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院墙外头的那棵老槐树,大概已经有六七十岁了。树皮上那道深深的裂痕,是十二年前村里通电时电线杆倒下砸出来的。槐树没死,反倒越长越旺,每年四五月份开花时,满树的白花飘着一股子甜香,引得蜜蜂嗡嗡直叫。
我家院墙外头的那棵老槐树,大概已经有六七十岁了。树皮上那道深深的裂痕,是十二年前村里通电时电线杆倒下砸出来的。槐树没死,反倒越长越旺,每年四五月份开花时,满树的白花飘着一股子甜香,引得蜜蜂嗡嗡直叫。
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见到张嫂哭。
那年张嫂三十二岁,刚从县城嫁到我们村不到五年。她男人叫杨建国,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在县建设局上班。他们家是村里第一个装上自来水的,厨房里的瓷砖还是粉红色的,听说是张嫂坚持选的。
村里人都说张嫂有福气,嫁了个体面人,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她男人每天骑摩托车上班,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
那天早上,我出门倒泔水,远远就听见槐树下有人在抽泣。走近一看,是张嫂蹲在地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怎么了这是?”我问。
张嫂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只顾着抹眼泪。她手里攥着一张纸,被泪水浸湿了一角。
后来才知道,原来杨建国在县城和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好上了,要和张嫂离婚。那张纸是离婚协议,上面写着房子归男方,女方带走两个孩子,每月给600元抚养费。
“两个孩子才五岁啊,我上哪去?”张嫂哭着说,“他嫌我没文化,说和我说话没意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站在那里陪着她。槐树上落下几片嫩叶,贴在张嫂湿漉漉的脸上,她也没去拂。村东头赵大爷的鸡跑出来,在我们脚边啄食,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像是在问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村里的喇叭响了,是村长家养的狗咬了邮递员,大家都跑去看热闹。我也想去,但又想起昨天的张嫂,就拐去她家看看。
张嫂正在收拾东西,两个小男孩坐在床上,手里各拿着一个塑料小汽车,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你要去哪儿啊?”我问。
“回县城。我妈那儿住不下,我姐夫也不欢迎。我找到一个缝纫厂的工作,先租个地下室住着。”张嫂说着,把孩子的衣服叠好放进编织袋。袋子上印着”福”字,是去年过年时装米用的。
我帮她把被褥绑起来,塞进三轮车。村里人陆陆续续从村长家那边回来,看见张嫂搬东西,都站在路边指指点点。
“我就说嘛,城里人和乡下人哪能过到一块去。”
“杨建国家当初非要娶个县城的,现在好了吧。”
“两个孩子怎么办啊,可怜见的。”
张嫂低着头,像没听见似的,把最后一个袋子放上车。那是个塑料袋,透过磨白的袋壁,我看见里面装的是孩子们的小铁皮玩具和一个掉了耳朵的布熊。
她推着三轮车往村口走,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衣角。那天刚下过雨,路上泥泞不堪,车轮陷进去,她费力地往前推。
李婶子站在自家门口摇头:“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能过出啥好日子?”
王奶奶也叹气:“造孽啊,这日子算是毁了。”
我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拿了两个煮鸡蛋和一包饼干,追上去塞给那两个孩子。张嫂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啊,等站稳了,我请你去县城玩。”
她走了,杨建国一个月后也搬去了县城,据说是和那个服装店老板结婚了。村里人议论了一阵子,很快又有了新鲜事,渐渐地,没人再提起张嫂。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家的水缸结了厚厚的冰。正在院子里砸冰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张嫂的大儿子杨杨,比走时高了不少,眼睛还是和他妈妈一样大。
“阿姨好,”他有礼貌地说,“妈妈让我给您送这个。”
他递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是两条围巾,一蓝一红,质地柔软。
“你妈妈在县城还好吗?”我问。
“妈妈每天很忙,”杨杨说,“白天在厂里做工,晚上在饭店帮忙洗碗。我和弟弟放学后就去饭店写作业,老板给我们吃剩菜。”
我心里一酸,想起曾经穿着漂亮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张嫂。
“那你们……住得还行吗?”
“嗯,”杨杨点点头,“就是地下室有点潮,弟弟经常咳嗽。妈妈把我们的床垫垫高了,晚上给我们讲故事。”
我想邀请他进屋坐坐,但他说妈妈还等着他回去,就急匆匆地走了。远远的,我看见他在村口的小卖部前停了一下,看了看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摸了摸口袋,最终还是走开了。
第二年夏天,我去县城办事,特地绕道去看张嫂。按照杨杨给的地址,我找到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顺着楼梯往下走,地下室里潮湿阴暗,墙壁上长着青苔。
张嫂不在家,杨杨和弟弟正在一张小桌子前写作业。桌子是用木板和砖头搭的,上面铺着一张塑料布,布上印着青花瓷的图案,边角已经卷起来了。
房间很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旧衣柜上堆着整齐的衣物,用一块布盖着。墙上贴着孩子们的奖状,有点歪,下面的胶带已经发黄。角落里放着一台缝纫机,旁边是一堆待加工的布料。
“你们妈妈现在还在缝纫厂吗?”我问。
“不在了,”杨杨说,“现在自己接单做。这样可以在家照顾我们,也能多赚点钱。”
我注意到墙角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各种布头和纽扣。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是张嫂和两个孩子的合影,背景是一个公园。三人穿着一样的蓝色T恤,笑得很开心。照片边角有些发卷,像是经常被翻看。
回家后,我和村里人说起张嫂的事。李婶子撇撇嘴:“不就是在县城当了个打工妹嘛,有啥好说的。”王奶奶依然摇头:“女人离了婚,再好也是别人嫌的货。”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恼火,就说:“人家好歹自己撑起一片天,养活两个孩子,不比某些整天只会嚼舌根的强?”
这话得罪了不少人,但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张嫂推着三轮车,走在泥泞的村路上,那辆车越来越重,她的背却越来越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六七年。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院子里乘凉,突然村里通往县城的那条路上来了一辆小轿车,慢悠悠地开进村,在村口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戴着墨镜,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做成了微卷。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张嫂!她后面跟着两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衫和牛仔裤。
张嫂在村里转了一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我赶紧迎上去,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摘下墨镜,眼睛还是那么大,但多了几分自信。
“好久不见啊,”她笑着说,“我还怕你认不出我了呢。”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她告诉我这几年的事。刚开始接单做服装加工,后来慢慢攒了钱,开了个小服装店。不大,但生意还行。两个孩子学习很好,都考上了重点中学。
“你现在过得不错啊,”我由衷地说,“真为你高兴。”
张嫂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递给我:“这次回来,是想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要结婚了?”
“嗯,认识两年了,是个开建材店的老板,人很实在。”她脸上微微泛红,“他很喜欢孩子,说要给他们补上这些年缺失的父爱。”
“那太好了,”我握住她的手,“你终于熬出头了。”
张嫂看了看窗外,那棵老槐树依然在那里,树干上的裂痕已经长出了新皮。
“其实也没有熬,”她轻声说,“只是走了一段必须要走的路。”
她告诉我,自己还给村里每家都准备了请柬,想请大家都来参加婚礼。我有些担心地说:“村里有些人当年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你还请他们?”
张嫂笑了:“没事,那些话当时听着伤人,现在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她眨眨眼,“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不也挺好的吗?”
婚礼那天,县城最大的酒店门口停满了车。张嫂穿着简洁大方的白色婚纱,挽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那男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和珍惜。两个儿子穿着西装,一人捧着一个戒指盒,跟在后面。
村里人都来了,包括当年说闲话最多的李婶子和王奶奶。她们不停地打量着酒店的装修,品评着菜肴的味道,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一丝羡慕。
“想不到张嫂现在这么有出息,”李婶子小声对王奶奶说,“听说她那个服装店现在开了连锁了。”
“可不是嘛,”王奶奶点点头,“人家现在日子过得比杨建国都好。那小子听说欠了一屁股债,前段时间还来村里找他爹要钱呢。”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张嫂挽着新丈夫敬酒。她走到我这桌时,特地和我碰了杯:“谢谢你当初帮我。”
“我什么都没做,”我诚实地说,“就是给了两个鸡蛋和一包饼干。”
张嫂笑了:“不是物质上的帮助,而是你从来没有看轻过我。”
酒席快散时,我去洗手间,遇到张嫂在补妆。她对着镜子抹口红,手微微有些抖。
“紧张啊?”我问。
“有点,”她放下口红,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递给我,“你看这个。”
那是一本日记,有些页面已经泛黄。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又扎错了两次针,手指头全是洞。老板骂我笨,说再这样就不要我了。晚上回到地下室,杨杨说他想吃肉,我只能哄他说明天买。其实我知道,明天也买不起。刚才在洗碗时,一个服务员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差点哭出来。但我不能哭,孩子们还在写作业……”
我看着张嫂,她已经补好了妆,是一个自信美丽的新娘。谁能想到,这个光鲜的女人曾经在阴暗的地下室流泪,曾经为了两块钱的肉发愁。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我合上日记,轻声说,“当年应该帮你更多的。”
张嫂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那天我推着三轮车离开时,心里恨透了那些议论我的人,恨透了杨建国,也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但现在想想,正是那些经历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她收好日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闪着光:“你知道吗,我最自豪的不是现在有了体面的生活,而是当初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没有放弃。”
婚礼结束后,张嫂送我回村。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她让车停了下来,下车走到树下,摸了摸那道深深的裂痕。
“你瞧,”她说,“伤痕还在,但树却长得更壮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明白,生活就是这样,有伤痕,有泪水,但也有痊愈和新生。
十年前那个在树下哭泣的张嫂已经不在了,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历经风雨后依然选择微笑的女人。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张嫂当年推着三轮车离开的背影,想起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想起那个在小卖部前犹豫的杨杨,想起地下室墙上贴着的发黄奖状。
人生的路那么长,有些风景只有走过了才能看到。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张嫂穿着白色婚纱,站在一片洁白的槐花中间,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相信我。”
我知道,她是在感谢所有相信她能走出困境的人,更是在感谢那个从不放弃的自己。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