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走得挺安静。清明节前下了场雨,街上泥泞的路面刚干,我早上出门买油条,发现单元门口围了一群人。有人拿手机在打电话,有人抽烟不说话,有人说”来了吗”,我隐约猜到了什么。李大妈看到我,抹了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的东西,说:“老王昨晚走的。”
那年春,王大爷走了。
他走得挺安静。清明节前下了场雨,街上泥泞的路面刚干,我早上出门买油条,发现单元门口围了一群人。有人拿手机在打电话,有人抽烟不说话,有人说”来了吗”,我隐约猜到了什么。李大妈看到我,抹了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的东西,说:“老王昨晚走的。”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王大爷是我搬进这小区后认识的第一个邻居。那会儿2003年,我刚离婚,拖着两个行李箱,手里攥着前妻分给我的一半房钱,买了这套60平米的二手房。王大爷当时在楼下遛鸟,看我拎着东西喘粗气,主动帮我搬了一箱。知道我是新搬来的,还给了我一包速冻饺子:“今天就凑合吃这个吧,超市在小区西门出去右转。”
那包饺子皮都冻裂了,肉馅有股冰箱里混杂的味道,但我吃得挺香。
王大爷退休前是技校的老师,教机械维修。他有双很稳的手,这一片邻居但凡什么东西坏了,都爱找他看看。不夸张地说,他家门口差不多就是个小修理铺。家用电器、自行车、钟表,只要不太复杂的东西,他几乎都能修好。
棺材还没送来,王大爷的儿子王建军就从省城赶回来了。
我和建军也是老相识。当年他考上大学那会儿,我刚进县电视台工作,特意去他家里采访过。后来他去了省城,成了什么外企高管,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听说他在省城买了150平米的大平层,装修费花了上百万,就他和妻子住。
建军一身笔挺西装,看起来像是直接从什么会议上赶过来的。他站在王大爷的屋子门口,稍微弯了下腰算是给周围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拿出钥匙开了门。我原本想过去说句节哀,但看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王家的屋子跟我记忆中没什么两样。电视机上的塑料花被灰尘裹得厚厚的,沙发上铺着褪了色的红格子布,茶几上摆着半杯水,看起来像是王大爷昨晚喝的。墙上挂着一张建军大学毕业的照片,旁边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再没别的了。照片上的孩子我从没见过,听说一直跟着建军妈妈,去了南方。
“这些破烂都不要了,明天叫人过来清理。”建军站在屋子中间环顾四周,对跟在身后的邻居说。“有没有人记得我爸最近跟谁走得近?我得通知一下。”
没人吭声。其实大家都知道,王大爷这些年跟谁都走得不算近。除了帮人修修东西,他几乎不参与任何社区活动。他每天的日程几乎一成不变:早上遛鸟,中午看报,下午在家摆弄他那堆工具和零件,晚上七点准时看新闻联播,然后早早睡下。
“他那几口破家具要不要处理一下?”有人问。
“都扔了吧,”建军果断地说,“能送人的就送人,不能送的就扔了。我这两天忙,葬礼办完就得赶回去。”
我走进屋子,站在王大爷常坐的那把藤椅旁。椅子扶手上有个磨得发亮的地方,是他常年搭手的位置。旁边茶几抽屉半开着,里面露出一角报纸,是去年的菜价调查。阳台上晾着两条毛巾和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看样子是前天他自己洗的。
建军在屋里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却只看到一屋子老旧家具和杂物。最后,他走到墙角那个玻璃柜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王大爷的宝贝柜子,里面放着他收藏的一些小物件。一个旧烟斗、几枚纪念币、一本发黄的相册,还有一个老座钟。那座钟是木质外壳,黄铜表盘,两侧有仿古花纹。最特别的是,它不是靠电池,而是需要手动上弦的那种。
“这表怎么不走了?”建军拿起座钟看了看,皱起眉头。
我走过去说:“可能是忘记上弦了。王大爷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它上弦的。”
“这破玩意儿都多少年了,估计也不值什么钱,扔了吧。”建军随手把座钟放回柜子上,继续翻找其他东西。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座钟。王大爷曾经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父亲又是从他爷爷那里继承来的。具体有多少年历史,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每次他提起这座钟时,眼里都有种特别的光彩。
“建军,这钟能给我吗?”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这个干什么?”
“纪念一下王大爷。他生前对我不错。”
建军看了看钟,又看了看我,耸了耸肩:“随便你吧,反正我也不需要这些老东西。”
就这样,王大爷的座钟到了我家。
我把它放在电视柜上,位置跟王大爷家的差不多。钟面上的玻璃有些发黄,但铜质指针还挺亮。我试着上了弦,听到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但指针并没有动。
王大爷的葬礼很简单。建军请了几个人帮忙,把老人送到了火葬场。火化后,他拿着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像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你爸曾经说过,想葬在西山公墓,靠近你妈妈的位置。”我提醒他。
建军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不记得了,谢谢。”
安葬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好像有说不完的会要开。王大爷的屋子很快被清空,挂了出租的牌子。半个月后,就搬进来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是送外卖的,女的在超市收银。他们嫌屋子老旧,又重新刷了墙,换了灯。一进一出,王大爷好像从来没在这里住过一样。
那座钟始终静静地立在我的电视柜上,不走也不响。我试过几次给它上弦,但都没用。可我就是舍不得扔掉它,总觉得它是王大爷生活的一部分,扔了就好像王大爷真的彻底消失了一样。
夏天到了,小区里种的几棵紫薇开了花,树下的石凳空着,王大爷以前最爱在那歇凉。
偶尔遛弯路过王大爷曾经的单元楼,有时会看到那对年轻夫妇在阳台上晾衣服。他们用的是塑料衣架,不像王大爷总是用那几个老木头衣架。过去每逢下雨,王大爷总是第一个冲出去收衣服的,现在那个阳台上经常有湿透的衣服被雨浇着,没人管。
九月份,县城修了新的钟表店,就在小区对面的商业街上。店主是个年轻人,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挺专业的样子。我想起了那座不走的钟,就拿去给他看看。
“能修吗?”我问。
他接过钟,小心翼翼地摘下眼镜,凑近看了看表盘。然后他把钟翻了个面,研究底部的铭文,又摇了摇,听里面的声音。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的?”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邻居留下的,他去世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一个老座钟,坏了的。”
他深吸一口气,把钟放在柜台上,用指尖轻轻擦拭表盘:“这是瑞士产的Patek Philippe古董座钟,应该是1900年代初的作品。”
我一头雾水:“就是个旧钟表吧?”
“不,先生,这不是’旧钟表’,这是艺术品,是传家宝。”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在收藏界,这种保存完好的古董钟价值非常高。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百达翡丽为沙皇俄国贵族定制的限量款之一。”
“值…多少钱?”我觉得喉咙发干。
“以当前市场行情,保守估计至少200万。如果拍卖的话,可能会更高。”
我呆住了,感觉膝盖有点软。
“但它不走了。”我弱弱地说。
年轻人笑了:“这个好解决。主要是齿轮上有些污垢,还有一个小零件松动了。我可以修,但需要一些时间和特殊工具。”
我点点头,没说话。
走出钟表店,阳光刺得我眯起眼。我拿出手机,翻到建军的号码,想了想,又放回口袋。
骗子吧?一个破钟表能值这么多钱?
可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而且,他甚至没提出要收购,只是告诉我它的价值。如果他想骗我,至少会开个低价试图买下来吧?
我决定再去查查。
回家后,我在电脑上搜索”百达翡丽古董座钟”。搜出来的图片中,真有几款跟王大爷那座钟很像的。价格标注着”估价500万起”,“拍出天价1200万”之类的字样。
脑子里一片混乱。
第二天,我去了县图书馆,查了些关于古董钟表的资料。又在网上找了几个钟表论坛,发了照片咨询。几天后,陆续有人回复,基本都确认这很可能是真品,价值不菲。
钟表店的年轻人打电话来,说零件已经找到了,问我什么时候取表。
我拿着钟回家的路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这东西真的这么值钱吗?王大爷知道吗?建军知道吗?
座钟修好了,放在电视柜上,发出均匀的嘀嗒声,像是王大爷的心跳又回来了。我坐在沙发上,盯着它看了一整晚。
街坊们都知道王大爷家有个老座钟,但没人知道它值钱。王大爷自己可能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他一定不知道它值这么多。否则,以他的为人,不会让建军那么轻易就放弃它。
又过了一周,我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建军的电话。
“喂,哪位?”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忙。
“我是老王的邻居,孙明。就是…拿了你爸那个座钟的人。”
“哦,有事吗?”声音很冷淡。
“那个座钟…我修好了。”
“嗯,挺好的。”他似乎想挂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建军,那座钟值很多钱。我查过了,专家说可能值两百万左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什么意思?你想卖给我?”
“不是,”我连忙解释,“它本来就是你爸的,也就是你的。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建军的语气变了,有些紧绷,“我爸那个破钟能值几个钱?”
“我不骗你,真的。我可以把钟还给你,或者…我们一起去找专家鉴定一下。”
“行,我这周末回来一趟。”
周六早上,建军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没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装,看起来没那么冷漠了。
我把座钟递给他:“你仔细看看,表盘下方有个标志,还有底部的编号。”
他接过钟,小心地端详着,然后轻轻摇了摇,听里面的声音。他的手有些发抖。
“真的值这么多?”他的声音也在抖。
“专家是这么说的。”
建军坐在我家沙发上,沉默了很久。我给他倒了杯茶,他也没动。
“我爸知道这表这么值钱吗?”他终于开口。
“我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具体价值,但一定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他每周都精心保养它。”
建军突然捂住脸,肩膀轻微抖动。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爸,”他的声音哽咽,“他一辈子都不舍得花钱。我读书时,每次要学费他都说没有。后来我考上大学,一分钱都没给我,说让我自己想办法。我恨过他…觉得他小气,不关心我。”
我默默听着。
“我妈生病那年,我正准备考研。他甚至没告诉我妈病得有多重,直到…直到她走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这一点。”
建军擦了擦眼睛:“我以为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那个破房子。现在你告诉我,他留了这么值钱的东西…”
我想了想,说:“也许,他不知道它值这么多。”
“不,他知道。”建军摇头,“我爸这辈子对机械和钟表的了解比谁都多。他肯定知道这表不简单,至少知道它很值钱。”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知道吗,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我。一次都没有。我结婚那天,他只说了句’好好过日子’。我儿子出生,他甚至没来看一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这钟是他爸留给他的。”建军继续说,“按理说,应该传给我。可他从来没提过,好像…好像不确定我值不值得拥有它。”
我想反驳,但找不到合适的话。
“临走前,你把它拿走了,他就…什么都没说?”
我回忆了一下:“他那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
建军转过身,眼睛红红的:“我觉得这是他的意思。他希望你拿着它。”
“不,它应该是你的。”我坚定地说。
“那两百万…”
“都是你的。”
他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个钱。我比我爸想象的过得好多了。”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座钟卖掉,然后捐出一部分钱,为社区老人建个活动室,就用王大爷的名字命名。剩下的钱,建军坚持要我拿一半。
“你比我更了解我爸,”他说,“这些年来,你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
卖钟的事情很快办妥了。拍卖会上,它最终以320万的价格成交。比预期还高。
活动室在冬天前建好了,就在小区的东南角,原来堆放杂物的地方。简单但温馨,有棋牌桌,有小图书角,还有几台缝纫机,供老人们消遣。墙上挂着王大爷的照片,是我从他屋里抢救出来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下方,摆着一座仿古座钟,样子和那座价值连城的钟很像,只是普通得多。
每天下午,活动室里都坐满了人。有时我路过,会进去坐坐。看着那些老人下棋、看报、聊天,我总会想起王大爷。如果他还在,一定会喜欢这里。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建军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去活动室看看。有一回,他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来了。那孩子大概十岁左右,安静地站在王大爷的照片前,看了很久。
“爷爷是修表的吗?”孩子问。
建军蹲下来,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啊,他会修很多东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学学。”
孩子点点头,又抬头看照片:“他看起来很凶。”
建军苦笑:“他是有点严厉。”
“那他爱你吗?”
建军愣住了,看了看我,又看看照片。半晌,他才回答:“爱,只是他不太会表达。”
活动室里的座钟敲了六下,声音清脆悦耳。
有时,我会想起那座真正的钟,不知道它现在在谁家。希望新主人能像王大爷一样,每周五晚上给它上弦,让它一直走下去。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