐,但到底是个有良心的。”村长喝了口茶,“你爹生前最担心的就是大伯这事,现在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晚上,我翻出了爹的遗物,那个旧皮箱里装满了他的日记本。随手翻开一本,看到他写道:
“今天又借给大哥五百块,知道是拿不回来的,但看他为难的样子,不忍心拒绝。人这一辈子,钱财乃身外之物,帮得了就帮,帮不了也别记恨。只是希望小顺长大后,能分清该帮与不该帮的界限……”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爹走得匆忙,但他的教诲却一直在指引着我。
窗外,月亮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那棵爹亲手栽的老槐树上。树下,顺娃的小自行车倚着树干,车筐里还放着他下午捡的几颗石子。
媳妇走过来,轻轻靠在我肩上,“在想什么呢?”
“在想爹,也在想大伯。”
“听说小华要在村里扎根了,准备明年结婚。”
我点点头,“是啊,人总要向前看的。”
第二天,我路过村口时,看见大伯和小华正在往一辆小面包车上搬东西。大伯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伯,这是要搬家了?”
大伯点点头,“是啊,去镇上住。小华说那边方便些。”
小华从车上下来,朝我点点头,“小顺哥,谢谢你前段时间没借钱给我爸。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他瞒着我借了这么多钱。”
我笑了笑,“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别这么客气。”
大伯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旧信封,递给我,“小顺,这是我写给你爹的,本来想等他…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你帮我烧给他吧。”
我接过信封,点点头。大伯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含着泪光,“你爹在地下有你这个儿子,一定很欣慰。”
等他们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老弟: 这些年亏欠你太多,一直想着等有钱了再还,却一直没等到那一天。如今你走了,我却还欠着你的钱。来世做兄弟,我一定先帮你,不再让你帮我。 你大哥”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回信封,想了想,没有烧,而是和爹的遗物一起,珍藏进了那个旧皮箱。
晚上,我和媳妇坐在院子里乘凉,顺娃在旁边玩泥巴。他捏了个小人,骄傲地举给我看:“爸爸,这是爷爷!”
我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泥人,笑着点点头。
有时候,人生就像那封信,写是写了,却不一定能寄到对方手里。但重要的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份情那份爱,一直都在。
来源:滑稽小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