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小区有个王嫂,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总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夏天就把袖子卷起来,冬天就套件黑灰色的棉马甲,不冷不热时就披件旧毛衣,衣服脏了就用肥皂洗,晒在自家后窗户那根晾衣绳上,随风摇晃,是小区里一道永远不变的风景线。
我们小区有个王嫂,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总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夏天就把袖子卷起来,冬天就套件黑灰色的棉马甲,不冷不热时就披件旧毛衣,衣服脏了就用肥皂洗,晒在自家后窗户那根晾衣绳上,随风摇晃,是小区里一道永远不变的风景线。
“早啊,刘哥。”
每天早上五点多,我去晨练的路上总能碰见王嫂推着三轮车出门。车后面绑着几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她昨天捡的瓶瓶罐罐。三轮车的把手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正播着早间新闻,左边喇叭坏了,声音有点沙哑,像个老人在咳嗽。
我们这个县城不大不小,清晨的马路上只有环卫工人和早餐摊主。王嫂从不在早餐摊停留,她总是带着自己的水杯,里面泡着一把不知名的草药,说是能治风湿。
“刘哥,这是我家种的黄瓜,你拿点尝尝。”
她有个不大的院子,种了几样蔬菜。偶尔会塞给我两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碧绿的黄瓜上还带着一点刺,掰开来有股清香。我想给她钱,她总是摆手说:“自家种的,算什么钱。”
然后又补一句:“你那冰箱别急着扔,坏了给我,我认识修理的。”
王嫂的丈夫五年前走了,听说是肺癌。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一两次。她住在小区最角落的一楼,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外墙的瓷砖掉了不少,露出灰色的水泥面,像是老人脸上的斑。
她家阳台上摆着几个花盆,种了几株不知名的花,偶尔开几朵小白花,香味淡淡的。花盆是用废弃的塑料桶剪开做的,上面还能看到原来饮料的标签。
有天下雨,我在超市门口等雨停,碰见了王嫂。她蹲在超市门口的雨棚下,翻检刚捡到的一堆易拉罐。
“王嫂,吃个面?”我请她去旁边的面馆。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还是摇摇头:“不了,我带了馒头。”
那天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手表,表盘是方的,表带已经换成了廉价的黑色塑料。她看我注意到了,笑了笑:“我家老王的,走的时候给我的,说是别算错时间了,错过吃药。”
我从没听她提过生病的事,但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眼睛不太好。据说是青光眼,需要长期吃药。有时我能看见她把药瓶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看说明书上的小字,然后小心地倒出一粒,放进嘴里,用水杯里的药水送下去。
“不碍事,慢慢来就是了。”她总这么说。
去年冬天特别冷,下了一场大雪,小区的路上的积雪都没人清。那天早上,我看见王嫂拿着一把破扫帚,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楼道口的雪。她的手冻得通红,时不时地搓一搓,呵口气,然后继续扫。我过去帮忙,她倒是不好意思了,拦着说:“没事没事,我活动活动,暖和。”
那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右眼比以前更浑浊了,眼白上有血丝。
“眼睛不舒服?”我问。
“老毛病,”她轻描淡写,“过两天就好了。”
但事实证明,这次不是”过两天就好”的小事。
春节前,我在县医院看见了王嫂。她独自一人坐在眼科门诊外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蓝色的检查单,眼睛紧闭着,像是在忍痛。
“王嫂?”我走过去。
她睁开眼,愣了一会才认出我来:“哦,刘哥啊。”
检查单上写着需要手术,费用大概七八万。我问她儿子知道吗,她说不想麻烦孩子,孩子刚买房,压力大。
“我自己能行,”她拍拍身边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沓用皮筋捆好的零钱,“这些年攒了点,够了。”
那几沓钱看着有些旧,有的甚至还是第四套人民币,都是整整齐齐叠好的,可以想象她是如何一张一张地把捡废品换来的钱码好,放进她那个褪色的布钱包里。
从那天起,我就没再见过王嫂出来捡废品。听小区里人说,她做了手术,现在在家休养。我买了些水果,去看望她。
推开她家那扇掉漆的防盗门,我才发现她家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十几平米的小屋,家具就是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她儿子的照片,大概是十年前照的,已经泛黄。床头有个小药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各种药瓶。
“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的,”她坐在床边,右眼上贴着纱布,“再养两周就能好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医药费收据和出院小结,然后又指了指床下的一个铁盒子:“我的钱都在这儿,手术花了六万多,还剩一点。”
那是个旧饼干盒,上面印着已经停产十多年的某品牌饼干图案。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几沓钱,有新的也有旧的,都用纸条标记着日期。最上面一张纸条写着”2023年10月15日,手术费”。
“这些钱你是怎么攒下来的?”我忍不住问。
“一点一点攒呗,”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废品站李老板人好,有时候称重会多给我几毛钱。平时省着点,不就有了吗。”
我看了看她家里,除了必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连电视机都是老式的小型彩电,估计已经用了十几年。茶几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就是挂在三轮车把手上的那个。
“你儿子呢?不回来看你吗?”
“他工作忙,我跟他说没事了,”她给我倒了杯开水,杯子上有道裂纹,用透明胶带粘着,“他每个月会寄点钱回来,我都存着,这次没用上。”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一摞汇款单,最早的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都快看不清了。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我怕他知道了,会把钱拿去赌博……”
原来,她儿子有赌博的毛病,之前已经输了不少钱。王嫂怕他知道家里有钱,又会去赌,所以宁可自己捡废品攒钱看病。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他还年轻,我不能害了他。”
2014年的日历还挂在墙上,那是她儿子最后一次回家过年时挂的。日历下面的墙上有几道铅笔画的线,旁边写着日期和数字,应该是记录儿子身高的。最高的一道线停在”2005年,1.65米”。
那天离开后,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又看见王嫂推着三轮车出门了。她的右眼明显比以前更浑浊了,但她说视力比手术前好多了。
“得趁着能看见,多干点活。”她打着手电筒,照着路面上可能有的废品。
这一次,我留意到她走的路线。她不是随便走,而是有规律地穿梭在几个小区和商业区之间。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停下来,静静等待,然后才翻找垃圾桶。
有一天,我碰见社区的张主任也在偷偷跟着王嫂。张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在社区工作了十多年,以热心肠著称。
“张主任,你这是……”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我跟了好几天了,你知道王嫂每天早上五点出门,到哪去了吗?”
我摇摇头。
“跟我来。”
我们远远地跟着王嫂,看她推着车走过几个街区,然后拐进一条我从未注意过的小路。小路很窄,两边长满了杂草,路面坑坑洼洼的,明显很少有人走。
王嫂的三轮车在小路上颠簸着前进,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们保持距离跟着,走了大概十分钟,忽然看见前面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
那是县城边缘的一片棚户区,听说要拆迁好几年了,但一直没动静。房子大都破旧不堪,有的墙面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块。院子里晾着各种衣物,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
王嫂停在一间特别破旧的平房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看见王嫂,老太太露出了笑容,但笑容很快又隐去了,变成了担忧的表情。
王嫂从三轮车上拿下一个袋子,递给老太太,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她。老太太接过后,眼圈红了,拉着王嫂的手说着什么。
我们躲在远处,看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很沉重。
老太太转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样子是要去上学。她对王嫂鞠了一躬,然后王嫂摸了摸她的头,目送她走向小路的另一端。
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从平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听诊器。他和王嫂交谈了几句,然后点点头,转身回屋。
“那是牛医生,乡下来的赤脚医生,”张主任小声说,“没有正规执业证,但在这片区给穷人看病已经十多年了。收费很低,有时候甚至不收钱。”
我们看着王嫂和老太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告别。王嫂推着空了一半的三轮车,往回走。
“走,”张主任拉着我的胳膊,“别让她发现我们。”
我们绕了远路回去,路上张主任告诉我,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跟踪王嫂了。
“王嫂每天都会来这里,给不同的人送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药,有时是钱。”
“钱?她自己不是刚做完手术吗?哪来的钱?”
张主任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第二天,张主任约我一起去看望王嫂。
我们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敲开了王嫂的门。她还是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衫,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刚睡醒。
“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屋里乱,别介意啊。”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药瓶和纸张。
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面已经卷边了,上面写着”账目”两个字。王嫂迅速把它塞进了抽屉。
张主任开门见山:“王嫂,我们看见你每天早上去棚户区了。”
王嫂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她支支吾吾地,“我就是去那边收废品,那边有几户人家经常会给我留些……”
“王嫂,”张主任打断她,“我们都看见了,你是去送东西,不是去收废品。”
王嫂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坐在床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行吧,既然你们都知道了……”
她打开床下的铁盒子,从最底下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婴儿,旁边站着一个瘦弱的男人。
“这是我妹妹和她家人,”王嫂的声音有些颤抖,“二十年前,她老公得了肝癌,没钱治,是我们老王变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给他做了手术。可惜还是没保住……”
她指着照片里的小婴儿:“这是我外甥女,现在上初中了。我妹妹身体一直不好,没法工作,就靠低保和邻居接济过日子。”
“那你这几年捡废品攒的钱……”
“一部分是给自己看病的,”她轻声说,“另一部分是给她们娘俩的。”
她打开抽屉,拿出那本账本,翻开给我们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日期、金额和用途。最近的一页上写着”2023年11月5日,给小英送药,300元”,“2023年11月10日,交小芳学费,500元”。
“我妹妹叫小英,外甥女叫小芳。”她解释道。
张主任翻看着账本,眉头越皱越紧:“这里记的钱,远远超过捡废品能赚到的啊。”
王嫂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一堆手工艺品 —— 布老虎、香包、挂件、手串……
“我晚上做的,”她不好意思地说,“送到旅游景点去卖,一个能赚个五六块钱。”
我拿起一个布老虎,针脚细密均匀,虽然简单,但做工精细,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跟社区说过困难……”张主任的声音有些哽咽。
“哎,大家都不容易,”王嫂摆摆手,“我还能动,能看见,已经很幸福了。小英她没了老公,一个人带孩子,还有病,日子更难过。”
她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做过什么大事。要是能帮她们娘俩挺过这段难关,小芳能上大学,我这辈子就值了。”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啄食着王嫂放在那里的几粒米。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几天后,我在社区公告栏看到了一则通知,说是要对特困家庭进行摸底调查,符合条件的可以申请专项救助金。通知的落款是张主任的名字。
两周后,王嫂来敲我家门,手里拿着一叠材料。
“刘哥,这些表格我填不好,你帮我看看。”
那是医疗救助申请表和低保申请表,还有一些我看不太懂的文件。
“社区张主任让我填的,说我和我妹妹都符合条件。”王嫂有些不好意思,“我这眼睛看不清小字,你帮我看看填得对不对。”
我帮她检查了一遍,发现她把自己的情况写得很轻描淡写,而把妹妹的情况写得很详细。
“你自己的情况也要如实填写啊,”我提醒她,“青光眼手术后还需要长期用药呢。”
“没事,我这不碍事,”她还是那句老话,“慢慢来就是了。”
一个月后,王嫂的妹妹和外甥女搬到了我们小区。社区帮她们申请到了一套廉租房,就在王嫂楼下。王嫂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天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她们置办东西。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路过王嫂家,看见她家窗户亮着灯,传出欢声笑语。窗户上贴着崭新的窗花,是喜庆的剪纸。
“刘哥,进来坐,”王嫂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尝尝我妹妹做的饺子。”
屋里,那个瘦小的女人正在包饺子,旁边的小女孩在帮忙擀皮。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小菜,还有一瓶啤酒 —— 是我之前送给王嫂的,她一直没舍得喝。
“来,坐,”王嫂拉着我们,“今天是好日子,一定要喝一杯。”
她给我倒了杯啤酒,自己也倒了小半杯,举起来:“谢谢你们大家,谢谢社区,谢谢政府。”
我注意到,她已经换了件新衬衫,虽然样式还是那种老式的,但至少不再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格子了。
“王嫂,”我忍不住问,“你还去捡废品吗?”
“去啊,”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习惯了,不去浑身不自在。不过现在轻松多了,不用那么拼命了。”
她看了看她妹妹和外甥女:“现在她们有低保了,小芳还申请到了助学金,压力小多了。”
小芳害羞地低着头,小声说:“阿姨说等我考上大学,要给我买台电脑。”
王嫂摸了摸她的头:“考上肯定买,阿姨这些年可没白攒钱。”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区的树上,给Everything涂上了一层金色。风轻轻地吹过,带来远处小贩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笑声。
我和老伴告辞时,王嫂送我们到楼下。她站在单元门口,背后是亮着灯的窗户,影子被拉得很长。
“刘哥,”她突然说,“生活其实挺好的,是吧?”
我点点头:“是啊,挺好的。”
回家的路上,老伴说:“王嫂真是个好人。”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夕阳。有些人,就像那些不起眼的小花小草,默默地生长在角落里,不为人知地散发着光和热。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看见王嫂推着三轮车出门了。车后的蛇皮袋少了一些,把手上的收音机换了个新的,声音清晰多了。
“早啊,刘哥。”她还是那句招呼,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轻松和愉快。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
那条通往棚户区的小路,我后来去看过几次。社区已经开始着手整修,打算铺上水泥,两边种上花草。张主任说,要把它命名为”爱心路”。
王嫂知道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瞎取什么名字,多难听啊。”
但我们都知道,这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有时候,生活的意义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路上,在每一个平凡人的善良里,在每一次不为人知的付出中。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