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鞋底还湿,袜子里全是胡同里那股潮气,刚从棚户区哄完那个贫困生回来,塑料袋里还拎着给她剩的一盒红烧肉。
“你们已被踢出公司了,少爷们,别再往里挤了。”
管家手一伸,白手套把我们拦在赵家老宅的青石门槛外。
我鞋底还湿,袜子里全是胡同里那股潮气,刚从棚户区哄完那个贫困生回来,塑料袋里还拎着给她剩的一盒红烧肉。
院里灯光亮得刺眼,冬夜的风往门洞里灌,我看见门廊尽头站着的人影,细高的跟鞋,琥珀色手串在腕上,笑得慢条斯理。
“顾家序,你们四个,董事会刚投了票。”她看着我,像看一张废掉的牌,“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公司管理层。”
“这怎么可能。”大哥顾梁嗓子发紧,硬抗着声音里的颤,“这是谁开的会,我们还没回——”
“你们不在,就当弃权。”她唇角一勾,话里全是从容,“你们去哄那个直播里的贫困生,挺有爱心的,可惜,公司不养闲人。”
我握紧了手里那盒红烧肉,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像有人掀开了锅盖,蒸汽腾起又迅速消散。
风里夹着石榴树落干叶子的声音,扎在地上,脆。
我的鼻腔里全是便宜洗洁精的味道,是她出租屋里那只蓝色塑料盆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爸说过的那句话。
“家不是血,是守。”
那是三年前冬天的一个午后,厂区外一条冷清的水泥路,太阳斜着照,爸爸手里拿着老花镜,手抖得厉害。
他让我扶着,眼里红着,眼尾的皱纹皱得像被雪压弯了的稻穗。
“你们四个,都是我捡回来的,已经是四条命了,够我这辈子了。”他看着我们,说话总像是叮嘱,“以后你们自己守着。”
我那时还不理解“守”字有多重,只觉得爸说话总喜欢把“以后”挂在嘴上。
现在“以后”早就到了,一下子砸在我们脑门上。
从前的事情,像带着泥点子的胶卷,又往回倒。
我是四个养兄里最小的,进赵家的时候,连新字儿都认不全,只会在秋天看着霜打了的地瓜叶流口水。
顾梁是大哥,皮肤黑黑的,退伍回来的,背直得跟厂里的旗杆一样,一句话顶三句。
二哥顾骁脾气爆,嘴跟风箱似的,但他在外面跟客户谈判时,那股子“认死理”能把人逼到墙角。
三哥顾沉戴着黑框眼镜,一身灰色毛衣,沉得像他的名字,算账算得比机器还准,一笔笔账能在脑子里排队。
我们进赵家的那年,赵家老爷子也就是我们口中的“爸爸”还年轻,眉眼干净,说话像夏天喝了一口井水一样直爽。
他有个习惯,饭桌上不夹菜,就着门口那口黑铁锅里煎好的豆腐,抿一口酒,咂一声嘴,给我们讲他年轻时跑来城里,从一家小米糕铺起家的事。
“我没啥本事,就一个‘算’字。”他笑,说他不是算计,是算活路。
“你们几个,谁也不比谁差,书可以慢慢补,眼睛要看远。”
那时我们不懂什么叫远,只知道这饭桌上,四个碗每个都是满的,桌上铺着那块颜色被洗得泛白的帆布桌布,爸把筷子敲一下桌沿,我们就都笑。
后来他创立了北川食品,做肉制品起家,从一条小线做到了六条生产线,厂子后头开了个奖学金,叫云梯。
“云梯,梯子都是一节节往上走的。”他看着我们笑,“人也是一样。”
云梯奖学金最开始只给厂区后面的那所中学,渐渐地扩到周围几个县,大家都说北川良心企业,说这老板心宽,懂得回报。
那时候我们四个去发奖学金,站在操场上,晒得发烫的脸上全是汗,手里握着那些孩子递过来的信,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写“我想当老师”、“我想走出去”。
“走,当然要走。”大哥说,“走出去了才能再回来。”
有一个名字后来在我心里刻得很深。
林琴。
她是山那边村子里出来的小姑娘,眉毛细细的,眼睛清亮,笑起来一列牙有点不齐。
她那天穿了一件过大的校服,袖口都遮过了手背,手指头捏着奖学金的信笺,那指节细得跟笛子一样。
她低声说“谢谢”,声音小得像风。
我那年还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们会拎着红烧肉,沿着她租住的那条矮巷子走,去哄她别做傻事。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北川也一天天变大。
厂房从两层变三层,又在郊区租了块地,规划新的车间。
爸的白头发悄悄多了起来,他常常把手放在餐桌上的角落,食指和拇指成个圈,像在捏什么东西。
那是他手抖的起始。
我们都看出来了,却假装没看见。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他在会议室里开到一半站起来,身子往一侧倒,手里的水杯滚到椅子下,啪地一下摔成两截。
“爸!”我当时像被抽走了鞋上的钉子,腿软,眼泪左一滴右一滴往下砸。
救护车进厂的时候,工人都停下来看,有人在交头接耳,我们四个一路在走廊里来回转圈,最后跟着进了急救室外。
医生推门出来,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只记住了“微梗”、“血压”、“观察”,还有“别紧张”。
不紧张不可能。
家里变了。
从那以后,屋里多了一个人。
姜佩。
她是爸爸的“朋友”,后来成了名正言顺的“夫人”,我们不叫她妈,她也不逼着我们叫。
她来得很自然,像盯上了一个空位坐了上去。
她开口慢,笑得细,指甲做得次次都很整齐,衣服换得勤,连家里的绿植她都会换新盆,换土,换摆放方向,说朝南的好。
“往阳光里放。”她说,“人也是。”
她做的第一个决定,是把餐桌上那块帆布桌布换成了玻璃的,擦起来容易,说卫生。
我也就当她细致。
后来她开始介入公司。
“国有民营那一套,不灵了。”她一边看股市,一边跟我这最小的闲聊似的,“要现代管理,要高效。”
“三哥。”她在一个宴会上拿杯子碰了碰顾沉,“你这老派的方式,要改。”
她提了一个“润禾公益”的名字,说要把北川的云梯升级为真正的基金会,钱集中管理,专业运作,捐赠不再“点对点”,而是“项目化”。
她说话有条理,拿出来的PPT都精致得像时装画报。
我们一开始也没多想,只觉得这现代管理听着挺体面。
直到第二年春天,账出问题了。
顾沉拿着一张银灰色的笔记本,敲我房门。
“你看。”他把账目摊在我面前,“润禾收了北川的捐赠一千二百八十万,项目支出只有三百万,剩下的呢?”
“谁管的账?”我问。
“她弟弟。”三哥站在窗边,手插在毛衣口袋里,“一个没在本地拿过会计从业资格的小子,挂个名儿拿工资。”
我们去问。
姜佩笑,“项目在推进,很多走的是预付备用金,等核销。”
“核销在哪儿呢?”三哥眼镜往上推了推,语气还是平,“流程去哪儿了?”
“你们做事怎么总盯着细节不放。”她叹气,“大方向看,北川的品牌因为润禾得到了溢价,资本市场怎么看你们知道吗。”
她讲资本的时候,眼睛里闪光,像在讲她自己最爱的故事。
这边账还没理清,那边厂里要扩产。
我们提出生产线要加质量监控,她嫌啰嗦,说“你们四个,别捣乱”。
不过,这些都还只是针尖对麦芒的摩擦,事情真正开始脱轨,是在云梯奖学金开始换路子之后。
那天下午,我在厂里刚忙完库房盘点,手机就炸了。
群里有人贴了个链接,标题写着“北川食品断供云梯奖学金,贫困生集体哭诉”。
视频一开,画面抖得厉害,是手机前摄,背景是一间出租屋,墙上的霉点像地图,角落里有一台电磁炉,炉边的那杯水有水垢环。
一个穿灰色运动衫的女生坐在床沿,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
“叔叔阿姨,我不是想闹事,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说好的奖学金就没了,我上个月交房租的时候还按时付的,互联网不是万能,但有人说我可以在这儿试试。”
是林琴。
我的心像被人扣了一下,又一下。
她说话慢,鼻子一直不通气,眼角挂着一种倔强的锋。
评论区炸锅,赞助企业、承诺、贫困生,这些标签太好用,点燃得飞快。
对方也动作快,润禾马上发声明,说“因为贫困生行为不端,资金管理不善,暂缓拨付”。
“行为不端?”大哥气得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啥行为?”
“她爸去年工地上腰摔了,家里欠了三万块医药费,她打三份工,还喊她不端?”二哥的手指点地,“一点都不端。”
“先别炸。”三哥睨了我们一眼,“先看证据。”
我们去找她。
那个晚上雾很浓,二环下穿,路边的小店灯一盏一盏亮着,冬瓜堆在板车上,衣架上夹满了棉睡裤。
我们拎着一袋子菜,在一处红砖小院里停下。
她住的地方在最里面,门口有一个盆栽,是长得过密的吊兰,一半已经黄了,花盆旁是用麻绳绑的扫帚。
“是你们吗?”她虚掩了门,眼睛从门缝里看,警惕像刺一样竖着。
“是我。”我说,“顾家序,云梯颁奖那回我给你发过奖状。”
她挪开鞋垫子,让我们进。
房间不大,两个床板拼一起,中间没有接缝,窗台上摆着几本化学书,角落卷起来了。
“小姑娘,这饭菜热着呢,先吃点再说。”大哥把红烧肉放下,笑容硬挤着,“咱们边吃边聊。”
她摇头,嘴唇发白。
“我不想吃,我怕吃了也吐了。”她声音很低,像咽喉里卡着什么,“我今天被宿舍的人说了,说我拿了企业的钱还装穷,你们把钱砍了,她们说我肯定是做了不干净的事。”
她说到这儿,拳头攥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谁敢这么说?”二哥蹭一下站了起来,“带我去。”
“坐下。”大哥按住他的肩膀,“我们不是来打架的。”
“我没有。”林琴看着我们,眼眶红红,“我只有一台二手手机,一顶伞,一个锅,我哪有不干净的地方。”
她从枕头下掏出一张印刷纸,上面红章醒目。
是云梯的承诺书,签字是赵国良。
“叔叔给我签过,说只要我不退学,就每学期会按时打到账。”她指着那行字,手在抖,“我没退学,我也没做错,为什么你们不算数了。”
那刻,我觉得脸上发烧。
我想起那些年我们站在操场上举着话筒说的漂亮词,想起爸不耐烦我们打官腔时揪我们耳朵。
“咱们把话讲清楚。”三哥把那张纸收好,放进文件夹,“不是不算数,是有人想把这数换一种算法。”
他说“有人”,目光在空气里却落在了一个我们都知道的人身上。
“润禾说你有‘行为不端’。”我尽量让语气平稳,“你有录音吗?他们有派人找你谈过吗?”
她点头,从书里抽出一张存储卡。
“我去过润禾的办公室,她们说我直播影响了品牌,叫我删视频,说‘你们这类人最会博同情’,还说‘钱是施舍,不是义务’。”
她的嘴角在抖,那句“你们这类人”,像刀子。
“钱不是施舍。”我有点哽咽,“这钱是承诺,是合同,是堂堂正正的。”
“我们把录音拷一份。”三哥伸手,“放心。”
她点头,把卡放到我们手心,手的温度很冷。
我们坐到很晚,给她的电磁炉上烧了点开水,帮她把窗户边的缝拿纸堵上。
走的时候她问,“我能上学吗?”
一句话问得我心里一麻。
“当然能。”大哥摸摸她头发,“你只管上学,剩下的我们来。”
我们走出巷子的时候,冷风把我的眼角吹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虚掩着像一张嘴,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人在撑着。
这是我们四个“哄人”的样子,笨拙又认真。
回家路上,我们在车里已经讨论好第二天的路数。
三哥要去拿财务,核实润禾的支出。
二哥去找公关,把澄清写好。
大哥给爸的老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开个口子,开个临时会。
我去找公司律师,把当时设立云梯的章程翻出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循合同走。
车停到老宅门口,天黑下来了,院子里的石灯笼像是没电了的灯泡,黄黄的,弱。
我们刚把钥匙掏出来,门就内里弹扣,管家伸手一拦。
“回不去了。”他说,声音不高不低,“夫人说的,下令了。”
“她哪来的权力。”二哥把钥匙巨响一甩,“这是我们家。”
“你们的家?”姜佩踩着高跟出来,每一步都像敲着我们脑门,“这宅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赵国良,产权清晰;公司法人变更已提交,董事会已重组,不是你们说回就回。”
她转身让开,后面跟出两个律师,冷瘦的脸,眼镜反着光。
“这是决议。”一个律师递过一份文件,厚,很多页,“经北川食品临时董事会决议,于今日下午四时,免去顾梁、顾骁、顾沉、顾家序的管理岗位及董事身份。”
我接过那厚厚一叠纸,手心微微出汗,纸张吸了汗像柔一些。
“临时?”大哥笑了一声,笑得很冷,“我们都没有收到通知。”
“董事会紧急会,七人到场五人通过,符合公司章程。”另一个律师拿出章程的复印件,“你们四人未到场视为弃权。”
三哥拿过那份章程,眼睛飞快扫过每一条,“紧急会需要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
“公司法对上市公司有要求,北川不是上市公司。”律师淡淡,一个眉梢都没动,“章程另有约定。”
“章程另有约定要经过全体股东会批准且公告。”三哥抬头,目光像一束直的光,“你们公告了吗?”
“顾先生,这些都可以在后续解释。”律师笑了一下,露出干净的一排牙。
“解释我的个——”二哥憋着火,脖子上的筋暴了起来,“你们这是打劫。”
“骁。”大哥拽住他袖子,看向姜佩,“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慢慢来,“这几年,你们当北川是什么,慈善堂?你们拉着公司去哄那些哭诉的,搞道德绑架,让北川背词。”她笑,“你们有爱心可以,别拿公司的资源。”
“云梯是公司对外承诺。”我说,“不是“拿资源”,那是公司形象的一部分,是合同。”
“合同?”她一把扯出一份文件,“润禾和北川之间的合作是公司与基金的合作,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基金有权根据项目情况调整拨付。”
“那贫困生呢?”我问,“她与北川之间的承诺,是你手里这张纸上老板亲笔签字,她拿着它读了三年书,你现在一个‘调整’,她就得退学?”
“她可以申请别的项目。”姜佩淡淡,“比如勤工俭学,比如助学贷款,社会资源很多。”
“你知道勤工俭学是啥样?”二哥声音像在吼,“你知道她打几份工,晚上回去连水都是凉的吗?”
“你们别情绪化。”她看向我,“家序,你最小,你应该知道现在市场上大家怎么做的,企业需要轻负担,敏捷,做品牌要懂热点,要断舍离。”
“断的不是她的钱,是你的良心。”我说完这句才发现我的声音在抖,握着纸的手也在抖。
空气突然凝住了半秒,像谁把房间里的分贝都抽走了。
姜佩看了我很久。
“你们四个,”她转身,背影笔直,“从今天起,不许进公司一步。谁敢去捣乱,我让你们连饭碗都没有。”
“你威胁我们?”大哥的声音低得像夜里压低了的炮声,“姜佩,你别忘了,北川不是你一个人的。”
“对。”她回头,笑,“是我的和我孩子的。”
门里走出来一个男孩,二十出头,脸像抄过几层粉的纸,干干净净,眼睛不看我们,手里玩着手机。
“阿御。”她的声音柔了一下,“去楼上把你的外套拿下来,天凉了。”
赵御,是她跟前夫的孩子,后来跟了她,进了赵家。
对于这个人,爸一直心软。
“孩子都不容易。”他躺在病床上,拿着吸管喝水,声音沙沙的,“多看着点。”
赵御不说我们是哥,他叫我们名字。
“顾家序。”他抬了一下眼皮,表情淡淡的,“你们干的活儿,时代不需要了。”
“你就是需要喝现成汤的人。”二哥冷笑,“你啥也没干过。”
他耸耸肩,“你们说了算?”
“够了。”大哥压住,“回去。”
“回去哪儿。”管家把门一关,卡哒,锁住了,“你们请吧,别堵着门。”
门在我们面前合上,像是一个端起的碗落了一个冰。
我们四个站在门外,冷风慢慢从衣领里钻进去,我的牙根疼。
二哥踹了一脚门,“老子明天把公司看了,谁敢拦我。”
“骁。”大哥扭头,“别冲。”
“冲啥不冲?”二哥眼睛通红,“爸还在,爸的公司让一群外人拿走了,你让我不冲?!”
“爸还在。”三哥盯着门,“但这阵仗,不是冲能解决的。”
他看向我,“家序,你去把云梯的章程拿来。”
我点头,掏手机。
我的手心出的汗让屏幕上的字都黏着,我拨出那个曾经我们一起请的律所的电话。
“韩律师。”我尽量平静,“我们要见你。”
电话那边停了停,“顾先生,今晚不方便,改明天。”
“今晚。”我话狠了,“我们遇到紧急情况。”
“家序。”大哥拍拍我的肩,“走。”
我们离开老宅的时候,我回头。
院子里的灯还在亮,石榴树的枝条在风里微微摆,像一支瘦骨嶙峋的手。
第二天,事情开始按我们想的方式推进,但是每一步都像踩在泥里。
韩律师在一个咖啡馆见我们。
他把笔记本摆在桌上,咖啡厅里有两桌人,放着轻音乐,假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轻。
“公司章程。”他翻出一份,“你们之前让我们起草的‘四子共治’没有正式生效,赵总最后没有签。”
我的胃一紧。
“为什么没有签。”二哥拍桌,“他答应的。”
“那段时间赵总身体不好。”韩律师看我,眼神里有一丝歉意,“他签了很多文件,这一份搁置。”
“搁置?”二哥笑,“搁到她把他手按着签了别的?”
“别激动。”大哥深吸一口气,“韩律师,我们现在想走合法的路径,第一步怎么走。”
“你们可以就董事会的决议发起异议。”他冷静,“但按章程,你们不是大股东,你们只有少数的投票权。”
“股权现在在谁手里。”三哥问,“赵总多年的股份,谁代理?”
“姜女士作为赵总的配偶,持有共同财产部分;另外,赵总把一部分股权信托给了润禾,这部分在润禾委派的董事手里。”韩律师说,“这个操作你们知道吗?”
我们沉默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二哥猛地站起来,一把扯下帽子,“是不是她逼的?”
“动机我不评论。”韩律师敲了敲表,“另外一个选项是,你们从合同和公益角度提起诉,要求润禾履行承诺,公开账务。这个和公司层面是两条线。”
“分开走。”三哥点头,“我去拿财务资料,家序带林琴的录音去民政和公益监管投诉,骁跟公关沟通,梁哥联系老厂长他们,工会那边我们要稳。”
“稳啥稳。”二哥憋不住,“都砍到我们头上了还稳。”
“稳住群众。”大哥看他,“咱们不能让厂子乱。”
从咖啡馆出来,我给林琴发了条短信,让她把手机卡里的录音备份。
她回了,“备好了”。
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照在路面上,反光刺眼,车轮压过积水留下的水渍一条条,像鱼骨。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但也不是没有路走。
我去公益监管局时,遇到一个认识的姐姐,她曾经一起做过社区项目,见我眼睛红红,摇头,“现在好多基金会都这样,搭个平台,钱绕个圈,最后去哪里没人管。”
“有法管。”我说,“我们告。”
“告是要告。”她递给我一杯热水,“但是你要小心,他们会先搞你舆论。”
她说完这句话,果然,手机就响了。
一个新视频火了,标题更加刺激:“北川四个养子私吞公益款,贫困生背后大瓜”。
我打开看,画面里是我们给林琴拎菜进入她的房间,角度像是在对面屋子的窗户缝里拍到的。
配的字幕阴阳怪气:“深夜探访,有爱心?还是有别的心?”
“我操。”二哥的信息在群里炸开,“她们来这一手。”
“骁。”大哥回复,“别在对外渠道发任何东西,所有声明经过公关。”
“交给我。”公关小秦给我们回,“我在写。”
“你们要快。”三哥说,“我查到润禾的‘备案’有问题,他们资金流过了一家叫‘正扬’的公司,这家是她弟弟开的。”
“证据留好,别动,用第三方去要。”韩律师发过来,“小心。”
我们在风口浪尖上跑,把每一步都踩实。
那两天,我几乎没睡,眼睛里的血丝像细细的红石榴籽。
林琴也没睡,发过来几句:有人在她宿舍门口贴了“骗子”,她被辅导员叫去谈话。
“我去找你。”我回,“别怕。”
我去的时候,宿舍楼下有人举着手机对着拍,嘴里嘟囔着“又一个想红的”,我冲过去按下了一个人的手机,“删掉。”
“删什么!”他瞪我,“你谁啊!”
“大哥。”我压着火,“别乱。”
林琴出来,她眼睛红得像抹了辣椒,她抬头看着天空,呼吸像拉锯,“顾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笨拙地说,“你没有。”
她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也想有一天不让人说‘你们这类人’,我努力了,可是挺难。”
我想起我自己那时候,也就是一个“这类人”。
我给她买了一个热水袋,很丑的绿色,里面是粘稠的液体,她抱着它,像抱着一个靠得住的东西。
她问我,“你们会被赶出去吗?”
我说,“不会。”
我撒了一个我以为可以兜住的谎。
回到老宅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
我们没有进去。
大哥说,“先把关键点打完。”
他嘴上说得镇定,可他最近常在阳台上站到很晚,手里夹着烟,烟抽了两口就灭,他不怎么抽烟,咳两声。
我不是没想过冲进去和姜佩吵,但吵完呢,门还是关着。
我们把力量集中到公司。
工会那边老厂长老周把我们约到厂区旁边的小食堂。
“国良这人,”他的眼睛湿湿的,“我还记得他刚来厂里的时候,脚上都是泥,一门心思想把肉做好,这人说话算话,谁知道后面这事。”
“老周叔。”我把一碗馄饨推过去,“你帮我们稳一下工人,不要让对方煽动,说我们搞分裂。”
“这个你们放心。”他拍拍我的手,“谁知道谁,不错。”
厂区里有人已经开始议论,说“养子们要反了”,说“姜夫人有本事”,说“英雄莫问出处”。
我们都知道这话里酸辣苦甜都有,可我们顾不了这些。
三哥把他手里的证据整理得像排队一样,整齐。
他去找润禾的财务时,被堵了一下,有人问他“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别人把他叫“顾先生”的时候语气都带客套。
“律师函出吧。”大哥说。
我们对润禾发了律师函,对公司提出了董事会决议异议,对外发布声明说“云梯承诺持续有效”。
公关那边用了一句特别硬的字眼,“承诺不能打折”。
“她们肯定反击。”公关说,“你们准备好。”
果然,对面反击的时候像小刀连着飞。
“北川养子强迫贫困生维权以制造舆论”、“内部矛盾外泄破坏企业形象”、“赵国良重病期间遭受精神控制”……每一个标题都像在往我们脖子上试刀。
“精神控制?”二哥笑得有点惨,“她说我们控制老头?”
“她敢说我们,谁控制谁大家心里没数吗。”大哥的脸黑成了煤,“忍。”
“忍啥。”二哥坐不住,“忍它个——”
“骁。”三哥打断,“你去见见她。”
“见她干嘛。”二哥不耐,“我一见她就上火。”
“就上火也要见。”三哥说,“我们看看她底牌。”
我们回了老宅。
这次没有下人出来开门,门开着,像是一个口子,里面有光,光不暖。
姜佩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了一个新鲜的柚子,被剥成花一样的形状,白色的筋子细细的。
“你们总算有空回家了。”她看我们,眼神里像是一种关怀,“坐。”
“别坐。”二哥,把外套一脱甩到沙发上,“说话。”
“我们一直都在说话。”她端了一杯茶,“你们的律师函收到了,我们在看。”
“我们也看到了你们的声明。”大哥说,“我们不怕。”
“你们怕不怕不重要。”她笑了一下,“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怕的是什么。怕的是混乱,怕的是黑箱,怕的是‘不说实话’。你们要的是什么,北川姓赵还是姓顾?”
“北川姓‘人’。”我忍不住,“姓‘人心’。”
“多好听。”她拍了拍手,“你们应该去写文案。”
“你要钱要得太明显。”二哥说,“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们说我是为钱。”她慢悠悠地剥了一瓣柚子,“你们哥几个,哪一个不是一样?你们拿云梯当个人设,拿工人当票子,你们在外面挺会装。”
“够了。”大哥的声音沉下去,“我们不是来嘴仗的。”
“那你们来干嘛。”她抬眼,“认输?”
没有人说话。
“很简单。”她把茶杯放到托盘上,咣的一声,瓷的碰瓷,脆,“你们从公司出去,家里还是你们的家,我们可以按份生活费给你们。你们要是非要在公司掺和,你们这四个,明天都有官司。”
“公益的官司你打得起吗。”三哥问,“你打得起一个‘公益基金管理不善’的官司?”
她看着他笑,“你认为那些孩子会站在你们这边?他们拿了钱,他们不管。”
我发现她笑的时候嘴角总是往上拉,但眼底一点笑也没有。
那瞬间,我突然明白她最可怕的地方不在她做错,是她以为她做的都没错。
“大哥。”我低声,“走。”
“走?”她挑眉,“怎么走?”
“走法庭。”我看着她,“赵家走法庭,北川走监管。”
她一愣,突兀地笑出了声。
“你们要把家法庭化?”她摇头,轻轻,“你爸会心疼的。”
“他心疼的是人不是你。”二哥指出来,“你别拿他来吓我们。”
她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韩律师,你过来一趟,他们说要走法庭。”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点头,“好,等你。”
我们站在那里,像几块冻硬了的石头。
这时,赵御从楼上走下来,夹着一本书,装作不关心的样子,“你们要打官司就打。”
“你知道什么是官司吗。”大哥问他。
他耸肩,“线上的人会支持我妈,线下的也会。你们连‘流量’也没有。”
“流量?”二哥走上去一步,“你要流量我给你直播。”
“骁!”大哥抬手挡住,“不许。”
“为什么。”二哥问,“我们怕她什么。”
“我们怕,我们怕让爸失望。”大哥说,“他这辈子,最怕闹笑话。”
“笑话早就开始了。”我说,声音轻得像风,“笑的是我们自己。”
公关那边发来信息。
“对方联系了两个所谓‘受助者’,说你们曾经对他们‘暗示性要求’。”
一股怒火由下而上破出胸口,我费力吞下去,喉咙发干。
“家序。”三哥推给我一瓶水,“喝。”
我点头,喝了一口,水把我胸口那团火压了下去一点点。
韩律师来了。
他和我们微点头,又对姜佩点头,像在两极之间摇摆担心折断。
“韩律师。”我说,“我们要起诉润禾。”
“可以。”他点头,“我们准备材料。”
“同时我们要对公司提出临时股东会申请,要求公示股权结构和董事会决议流程。”三哥接,“这应该合规。”
“可以。”他说,“但是效果未必大。”
“我们要的是时间。”大哥说,“我们能争多长争多长。”
“你们觉得可以拖住我?”姜佩笑,“可爱。”
她所谓的可爱,是把我们当成了不经事的小孩儿。
她起身,“我还有会,各位慢用。”
她走了,茶几上还残着她指尖剥柚子的香气,甜和苦。
“我们不怕她。”二哥咬牙,“我们怕的就是她那张嘴。”
“怕什么。”大哥笑,“咱们什么时候怕过嘴。”
“我怕。”我说,“我怕林琴,他们现在会去找她,会让她说一些不是她的话。”
“她不会。”三哥说,“她嘴严。”
“嘴严也会被逼问。”公关发来,“有记者去她的学校了。”
“我去。”我站起来,拿起外套。
“我跟你。”二哥也站起来。
“别都去。”大哥说,“我们要有人盯着公司。”
“我去盯。”三哥抓起他的笔记本。
我们像一次低调又仓促的出征,各自散开。
我去校园的路上,手机突然震了很久,是一个陌生号码。
“顾先生吗?”一个老旧、湿潮的声音,“我是老赵厂的王瑞,你们家老爷子让我给你拿个东西。”
“王叔?”我脑海里蹦出一个瘦瘦的、戴着布帽子的修锅匠的脸,“你在哪儿?”
“你来老厂后面的小树丛边,别让别人看见。”他压低声音,像是怕人听到,“你快点,东西不能在我这多放。”
我本能地紧张,车调头,往老厂背后的那小片树丛去。
那里昔年堆过沙子,堆过翻新机器的旧铁,后来空着,偶尔有小孩偷跑进去抽烟。
王瑞站在树丛边,他的灰布帽子比任何时候都旧,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边角已经发白。
“老爷子走之前,”他嘴唇抖,“叫我把这个藏好,说等他不在的时候把这东西交给你们哥几个。”
我的心跳像锁不住的兔子,跳得很乱。
“给我吧。”我接过,铁盒子沉,像装着一个小世界。
“你别在这打开。”王瑞四处看,“有人盯着。”
“谁?”我心头一冷。
“我们老厂这地儿,”他叹气,“多少眼睛啊。”
我把盒子塞进我的外套里,拉上拉链。
“谢谢王叔,我们欠你的。”
“你们别欠我。”他摇头,“欠老爷子的,咱一辈子也还不清。”
我点头,走的时候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背影像一棵老杨树,瘦,静,扎根深。
我没敢回老宅,也没敢去公司附近,我绕到一个背静的小公园,找了一个没有摄像头的角落,坐在长椅上,把盒子放在腿上。
铁盒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像一条路。
我不敢用力,指尖一个一个把扣子撬开。
盒盖掀起的瞬间,一股长久封着的空气扑出来,混着铁的味道和纸的霉甜。
里面有三样东西。
一叠文件,压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是我们五个人,爸站在中间,我们四个围在旁边,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肉夹馍,他笑,眼睛像月牙。
还有一台老旧的录音笔,黑色的,磨损得厉害,开关处有一道裂。
我先拿起文件。
第一页是北川食品的旧章程的原件,上面有一页夹条,写着“补充条款:四子共治”,后面是四个人名旁边的空白签名线,只有一个签了——赵国良,遒劲有力。
“他签了。”我的喉咙发紧,眼眶发酸。
后面还有一份云梯奖学金的设立协议,是和民政部门备案的一份捐赠承诺条款,写明“受助人名单确定后,北川食品及赵国良保证按年按期拨付,不得无故中断;如中断,受助人有权追诉。”
最后是几张银行转账单据,时间往前推了五年,每一笔都规整,金额整齐,备注是“云梯”。
我觉得我的手在发热,像抓着炭。
再拿起录音笔。
我按下开关,录音笔发出一声很轻的“滴”。
里面有好几段录音,标识是时间。
我随便点了一个。
“老周,你帮我看着这厂子。”是爸的声音,有点喘,但辨识度很高,“我这条命啊,在这儿折腾了半辈子,要是我走了,你告诉那几个娃,别乱。”
“赵总。”另一个声音,是老周,“你放心。”
“还有。”爸停了停,嗓子里滑过一口水,“云梯那块不能砍,砍了没天理。”
我又点下一段。
那天晚上,雨从窗外打在铁皮雨棚上,噼里啪啦。
“谁让你把那条款放一边的。”爸的声音突然硬,“你说这条款敏感,我告诉你,该敏感你就敏感,四个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另一道轻得听不清的声音像是姜佩。
她说,“赵总,现在的市场……”
“你别跟我说市场。”爸打断她,“市场没良心,人得有良心。”
我手心的汗湿透了录音笔的边角。
我觉得我应该哭,但眼泪眼圈里打着转就是不下来。
“家序。”大哥的电话在这时进来,“有消息没?”
我把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声音不稳。
“拿着,别乱发。”他呼吸很重,“我们有了东西,就不怕黑。”
“我现在去找韩律师。”我说,“让他立刻申请保全。”
“好。”大哥说,“家序,辛苦你了。”
我挂了电话,手还在抖,抖得录音笔自己又计时了一秒。
我把一切装回盒子,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孩子,像抱我们曾经的那个家。
我从公园往外走的时候,手机又响,林琴的名字跳出来。
我接了,“喂。”
“顾哥。”她的呼吸很乱,像在跑,“有两个人在我宿舍楼下,他们说他们是基金的人,让我签一个‘谅解’。”
“你不要签。”我几乎没有思考,“我马上过去。”
“他们说,不签就把我开除学籍。”她抽了一口气,语气里有一种她努力压住的颤,“我怕。”
“别怕。”我说,“我来了。”
我把盒子塞进座位下面,用力踩了一脚油门。
路上的车像手风琴一样挤来挤去,喇叭叫成一片,路边的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到她宿舍楼下,我看见两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站在楼道口,手里拿着文件夹,脸上带着笑。
“你们好。”我走过去,冷冷,“哪个机构。”
“润禾公益。”左边那个主动伸手,“我们叫王浩。”
“你们想干嘛。”我不伸手,看着他。
“沟通误会。”他笑,“签一个补充协议,我们保证下学期继续支持。”
“补充协议里写了什么。”我盯着他的文件夹。
他翻了一页,眼神收紧想挡。
我伸手,一把拔过那页纸,念,“‘受助人承诺不得在任何公开平台提及云梯奖学金;不得以任何形式向公司、基金、个人主张权利;不得对公司及基金提出诉讼,违者返还所有受助金并赔偿三倍损失’。”
“这是补充?”我笑了一下,觉得牙根发凉,“这是卖身契。”
“顾先生,你激动什么。”右边那个声音柔,很职业,“我们也是为她好,互联网嘛,传起来很难看。”
“难看也要看。”我把纸塞回去,“她不会签。”
“她已经签了。”左边那个冷冷,朝楼道里点头,“我们不会做无把握的事。”
“她没见我们,还签了?”我抬头,“你骗谁呢。”
“顾哥。”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是林琴,她眼圈更红了,手里真的拿着一支笔,笔帽咬在唇齿间,“我没签。”
她走过来,把笔给我,“你帮我扔了吧。”
我笑了一下,觉得像有一股子热从胸口烧到眼眶,到舌根。
“滚。”我对那两个青年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们皱了皱眉,想反驳,但看了看我们人多,也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留下话,“法律见。”
“法律见。”我回,“我们喜欢。”
他们走后,林琴把一个小包递给我。
“顾哥,有个阿叔给我递了这个,说是给你们的。”她的眼睛像被水泡过,“我不知道是谁,我以为是骗子,所以没敢给。”
她的小包洗得发白,拉链头是一个迷你铁皮金鱼。
我接过来,拉开,里面是一串钥匙,和一张用铅笔写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很潦草,却熟悉。
“家序,钥匙在这,记得去看那个地方。”
字是爸爸的。
我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开了,寒又热。
“什么地方?”我低声问。
“纸条后面。”她说。
我翻过去,看见一个地址,是公司旁边那栋老楼的地下室。
那是以前我们存放过照相机底片的地方。
心里忽地一沉,我明白这是爸在给我们留第三样东西。
“顾哥。”林琴拉了拉我的袖子,眼里满是歉疚,“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我摸摸她头发,“对不起的是他们。”
我们把她送回宿舍,叮嘱她如果有人来找就叫辅导员,也叫我们。
走到楼梯口,她回头看我们,手握着扶手,“我会继续上学。”
“嗯。”我笑一下,尽量让笑看起来像样。
从学校出来,我没有回家,也没去公司,我去了那个地址。
地下室的铁门上锁了很久,一层一层的灰像薄薄的饼,我用钥匙试了几次,第三把拧动了。
门里有一股潮气,混着胶片的味道和地下室固有的阴冷。
我摸墙找到了开关。
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才稳定下来,墙上有几块长时间被水汽侵过的水痕。地面上堆着几个木箱,每一箱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写着时间。
我把最上面一箱拉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黑皮本,封面上简简单单两个字:“记录”。
我翻开第一页。
笔迹是爸的。
“某年某月,肉不新鲜,整批退货;某年某月,某经理收供货回扣,开除。”
一条条,一件件,清清楚楚,连每一笔小到一箱胡椒的重量都记着。
后面翻到去年,是“某年某月,润禾转账至正扬,备注云梯”。
后面一句是“问:不对”。
再翻到前一页,是他和别人对话的记录,写了对方的名字,用圈圈住了“姜”。
这是一把实实在在的钥匙,是把那层薄薄的雾撕开的大纲。
我坐在地下室的木箱上,觉得自己像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午后,爸拿着账本,指头沾着唾沫翻页,耐心地教我,“你别怕数字,你得让数字给你下跪”。
我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鼻子酸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像把泪往里吞。
我拍下了那几页,发给三哥。
他回了一个“收到”,又发来一行,“赶紧出来,别让人逮着”。
我把东西放回原位,锁好门,拿着铁盒子出了地下室,把钥匙塞回那串上,背在包里。
步子快,不敢回头。
天已经黑了,路边的槐树投下稀疏的影子,路灯发着有些疲倦的光。
我站在路口,打了辆车。
车刚启动,手机就又跳起消息,是一个匿名号,头像灰灰的。
“想活下去,就别翻。”
我愣了一秒,指尖发凉。
我把这条消息截图发到群里,三哥回,“收到。”
大哥回复,“小心。”
二哥发了个炸弹的表情,后面是“爷怕谁”。
就这一刻,我觉得我们四个虽然被拦在门外,虽然被捅进舆论场,虽然每个方向都有人伸出手来拉我们的脚踝,但我们站在一起,背脊是直的。
“顾先生。”韩律师的电话进来,“我们今天可以把证据申请保全,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急着发。”他呼吸里有细碎的喘,“我们要让他们把牌都亮。”
“韩律师。”我靠在车窗上,“我们没有牌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你们的牌在手里,别慌。”
“我不慌。”我说,“我只是怕。”
“怕什么?”他问。
“怕你们这一帮人又来一句‘你们这类人’。”我笑了一下,苦,“我怕我又变回了那种没得选的人。”
“家序。”他声音放轻,“你今天做的所有,就是在让自己有得选。”
我挂了电话,把头靠在窗上,闭了一会儿眼。
车停在韩律所楼下,我把铁盒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火。
韩律师看了看我,眼角微微动了一下。
“你瘦了。”他随口说。
“你也。”我笑一下,笑不出来。
我们进了会客室,灯光白白的,桌面冷。
“你们知道,”韩律师打开电脑,“你们今天动的每一步,都会有人反动,你们准备好面对很久的消耗了吗。”
“准备好了。”大哥的声音在电话会议里,“只要我们在一起。”
“还有一个消息,”公关的声音插进来,“对方明天要开发布会,说要公开透明,让大家看‘事实’。”
“他们要放什么?”三哥问。
“我们没打进去。”公关说,“可能是一些所谓‘反证’。”
“我们也准备。”大哥说,“我们不抢场,我们只把该说的说了。”
“有一个问题。”律师说,“你们在舆论场里,要谨慎用词。”
“我们尽量。”我说。
“尽量不够。”他看着我,“是必须。”
我点头,“必须。”
我从包里把那台录音笔拿出来,放在桌上,录音的红光像一颗微弱的心跳。
“这个,”我说,“可能会改变很多。”
韩律师看了很久,伸手把录音笔推到自己面前,像推着一个孩子。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一下。
林琴发来,“顾哥,你要注意安全。”
我扯了扯嘴角,“你也是”。
她回了一个笑脸。
我看着那个笑脸,觉得手心又暖了点。
第二天,发布会如约而至。
对方的场地选在一个光鲜的大酒店,墙上挂着巨大的背景板,写着“透明公开,爱与责任”。
这四个字,像是厚重的棉花,把人闷住。
姜佩穿了一身白,笑得像圣人,左右各一个律师,前面坐着一帮媒体。
她一开口就“诚恳”。
“我们一直非常重视公益,润禾成立以来,已经帮助了一千三百二十七名学生,也覆盖了八十七所学校。”
她报数字报得像金山银山,嘴上每一个零都像一颗糖。
“有一些个别情况,”她微微一叹,“由于沟通不畅,被误解了,我们今天公开所有的账目。”
屏幕上切过一张张“账目”,看起来规整,只有一个“正扬”的名字一直没有出现。
她回头笑,“我们的供应商和合作方名单很长,今天无法全部展示,但是我们会全部上传。”
台下的记者举手,提问,问题大多温柔。
直到有一个人的声音插进来,“请问你们是否对某位受助者提出‘不得诉讼’的条款,是否有‘补充协议’?”
她的笑停了一下,像心里的一个小齿轮卡了一下,她迅速找回节奏,“没有。”
“你们有没有在受助人直播后采取压迫手段?”又一个问题。
“当然没有。”她笑,“我们只建议她理性。”
我坐在场地后排,帽檐压得很低,我看着她那条红润的嘴唇说“理性”,我觉得自己的牙发痒。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是三哥,“出去”。
我抬头,看见场地后门有一个人冲进来,闷着头,一副担心被人抓住的样子,是老周,他举着一张纸,叫“大少”。
我的心猛地往上一提。
我起身往外走,身边有人“嗨”了一声,像是提醒我规矩,我没回头。
我把老周拉到角落,他的脸红得像枣,的确是一直跑上来的。
“赵总以前让我把这东西留着,”他喘,“说有一天可能会用,今天不拿,怕晚了。”
那是一张视频拷贝的证明单,和一个U盘。
“啥?”我低声,“什么东西?”
“厂区监控里那晚,你们那晚。”他压低声音,“那晚他骂姜的那段。”
我手心一下又热了,U盘用透明胶缠着,写着一个日期。
我的指尖有些发抖,像按不稳一个琴键。
“老周叔,谢了。”我逼自己平静,“我们去。”
我把U盘塞进口袋,跑出酒店,外面的风有点硬,像斧子刮脸。
我把U盘塞给了等在车里的公关小秦,她的手也在抖,“我去剪快。”
“快。”我说。
我们决定不去抢发布会的场。
我们把证据发给监管和法院,按流程来。
但在我们准备的时候,一个前所未有的电话跳了出来。
“喂。”一个陌生声音,带着一点机械的回音,“你是顾家序吗?”
“是。”我停住脚,“你哪位?”
“我是市公安局。”对方吐字很干净,“有群众报案,说你涉嫌非法获取公司商业秘密,请你配合调查。”
我愣了一秒。
我知道这只是他们丢过来的第一块石头。
“我配合。”我说,“请问在哪儿?”
他报了地址。
我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回头。
大哥已经收到消息,发来,“我去找你。”
“不用。”我回,“我自己去,别一起。”
“家序。”二哥发,“我们一起。”
“不。”三哥发,“不能都去。”
“各守一线。”大哥又发,“家序,保重。”
我握紧拳头,像握紧一把刀。
这一刻,我想起了那天在老宅门外,管家的那句“请吧,别堵着门”。
我们不堵门,我们开门。
我走进了公安局的门,门口的玻璃反出我的影子,帽子压得低,背影不像一个英雄,更像一个疲惫的、脊背还挺着的普通人。
穿过门的瞬间,我觉得我像穿过了一种东西,叫“怕”。
我被带进一间白色的问询室,窗外的光淡淡,墙上挂着时钟,走得不紧不慢。
“顾先生。”一个年轻的警官坐在我对面,拿出纸,“先问几句。”
我点头。
“你怎么拿到公司章程原件的?”他问。
“我爸给我的。”我说,“我是他的养子。”
“有证据吗?”他抬眼。
“有。”我把铁盒子里那份带有爸爸签名的“补充条款”拿出来,递给他,“还有录音。”
他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下,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舒开。
“你知道你做的事可能会让一些人利益受损吗。”他问。
“知道。”我说,“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会让更多人受损。”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复杂,像一波小小的浪在海里打了一下。
“你先回去等消息。”他说,“我们要核实。”
我起身时,手机又响了一声。
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了一段很短的视频。
画面晃了一下,镜头里是老宅二楼的走廊,一扇门虚掩着,门后有人的影子,像要出又不出。
声音熟悉,沙沙的,是爸爸。
“孩子们,”他像在笑,笑中带着辛,我听到了他艰难的那个吸气,“四个,一个都不能少。”
视频就断了。
我盯着那一秒的光影,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条文字。
“来拿你们的东西吧。”
发件人的备注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的名——周嫂,老宅曾经的老管家,退休了又被换走的那一个。
我抬头,门外的阳光像一堵厚厚的墙,压在走廊尽头。
我停了半秒,转身,往门外走。
楼下风从大门灌进来,吹起了挂在墙上的公益海报的一角,像一个孤零的旗在风里挣扎。
我拉紧外套的拉链,手机紧握在掌心,铁盒子的边角顶着我的肋骨。
我不知道门的那边等着什么。
我只知道,爸爸在录音里说,“四个,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手抖,我们也不稳,可他把所有不稳的东西都塞给了我,叫我稳。
我加快了脚步。
楼外的街上有人在吆喝卖柚子,声音跟昨夜有人剥柚子时一样柔软又带刺。
而我,走向那扇不知道会不会心甘情愿打开的门。
来源:在山林悠然漫步的隐者